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福 璇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柳宗元的文學和思想建樹頗受學界重視,而其史學造詣卻被學界所忽視。瞿林東認為,柳宗元的學術(shù)活動及其撰述,實為中唐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一個被歷史學界所忽略的問題。[1]實際上,柳宗元一生創(chuàng)作了不少史傳作品。史傳一詞,《辭?！穼⑵錃w于傳記的一種,《辭?！费?“記載人物事跡的作品。一般由別人記敘;自述生平的,稱為‘自傳’。大體可分為兩類:一屬史學范圍,即史傳,崇尚嚴謹,征信;一屬文學范圍,即‘傳記文學’,以史實為基礎(chǔ)而有合理的虛構(gòu)與想象。兩類常有一定程度的交叉?！盵2]3039按《辭?！返亩x,柳宗元的史傳作品,不僅包含人物傳記,也包含與其同類型的碑、行狀、表志墓碣等多種體裁。目前來看,文學界對柳宗元史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其文學性的考察,如韋燕寧[3]、李南暉[4]、靳月靜的《柳宗元碑志文研究》[5]、張絮萍[6]等。史學界對其史傳的關(guān)注則相對更少,力度欠深,張媛在整體研究唐代的行狀時涉及到了柳宗元行狀史料價值問題[7];扆曉紅在整體考察柳宗元的史學思想時,觸及了柳宗元史傳中的歷史觀[8]。綜觀現(xiàn)有研究,無論是史學界還是文學界,盡管對柳宗元史傳的價值都提出了一定的認識,但仍還有不少尚待發(fā)覆之處。柳宗元的史傳可以說是柳宗元史學思想之外又一值得學界所關(guān)注的史學成就。本文立足前人研究成果,從史料價值、史學批評、歷史文學三個角度出發(fā),對柳宗元的史傳進行史學再認識,試圖進一步挖掘柳宗元史傳的史學價值。

一、柳宗元史傳的史料價值

從史料學來看,柳宗元史傳的史料價值無疑是十分珍貴的。柳宗元顛沛流離的一生,為其史傳作品注入厚實生活基礎(chǔ)、提供豐富社會史料,無論是從時間還是就空間來看,其作品中的史料價值都是彌足珍貴,有補正史之闕功效,特別是柳宗元的史傳還印證了中唐官私史學乃至中國古代官私史學的獨特發(fā)展路徑,而這一點則恰是以往研究不充分所在。

(一)補正史之闕

柳宗元的碑類作品可與正史相互印證,從而補正史之闕?！短乒侍剡M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南府君睢陽廟碑》是柳宗元創(chuàng)作的重要碑類作品。以往學界多關(guān)注其中的駢文敘事,事實上,此碑具有豐富的史料價值,可補正史之闕。碑中所記南霽云的相關(guān)史料如下:

公乃躍馬潰圍,馳出萬眾,抵賀蘭進明乞師。進明乃張樂侑食,以好聘待之。公曰:“弊邑父子相食,而君辱以燕禮,獨何心歟?”乃自噬其指曰:“噉此足矣!”遂慟哭而返,即死孤城?！恋露晔?城陷遇害?！?/p>

朝廷加贈特進揚州大都督,定功為第一等,與張氏、許氏并立廟睢陽,歲時致祭。……

公諱霽云,字某,范陽人。有子曰承嗣,七歲為婺州別駕,賜緋魚袋,歷刺施、涪二州。[9]141-143

《舊唐書》對其相關(guān)記載如下:

時賀蘭進明以重兵守臨淮,巡遣帳下之士南霽云夜縋出城,求援于進明。進明日與諸將張樂高會,無出師意。霽云泣告之曰:“……初圍城之日,城中數(shù)萬口,今婦人老幼,相食殆盡,張中丞殺愛妾以啖軍人,今見存之數(shù),不過數(shù)千,城中之人,分當餌賊?！V云所以冒賊鋒刃,匍匐乞師,謂大夫深念危亡,言發(fā)響應(yīng),何得宴安自處,殊無救恤之心?……霽云既不能達主將之意,請嚙一指,留于大夫,示之以信,歸報本州?！膘V云自臨淮還睢陽,繩城而入。城中將吏知救不至,慟哭累日。[10]4901

