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殊傲

[摘? 要] 本文從譯介學的視角出發(fā)，探討由張谷若先生的中譯本《德伯家的苔絲》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表現(xiàn)。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這一現(xiàn)象在《德伯家的苔絲》的中譯本有多處體現(xiàn)：在文化交流層面，張谷若先生從原文出發(fā)，以目的語讀者為中心，促進文學作品的跨文化交流；在語言轉(zhuǎn)換層面，張谷若先生在翻譯詞句時，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編譯、異化、歸化和增添注釋等翻譯策略，方便目的語讀者理解。此外，由于創(chuàng)造性叛逆產(chǎn)生的誤譯引起的文化內(nèi)涵上的失落和偏離也值得反思。

[關(guān)鍵詞] 譯介學? 創(chuàng)造性叛逆? 《德伯家的苔絲》? 張谷若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115-04

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使得英國成為當時的頭號工業(yè)大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因此受到巨大挑戰(zhàn)，自給自足的農(nóng)民變成受到壓迫的工人。在新興工業(yè)文明與古老鄉(xiāng)土文明交替之際，托馬斯·哈代以此為背景創(chuàng)作出《德伯家的苔絲》。這本小說是“威塞克斯小說”系列中的一部，描述了女主人公苔絲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悲劇命運，諷刺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道德觀。張谷若先生受胡適先生的邀請，成為中國第一個翻譯《德伯家的苔絲》的人，為后人翻譯和研究哈代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一、譯介學與創(chuàng)造性叛逆之思

目前，譯介學置于比較文學之下，是從比較文學和文化角度進行翻譯研究。作為中國比較文學界的泰斗，謝天振教授提倡將譯介學引入翻譯研究中來，為翻譯研究拓展一條新思路[1]。自20世紀80年代下半期起，謝教授便深耕譯介學領(lǐng)域，發(fā)表譯介學相關(guān)的一系列論文，并在1993年編撰中國第一部譯介學專著《譯介學》，引起眾多學者關(guān)注。與西方主導的翻譯研究理論不同，《譯介學》是中國原創(chuàng)的翻譯理論，不論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際上，均處于學術(shù)發(fā)展的前沿?！蹲g介學》的出版，從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這個層面出發(fā)，為研究翻譯（尤其是文學翻譯）和翻譯文學提供了一個新視角，拓寬了翻譯研究的新領(lǐng)域[2]。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交流活動，譯者充當起橋梁作用，譯介學在其中展現(xiàn)了獨特的價值。

“創(chuàng)造性叛逆”是譯介學的一個核心術(shù)語，但并非謝天振教授的原創(chuàng)，而是來源于法國。這一術(shù)語最先出現(xiàn)在法國社會學家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的著作中，接著被日本和美國學術(shù)界相繼引用，通過跨文化傳播，在中國比較文學界引發(fā)關(guān)注，并在翻譯學界引發(fā)討論[3]。埃斯卡皮在其專著《文學社會學》的第七章“作品與讀者”中，對“創(chuàng)造性叛逆”一詞作出簡單討論；謝教授也在《譯介學》的第三章“文學翻譯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中，強調(diào)媒介者（即譯者）、接受者與接受環(huán)境都存在創(chuàng)造性叛逆表現(xiàn)[4]。

不同于音樂、繪畫和雕塑等藝術(shù)，文學是唯一局限在語言框架之下的藝術(shù)。植根于某一語言環(huán)境中的文學作品，為了在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與原作相同的藝術(shù)效果，譯者在進行翻譯活動時，考慮到接受者與接受環(huán)境，通過個性化翻譯、誤譯與漏譯、節(jié)譯與編譯以及創(chuàng)作與改編等手段達到目的[4]。譯介學視角下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研究，是從宏觀層面出發(fā)，關(guān)注在翻譯過程中原語文化與目的語文化之間的碰撞，從而引起文化內(nèi)涵上的變形，而不僅僅是局限于原語和目的語詞句方面的轉(zhuǎn)換以及語法上的對應[5]。

