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李商隱有名句云：“平生風義兼師友?！崩钤逑壬俏?978 年在岳陽師專（今湖南理工學院）中文系就讀時的老師，自那以后至今的數(shù)十年歲月中，元洛師對我一直十分關(guān)照，一直真誠地幫助并指導我，即使人分兩地，但也仍然聲息相通，時相過從。在我的心目中，他永遠是我的師長，但也是心靈相通甚至有時也可以忘形爾汝的朋友。我拜讀過他的每部著作（除特別早期的外，他的著作都題簽贈我）和很多未曾成集的文章，但因為他的學術(shù)研究歷程、研究方法和成就以及“詩文化散文”已有多人寫過研究、評論文章，我自己也寫過若干篇什，故本文只談我對這位親愛的老師的學術(shù)研究之外的幾點印象，回首并重溫當年，也試圖挽回些許那一去不回令我常常臨風懷想的時光。

籃球健將

從文的學者大多文質(zhì)彬彬，有的甚至是所謂文弱書生，但元洛師不僅身材高大，南人北相，而且“允文允武”，文武兼修，因為他酷愛體育，尤喜籃球，年輕時就是出了名的籃球好手。讀中學時他就是校隊的前鋒，1956 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他更是一身而二任，為籃球隊和手球隊的校隊成員。他曾不無夸耀地對我說過，當時的中國女籃曾來校和他們比賽，英豪與英雌同場競技，而1959 年北京師大和北京礦冶學院爭奪北京市高校手球冠軍，賽地即在先農(nóng)壇體育場，他曾以聲東擊西之法騙過對方的守門員射入兩球。余生也晚，但洗耳傾聽之余，也不免為之悠然神往。

1977 年我參加“文革”后恢復的首屆高考，考入岳陽師專中文系。但我們此年級的學生推遲到1978 年3 月才入學，那時元洛師在給1976 級授業(yè)，沒有給我們這個年級講課。我們早聞他的大名，遺憾的是尚無緣得見和親炙。我也是個籃球愛好者，經(jīng)常去打球，有時也去看球賽。有次聽說外單位的籃球隊來校和我校教工籃球隊比賽，于是我便趕往學校操場觀戰(zhàn)。記得那是在晚上，地點在學校唯一的燈光球場。比賽開始后，我們看到一位英俊瀟灑、十分儒雅、個子高高、戴著眼鏡（還用橡皮筋把眼鏡腿綁在后腦勺上）的打前鋒的青年老師，中遠距離投籃（也有時是三步上籃）連連得分，動作規(guī)范而漂亮，球場邊上觀眾的掌聲和叫好聲不時轟然而起。旁邊有位高年級的同學告訴我，這就是中文系的李元洛老師。至此我才知道，元洛師不但學問做得好，而且還是位籃球健將。以后，凡有外?；@球隊來學校比賽，我一定會去觀看，當拉拉隊員，為的是一睹元洛師在球場上的出眾風采。那時不像現(xiàn)在，課余生活較為單調(diào)，娛樂活動比較少，觀看并欣賞有元洛師參與的籃球賽便成了我們的重要娛樂活動之一。不久，我便和一位同班同學去元洛師在岳陽市一中家（那時他的夫人段緹縈老師在該校任教數(shù)學）拜訪，表明我愿將來從事文學研究與批評的志向，并奉上一個筆記本作為農(nóng)村窮學生的“拜師禮”，當然，也還特意談到看過他幾次籃球賽。我畢業(yè)留校后，有一次遇到數(shù)學系的老教師方石苞，方老師告訴我，他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最重要的文娛活動，就是吃晚飯后搬個小凳子去看籃球賽，特別是看元洛老師的瀟灑投籃。