《新唐書》對其記載如下:

既見進明……進明懼師出且見襲,又忌巡聲威,恐成功,初無出師意。又愛霽云壯士,欲留之。為大饗,樂作,霽云泣曰:“……今主將之命不達,霽云請置一指以示信,歸報中丞也?！币虬闻宓稊嘀?一座大驚,為出涕。卒不食去。抽矢回射佛寺浮圖,矢著磚,曰:“吾破賊還,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夜冒圍入。賊覺,拒之,且戰(zhàn)且引,兵多死,所至才千人。方大霧,巡聞戰(zhàn)聲,曰:“此霽云等聲也。”乃啟門,驅(qū)賊牛數(shù)百入,將士相持泣。

……十月癸丑,賊攻城?！伺c姚訚、雷萬春等三十六人遇害?！?/p>

……天子下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霽云開府儀同三司、再贈揚州大都督?！?/p>

南霽云者,魏州頓丘人。……子承嗣,歷涪州刺史。劉辟叛,以無備謫永州。[11]5539-5543

對比該碑與新舊唐書,可發(fā)現(xiàn)如下差異:首先,在敘述南霽云到賀蘭進明求援時的細節(jié)時,此碑細節(jié)相對精簡,并且其斷指這一情節(jié)的描述與新舊唐書相比有異。其次,碑中對南霽云信息的描述與《新唐書》有異。南霽云是哪里人二者有異。碑中載南霽云之子所任的官職與《新唐書》也有不同。碑中載其七歲就擔任婺州別駕,此事十分可疑,但結(jié)合碑中提及其被賜緋魚袋這一信息,此事難以斷定真?zhèn)?而新唐書未載此事。碑中載其歷施、涪二州刺史,而《新唐書》則只載其任涪州刺史。另外南霽云之子貶至永州一事,碑中未載。因此此碑可補正史之闕,與正史史料互補,豐富對南霽云的認識。

此外,柳宗元的碑類作品記載了唐代佛教發(fā)展的重要信息,亦可補正史之闕?！恫芟诹尜n謚大鑒禪師碑》是柳宗元為紀念慧能所作。碑中對慧能的記載如下:

扶風公廉問嶺南三年,以佛氏第六祖未有稱號,疏聞于上。詔謚大鑒禪師,塔曰“靈照之塔”。……大鑒始以能勞苦服役,一聽其言,言希以究,師用感動,遂受信具。遁隱南海上,人無聞知。又十六年,度其可行,乃居曹溪?！涞酪詿o為為有,以空洞為實,以廣大不蕩為歸。其教人,始以性善,終以性善,不假耘鋤,本其靜矣。中宗聞名,使幸臣再征,不能致,取其言以為心術(shù)。其說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禪皆本曹溪。[9]149-150

《舊唐書》記載如下:

初,神秀同學僧慧能者,新州人也,與神秀行業(yè)相埒。弘忍卒后,慧能住韶州廣果寺。韶州山中,舊多虎豹,一朝盡去,遠近驚嘆,咸歸伏焉。神秀嘗奏則天,請追慧能赴都,慧能固辭。神秀又自作書重邀之,慧能謂使者曰:“吾形貌矬陋,北土見之,恐不敬吾法。又先師以吾南中有緣,亦不可違也?！本共欢葞X而死。天下乃散傳其道,謂神秀為北宗,慧能為南宗。[10]5110

《新唐書》僅《藝文志》載:“慧能《金剛般若經(jīng)口訣正義》一卷?！盵11]1528對比該碑與新舊唐書,明顯可見正史記載的不足,碑中不僅記載了慧能謚號確定這一重要歷史事件,而且還記載了慧能的行跡及其性格特征,以上這些新舊唐書皆無記載。此碑可彌補慧能相關(guān)史料的不足,推進中國佛教史研究。