二、譯本研究

1.方言俗語的個性化翻譯

方言俗語作為一門地域性語言，以其地方特色區(qū)別于書面語。作為通俗性的口語單位，方言俗語主要是由當?shù)厝罕妱?chuàng)造，并經(jīng)過口頭交流，在當?shù)亓鱾鳎袧夂竦纳顨庀6]。與常規(guī)的書面語寫作不同，方言俗語更加貼近生活，換言之，對于人物形象的刻畫更加深刻。方言俗語深受社會風俗與地域差異的影響，有著強烈的地方色彩，是當?shù)匚幕闹匾d體?！兜虏业奶z》有著典型的威斯克方言特征，張谷若在翻譯這部文學作品時，沿襲哈代的創(chuàng)作思路，對方言俗語進行個性化翻譯。

原文：“not because he'd been drinking，as people supposed.” [7]

譯文：“倒不是像人瞎扯的哪樣，喝的暈達忽兒的?！盵8]

苔絲聽到朋友說自己的父親坐在馬車里大搖大擺地回家，感到疑惑不解且略帶羞愧?；丶液螅赣H告訴苔絲，家族原來是貴族后裔。苔絲家庭條件較為貧苦，父母未接受教育，所以張若谷在進行翻譯的時候，就選用了最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詞匯。“as people supposed”原意是指“像人們所猜想的那樣”，而譯文在風格上平鋪直敘，選詞口語化，帶有明顯的方言色彩特征?！皀ot because he'd been drinking”原意是指“喝得酩酊大醉”，而譯文將其處理成方言“喝的暈達忽兒的”，使得苔絲母親這位農(nóng)家婦女形象躍然紙上。這些翻譯都蘊含了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精神，這種歸化的翻譯策略使得譯文更容易被中國讀者理解和接受，縮短了作品和目的語讀者的距離。

原文：“That our great relation will helpee to marry a gentleman.”[7]

譯文：“咱們那個財主本家，要給你攀一門好親，叫你嫁一個體面人。”[8]

苔絲和弟弟一起去集市賣蜂蜜的途中，弟弟提到他們即將成為體面人。苔絲對此感到疑惑不解。弟弟解釋說，父母認為住在圍場邊那個富有的德伯維爾老太太是他們本家，兩家認親后必會為苔絲定個好親事。在父母的影響下，苔絲弟弟對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生出些許期待?！癵reat relation”原意是指“好親戚”，譯文中處理成“財主本家”，側(cè)面反映出苔絲父母攀附權(quán)貴的思想根深蒂固，為小說后續(xù)情節(jié)打下鋪墊?！癿arry a gentleman”原意是指“嫁給一個紳士”，譯文處理成“攀一門好親，嫁一個體面人”。譯文采用這些被大眾所熟知的俗語，忠于原文內(nèi)容，傳達出本意，體現(xiàn)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精神[9]，拉進了讀者與小說的距離。

2.注釋的創(chuàng)造性撰寫

張谷若在翻譯《德伯家的苔絲》這一本小說時，添加許多注釋，消除東西方之間的文化壁壘，使得讀者更好地理解原作。

原文：“and well ride in her coach and wear black clothes！” [7]

譯文：“那時候，咱們就能坐她的大馬車，就能穿黑衣裳了！”[8]

注釋：當時英國經(jīng)濟生產(chǎn)力并不發(fā)達，經(jīng)濟水平不高，窮人穿不起質(zhì)量上乘的衣服。當時社會風氣以黑為尚，只有辦喪事才會花錢購置衣物，且喪服也為黑色。因此，黑衣服也就代指質(zhì)量上乘的衣服。

苔絲的父親幻想有錢的德伯維爾本家會看在同一貴族后裔的份上，將自己和家人看作是遠親。因此，他鼓動貌美的苔絲去攀上所謂的遠親，雙方從此開啟社交往來，甚至幻想能借機攀附一門好親事，讓自己及家人過上富足的生活，不必為生計而擔憂。譯者對“black clothes”添加了注釋，就解決了讀者心中的疑惑：“為什么要到那時候才能穿黑衣服呢？”消除由文化背景不同而造成意義理解上的分歧。注釋的創(chuàng)造性撰寫，一方面貼合了原作的創(chuàng)作思路，忠實于原文；另一方面又使得翻譯作品消除了因文化壁壘造成的晦澀難懂，使得受眾面更廣，便于翻譯作品的傳播。