元洛師于20 世紀70 年代末調(diào)往長沙，開始在《湘江文藝》擔任編輯和評論組組長，后來同時兼任湖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雖已年過不惑，但那時他仍然到所在機關(guān)或附近中學打球，家里也長期備有籃球，一直到過了50 歲后才告別籃壇。21 世紀初，大概是2003 年上學期，我邀請元洛師和香港中文大學的黃維樑教授來學校講學（那時學校的名稱已改為湖南理工學院），有天下午我特意安排了場籃球賽，請元洛師上場，我和元洛師及幾位老師為一方，中文系的學生為一方，此時元洛師已經(jīng)60 多歲，并且已經(jīng)十多年未曾染指籃球了。于是，我給學生隊定出一條規(guī)則：你們對別的老師都可以防守，別的老師傳球給元洛師時你們可以斷球，但一旦球到了他手里后就不準再防守了。同學們連連點頭稱是。元洛師再三辭謝不可，只得勉強倉促上場。但舊夢豈能輕易重溫？自稱“壯歲旌旗擁萬夫”的辛棄疾享年68 歲，年輕時武功身手何等了得，到暮年也只好嘆息“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此時元洛師也正值此一年齡，弓馬早已荒疏，筋力早已衰鈍，何況少年學生個個血氣方剛，人人如狼似虎，早已將我的“規(guī)定”置之九霄之外，于是略戰(zhàn)數(shù)合，元洛師在投進一個球后因力不從心便主動退居二線而作壁上觀了。這大約是他籃壇生涯的“收官”之作。但當時他打籃球的童子功、他的優(yōu)美姿勢，還是余韻猶存，多年后許多同學還興致勃勃地說起那次難忘的球賽。

元洛師的籃球“收官”之作畢竟是慘淡收場，事后我勸他不要嗟嘆什么歲月磨人、人生易老了，我勸慰老師說，多少舞文弄墨者弱不禁風，您還算是“赳赳武夫”，到老年還身心兩健，筆耕不止，這也要拜熱愛體育之賜呢！

酷愛書籍

平生何所好？所好在詩書。元洛師酷愛購書、藏書、讀書、著書，是真正的假一罰十的書癡。天下之書癡多矣，但他自有其可述可傳可評可點的“特色”，我且略說二端，一為購書，一為贈書。

元洛師在21 世紀第一個十年之末，為《光明日報》所屬之名刊《博覽群書》寫過一篇卷首之文，文題為《上有天堂，下有書房》，此題改自最早見于元曲而流傳民間的俗諺口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他對于自己的化用之妙頗為自鳴得意，他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抒寫自己的書房即天堂之樂：“上個世紀后期我有幸擁有一間書房以來，我天天文學于其中，文化于其中，精神食糧于其中，其喜洋洋者矣！”不過，身心均在天堂也仍不免有現(xiàn)實的苦惱，因為書海無涯而書房的面積有限，而元洛師又“貪得無厭”，書房除了一扇必須對外開放的窗戶之外，已經(jīng)是三壁圖書滿坑滿谷了，而無辜的走廊與陽臺也宣告部分淪陷，兩個新建的書櫥分別在兩處割地稱雄，如此意猶未足，書的隊伍竟大舉入侵家居的心腹之地——臥室甚至衣櫥。更有甚者，女兒的車庫也被迫建了一面書墻，以安置他的書齋中已無容身之地的“災民”。是可忍孰不可忍？終于遭到師母段緹縈老師的頻頻抗議和反對。

元洛師除了詩歌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頗具才華之外，在日常庶務(wù)方面智商頗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應(yīng)家務(wù)均由師母承包，他也就一心一意在他的“天堂”里自得其樂，所以他的成就師母居功至少“一半”。師母后來雖是大學數(shù)學老師，但也愛好文學，除了發(fā)表過若干很有靈性的小品散文，作為虔誠向佛的居士，也福至心靈地寫過平生唯一的一首詩《禪詩四行》：“風：無中生有/ 花：騙你沒商量/ 雪：讓你找到撲空的感覺/ 月：一塊碩大的遮羞布。”此詩發(fā)表在《普陀山佛教》，臺灣名詩人洛夫轉(zhuǎn)發(fā)于他主持的《創(chuàng)世紀》詩刊，并親自撰寫了一篇評文。師母向往的是簡單與清凈，她經(jīng)常嘲笑元洛師是“天下文章一大抄”，眼見得書齋變成了“書災”，而且災情日益嚴重，慈悲為懷的她怎能不有怨言？但她有所不知的是，老師書齋的災情，學生我也曾推波助瀾，難辭其咎。元洛師對書有特殊的感情，到哪個城市不論大小都必定要逛書店探書。有次我陪他去平江看杜甫墓，路過縣城時他突然喊停車，原來我們正經(jīng)過新華書店，于是我們停車而進，逛了大半個小時，待元洛師買了幾本書后才離開，記得其中一本是大部頭的《唐詩藝術(shù)技巧分類辭典》，他笑逐顏開，如獲至寶，后來他又從別處購得《宋詞藝術(shù)技巧辭典》足成雙璧。我到長沙也曾多次陪他逛書店，滿載而歸回到家里，他就對師母段老師說，書是我送給他的（其實是他自己買的），見此師母也不好多說什么了。