需要指出的是,關(guān)于柳宗元史傳補正史之闕的史料價值學界已有涉及,但或許是上述史傳作品的文學價值也很突出的緣由,上文提及的張媛、張絮萍等人在探討柳宗元史傳的史料價值時并未將其作為典型材料使用,他們都忽視了柳宗元史傳中的這類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兼具的作品。并且柳宗元史傳補正史之闕的作用不僅僅局限于上述史傳,其在長安任官以及貶至柳州和永州期間為包括其親朋好友在內(nèi)的平民創(chuàng)作了大量史傳作品,如《宋清傳》《童區(qū)寄傳》《岳州圣安寺無姓和尚碑》《馬室女雷五葬志》《覃季子墓銘》《朗州員外司戶薛君妻崔氏墓志》等,傳中之人大都不載于正史。這些史傳亦可補正史記載的不足,是研究河東柳氏家族以及中唐長安和柳州等地社會狀況的重要史料,這些作品的史料價值也已得到學界的關(guān)注。

(二)中唐官私史學發(fā)展的有力印證

就官方史學而言,柳宗元史傳給我們提供了唐代官方修史職官、修史過程以及史官選拔等情況的不可多得的、可與正史記載相參佐的認識路徑。第一,柳宗元的史傳中記載了這一時期從事史學工作的重要官職?！短乒淑吖芙?jīng)略招討等使朝散大夫持節(jié)都督邕州諸軍事守邕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賜紫金魚袋李公墓志銘》載李位曾任著作郎一職?！短乒时坷芍袟罹鬼佟份d楊凝曾任校書郎和起居郎。《唐故秘書少監(jiān)陳公行狀》載陳京曾任秘書少監(jiān)和集賢學士。以上這些官職大體從事修史和古籍整理工作,反映出這一時期史官種類多,分工明確。第二,柳宗元的史傳記載了史書的修撰過程,《唐故秘書少監(jiān)陳公行狀》記載陳京“在集賢,奏秘書官六員隸殿內(nèi),而刊校益理。納資為胥而仕者罷之。求遺書,凡增繕者,乃作藝文新志,制為之名曰《貞元御府群書新錄》?！盵9]194陳京以集賢學士的身份撰寫《貞元御府群書新錄》,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館外修史的現(xiàn)象。還需指出的是,《貞元御府群書新錄》的撰寫應(yīng)當是集賢殿書院與秘書省的相關(guān)人員共同完成的,上述行狀恰好描述了中唐史書修撰部門間協(xié)同配合大體情況,為我們深入了解中唐修史運行情況提供了正史鮮見的詳情。第三,柳宗元的史傳可反映中唐史官的選拔方式。柳宗元史傳中的這些官職大都通過科舉或者取得一定功績后被授予。如上文提及的楊凝,墓志載:“君既舉進士,以校書郎為書記,……元戎出師,用顯厥謀,遂入王庭,為起居郎。書事不回,著垂國典。”[9]212楊凝起初因科舉而任校書郎,后又因戰(zhàn)功而任命為起居郎。《亡友故秘書省校書郎獨孤君墓碣》記載獨孤申叔“年二十二舉進士,又二年,用博學宏詞為校書郎?！盵9]277獨孤申叔也因科舉被任命為校書郎。不論是科舉還是功勛的方式選拔史官,史官的素質(zhì)都能得到一定保證。柳宗元史傳中記載的史官選拔方式表明初唐史官“操履貞白,業(yè)量該通,讜正有聞”[12]467,選拔要求在中唐仍有所繼承。要之,柳宗元的史傳一定程度反映中唐官方史學活動,對研究中唐官方史學的選拔與運作具有史料價值。

