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說唱人生

今年是上海說唱大師黃永生誕生90周年，黃老師離開我們也已10年了。

10多年前，我受邀上海文學藝術院采訪黃永生老師。在黃老師家客廳，黃老師捧出了珍藏半個多世紀的部隊和地方上各種剪報、照片、劇照以及新聞媒體對上海說唱的宣傳、報道、評論，黃老師歷年來創(chuàng)作的唱詞、唱腔、唱本等作品，滿滿一大桌，黃老師真是一個細心人，熱心人。

我們的訪談從一張泛黃的舊報紙《新民晚報》開始，黃老師沉浸在20世紀50年代演出的喜悅之中：

“我的上海說唱人生有三次大轉折，一次就是20世紀50年代參加上海市群眾文藝匯演，我演唱的《青年突擊手李志祥》曲目榮獲一等獎，在全市匯演評選活動中，許多觀眾和評委一致贊同我在舞臺上的說唱表演。但也有個別觀眾‘舉報’我，說我唱腔那么好聽，舞臺表演又那么到位，特別是跳進角色里的電焊工‘李志樣’一系列焊槍動作又那么嫻熟老道，肯定是從專業(yè)劇團請來的演員，是專業(yè)演員搶走了群眾演員的‘飯碗頭’。為此，晚報的記者在后臺化妝間蹲點暗訪調(diào)查，證明我當年確實是上海7315兵工廠（隸屬上海警備區(qū)）的一名正式電焊工。隨后，這位記者同志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來自工廠的說唱家》一文，這才解除了部分觀眾的疑惑。這篇特別報道我一直珍藏著，常讀常新，它始終激勵我向上海說唱大踏步邁進?！?/p>

黃永生愛好說唱是與生俱來的，童年時代常常在徐家匯土山灣和外國墳山（后為靜安公園）地區(qū)的十字街頭周圍觀看、聆聽、學習街頭藝人們的說唱表演。小學里經(jīng)常主動上臺表演說唱節(jié)目，如《開無線電》《騙大餅》等。青年時代進入上海7315兵工廠，工作之余加入該廠的演出小分隊，專攻說唱，后赴京參加全國職工匯演獲一等獎，演唱的節(jié)目是《統(tǒng)一祖國》，正是那次進京匯演，時任評委的相聲泰斗侯寶林提議黃永生的表演形式改名為“上海說唱”。回滬后他考入上海市工人文化宮藝術團曲藝班，在前輩藝術家楊華生、袁一靈等教授下，在市文化宮進行系統(tǒng)的學習、排練、演唱，加之他本人日積月累的勤學苦練和說唱天賦，才有了當年全市群眾匯演一等獎的殊榮。

《來自工廠的說唱家》報道，也受到上海7315兵工廠的上級領導——上海警備區(qū)司令部軍部首長們的關注。那年月，全國各軍區(qū)正在擴招軍隊文職人員和部隊文工團演員，上海警備區(qū)戰(zhàn)力文工團正在試招江南一帶的曲藝人員。文工團領導看到下屬兵工廠一名職工在上海市群眾匯演中獲一等獎，喜出望外，連同《新民晚報》的文章及申請黃永生入伍文工團的報告一并提交警備區(qū)有關領導。然而好幾天沒有動靜，原來黃永生早已超過當兵的年限，暫不考慮征招。幾經(jīng)周折，最后軍區(qū)首長拍板，讓黃永生以特召入伍條例的形式，先進入新兵連，隨后轉入軍區(qū)文工團。黃永生深深知道一個工人出身的小分隊業(yè)余演員，要走向文工團的專業(yè)演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過去在工廠里，他經(jīng)常利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編寫大量謳歌第一線工人翻身當家作主，義務加班加點超額完成生產(chǎn)任務，和在車間里技術改造、攻克產(chǎn)品革新的先進事跡。他的好幾次上海說唱獲獎作品都是和工人兄弟一起摸爬滾打親身經(jīng)歷寫成的。在部隊里，他經(jīng)常下連隊生活，和戰(zhàn)士們打成一片，熱情地歌頌普通一兵保家衛(wèi)國的愛國主義情懷。由于上海警備區(qū)戰(zhàn)力文工團駐地和南京路上“好八連”駐地相距不遠，黃永生好幾次下“好八連”生活，和戰(zhàn)士們同吃同住同放哨。一部膾炙人口的上海說唱《熱心人》就是深入“好八連”而創(chuàng)作成功的，那一年《熱心人》還獲得全軍匯演一等獎。同時他經(jīng)常在蘇浙滬一帶和地方各種劇團進行軍民交流演出。黃永生這顆上海說唱種子，在解放軍這所大學校的陽光雨露下茁壯成長，后被任命為文工團曲藝隊長。