我再說說元洛師的贈書。有的人嗜書如命，其書概不外借，遑論相贈，元洛師則不然。俗語有云：寶劍贈壯士，紅粉贈佳人。他先后贈過不少的書給別的讀書人和寫作者，他年屆花甲時正逢我籌建私家藏書樓（南湖藏書樓），他便將藏書陸陸續(xù)續(xù)贈送給我，前后共約七八千冊。我曾在《洞庭之聲》1995 年6 月21 日發(fā)表《贈書：老師的厚愛與鼓勵》一文記述此事。元洛師自己也曾在《湖南日報》1996 年7 月12 日發(fā)表《“散”書小記》（該文后為全國多家報紙轉(zhuǎn)載）以作呼應(yīng)。他在文章中寫道：“我認定他是我‘散’書的最佳對象，于是我一通電話，他數(shù)次來車，先行遣散的一千多‘書國佳人’，便隨他載欣載奔而去，還有許多不及隨行的便在書架上紛紛呼問：何日君再來？”元洛師把書籍親切地比喻為“書國佳人”，可謂獨特而絕妙，顯示了他對書籍的情有獨鐘。那時，我到他家里拉書總是提前約好，他每次已把要送我的書清理出來堆在書房或客廳的地上，我和司機便將書裝進帶去的編織袋里（每次裝四五袋）。元洛師有時也來幫忙裝書，其中有多次本來是要將書裝進編織袋的，但他拿在手里摩挲再三又忽然舍不得給我了，對我說，這本書（或者是“這幾本書”）我還要看一下，下次再給你。下次他果然是將這本書或者是“這幾本書”給我了。我想從“這次”到下次之間，元洛師也許真看了，也許并沒有看，他確實是因為與書的感情太深，不忍一下分別而已。也有極少數(shù)時候，他未及提前把書清理好，是在我和司機到達后才臨時從書架或書櫥里拿取的。凡是在書架上的書他只看看書名就給我了，如果是書櫥里的書他便要翻開檢查，他悄悄告訴我他買書的私房錢都潛伏在其中，時間一久便不記得藏在哪本書里了，所以要檢查。有一次我回到家里整理他的贈書時，還從一本書中發(fā)現(xiàn)了400 元，我后來去取書時暗地塞給他，意外之喜哦，他笑逐顏開得幾乎要返老還童。

講課高手

我在岳陽師專中文系就讀時，實際上沒有聽過元洛師講課，因為輪到他要為我們這個年級傳道授業(yè)解惑時，他就調(diào)到長沙去了。但我們聽1976 級同學講，他們都特別喜歡聽元洛師講課，說他講課語言精練，沒有多余的話；由于他學識功底深厚，記憶力超強，舉例是信手拈來；他講詩詞時，可誦可吟，有時甚至可唱，聲音極富磁性，極有感染力；他的粉筆字也寫得龍飛鳳舞，賞心悅目（補充一點，元洛師的毛筆和鋼筆書法都很好）?？傊瑢W們都為他的講課而傾倒。