原文：“But Joan Durbeyfield must mind that she don't get green malt in floor.” [7]

譯文：“不過，約翰·德伯可要小心，可別還把青綠的麥芽還撒在地上”[8]

注釋：“green malt”在當?shù)厥且粋€俗語，意為“浸過四十八小時，則出芽之麥?！薄１疽馐侵敢活w大麥種子經(jīng)過水浸之后，就會生出青綠的麥芽，成為啤酒的原材料，但在此處代指懷孕。

約翰（苔絲父親）和瓊恩（苔絲母親）這對夫妻在酒館制定計劃：認為憑借德伯維爾這個古老的姓氏攀上遠親后，再加上苔絲的美貌，必能挑選到一個乘龍快婿，擺脫經(jīng)濟困境。對于兩人的計劃，一個老酒鬼聽到了，發(fā)出這樣一句提醒“don't get green malt in floor”。中國讀者對這個文化背景了解較少，如果這種異化的翻譯不加以注釋的話，就會讓讀者心生疑惑。

3.文化負載詞的編譯

文化負載詞不僅充分體現(xiàn)了某一種語言的社會特征、地域特征和時代特征，還承載著一個民族的文化內(nèi)涵。在翻譯文學作品的過程中，譯者不應僅僅停留在語言層面之間的轉(zhuǎn)換，更要進一步闡明了隱含在語句之下的文化內(nèi)涵。針對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譯者會對一些詞匯或語句進行二次加工，使得譯文更容易被目的語讀者接受[10]。張谷若翻譯《德伯家的苔絲》使用了編譯的方式，一方面使譯文更加地道便于理解，另一方面?zhèn)鬟f過程中保留了原文的文化背景與文化內(nèi)涵。

原文：“Then，lest the flesh should again be weak，she crept upstairs without any shoes and slipped the note under his door.” [7]

譯文：“恐怕再過一會兒，勇氣就退了，所以立刻光著腳，上了閣樓，把那封信由門底塞到屋子里?！盵8]

苔絲與安吉爾大婚將至，但她內(nèi)心始終惴惴不安，決定寫信坦白并不光彩的過去。在苔絲心中，安吉爾是那樣的體貼關(guān)懷、善解人意。為了她這樣一個洗衣工的女兒，不惜放棄名門貴族的小姐，去說服他的家人接受自己。苔絲知道，在安吉爾心中，自己是大自然最純潔的女兒。因此，當苔絲自己認為這份純潔受到玷污，安吉爾對自己的愛還有多少呢？或者說還會有嗎？苔絲一方面想告訴心愛之人事情始末，另一方面又害怕這份來之不易的愛又會隨著真相而消逝。原文中的flesh本意是指“肉體”，契合《馬太福音》中的“心靈愿意，卻肉體軟弱”，張谷若將flesh這個文化負載詞翻譯成“勇氣”，不僅貼合原文語境而且還照顧到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翻譯得極為巧妙[9]。

原文：“I have been watching you from over the wall---sitting like Impatience on a monument...”[7]

譯文：“我瞧你坐在那兒，就好像一個石碑上不耐煩的女神……”[8]

德伯維爾老夫人一大早就命令苔絲帶著雞去見她（判斷雞群有沒有吃飽、有沒有折翼），并且要求苔絲以后每天早晨都要對著紅腹灰雀（老夫人的寵物鳥）吹口哨，希望通過這種方法，紅腹灰雀能學會唱歌，因為老夫人想聽鳥兒唱歌。但是，苔絲對于吹口哨并不熟練。只有在沒人的時候，苔絲才會在雞籠旁邊坐下來，撅起嘴巴開始吹口哨。這一段話就是亞力克對苔絲說的。原文中的“impatience on a monument”對于目的語讀者來說，在理解上存在一定的困難。這個詞語取自莎士比亞《第十二夜》第二幕中的“patience on a monument”（石碑上的忍耐女神），張谷若將其翻譯成“石碑上不耐煩的女神”，一方面將苔絲練習吹口哨時的神態(tài)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來了，另一方面又使譯文更加流暢[11]。文化負載詞的編譯是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一種鮮明表現(xiàn)，不同文化碰撞之間產(chǎn)生的語意隔閡被有效消除，使得譯文更加符合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作品也能取得更好的譯介效果。

