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梓璇
歲月以風為筆,以雨為墨,以閱盡人間百態(tài)的筋骨作靈氣,寫成了一本銹跡斑駁又獨具韻味的書——老墻。
童年時在大院里生活,我現(xiàn)在仍能憶起那些舊建筑上深淺不一的痕跡和纏在院內胡同上空的電線,就像雜亂的五線譜。我本不愿記住老墻,可有些東西越是不去想,越是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大院里到處都是老墻,這里一堵,那里一排,把本就不敞亮的地方擋了個嚴嚴實實。
我印象最深的是所住的居民樓后面的那堵老墻,它長久而沉默地等在那里,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正盼望著關切的目光。老墻與居民樓中間留有窄窄的一條縫,形成了一個極少有陽光駐足的胡同,兩旁栽種的杏樹開花時偶有幾點淡粉飄落,有的掉進下水道,腐爛成泥;有的恰好落在老墻上,給這冷冰冰的泥磚混合物增添了幾分生機。想來兒時從未細細觀察過老墻,我好像總是很忙,忙著奔跑,忙著摘花,忙著看螞蟻搬家,也忙著長大。
我曾遠遠地眺望老墻,看著那單調無趣的灰棕色一年年變淺,我總會想,等老墻的顏色褪盡,它會不會變得透明,甚至就此消失不見?
我和大院里其他的孩子一起聚在老墻旁踮著腳摘杏子,杏樹的花期一過,老墻上唯一多出來的色彩也就無影無蹤了。
杏樹吸收春之朝露、夏之暮雨,醞釀出的果實卻是酸澀的,我總是將杏子咬一口就扔了,杏肉就在老墻底下腐爛,引來一堆螞蟻。我明知是酸杏,仍每年都摘,就像我不喜歡老墻,卻不得不和它生活在一起,我心里也不清楚,在我扔掉杏子之后,酸氣在空氣中炸裂、彌漫,老墻是不是也能嘗到一種酸澀的味道?年幼的我不懂老墻,老墻的情感只有它自己知道。
老墻投下的陰影是夏季來臨時的庇護所,蟬鳴聒噪,地上躍動著斑駁樹影,夜晚,夏風微涼,一盞昏黃的燈掛在老墻上方,大人們坐在老墻旁聊家常。
這里本是安裝公司的家屬院,世事難料,曾經(jīng)繁盛一時的企業(yè)幾年后破產,只留下大院和老墻,還有住在老墻下的人們,在時代的大海里漂泊掙扎。這就是老墻和這里居民的故事。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尚未出生。如今,樓道前儲藏室的木門早已褪色,嵌在地面里的沙粒和石子也幾乎被磨平,這樣一個仿佛被時間遺忘的角落,老舊得像是20世紀的錄像帶,我也時常忘了老墻早已年過半百。
在窄窄的大院里,一到夏天,每家每戶都悶熱得厲害,空氣像是凝固在房間里不流通一般,于是人們便聚在老墻那渾濁濃郁的燈光下,憶著前半生的苦悶。
我記憶中童年的夏夜也不過如此,大人們聊著今年莊稼的收成,一斤小麥換不來一個饅頭,豬肉的價格漲到了十四塊五,這就是普通人最平凡的生活,是滿心勞累后情緒的一個出口。我總能在夜晚聽見老墻的嘆息。母親手拿蒲扇為自己的孩子扇著風,時不時拍幾下驅趕空中的蚊蟲。孩子們的話題則和大人不同,他們的夢想天花亂墜,是空中自在飛舞的螢火蟲,是老墻背后更為絢爛多彩的世界。
大部分時間,我和院里的孩子們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大人們不停地叮囑我們,而所有的叮囑告誡都離不開一句“別翻過老墻”。我背靠老墻,思緒卻早已飛到九霄云外,我恨老墻將我限制在這里,恨老墻的破舊斑駁,恨老墻平淡得泛不起漣漪的一生。
后來,我在孩子們的慫恿下翻上老墻,正當我滿心期待地想一探墻那邊的景色時,眼前所見卻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墻那邊或許是人頭攢動的市場,是安靜閑適的公園,再不濟也該是條窄窄的長滿杏樹的街道。
可老墻的那邊還是墻,應該是堵新墻吧,可惜夜色太深,我并未看清那面墻的模樣,也可能是記憶自動過濾了那夜的場景,也過濾了撕心裂肺的失望。記得我翻墻下來時摔傷了腿,被大人們好一頓訓斥,然后被當作調皮的案例“游街示眾”。那天晚上,我看著膝蓋上擦破的傷口,血跡凝固,卻依舊痛得麻木。
老墻雖如此,卻困不住一顆顆想出去的心。
大院里僅剩的幾戶年輕人都陸續(xù)搬走,那些長大的孩子們也相繼離開了大院,只剩下從時代舞臺退幕的人們在老墻旁擇菜、念舊,日子依舊這么過著。
我總覺得是老墻趕走了那些心懷理想的年輕人,又覺得是那些年輕人擺脫了老墻。人們終其一生拼搏奮斗,不過是為了去一個沒有老墻的地方。
后來我漸漸長大,不再是頑皮、歇不住腳的孩子,我終于能夠安安靜靜地在老墻旁坐一下午,就這么坐著,不接受它,也不排斥它。我慢慢放下童年時對老墻的種種怨恨,開始細細打量起它來。我看見歲月從老墻上剝落,殘缺不全的墻面里露出半塊磚瓦,偶爾有只小甲蟲在老墻的坑洼里歇腳,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蒲公英種子搖搖晃晃地拂上老墻。老墻的腳邊長著一層綠綠的苔蘚,淡雅又素凈,老墻和它后面那堵墻的窄窄縫隙里不知何時長了一棵樹,枝丫從墻邊探過來,在空中盡情揮灑著綠,生命在光陰里瘋長。我從老墻上看出了別樣的風味,有雨露滋潤的清爽,有風霜敲打的倔強,還有一種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傷痛。老墻沉默不語,又爬滿了回憶。
終于,我隨父母再次搬家,來到了一個沒有老墻的地方,但我仍覺得老墻是無處不在的??嚯y是墻,圓滿是墻,快樂與悲傷都是墻。墻是一本晦澀難懂的書,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堵墻。
我曾在高速公路上看到連綿不斷的群山,一座接著一座,在蒙山腳下的孩子眼中,山的那邊就是山,也只能是山。這讓我又想起童年的那個夏夜,我默念著“墻的那邊還是墻”,在人生路上翻過一堵又一堵墻,有時碰壁,有時受傷,但兜兜轉轉又回到老墻前。我記得墻上的生命,記得流轉不息的歲月在老墻上上演。我從老墻這里得到了什么?我還想從老墻這里得到什么?
我現(xiàn)在看不到老墻了,老墻卻從未在我的記憶里消失,我讀著墻上的生命、意義、夢想和傷痛,掙扎著攀上生活的墻。后來再也沒有一種苦難能把我擊垮,再也沒有一種困難能讓我望而卻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老墻,說著要掙脫老墻,逃離老墻,卻又不斷在生命中追尋老墻的影子。
老墻,是約束,是羈絆,也是歲月留給回憶的最后一絲頑固又不可磨滅的溫情。我想,我慢慢讀懂你了——老墻。
(責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