元洛師的這種講課特點和風格，我是在他后來的多次講座中領(lǐng)略到的。1999 年9 月，臺灣詩人、散文家余光中首度訪湘，元洛師全程陪同。趁此難得的機緣，我邀請余先生和元洛師聯(lián)袂來我們學校（那時我校的名稱是岳陽師范學院）講學，地點在能坐1500 人的大演播廳，那天整個演播廳座無虛席，還有許多人只得站在后面或坐在過道傾聽。余先生的講題是《中英文之比較——兼析中文之西化》，講得正在興頭上時，坐于其側(cè)的元洛師卻掏出一支煙點燃后自顧自地抽將起來，火星閃爍，煙云繚繞，如此廣眾大庭，顯得頗為不合時宜，弄得大家一愣。余光中表情嚴肅地當眾“揭發(fā)”，說是李元洛的夫人嚴禁他抽煙，但我看到他在外地經(jīng)常違禁，他要全程陪我，就是好多抽幾天，云云。言罷，余詩人面對全場聽眾，對元洛師做著指責的手勢，竟然誦起他的題為《請莫在上風的地方吸煙》：“請莫在上風的地方吸煙/ 因為有人在你的下面/一連咳了三聲嗽/ 呃喝呃喝呃喝/ 你卻假裝聽不見/就算你要吸煙/ 也要讓別人呼吸/ 呼吸新鮮的空氣/阿嚏阿嚏阿嚏/ 有人在下風求你……”其詩本來就莊諧并作，加之誦者邊誦邊對元洛師側(cè)目而視，于是臺下聽眾立時恍然而悟，“群情鼎沸”而掌聲如潮。緊接著長于背誦的元洛師起立，當場背誦余光中的另一首抒寫環(huán)保主題的現(xiàn)代詩名作《控訴一支煙囪》。這下大家才完全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兩位嘉賓根據(jù)講座內(nèi)容故意設(shè)置的場景，配合巧妙，可謂天衣無縫，水到渠成。事后獲知，余光中訪湘歷時半月，先后于岳麓書院、湖南師大、岳陽師范學院、常德師范學院、張家界的武陵大學做了共五場講演，“喧賓”而不奪主的元洛師都即興背誦了余光中之詩作甚至散文，并略加評說。在武陵大學的現(xiàn)場，余光中說：“李元洛先生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我作品的批評者，同時又是我最好的伴奏。相得益彰，謝謝他的演出?！彼蹬_后又馳函感謝，說元洛師：“九月間三湘之行，蒙你全程相陪，并多場精彩‘伴奏’，非但壯我行色，亦且光我講壇，誠為一程文化甘旅?！?/p>

元洛師在其他場合的講話，也總是顯示出他獨有的智慧和風趣幽默的風格。

2010 年3 月21 日，我和內(nèi)子朱平珍共同建造的南湖藏書樓揭牌，邀請元洛師出席。在我首先致辭、岳陽市委宣傳部長徐新啟接著講話后，請元洛師講話。元洛師手無寸紙，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一年一度的春天如約而至，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墻外開花墻內(nèi)也香，一墻之隔，墻內(nèi)墻外，我們大家濟濟一堂（引者注：當時揭牌儀式在南湖藏書樓的院子里舉行，參加者的主體為我多年來的學生，但由于到場的人太多，有一部分來賓只好站在院外，兩部分人由短短的圍墻隔開，所以元洛師別出心裁地用了‘墻內(nèi)墻外’之說），參加并慶賀南湖藏書樓揭牌儀式。剛才余三定說他要講三點，他是三句不離‘本名’，他是余三定，所以他講話行文常常也是‘余三點’，但是為了節(jié)約時間，他今天只講了一點。徐新啟部長也是講三點，一、二、三沒有省略，講得很好。余三定是我的學生，我可以比他多講一點吧，講四點?！痹鍘熯@個智慧而幽默的開頭既罷，不僅院內(nèi)熱烈的“掌聲響起來”，院外的掌聲與喝彩聲也如洶涌的潮水翻墻而入。若干年后，許多人還津津樂道元洛師講話的這個精彩開頭。

詩聯(lián)名家

元洛師不但學術(shù)研究和詩詞欣賞的成果豐碩，而且還是散文名家（他的詩文化散文在當代文壇別具一幟）和詩聯(lián)名家。我這里只略談他的詩聯(lián)創(chuàng)作。