4.文化內(nèi)涵中的“誤譯”

在譯介學中，原語和目標語之間的文化差異、譯者對原作理解以及原作意義傳達上的差距、譯者的個人經(jīng)歷和翻譯風格等因素都會導致譯文與原文之間存在信息上的偏離與遺失，其背后往往蘊含著更深層的文化意象[12]。在一個民族漫長的歷史歲月里，文化意象經(jīng)過發(fā)展，慢慢演變成一種文化符號，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在文學作品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因而在翻譯中，面對“意象錯位”的情況，即文化內(nèi)涵信息的偏離或失落，都值得商榷和探求[13]。

原文：“ The Load-a-Lord！ Why，Tess，if there isn't thy father riding home in a carriage！”[7]

譯文：“哦呵，俺的老天爺！你看，苔絲，那不是你爹坐著大馬車回來啦？”[8]

苔絲父親在回家路上碰到了一名牧師，牧師稱他為“約翰爵士”。苔絲父親對此稱號感到迷惑，因為他只是一名流動小販，于是牧師透露出他祖上曾經(jīng)被女王授予爵位。苔絲父親在感到不可置信之余同時想起家里祖祖輩輩保留著的一方古印，又覺得不無可能，心中驚喜萬分。于是，平時苦于生計的苔絲父親此刻卻大搖大擺地雇了馬車回家，恰巧被苔絲朋友看到了。張谷若將“l(fā)oad-a-Lord”翻譯成“俺的老天爺”，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雖然更貼切中文讀者的習慣，但是苔絲朋友是一位英國人，此處有過度歸化之感。

原文：“Well，I m damned！What a funny thing！ Ha-ha-ha！And what a crumby girl！”[7]

譯文：“哈，這可真活該啦！哪兒找這樣的好事，哈-哈-哈，多肉頭的個大妞兒?！盵8]

苔絲在駕馬車賣蜂蜜的途中，與另一輛馬車相撞，導致家里的那匹老馬死了。苔絲對此非常自責，因此采納母親的建議，去圍場邊富有的德伯維爾老太太那里認本家，試圖擺脫家里拮據(jù)的狀況。亞力克見到苔絲的第一眼，就被她的美貌和身材吸引住了，想將苔絲留在身邊做情人?！癱rumby”在新牛津詞典中的解釋有兩種：其一為“l(fā)ike or covered in crumbs”，即“碎屑搬的”；其二為“variant spelling of crummy”，即crummy的變體形式，意為“低劣的”。張谷若將“what a crumby girl！”翻譯成“多肉頭的個大妞兒”，屬于文化內(nèi)涵上的偏離，原文意思更加偏重于“真是個可憐的妞兒”，側(cè)面反映出亞力克對苔絲的覬覦之心。

三、結(jié)語

本文將《德伯家的苔絲》中譯本為研究語料，從譯介學視角下分析了譯者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表現(xiàn)形式。文學翻譯的地位較為特殊，除了要考慮語言層面的轉(zhuǎn)換，還需要譯者重點關(guān)注原語與目的語之間的文化差異、接受環(huán)境以及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等。張谷若在翻譯《德伯家的苔絲》時考慮到原文小說的特色風格以及人物形象，對文化負載詞和方言俗語進行創(chuàng)造性翻譯，添加注釋，做到從原文出發(fā)，以讀者為中心。作為一種翻譯研究方法和比較文學研究方法，譯介學并不熱衷于探究語言層面的翻譯技巧或者翻譯規(guī)律，而是從文化層面出發(fā)，將已完成的譯介作品作為語料，研究其成因以及取得的譯介效果。意大利有一個諺語“Rraduuore，traditore”，直譯過來就是“翻譯者即叛逆者”。創(chuàng)造性叛逆是譯介學的一個核心術(shù)語，不僅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存在創(chuàng)造性叛逆，讀者和接受環(huán)境同樣存在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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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