唐代讀史撰史等私人史學活動同樣也可在其史傳中得到印證。柳宗元的史傳中記載了很多讀史、撰史的活動?！豆蔬B州員外司馬凌君權(quán)厝志》載凌準“讀書為文章,著《漢后春秋》二十余萬言”[9]264,《覃季子墓銘》載覃季子“讀經(jīng)傳言其說數(shù)家,推《太史公》《班固書》下到今,橫豎鉤貫,又且數(shù)十家,通為書,號《覃子史纂》”[9]289,《萬年縣丞柳君墓志》載柳元方“通《左氏春秋》,貫歷代史”[9]1390。值得注意的是,柳宗元史傳中還記載了女性的相關(guān)史學活動,《先太夫人河東縣太君歸附志》載“有聞如舅氏之謂,且曰:‘吾所讀舊史及諸子書,夫人聞而盡知之無遺者?！染趨?家無書,太夫人教古賦十四首,皆諷傳之?！盵9]326盧氏既喜讀史書,又憑借自己所讀發(fā)揮了歷史教育的功能?！独手輪T外司戶薛君妻崔氏墓志》記載崔氏“善筆扎,讀書通古今?！盵9]346崔氏年幼時也接受教育,廣泛閱讀各類書籍?？傊?柳宗元的史傳一定程度反映這一時期私人史學的相關(guān)情況。

總之,柳宗元史傳的記載彌補了正史史料記載不足的缺陷,記載了不少正史未載的信息,對于豐富傳主的信息,推進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具有獨特意義。另外,從整個中國古代史學史看,柳宗元的史傳不僅僅是反映了中唐史學,而是印證了中國古代史學發(fā)展的特點,自史學產(chǎn)生以來,官方史學和私人史學便逐漸開始并行發(fā)展,二者在不同階段的發(fā)展過程中既互相排斥,又互相吸收漸漸,這是中國古代史學發(fā)展的獨特路徑。正是由于這一發(fā)展路徑,中國古代史學才以保持活力,不斷向前發(fā)展。

二、柳宗元史傳中的史學批評

一般以為,《貞符》《封建論》《天問》《天對》等是柳宗元史學批評思想的集中反映。但顯然的是,柳宗元史學批評意識決不僅限于上述專篇,同樣也滲透在諸多史傳作品中。柳宗元在史傳中著重對歷史人物進行褒貶評價,實際上就是遵循了史學批評的道德標準和禮法原則;柳宗元本人史傳書寫追求實錄,他也持同樣要求以品評傳主。同時,柳宗元的史傳還涉及歷史變化動因的認識以及歷史事實的認識。這些都是以往學界未曾充分留意的。

(一)以名教觀念作為史學批評的原則

柳宗元的史傳作品深受名教觀念影響,在對史書和人物評價上重褒貶,以儒家倫理道德評判人物?！短乒侍剡M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南府君睢陽廟碑》柳宗元從儒家的忠義觀評價南霽云,認為他“急病讓夷,義之先;圖國忘死,貞之大?！盵9]138其這番評價上升到了家國觀念,是從儒家三綱肯定南霽云的行為?！豆抒y青光祿大夫右散騎常侍輕車都尉宜城縣開國伯柳公行狀》評價柳渾“納忠為爭臣之表,出守乃牧人之良。刺舉必聞,澄清可紀。冒危而大節(jié)不奪,更名而純誠克彰?！盵9]190他同樣從忠貞、大節(jié)等儒家倫理審視評價作為臣子的柳渾的生平事跡。此行狀中柳宗元還從名教角度評論史書的功用,他指出“伏以《魯史》褒貶,《虞書》黜陟,彰善癉惡,王教之端?！盵9]190其中的《魯史》便是《春秋》,柳宗元認為《春秋》的作用便是通過褒貶來彰善癉惡。《故御史周君碣》中周子諒因進諫而死,柳宗元評價“公為御史,抗言以白其事,得死于墀下,史臣書之。公死,而佞者始畏公議?！盵9]215柳宗元的這番評價既高度評價周子諒的行為,將其行為上升至忠貞層面,又肯定了史官彰善癉惡這一作用的發(fā)揮。然而,柳宗元在評價人物時,不僅僅停留在以褒貶評判人物這一層面,有時還將其上升至圣人之道?！痘颖肥橇谠獮榧o念箕子所作,他高度評價箕子,認為“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難,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實具茲道,以立于世?！盵9]117此外,柳宗元史傳中對人物的評價還擴展到對社會風氣的評價。《宋清傳》中柳宗元嚴厲批判當時的市人“一不得直,則怫然怒,再則罵而仇耳。彼之為利,不亦翦翦乎!”[9]472《童區(qū)寄傳》抨擊“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貨視之?！盵9]475在此,柳宗元從儒家倫理角度批評當時的市人趨炎附勢,批判越人沒有恩情,把子女當貨物賣。柳宗元史傳諸多人物評論,實際上就是遵循了史學批評的傳統(tǒng)道德標準和禮法原則,誠如瞿先生所言,柳宗元推崇《春秋》的褒貶做法,“這種力圖恢復《春秋》褒貶之義的做法,正是‘名教’觀念在史學上反映的一種形式?！盵13]