我和內(nèi)子朱平珍的南湖藏書樓建成時請他賜聯(lián)，他題曰：“湖寬堪作硯，豪揮萬字；樓闊好藏書，富壓百城。”視野開闊，富有豪氣，且有內(nèi)蘊，耐人咀嚼。我兼任《云夢學刊》主編時，請他題詞，他撰書了一副對聯(lián)：“風濤萬丈歌云夢，翰墨千秋誦學刊。”嵌入“云夢”和“學刊”于聯(lián)尾，這種嵌名于尾的嵌尾聯(lián)非常巧妙。元洛師2020 年創(chuàng)作的“端午新聯(lián)”第一副寫道：“中國詩壇第一人，但推屈子；兩間遺澤無雙地，唯有汨羅。”我在發(fā)表于《湖南日報》2020 年6 月19 日的《藍墨水歟上游只屬汨羅江——賞析李元洛〈端午新聯(lián)〉》中說：“上聯(lián)寫屈子（屈原）為‘中國詩壇第一人’，既是說屈子作為中國歷史上的偉大詩人在產(chǎn)生的時序上為第一，也是說他的影響為第一，這種新穎的高度評價是很準確的；下聯(lián)寫‘兩間遺澤’除了汨羅而‘無雙地’，是說因為屈子在汨羅留下不朽詩篇，最后在汨羅投江，汨羅便成了天地之間（即“兩間”）獨一無二的地方。此聯(lián)先歌頌屈子，再贊美汨羅，屈子與汨羅融為一體，人們提到屈子必然會想起汨羅，人們提到汨羅也必然會想起屈子?！庇摄枇_市政府敦請書法名家書寫后，此聯(lián)現(xiàn)被懸掛在汨羅屈子文化園的正大門。

不過，“端午新聯(lián)”總共4 首，元洛師與我誼兼師友，他不避“賣瓜的說瓜甜”之嫌，私下曾對我說：“那副用作門聯(lián)的是不錯，但應(yīng)該還有人寫得出，而另一副我尤其得意：‘萬古不磨，洞庭波兮木葉紛飛云夢澤；千秋傳誦，藍墨水歟上游只屬汨羅江?！@，只怕冒得人能寫得出了！尤其是想出那個與‘兮’字做對仗的‘歟’字，真是煞費苦心！”對元洛師這一頗為“自戀”的“文化自信”，我無論從什么立場而言都只能表示贊成，因為將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和多次表白要做屈原、李白詩的傳人的余光中《詩魂在南方》一文中之名句，美美與共地在一副對聯(lián)中結(jié)下良緣，傳為佳話，真是談何容易？元洛師與岳陽緣分深長，他曾應(yīng)邀作《詠洞庭》，刻石陳列于岳陽樓側(cè)面對名湖的詩詞碑廊：“范相文章北斗高，杜公詩得鳳凰毛。洞庭借我新臺硯，好寫胸中萬古潮！”他曾對我說，自屈子以來詠洞庭的名作太多，他曾多次辭謝，生怕唐突前賢，直到想出后面兩句時，他覺得不致太慚愧才敢出手。他還應(yīng)邀作《岳陽樓新廣場水榭聯(lián)》，由他的父親、書法家李伏波先生書寫，懸掛于岳陽樓側(cè)汴河街背城面湖之水榭：“勝日賞湖山，邀李謫仙把酒高歌，不論春夏秋冬，八百里風濤浩浩，都來懷袖；清宵臨水榭，約杜工部憑欄遠望，何分東南西北，千萬家燈火洋洋，齊亮心扉?！焙汀岸宋缧侣?lián)”一樣，它們都是融鑄古今、別出心裁之作。

