張慧謀
綠郵筒
綠郵筒,是城西郵電所最光鮮耀目的標志。
郵電所靠著西城門外的護城河邊,三間平房瓦舍,粉墻灰瓦,一只立在門外邊的綠郵筒,格外顯眼。
在這里上班的是一老一少的郵電所職員?,F(xiàn)在想來,長者也只有四十開外,少者則非常年輕。
他倆守著一個小小的郵電所,等著每天從環(huán)城公路開來的郵車。
一般是上午,郵車一到,等在門外的長者,接過司機從郵車上遞過來的一大袋郵件,提著走進郵電所里。
郵車開走后,少有車輛從小公路上開過。偶爾過來的客車沒站???,一股煙塵地開到東門的終點站。盡管是條下達??谏现翉V州的國道,其實那時過往的車輛并不多,一天之中的多半時間,小公路上總是空的。
我常來郵電所,可以說是天天來。
那時我在郵電所附近汽車修配廠上班,臨時的,學徒。跟著一位外來老師傅,我們幾位晚輩稱他“胡伯”。胡伯來自開平赤坎僑鄉(xiāng),家族全是華僑,去了美國。
胡伯青年時去過緬甸,當過國民黨高官的司機。他為什么沒去臺灣,我們從來不問他這個問題。總之他留在大陸,安家在老家開平赤坎鎮(zhèn)。
胡伯修車技術超高,用現(xiàn)時的網(wǎng)絡語叫“天花板”。胡伯平時坐在修理廠大門口值班室,沒活時總是這樣,一壺茶,一只杯,一個人悠閑自得地飲著茶,看天,看進進出出的人。
其實這是他的職業(yè),坐在值班室喝茶也是。只要有車輛進廠修理,開過他面前,一聽,他心里就明白這車毛病在哪兒。他吃的就是這門技術,別的師傅修不好,他能修好。
我在他手下,其實不用下車間干活,就幫他開領取配件清單,他說什么,我就寫什么,僅此而已。
所以每天我都有時間去西城門外的小郵電所。
去郵電所無外乎做兩件事:幫老郵遞員分信件,順便翻翻當天的報紙雜志。不過我還有一個目的,老郵遞員不知道,那時我經(jīng)常給刊物投稿,如《青春》《詩刊》《文學青年》等,遇到有自己的退稿信,跟老郵遞員說一聲,拿走。
有次遇到郵電所上級來查崗,我正蹲在郵件堆旁幫老郵遞員分信件。領導問郵遞員:“他是誰?”
老郵遞員看我一眼,很尷尬,然后說:“我家侄子,假期他沒事做,來這里幫忙?!?/p>
領導不再說什么,雙手叉腰,走開了。我全身冒汗。
郵電所早撤了,好像那幾間平房還在,換了水泥頂。
只是大河溝出水口看不到了。以前一下大雨,大河溝水就往護城河瀉,滿河床白水泡,伴隨著轟鳴響聲,向南流去。
老墻
花生地邊是堵老墻,石頭砌起來的,凹凸不平,每年夏天,總有兩個外地人來墻邊涂石灰水,用刷子大筆寫廣告。
寫的廣告內(nèi)容都是“何濟公”“保濟丸”“止咳露”之類。
兩個外地人一高一矮。矮的穿圓領短袖白衫,高的穿四個袋灰色唐裝,戴深度近視眼鏡。矮的涂石灰水,高的寫字。字寫得真好,和在藥店賣的“保濟丸”“何濟公”外包裝上的字一模一樣。
間或他倆也歇歇,坐在花生地邊,掏出綠色軍用水壺喝水。
這邊寫完了,他倆又騎單車離開,墻邊的草地上,灑落一小片石灰水。
這堵老墻是供銷社的外墻,在城南西段公路邊。農(nóng)民進城買肥料買農(nóng)藥,都到這里來。供銷社大門白天常常是敞開的,夜晚關得嚴實。
再說遠點,長輩人都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部隊兵營。聽大人說,那時兵營晚上放電影,外圍墻全是人。人疊人,輪番替換著,一個站在另一個肩膀上,看院子里放映的電影。我沒經(jīng)歷過,只是聽說,想想好像還是挺刺激的事情。
早些年那堵老墻還在,花生地卻建起密密麻麻的房子。
盡管物事變遷,歲月更替,那堵老墻,以及一高一矮的兩個外地人,始終像木刻畫一樣,深刻在我的印象里。
城門坎下人家
南城門檻下有處老房子,也不知住過幾代人了。
從我懂事起,這家人就住在這里。
坎下的老房子只看得到屋頂,茅舍、屋廓都被樹枝綠葉蓋過了。
老房子所處的位置,應是當年城門吊橋旁,屋后是護城河,流水長年不斷。
鄉(xiāng)下有一說:前不種桃,后不種蕉。大概是因為桃花太妖艷,招情仇未了之女鬼,芭蕉太孤清,一陣風雨,其聲如泣,也不吉利。
這家人則反其道而行之,不但門前種桃,而且滿院子都是桃樹。一到春來風暖,滿樹桃花壓也壓不下去,都浮現(xiàn)在樹冠上。也只能看到樹冠,從坎上看下去,除了若隱若現(xiàn)的屋脊,就是桃花。
這家人的臉色都不好,蠟黃,菜青,但個個長相都端正。女的面如滿月,男的國字臉,氣宇不凡。
尤其這家父子,一站出來,就讓人覺得他們不是本地的種。濃眉方臉,目光炯炯有神,就像連環(huán)畫《三國演義》里的周瑜,或《水滸傳》里的盧俊義那類。
這家人姓黎,黎姓在城南街口外,十戶八戶人家,靠著天后宮,宮前有口洗腳塘,小時我們叫它“天后宮塘”。前年回老家,進天后宮看了一塊碑文,才知此廟宇建于明中期,而且是我張家先人籌資建的。
