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過完,才覺得新年開始。
往年新年開始的時候,總有無限的愿景,無限的期待。就算是2023年,我還記得新年伊始,珠江新城開年時無比多的人群,每一個人都在興致勃勃地聊著,大家都想在特殊時期之后大干一場。但經(jīng)過一年的試練,大家在今年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幻想,至少我,一個去年養(yǎng)了半年病的人,放棄了對于立即恢復如常的幻想,面對人生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能好好活著,具體地活著,就是很不錯的生活了。
人到中年,發(fā)現(xiàn)我們要對抗的最大敵人,是幻覺。
我以為自己是隨時能睡、隨時能戰(zhàn)斗的超人,這不就是屬于我自己個人最大的幻覺嗎?
曾經(jīng)的我,最熱愛的事情,最大的娛樂,最喜歡的事情,最妥帖的安慰,不都是幻覺么。我喜歡奢華酒店和高級商場,那些亮晶晶的人間仙境不就是最大的幻覺么。當你踏入奢華酒店的那一刻,西裝筆挺的管家會告訴你,你所有的需求他們會盡可能地滿足;當你踏入商場的那一刻,你知道所有想要的東西你都可以在一秒鐘之內(nèi)拿到。電影不是幻覺嗎?一兩個小時的白日夢。
電視劇,更長的白日夢;短視頻,二十四小時的白日夢……現(xiàn)在我明白了,只要人不需要付出努力,所有東西就近在眼前伸手可達,完全靠精神活動就能得到愉悅的過程,就叫幻覺。
甚至,愛情也是其中一種。
所有華麗的東西帶著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安撫我們,腦內(nèi)自嗨,身為脆弱的人類,我們喜歡幻覺,享受幻覺,熱愛幻覺。
甚至有很多很多人靠編織幻覺賺取收入,寫小說的,拍電影的,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
但是人類能永遠沉浸在幻覺嗎?
OpenAI首個視頻生成模型發(fā)布,1分鐘流暢高清,這意味著自助生成視頻成為可能,AI世界加速來臨。不需要動彈,想要的世界蜂擁而來,這樣的碳基生物未來會是怎樣,我真的不大敢想。但我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我,這種沉浸在幻覺世界里的不需要移動身軀的生活,肉身是以斷崖的方式衰老下去,我的血管,我的心臟,我的眼睛,我的精神世界。
和我經(jīng)歷了相同時代的同齡人被幻覺毀滅的還少嗎?曾經(jīng)富有的青年才俊,美妻嬌兒,前途萬里,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散盡千萬,中風倒在ICU,白發(fā)蒼蒼的母親照顧……曾經(jīng)嫁得金龜婿坐擁億萬家產(chǎn)的優(yōu)雅美人,把無關(guān)人等的小孩照片發(fā)在社交網(wǎng)絡里,說這是某某與其老公的私生子。
年到五十,展目四望,是垮掉的身體和瘋掉的同齡人,所謂瘋,不就是無法面對真實的世界,停留在幻覺的世界里出不來了嗎?
要直面真實,真實的世界就在你的身邊。
新近我最欣賞的一個作家,是法國的菲利普·得萊姆,他原來是巴黎附近一個小鎮(zhèn)的中學教師,日常的工作是教書,空閑時間還寫了幾本書,但某一天他的一本書突然狂銷了八十萬冊。一本很小的小冊子,不過三十幾篇文章,叫《第一口啤酒》,寫的是他生活里體味過的最微小的事情,打濕了腳的草鞋,秋天被露水浸潤的果子,哪怕是出街買一個羊角包,他也會心懷喜悅。“在清冷的早晨,走在人行道的邊緣,其他所有的人還在睡覺的時候,偷竊這種潔凈的時刻。”“從紙兜里拿出一個羊角面包,還是溫熱的,幾乎是軟綿綿的……”
在一個經(jīng)濟下行的年代里,當努力和不努力的后果差不多,“躺平”似乎成為大家的共識,與其無限剝削自己,付出健康的代價,不如珍惜自己唯一的生產(chǎn)工具,重新開始審視日常。正如社會學家項飚說:“當你要面對一個很不穩(wěn)定、不太好的世界,你要堅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p>
身邊的五百米就是我們應該建立具體的日常,我們與物的聯(lián)系,與人的聯(lián)系,與社會的聯(lián)系,以真實的人格,贏得真實的談話,得到真實的回應。唯一能對抗幻覺誘惑的,也許就是眼睛能看到的細節(jié),雙手能撫摸到的具體。
項飚說,我們要以身體當方法,去建立自己的生活圈,得萊姆勸我們享受第一口啤酒沁人心脾的甜蜜,真實的世界具有粗糙的顆粒度,從來不是OpenAI里的流暢高清,它是我們的肉身,賴以生存的處境。
此時此刻,半廢之人很想背誦僅僅在八十年前茨威格寫下的句子:“歷史上幾乎沒有一代人有像我們這樣命運多舛。我們中間的每個人,即便是年齡極小和最無足輕重的人,在他心靈深處都曾被我們幾乎無休止的火山般的震撼所激蕩過。”
未來會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我們所有人都處在某種微妙的歷史時刻,群體的、個人的、時代的、科技的,而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歷史時刻里,個人能做的非常有限,五百米之內(nèi),以有限之身,過有限之生。
曾經(jīng),我們生活的上限是最緊要的是開心,如今,我們的下限是一家人齊齊整整,down-to-earth,搞好自己。
新的一年,你的計劃是什么?
我的計劃是活著,可以的話,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