除了聯(lián)語，元洛師還有詩歌創(chuàng)作。他在其詩聯(lián)集《夕彩早霞集·后記》（花山文藝出版社2022 年5月第1 版）中寫道：“2010 年夏，早已退休而避暑于瀏陽大圍山中的我，忽然心血來潮作組詩《大圍山詩草》，當時純屬有感而發(fā)，欲罷不能，選擇的是我所情有獨鐘的七絕這一形式，自此正式發(fā)軔，以后于七絕與聯(lián)語也就續(xù)有所作?！薄洞髧皆姴荨方M詩中的第一首《山溪問答》寫道：“山溪何事出山忙？聞道風光在遠方。識盡人間千百態(tài)，始知山是好家鄉(xiāng)?！薄赌桓飞桨嗽仭方M詩，贊美我內(nèi)子朱平珍家鄉(xiāng)平江縣幕阜山的美景良辰。其中《聽濤》一首寫道：“藍天如海凈無塵，云朵飛來白浪生。且上山巔舒望眼，天風吹我聽濤聲?！薄恫t望臺》一首是：“振衣千仞立高臺，如海蒼山四望開。目光似網(wǎng)撒將去，萬壑千峰撈上來！”《山宿》一首：“春樣良宵水樣風，天低幾可撫星空。直上高山山頂宿，喜將明月抱懷中。”亦是同樣的好詩妙句。

2014 年，元洛師在江南與北國各作了一組詩，前者為早春時節(jié)游覽長沙湘江之西的梅溪湖，題為《春游梅溪湖》，其中有一首是：“半世流光去絕蹤，白頭長憶少年紅。春華已逝藏何處？都在桃腮柳眼中?！焙笳邽橥泶簳r分游京郊之慕田峪長城，題為《春晚登慕田峪長城》，其中之一是：“長城飛舞入云煙，千里來登耄耋年。我與夕陽俱未老。壯心同在萬山巔！”兩詩一剛一柔，語言新創(chuàng)，意境或雄豪或幽遠，令人玩味不盡。

余墨

點水蜻蜓，雪泥鴻爪。關(guān)于元洛師的這篇印象記，限于我的水平，也限于《名作欣賞》寶貴的版面，我應(yīng)該就此收束了。不過意猶未盡，我要強調(diào)的最為重要的印象應(yīng)該是：元洛師是一個性情中人，同時也是極為重情重義的人。

元洛師曾多次對我述說，在他的生命歷程中，有哪些前輩領(lǐng)導和老師于他有恩，有哪些朋友和編輯于他有惠，古人說“施恩勿念，受惠毋忘”，他都一一銘記于心，不敢忘卻。我耳聞目睹的也正是如此，例如他曾在洞庭湖邊一所農(nóng)村中學載沉載浮，時任岳陽地區(qū)教育局局長的熊楚劍先生偶爾聽到他講課后，便排除重重阻力，兩年中連下兩次調(diào)令，終于將他調(diào)到岳陽師專任教；而1976 年后，湖南省文聯(lián)希望他去所屬的《湘江文藝》編輯部工作，時任岳陽地委宣傳部部長的劉金聲先生，出于惜才之心也慨予放行。此后數(shù)十年中，元洛師對上述兩位先生一直念念不忘，每到岳陽必趨府拜望，敬如兄長。對有恩于他的人是這樣，對岳陽師專的愛好文學的學生，他在校時和去長沙后都關(guān)愛有加，甚至一一賦詩相贈予以勉勵。也許是他對我主編的《云夢學刊》和主建的南湖藏書樓都曾撰聯(lián)吧，過去他竟沒有寫過專門送我的詩。我心里略有失衡，或者說得隴望蜀，前幾年終于賈勇向他索詩。時隔不久，以瀟灑俊逸的筆墨書寫在宣紙上的題為《贈余三定》之贈詩便翩然而至，落在我的案頭，那是元洛師“在學術(shù)研究之外”的另一番天地：

一

高第華庭何足道？黃金珠寶更休崇。

我言三定真豪貴，十萬藏書此棟中。

二

巴陵城外南湖水，李白秋歌句有神。

夜半讀書君警醒：詩仙乘醉欲敲門！

2023 年9 月10 日第二次修訂

作者： 余三定，湖南理工學院二級教授，現(xiàn)為湖南省社科基地“中國當代學術(shù)史研究基地”首席專家。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文藝學、當代學術(shù)史研究。先后出版《文壇岳家軍論》《學術(shù)的自覺與學者的自立：當代學者研究》《新時期學術(shù)發(fā)展的回瞻》《新世紀文論》《譚談評傳》《當代學術(shù)史研究》《南湖藏書樓》等。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