坎下的這家人里有個老太太,矮小,慈祥,坐在家門外桃樹下,身邊橫一根拐杖。
兒時去坎下的城河角踩河蚌,抓河蝦,都要經(jīng)過這家人門口。這家人面部表情不慍不怒,無喜無悲,平靜如水。像鏡中人,只對鏡子看,鏡外的事并不關心,不多看一眼。
許多年里,年年我都回鄉(xiāng)下,沒一次遇上這家人。我想他們活錯了朝代,要是活在宋朝,像蘇軾那樣流放到嶺南邊地來,說不準也是一代名臣。
洗腳塘
四城門外都有口洗腳塘,老人說。
這么說的老人不止一個,如今健在的小城八九十歲老人,都這么說。
城里城外池塘多,我們村至少有十口八口,城里更多。據(jù)說這座建于明初的小方城,過去就有三十六口池塘、四條大河溝、若干條小河溝,可見排水系統(tǒng)比現(xiàn)今有預見,先進多了。不管下多大的雨,此地街面上都沒有積水。
過去不大明白洗腳塘的用途,去年回小城拜訪了九旬老人陸先生,他說得明白:洗腳塘,就是方便洗腳用。
簡單的問題,我把它想復雜了。
問題是:為什么那個年代要在四城門外設口洗腳塘呢?
后來查閱小城史料得知,城是方城,四城門街,街心只有三條石板寬,鋪褐色街心石條。明初小城是神電衛(wèi),與天津衛(wèi)同時興建,是鎮(zhèn)守海防的軍事要塞,有騎兵,有戰(zhàn)馬,街心是馬道,可想象馬蹄踏過街石時發(fā)出的嗒嗒聲。
但這與洗腳塘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后又聽從小城出來從政多年又離休多年的吳老說,過去城里有位在鐘鼓樓下擺涼茶攤的老者,其出門或回家時,都目不斜視地沿街心石行走。
我問何故,吳老說,這老先生把他自己當紳士看。
原來有錢有勢,才有資格走街心。
而城中居民,即便沒資格走街心,也能穿鞋走街心兩側(cè)的人行道,當然,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是走在臨街騎樓底下的走廊上。
洗腳塘是為方便城外平民百姓,進城前凈腳,有個儀式感:光腳也好,穿鞋也罷,踏入城門之前,你必須在城門外洗腳塘洗凈沾泥帶塵的腳板,才被準許進城。初時可能有專人監(jiān)督,后來漸漸約定俗成,外來的人都會自覺到洗腳塘洗腳,再清清爽爽、干干凈凈進城去。
我想,可能這也是城鄉(xiāng)差別,貧富鴻溝,不過也說明那個年代的一些規(guī)矩,確實約束了一些人與事,讓城里的環(huán)境保持了清潔。
洗腳塘當然沒罪,古人也沒錯。錯就錯在時間,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時光流轉(zhuǎn),洗腳塘沒了,小城也沒了舊時的那份清凈。
瘋女人
常常看見她披頭散發(fā),在護城河邊環(huán)城公路上狂奔,有時停下來,坐在一棵椰樹下,手中撕著一塊花布,撕不動就用牙咬,咬不動就傻笑。
她是個大美人,家在西街,世代行醫(yī),家境好。
偏偏她不好,年紀輕輕就瘋了。旁人說她是“發(fā)花癲”。
稍大點才明白,這種病是情感遇挫,精神受到打擊,造成的一種病態(tài)。
世上疾病大多可治,而“發(fā)花癲”不好治,或許只有她夢中的“白馬王子”才可以給她解藥。而白馬王子,究竟是誰呢?
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有張姣好的面孔,即便傻笑時也很美。
她在環(huán)城公路上狂奔時,所有人都為她讓路。她是一陣風。沒有什么可以把風攔下來。
從來沒見她哭,都是傻笑。有時對著一棵樹,有時對著一片油菜花地,有時對著護城河。
她傻笑時,我有點害怕,那時我還小。
幾個小孩從公路路面捧起河沙撒到她身上,她看也沒看一眼撒沙小孩,傻笑著,又在環(huán)城公路上狂奔起來。
她的一頭散發(fā),在風中,飄舞著。
她是個美得不能再美的瘋女人。
她的家在西街,但從來沒見家人來找過她。
她生來就是風,護城河邊的風,環(huán)城公路上的風,吹拂著長長椰葉的風。
后來我上學了,背著書包走過通向小學的那道巷子,左邊是高高的圍墻,墻內(nèi)的大樹開著火紅的鳳凰花,有花瓣散落在圍墻外的地上。
右邊是一溜兒低矮的平房,舊,老瓦灰檐。有戶人家門邊蹲著一個男人,獨眼,樣子丑,掄起手中的小鐵錘砸石子。
無意中,我看見瘋女人靠在這家人的門邊傻笑。
聽街坊說,小學巷的獨眼男人,把瘋女人收留了。
聽說瘋女人給獨眼男人生了一堆小孩。后來又聽說瘋女人死了,是城中一堵老墻倒塌下來,把她壓死了。
我覺得,她可能又回到了護城河邊,回到了風中,帶著那讓人不明所以的傻笑。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