柳宗元在史傳中以名教觀念作為史學批評的原則,與柳宗元所處的歷史時期密切相關(guān)。考查柳宗元所處時期,可知這一時期新《春秋》學的興起,其興起對史學撰述以及史學批評都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唐《春秋》學“救時之弊”的救世宗旨、疑古辨?zhèn)蔚那髮崙B(tài)度、尊王黜亂的取舍義例,彼此交織,產(chǎn)生出多方面、多層次的影響。[14]168關(guān)于中唐新《春秋》學對史學的影響,謝保成認為隨著《春秋》學的興起,對于史學以書法義例進行懲惡勸善的功用,提出了新的要求:不僅褒貶人物,更要“求圣人之心”,“以明圣人之道”。[14]170吳海蘭認為這一時期,《春秋》褒貶大義影響了史家對歷史事件及人物的評價。[15]柳宗元本人與新《春秋》學的代表人物交往密切,他曾專門為陸淳作《唐故給事中皇太子侍讀陸文通先生墓表》。柳宗元在表中對陸淳的《春秋》之學十分贊賞,寫道:“《春秋》之言,及是而光明。使庸人小童,皆可積學以入圣人之道,傳圣人之教,是其德豈不侈大矣哉!”[9]208-209此番評價實際上表明柳宗元對陸淳新《春秋》學的認同。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柳宗元以名教觀念作為史學批評的原則。

(二)堅持尚直求真的作史態(tài)度

柳宗元的史傳彰顯了直書實錄的治史精神。史家修養(yǎng)是史學批評中常見的論題,劉知幾就高度重視史家撰史直書與曲筆態(tài)度問題,柳宗元與韓愈曾就史官問題進行過討論,也涉及這一問題,在《與韓愈論史官書》中,柳宗元就這一問題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凡居其位,思直共道。道茍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盵9]808柳宗元提出史官須“思直共道”,強調(diào)“道茍直”,這番言論明確表明了他“尚直求真”即對直書的堅守,這在他的史傳中也充分呈現(xiàn)。在《段太尉逸事狀》中,柳宗元批評當時那些僅憑固有印象就評價他人的現(xiàn)象,并以自己的所見所聞予以回應(yīng),“宗元嘗出入岐、周、邠、斄間,過真定,北上馬嶺,歷亭鄣堡戍,竊好問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盵9]178-179柳宗元親自考證段秀實的為人,有力駁斥了那些隨意揣測的言論。此外,柳宗元史傳的很多地方雖然沒有直接說明其對直書的態(tài)度,但一直強調(diào)所記錄史事的真實性,也可表明其對直書的堅守。《童區(qū)寄傳》開篇便解釋道:“桂部從事杜周士,為余言之。”[9]476《梓人傳》寫道:“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9]480表明柳宗元見過此人。《李赤傳》傳末寫道:“李赤之傳不誣矣?！盵9]482以上這些傳記表明柳宗元史傳的實錄理念。柳宗元的史傳中不僅有對自身作史態(tài)度的要求,他還贊賞認可他人對直書實錄這一理念的貫徹?！短乒拭貢俦O(jiān)陳公行狀》評論了陳京的文章和訓詁,柳宗元指出“公有文章若干卷,深茂古老,慕司馬相如、揚雄之辭,而其詁訓多《尚書》《爾雅》之說,紀事樸實,不茍悅于人,世得以傳其稿?！盵9]195柳宗元將陳京的詁訓與《尚書》《爾雅》相比較,運用比較的方法既肯定了陳京的訓詁學成就,也肯定了《尚書》《爾雅》“紀事樸實”的特點?！短乒时坷芍袟罹鬼佟房隙藯钅趽纹鹁永蓵r的功績,認為其“書事不回,著垂國典?！盵9]212這些皆表明柳宗元對實錄精神的贊賞與推崇。