然而10年動亂，上海說唱和其他各地文藝劇種曲目一樣同遭厄運，打入冷宮。黃永生沒有氣餒，他和文工團戰(zhàn)友們相互支持，堅持天天練基本功，在文工團駐地旁的一處小花園內(nèi)，練繞口令、快口、貫口、江南曲調(diào)和上海說唱的基本唱腔，這些都是低調(diào)吟唱，待到演唱“樣板戲”時，波濤洶涌一片吼聲。操場上正在訓練的戰(zhàn)士們都一齊轉向他們，這時，幾名文工團戰(zhàn)友面面相覷，差點沒笑出聲來。

第二次說唱人生

“我的上海說唱人生第二次大轉折是在1976年底。70年代初，我所在的戰(zhàn)力文工團接到集團軍部‘準備打仗文工團就地解散’的命令。沒隔幾天，我和文工團戰(zhàn)友們，脫下戎馬著裝，解甲復員上海。當時上海所有劇團的演員不是在‘五七’干?！脑臁?，就是在基層企業(yè)下放‘勞動’。于是，我被分配到上海客車廠，仍操舊業(yè)當電焊工，當我拿起電焊槍，看著自己一身電焊服時，想想蠻好笑，我的說唱人生簡直走了一個大輪回?！?/p>

那年月，黃永生在上?？蛙噺S上班當焊工，他夢想的上海說唱現(xiàn)在卻又回到原地踏步，面對現(xiàn)實，縱然有一萬個不愿意，他也是憋屈和無奈的，但是心中的一盞說唱明燈總是亮著，工余和節(jié)假日，他經(jīng)常相約說唱好友在車間一旁；在機床角落交流、試唱、排練上海說唱的唱詞、唱腔、唱本，有時還常常和工友們一起悄悄地輕輕地吟唱“塔王”袁一靈的《金陵塔》，不僅僅是過過癮頭，更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心中的說唱藝術不要萎靡枯竭。

不久，10年動亂結束，群眾娛樂蓬勃發(fā)展。黃永生和幾位相好一起改編上海說唱新段子《古彩戲法》并配上樂曲排練、演唱。通過審查后跟隨上海文化部臨時組建的“上海評彈曲藝團”在大慶劇場（原盧灣區(qū)太平橋順昌路處現(xiàn)已拆除）進行首次公演。黃永生被安排在第三個上場演出，一曲唱罷，樂隊師傅還沒起身搬運樂器，臺下觀眾已經(jīng)起立鼓掌，一致高喊再來一個。黃永生走向二道幕后心里又高興又著急，作為演員，總是想給觀眾更多表演節(jié)目，況且他已經(jīng)有10年沒有登臺演出了。但是，黃永生當時只有一個節(jié)目，加之審查把關很嚴，他還沒有來得及準備第二個備份節(jié)目，報幕員讓他上臺再演唱一遍，臺下觀眾一直合著他的演唱節(jié)奏擊掌，最后，在熱烈的掌聲中落下帷幕。

接下來，在大型劇場的連續(xù)演出和電臺電視臺首播直播下，一曲上海說唱“毯子身上蓋一蓋……”一炮走紅，仿佛一夜之間傳遍浦江兩岸，婦孺皆知，童叟齊唱，上海人一下子記住了黃永生。不久，上?；謴徒M建各藝術院團，黃永生再次告別電焊工，調(diào)入上海廣播電視藝術團任職曲藝隊長。在曲藝隊年度總結會上黃永生說：

“很多人都以為我在部隊的成名作是上海說唱《熱心人》，在上海的成名作是《古彩戲法》，其實只是說對了一半，我在公演《古彩戲法》之前，已經(jīng)在全國曲藝匯演的舞臺上‘熱身’表演過說唱節(jié)目《前哨》。我感覺這個本子情節(jié)安排非常好，特別是唱詞、唱腔以及配樂的譜曲都很超前?！豆挪蕬蚍ā肥琼槕獨v史潮流而創(chuàng)作，《前哨》是順應藝術規(guī)律潮流而創(chuàng)作。”

