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爸爸去世之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稍多一些。媽媽不太會用微信,她在她的微信同學群里很少說話,我教她怎么用微信發(fā)圖片,怎么用拼音打字。我媽的漢語拼音非常好,曾經(jīng)有一大愛好就是查字典,但現(xiàn)在更習慣手寫輸入,喜歡玩成語接龍,不會用打車軟件和外賣軟件,愛看短視頻。她那個同學群里有九個人,我疑惑,大學同學一個班怎么也該有二三十人吧,難道都死了,就剩九個了?媽媽說,死了好多了,有一個同學某某,死的最早,不到30歲就死了,1966年,運動一來就自殺了。對于上一輩人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我其實不甚了了。我爸爸曾經(jīng)是北京二通用廠的年輕工人,上班的地方離家遠,我奶奶給他做好飯,叮囑他,有個事由(方言,指工作)不容易,不能靠哥哥嫂子,你得靠自己。大概是在1961年,我爸爸吃了太多雜和面窩頭了,央求我奶奶,您給我做一個凈面窩頭吧。凈面窩頭,就是純玉米面的窩頭。后來我爸爸考上了北京政法學院,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由工人變成學生變成干部,到我上大學的時候,這個專業(yè)還在招生。奶奶的聲音隔著歲月傳過來,“有個事由不容易”,還有爸爸的聲音,對著他媽媽說的,“您給我做一個凈面窩頭吧”。
U2樂隊的主唱波諾,在他爸爸臨終之時,給他爸爸畫了幾張像,他跟愛爾蘭臨終關懷基金會商量,用這幾張畫做點兒什么事,他們約請愛爾蘭和英國的作家藝術家,就父子關系寫了幾十篇文章,編成一本書,這本書的收益全部捐獻給臨終關懷基金會,用于夜間護理項目。該項目每年提供1400次夜間的免費護理,照顧那些留在家里的病患。我看過這本書,感嘆于那些良性的和不那么良性的父子關系,但對夜間護理沒什么概念,夜間護理都是我媽媽做的。媽媽照顧爸爸,扶著他上廁所,夜里還給他一點兒吃的,照顧了很久。8月的一天夜里,媽媽把一杯酸奶放到爸爸嘴邊,隔了會兒,發(fā)現(xiàn)酸奶沒動,爸爸死了。
我和爸爸的關系不是良性的,也不是惡性的,有過一些矛盾爭吵,后來彼此很客氣。爸爸去世后,我有一種強烈的虛無感,還會覺得牙齒有些松動。爸爸有糖尿病,我怕自己也染上糖尿病,但我兒子提出要去稻香村買點心的時候,我還是很高興,我會買點兒薩琪瑪,忍不住一晚上就吃好幾塊。我爸爸給我買過薩琪瑪,那是我最喜歡的點心。我考試成績好,他還會帶我去吃酸奶。和平里104路公交車總站對面有一個奶站,爸爸騎車帶我去,那是我非常美好的記憶。所以我兒子提出要吃冰激凌的時候,我也很高興,帶他去冰激凌店,挑一個喜歡的口味。不過,我也警惕自己,爸爸傳給我的東西,不要再傳給我兒子了,那就是“膽小”。爸爸始終是一個膽小慎微之人,嘮叨。我也始終是一個膽小慎微之人,心里嘮叨,爸爸總告訴我,這世界多可怕,我想告訴兒子,別怕。
爸爸去世后,我經(jīng)常會想起他,想起小時候的一些場景,比如每到星期天,他總要洗一大盆衣服,用搓衣板和洗衣粉,院子里有一根鐵絲,上面晾衣服。比如家里有一根扁擔,兩個水桶,他要去挑水。那時宿舍區(qū)里有一個地方叫“水管子”,類似于水井,居民要到水管子挑水,家里有水缸,爸爸用扁擔挑兩桶水,我只能拎一桶水,想著自己力氣再大些,就能用扁擔挑兩桶水了。可沒等我力氣變大,家家戶戶就通了自來水管。不過,最幸福的場景是那一幕,不知道四個畫框或者八個畫框能不能放下,那個場景是抓雞。
我家里養(yǎng)過一只母雞,每天下蛋,每天那一個雞蛋是給奶奶吃的,打在碗里,澆上開水,就成了一碗雞蛋湯,奶奶每天早上喝一碗。如果我生病了,那個雞蛋就給我,奶奶做一個糊塌子給我吃,或者做一碗面條湯,窩一個雞蛋,撒上白胡椒粉,吃完了就退燒。對我來說,雞蛋非常珍貴,甚至是一種奢侈品。后來我在三聯(lián)書店上班,每天中午去君琴花吃飯,點的是同一道菜,剁椒炒雞蛋,那一盤至少有三個雞蛋,這讓我很滿足。我寫稿子,每個字的稿費差不多一個雞蛋,每天寫五百字,就有五百個雞蛋滾滾而來,這讓我很有成就感?;氐酵甑哪且惶?,大概是要過年了,我爸爸早上起來宣布,今天要殺雞,燉雞湯吃雞肉!這個決定讓我震驚。爸爸拿著刀,我跟在后面,去雞窩,那只老母雞飛起來,竄上屋頂,羽毛紛紛落下。我上房抓雞,母雞在屋頂奔跑,跳到前一排宿舍的房頂上,我下來,跟著爸爸抓雞。那只雞在房頂上跑,偶爾也掉下來,又飛到房頂上。我們當時住在239廠宿舍的三區(qū),這只雞跑到了一區(qū),直線距離超過一百米。爸爸眼睛不好,我要盯著那只雞,判斷其去向,等著它掉下來。在一區(qū)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我們抓到了那只雞。爸爸左手拎著雞,右手拿著菜刀,從一區(qū)返回三區(qū)。正是冬日的早上,二區(qū)水管子那里聚了好多人,在刷牙洗臉,他們看見我爸爸,都行注目禮,我很驕傲地跟在我爸爸后面往家走,我們要殺雞了,我們要吃雞了,我們抓到雞了。太陽剛出來,周圍有一層溫暖的紅色。記憶不靠譜,那應該是過年要殺雞,那應該是冬天,可我記憶中的那個早上,陽光是那么溫暖。
(劉宇摘自《時文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