總之,柳宗元在進行史學批評時既從儒家倫理考量人物,但同時他也沒有將史家的實錄精神拋棄,而是堅守直道。這實際就是直道與名教的關(guān)系問題。從整個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看,直道和名教的關(guān)系問題一直伴隨著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發(fā)展,二者既相輔相成,又互相制約,是中國古代史學批評所難以回避的問題。柳宗元史傳中的史學批評大致體現(xiàn)在以上兩個方面。然而,柳宗元史傳中的史傳批評并不僅如此,其中還涉及歷史變化動因這一論題,此論題在《箕子碑》有所體現(xiàn)?！痘颖吩u價箕子當時的處境時提及,“當其周時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紂惡未稔而自斃,武庚念亂以圖存,國無其人,誰與興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9]118柳宗元的這番話,事實上強調(diào)了人事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這和柳宗元《貞符》中“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9]35的觀點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梢?柳宗元史傳中的史學批評雖然不如其專篇中那樣完備,但也同樣對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研究的推進具有重要意義。

三、柳宗元史傳的歷史文學成就

從史學角度看,柳宗元的史傳事實上具有很強的文學性,其并非純粹的史料集成,但也不是一般的虛構(gòu)文學作品所能比擬,因此從歷史文學角度分析其史傳的史事剪裁整理藝術(shù)很有必要。中國古代史家向來重視史事整理,常以“善敘事”作為“良史之才”的標準,柳宗元的史傳也繼承了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在史事整理上,突出典型史料,言簡意賅,層次分明;在敘事藝術(shù)上,運用多種文學手法,使得柳宗元史傳作品富有文藝氣息而又不失史傳本色。

(一)史事整理層次分明、言簡意賅

在史事選取上,柳宗元著重剪裁出傳主典型史事,從而收到突出傳主形象之功效。舉其要者,如《宋清傳》主要記述宋清賣藥謀遠利的事例,《童區(qū)寄傳》聚焦少年區(qū)寄如何擺脫歹徒的這一事件,《河間傳》則圍繞河間由良家婦女轉(zhuǎn)變成淫婦的故事,《唐故特進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南府君睢陽廟碑》聚焦南霽云在睢陽城戰(zhàn)死的英勇事跡,《段太尉逸事狀》則是敘述了段秀實的幾件逸事,《故銀青光祿大大右散騎常侍輕車都劇宜城縣開國伯柳公行狀》中柳渾年少對巫言的質(zhì)疑、遁隱武寧山、涇卒之亂、汝州任官以及對甸服之政的不滿等事跡的敘述明顯多于其他事跡,《東明張先生墓志》記載張因居住在東明觀之時的事跡,《覃季子墓銘》聚焦其讀書寫書的事跡。

在史事整理上,柳宗元追求言簡意賅。如《梓人傳》載:

委群材,會眾工。或執(zhí)斧斤,或執(zhí)刀鋸,皆環(huán)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zhí)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zhí)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zhí)鋸者趨而左。[9]478

