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炳庭
山里人,閑暇的時間總是不多,只有進入臘月,不論是收成好的,還是略微比去年有些歉的,這個時候都不會火急火燎了。這時要辦的正事,就是搭臺、排練、唱戲。
村里唱戲,自然沒有城里那樣氣派。戲臺很簡陋,隨便選個地方,墊個土臺,夯實,土臺上面鋪幾張大炕席,戲臺便搭成。而后,在戲臺后面,掛塊藍布,作幕底,戲臺前面,在橫桿上掛塊紫紅布,作幕布。橫桿兩頭,各挑一盞馬燈。戲臺兩邊,仍用炕席圍起扎緊。遠(yuǎn)看,方方正正,儼然一座露天戲院。
也許是長期耳濡目染的緣故,我小時候就深深地愛戀上了戲曲藝術(shù),每逢有村戲排練或演出,必是場場不落。冬季的夜風(fēng)如刀似箭,可也無法窒息這眼前的熱鬧。冷了,跺幾下腳,臺詞、動作不熟,排練不散。吹、拉、彈、奏、翻、打、念、唱,花音二流,苦音慢板,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彎腰踢腿,一招一式……不知不覺,月亮悄悄地隱去了,無端的夜飄下了悠悠揚揚的雪花,靜靜地灑落在肩頭。
一出戲排成了,用不著誰做廣告,消息便像風(fēng)一樣迅速吹遍整個山野。于是,遠(yuǎn)近的戲迷們,整天扳著指頭盼那上演的日期,全村振奮,人人喜氣洋洋,說話有了精氣神,走起路來腰板直。鄰里鄉(xiāng)黨路途遇面,老遠(yuǎn)就喊:“嘿,過年到家里浪來,可別錯過看咱娃的戲?!?/p>
“嘿嘿,你們的臭社火,八抬大轎抬我,我還不來呢,還是來看我們村的吧,那才是‘正宗貨,看了過癮呢!”
“哈哈哈哈……”
隨著笑聲,人已走出老遠(yuǎn)。
戲,正月初四掛燈,一直唱到十五。逢年唱戲,都是祖上的延續(xù),約定俗成。一是為的迎神送鬼,圖個吉利;二是為的歡歡樂樂,喜慶太平;三是唱戲的日子,就是鄉(xiāng)里人休閑的日子,就是鄉(xiāng)親的旅游節(jié),更有數(shù)不清的男女后生借看戲的機遇彼此溝通心語,以結(jié)良緣。
鄉(xiāng)下看戲的場面,用人山人海形容最為貼切。方圓十幾里,仨一群,倆一伙,踏著黃昏趕來看戲。戲還沒開演,臺下已擠滿了人,熱熱鬧鬧,樂樂呵呵。親朋好友,隔山鄰居,照個面,打個招呼,問“收成怎樣”,道聲“過年好”。于是,滿肚的恩恩怨怨,陳谷子爛糜子,便化為烏有,誰還記得一年的艱辛和苦衷?
忽而,催場的鑼鼓幾聲脆打,帷幕徐徐拉開,這喧鬧的人海霎時平靜??拷_前的,多是本村的毛頭小伙,稍后站著的,多是大人??坎唤_,又不甘心湊合看的,便有的攀上樹杈中,有的蹲在墻頭上。老字輩的戲迷,他們沒有力氣擠在臺下,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臺西側(cè)的墻根,吸著草煙聽得如癡如醉,所有的困乏滌蕩而盡。因為人多戲長,或是擴音效果不佳等,也時有發(fā)生騷亂的情況。本來坐著挺好的觀眾隊伍,忽然間就有幾個愣頭青小伙站起來起哄,然后就像森林里起了大火一樣迅速蔓延,于是臺下就傳來“爹呀”“娘呀”“踩死我了”“我的鞋子掉了”,娃娃的哭聲,女人粗野的罵聲。這時候,就有幾個村干部維持秩序,拿起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柳條兒,沖進人群撲打“烈火”。一會兒工夫場下恢復(fù)安靜,戲照唱不誤。
村里唱戲,要有紅角兒,不然,一臺戲便索然無味,沒了精彩。月旦是社火班里有名的“臺柱子”,她不僅扮相好,身段妙,腔韻圓亮,戲路也多。但見她的甩袖旋如風(fēng),飄如云,抖如波,拋如飛,用老鄉(xiāng)的話說:“那可是世就的料兒?!痹碌┘?xì)腰身,高胸脯,臉盤兒也亮,那雙眼睛如秋水,左右一顧一盼,連那坐在遠(yuǎn)遠(yuǎn)墻角子里的人,都覺得月旦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村里的小伙丟了魂兒似的。散戲后,總找個茬兒,與她貼近笑鬧。她家祖上幾代都是梨園出身,她小時學(xué)演旦角,是祖上“真?zhèn)鳌?,鄉(xiāng)親們說:“月旦扮青衣,是‘老漢吃麻子——絕(嚼)了。”每次演出,只要她一亮相,臺下看戲的,便百倍精神,喝彩不斷。一次演《游西湖》,她扮演李慧娘,不僅扮相俏,唱腔美,而且一口氣就能噴出三十多口的火,她那精湛的演技,揪心裂腸,清柔凄婉的唱腔,生把臺下唱出一片啜泣和唏噓。
有一次,縣文化館來了一位名導(dǎo)演,這位師傅排練喜劇自有高招,在《卷席筒》這出戲中,他給我堂弟排練的丑角倉娃,一會兒逗人歡笑,一會兒催人淚下,哭中有笑,笑中有哭,不僅有丑角的幽默,更散發(fā)著善良、正義的力量,把一個有情有義、機智乖巧的“小倉娃”形象,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
家鄉(xiāng)的戲,說雅也雅,說俗也俗。有時演出中缺少角色,情急中臺下自信能喊幾句秦腔的觀眾,嗓子早就發(fā)癢,站出來丟一折,亮亮嗓子,使臺下的戲迷聽得如癡如醉。一次演《鍘美案》,聽得鈸一響,扮演包拯的牛娃挑簾亮相,整雙鬢、撣衣襟、抖水抽、捋胡須,實不想胡須忘了掛,臺下看戲的一陣疑惑:這包相爺何時剃了胡須?牛娃發(fā)現(xiàn)不對路兒,便急中生智,大喊一聲:“王朝、馬漢,給相爺掛胡子!”誰知那敲鼓的早已發(fā)現(xiàn),速進后幕拿了出來,頓時臺下一片嘩然。
這幾年,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家鄉(xiāng)的村戲也愈來愈走向大雅之堂了,已不是掛著幾盞馬燈,昏昏暗暗地演出了。山里通了電,這戲也變了味兒。鄉(xiāng)親們集資建起了戲臺,縣文化館秦腔劇團還專門派名導(dǎo)演來村上指導(dǎo)戲劇排練。春節(jié)前夕,村上已派專人去西安重新購置了全蟒全靠,鳳冠霞帔,刀槍劍戟,文武場面?,F(xiàn)在農(nóng)民脫貧致了富,舍得往文化生活上來投資,何愁我們的事業(yè)不能興旺發(fā)達?在外工作的我們也不甘落后,大家一起商議,自籌資金,添置了頭苫服飾、獅子披面、舞臺幻燈,這舞臺幻燈據(jù)說能顯青山,可見秀水,還能閃電打雷,飄雪下雨。
我想,如果說那都市大劇院的舞臺上,體現(xiàn)著一種現(xiàn)代文化的美,那么,家鄉(xiāng)的村戲便是一種自然的美,野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