黃永生的一番話，既是對《前哨》言簡意賅的肯定和贊美，也是對上海說唱進一步發(fā)展的探索和期盼。于黃永生而言，這是一段幸福的回憶。20世紀70年代中期任職豫園街道文化站站長的徐世利，帶著說唱本子《前哨》參加全市群藝展演，獲評委一致好評，并被推薦赴京參加全國群文匯演。在市里統(tǒng)一復排時，有位專業(yè)導演建議讓當時還在上?？蛙噺S當電焊工人的黃永生演唱，舞臺效果更能展現(xiàn)上海說唱的風采，徐世利聽后爽快地答應了。不久，黃永生赴京參加全國曲藝展演，上海說唱《前哨》榮獲全國創(chuàng)作獎。黃永生的表演也深受北方觀眾的好評，榮獲表演獎。這是黃永生部隊文工團轉業(yè)回滬后第一次在北京演出。正是這次赴京全國“熱身”演出，黃永生更加堅定了在未來舞臺一展上海說唱風采的信心。

是的，每當黃老師說起演唱“毯子身上蓋一蓋”時，臉上總是掩飾不住幸福的笑容。

第三次說唱人生

“我的上海說唱人生第三次大轉折，你們大家都看到了，就是現(xiàn)在，從廣電藝術團退休至今，我的最大安慰是一直在說唱。我從六七歲學說唱到60歲從專業(yè)說唱的崗位上退休?，F(xiàn)在還繼續(xù)說唱，說唱是我的夢想，我的人生。是的，有位記者說得對，‘黃永生的一生就是說唱人生’?！?/p>

在黃老師家客廳里，黃老師一邊品茗龍井熱茶，一邊聊天暢懷地哈哈大笑。

上海說唱奠基人黃永生鍥而不舍地撲在他鐘愛的說唱事業(yè)上。在部隊和地方創(chuàng)作了幾百個上海說唱節(jié)目，《統(tǒng)一祖國》全國獲獎，《青年突擊手李志樣》全市獲獎，《三封信》《熱心人》全軍獲獎。其中大量貼近百姓生活，喜聞樂見的好作品如《買藥》《吃老酒》《游上?！贰蛾愐闶虚L》《唱山》《唱風》《中國人》《繽紛舞臺百花艷》等等，深受廣大觀眾、聽眾的好評。特別是《古彩戲法》《狗頭軍師》，在當年掀起婦孺皆知童叟齊唱的熱潮，波及蘇浙滬皖的廣大觀眾喜歡。退休后又繼續(xù)發(fā)揮他說唱“熱心人”的精神，創(chuàng)建“上海說唱”基地，創(chuàng)立“黃永生藝術團”，創(chuàng)辦“黃永生藝術學?！保I建“上海說唱藝術館”，連夜伏案著書等。

我曾多次觀看參與黃老師退休后創(chuàng)辦組織的徐家匯文化活動中心的“大家唱”活動。那是一個火紅熱鬧的場面，圍繞上海說唱等曲藝，大家歡樂“大家唱”，黃老師逢場必到，每次都表演新節(jié)目，還常常和現(xiàn)場戲迷觀眾同臺合唱，過年過節(jié)黃老師還自掏腰包分發(fā)禮品、點心，和“大家唱”成員一同歡度假日，把“大家唱”活動辦成祥和喜慶的好日子。大家歡聚一堂，既享受了上海說唱的藝術熏陶，又感受著群眾自娛自樂的和諧氛圍。

一次，在“大家唱”活動休息時，“大家唱”劇場負責人薛惠國講述黃永生“接電話”的趣事。

某日，黃永生家里客廳座機鈴聲響了，他的愛人孫惠君接過電話剛要問，對方馬上脫口而出是找黃永生，孫惠君也脫口而出：又是找黃永生，今天已經(jīng)來了七八個電話了。

黃永生接過電話問：“儂是啥人？”黃永生說話嗓音沙啞帶點咳嗽。對方?jīng)]有聽出是黃永生，便說：“我是楊浦老陳，請叫黃永生聽電話?！秉S永生二話沒說便放下話筒，隨后在客廳里走了一圈，后接過電話用變聲的童音說：“黃老師剛剛出去了，我叫他兒子聽電話好嗎？”當對方傳來“可以”二字時，黃永生馬上拉開和電話的距離，高聲喊：“黃華哥哥聽電話?！彪S后黃永生又放下話筒又在客廳里走了一圈，一只手拿起電話，另一只手擋住嘴唇，嘴唇空嚼，假裝在咀嚼食物，還嚼出聲音來，說：“儂尋阿拉爹爹？伊剛剛出去了，有啥格事體伐？我來傳達。”對方一時語塞沒有接話。