柳宗元用了數(shù)十字來敘述梓人指揮眾工匠施工的過程,敘述過程中,用詞十分簡練,“委群材”和“會群工”六個字便將施工的場景大致勾勒了出來?！傲俊薄耙暋薄皳]”“指”等詞則簡練精確地描繪了梓人指揮施工的動作?！恶R室女雷五葬志》的記載也很簡潔,志中記載如下:

馬室女雷五,父曰師儒,業(yè)進士。雷五生巧慧異甚,凡事絲纊文繡,不類人所為者,余睹之甚駭。家貧,歲不易衣,而天姿潔清修嚴,恒若簪珠璣,衣紈縠,寥然不易為塵垢雜。年十五,病死;后二日,葬永州東郭東里。[9]349

不到一百字的語言,卻包含了馬五雷的家庭狀況、個人性格以及死亡年齡和埋葬地點等諸多信息,其中還運用了比喻的文學手法表現(xiàn)其外貌形象,將眾多信息包含在有限的語言中,這足見柳宗元史事整理之精妙。

(二)敘事藝術(shù)手法靈活多樣

柳宗元既有著相當?shù)氖穼W素質(zhì),又有高妙的文學修養(yǎng),這使得柳宗元的史傳作品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的史傳,其中所見敘事手法靈活多樣而精彩紛呈。在傳主的塑造上,柳宗元大量運用敘事文學方面的技巧。具體而言,柳宗元善用語言、神態(tài)、細節(jié)、對比等多種方法塑造傳主,從而凸顯傳主形象。并且柳宗元的史傳往往多種塑造方法交織在一起,使傳主形象更鮮明。且柳宗元在運用這些技巧時十分靈活,針對不同的傳主,柳宗元會采取不同的方法塑造。

《童區(qū)寄傳》記載兒童區(qū)寄的逃脫過程:

童微伺其睡,以縛背刃,力下上,得絕,因取刃殺之。逃未及遠,市者還,得童大駭。將殺童,遽曰:“為兩郎僮,孰若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誠見完與恩,無所不可。”市者良久計曰:“與其殺是僮,孰若賣之;與其賣而分,孰若吾得專焉。幸而殺彼,甚善?！薄拱?童自轉(zhuǎn),以縛即爐火燒絕之,雖瘡手勿憚,復取刃殺市者。[9]476

此段描寫運用了動作、語言等多種方式表現(xiàn)兒童區(qū)寄的機智勇敢。細致的動作描寫完整交代了區(qū)寄殺死歹徒逃脫的過程,而區(qū)寄與歹徒的對話則進一步強化區(qū)寄的機智。歹徒要殺區(qū)寄,區(qū)寄利用歹徒的貪婪贏得生存機會,這使區(qū)寄聰慧勇敢的形象躍然紙上。

《段太尉逸事狀》對段秀實的描述運用的方法則與區(qū)寄的略有差異。該行狀對段秀實的部分描寫如下:

太尉自州以狀白府,愿計事,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亂,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為涇州甚適,少事,今不忍人無寇暴死,以亂天子邊事。公誠以都虞候命某者,能為公已亂,使公之人不得害?！?/p>

……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奔醋匀∷慈パ?裂裳衣瘡,手注善藥,旦夕自哺農(nóng)者,然后食。取騎馬賣,市谷代償,使勿知?！R雖暴抗,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終不可以見段公。”夕自恨死。[9]176-177

上述描寫主要通過細節(jié)、語言描寫以及襯托等方法塑造了段秀實的性格特征。與《童區(qū)寄傳》相較,此段描述增添了襯托這一描寫技巧。該行狀僅通過段秀實與邠寧節(jié)度使白孝德的對話便刻畫了段秀實愛民的良吏形象。段秀實救治農(nóng)者的細節(jié)描繪進一步塑造了其良吏形象。段秀實為了救助農(nóng)者,不僅親自照顧他,而且還把唯一的馬賣掉幫助農(nóng)者償還谷物。柳宗元還借助側(cè)面描寫進一步凸顯段秀實的高尚品格,通過描述焦令諶聽聞后都自恨而亡這一情節(jié),進一步彰顯段秀實的高尚品格。

基于以上敘事文學技巧,柳宗元史傳中人物塑造皆樸素自然?！斗N樹郭橐駝傳》中,郭橐駝擅長種樹致使“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盵9]473郭橐駝擅長種樹招致同行偷窺模仿,是十分平常的事。柳宗元把這些看似十分平常的行為融入到敘述中,這樣塑造人物十分樸素自然?！独畛鄠鳌防畛嗟男袨殡m然荒謬,但李赤發(fā)瘋時的描述卻很樸實自然?！俺嘬帋МY詭笑而側(cè)視,勢且下。入,乃倒曳得之?！盵9]482這里塑造的就是一個癲狂之人的形象,沒有用特別夸張的表達方式便將李赤的形象展現(xiàn)了出來?？傊?柳宗元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通過運用恰當?shù)臄⑹挛膶W技巧,從而使得敘事風格樸實自然,無須過多修飾,簡單的描述便將人物形象塑造出來。

需要注意的是,史傳撰述強調(diào)事、義、文三要素的統(tǒng)一,柳宗元史傳書寫往往也突破一般敘事文學手法,或以義見長,或以文見重,要之,做到范曄所說的“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如前文提及的《種樹郭橐駝傳》和《梓人傳》,柳宗元在撰寫時不僅記載了他們的事跡,而且在寫實同時,還融入大量的議論和自己的想法,其表達方式與文學作品中的故事寓言相類似。又如柳宗元的很多碑志用駢文書寫,其《唐故特進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南府君睢陽廟碑》文學價值頗受文學界肯定,原因便在其中駢文書寫特色,該碑除了南霽云的細節(jié)描寫,幾乎通篇都是駢文。駢文的使用,有效渲染了戰(zhàn)爭的氛圍、突出了南霽云的氣概。

綜上所述,無論是史事的整理還是敘事技巧,柳宗元的史傳皆平衡了文史比重,在史事整理上,語言把控十分精準,盡可能將傳主的關(guān)鍵信息全部包含其中,并且剔除文學作品中故事情節(jié)的過度描繪,整體風格言簡意賅。在敘事藝術(shù)上,為了塑造傳主形象,柳宗元對不同的傳主運用了恰當?shù)奈膶W技巧,敘事風格樸實自然,使傳主形象既不失真,也不過于僵化?？傊?柳宗元史傳對于研究中國古代史學撰述的歷史文學成就具有重要意義。

余論

柳宗元的史傳在史料學、史學思想以及歷史文學等方面的獨特價值,對于研究中唐史學的發(fā)展狀況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從整個古代史學史看,柳宗元的史傳中對官方史學與私人史學活動的記載,正是中國古代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兩條發(fā)展路徑的有力佐證。此外,學界在探究柳宗元史傳時注意到其撰寫的《段太尉逸事狀》被《新唐書》采用。此點實際上也可印證中國古代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的互動關(guān)系。

柳宗元的史傳撰寫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柳宗元史傳強調(diào)實錄,追求言簡意賅。而其文學作品的則追求尚潔,這和其史傳書寫所追求的直道相類似。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表明柳宗元文學作品受到其史傳書寫的影響。但柳宗元在史傳書寫中自覺運用文學手法,一定程度表明其史傳書寫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密切聯(lián)系。

此外,柳宗元的史傳記載河東柳氏家族成員的世系、任官情況及家庭教育等諸多信息,是研究河東柳氏家族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傊?柳宗元史傳的史學再認識對于研究中國古代史學以及柳宗元的文學、哲學思想乃至河東柳氏家族的文學、史學研究無疑具有重要推動作用。限于文章篇幅,以上相關(guān)問題的未能深入探討,有待于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