這是黃永生平時練發(fā)音、聲調(diào)、喉口腔的基本功，是在為模仿塑造各種各樣人物、多角色人物進行現(xiàn)場“直播”可行性試驗和實地的“彩排”，結果大獲成功，對方的“楊浦老陳”一點也沒聽出來，著實“騙”了老陳一把。黃永生放下電話筒，仰面靠在三人沙發(fā)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抬手擦擦鼻尖上沁出的汗珠。薛惠國還說，黃老師經(jīng)常會隨時隨地練習基本功，有時上臺也會表演快口貫口繞口令的節(jié)目呢。

黃永生開唱成名作《古彩戲法》時，已是40多歲了，各路媒體記者報道黃永生時一片感慨，黃永生大器晚成。黃永生當年拜師“塔王”袁一靈時，已近50歲了，各路媒體記者一片感嘆，黃永生勤奮好學。黃永生后來拜師滬劇“王”派時，已近70歲了，各路媒體記者一片驚羨，黃永生老當益壯。然而，黃永生對一位記者好友說：“正因為我是大器晚成，所以，越往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要抓緊抓實做好上海說唱的方方面面工作才行?！?/p>

各個民族有各個民族的文化特色，各個城市有各個城市的戲曲特點，上海說唱是扎根于上海灘土生土長伴隨口岸通商門戶開放而誕生的一種地方曲藝，單是它的基本曲調(diào)就有50個之多，更別說“舶來品”的曲調(diào)以及目前還在創(chuàng)新的曲調(diào)了。它是集南腔北調(diào)、方言曲種于一家的舞臺表演程式?，F(xiàn)在，有哪一種戲劇曲藝能像上海說唱一樣自由發(fā)揮各地方言，各路唱腔？如果京、滬、越、淮、錫、評彈等劇種日漸式微的話，那么，還有上海說唱的升騰位置和發(fā)展空間嗎？上海說唱是我們百年魔都大城市的一位知心“伴侶”和“親友”，上海說唱無處不在處處在，我們要以上海說唱為“伴”為“友”，為上海大都市添彩。

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應邀為黃老師（主筆）撰寫傳記。傳記書《說今唱新上海風·黃永生》出版后，黃老師買了100余本，分送給演藝界朋友、文工團戰(zhàn)友、家屬親友，“大家唱”好友。與此同時，黃老師萌發(fā)了籌建上海說唱研究聯(lián)誼會等系列活動的想法，于是他召集“大家唱”負責人薛惠國等商議籌辦事宜，如“開幕式”如何進行，聯(lián)誼會怎樣一步步開展活動，活動時又如何弘揚上海說唱的唱詞唱腔唱本等。

不久，“上海說唱（唱詞唱腔唱本）研究聯(lián)誼會”的開幕式在簡樸、熱烈的氛圍中進行。市文聯(lián)、曲協(xié)、普陀區(qū)的工會領導及曲藝界著名演員等一一前來祝賀。黃永生在主席臺含淚頌今傳承說唱，大家推杯換盞傳播齊唱。第二天《新民晚報》《老年報》等相繼報道上海說唱“新家族”的誕生。黃永生拿著報紙欣喜地說，上海說唱“新家族”就是要弘揚海派文藝，要有新發(fā)展新氣象。

正當大家抓緊落實聯(lián)誼會各項事務分工合作時，萬萬沒有想到，幾個月后，黃老師在一次回家途中不慎仙逝，噩耗傳來，“大家唱”成員捧著聯(lián)誼會的照片悲痛欲絕，從此再無黃永生和他的說唱，演藝界同行扼腕嘆息。

龔伯康、徐世利等上海說唱市級傳承人感慨地表示，每個說唱演員都有他自己獨特的演唱風格，有的人氣勢恢宏高亢激越，有的人小橋流水風輕云淡，有的人童聲靚麗細語低吟，有的人篤板擊鼓巧笑倩兮。濃濃的滬語版清口和清歌，是上海灘說說唱唱的申城交響樂，是上海灘得天獨厚的滬語品牌?？梢赃@樣說，黃永生幾乎是以自己一己之力，撐起了上海說唱的半邊天，他是我們這個說唱時代的領軍人，遺憾的是他過早離開了我們，我們——上海說唱人一定要扛起上海說唱大旗，傳承、發(fā)揚、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