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塵世之難,過了多半。
后患命定,雖然還有些微不明。
不忍的,無奈經(jīng)歷了,
暗中漸漸而至的,只能垂手恭候。
我知道我必將經(jīng)歷那些,
只能獨自擁抱那緩慢而來的歷歷痛楚,
于人生之秋晚,感嘆這塵世
竟然是要無限黯淡下去的混沌。
塵封的刀子,這一晚
他再次取出擦拭。
暗夜裂開,
他依舊擦拭著那刀子
咒語一樣凝神盯著。
刀子終于隨著他的凝視,
沁出了一滴金屬的冷汗。
冬夜,獨自睡下,
格外裹緊了被子。
好些日子沒下雪了,
也沒有風(fēng),但是格外冷,干硬的冷。
裹緊被子,自己抱著自己,
愛人一樣抱著自己,緊緊抱著。
緊緊抱著自己,也是一種溫暖,
自己給自己的溫暖,
自己給自己的愛的溫暖。
而這些,并不羞恥,在這
虛無的塵世面前,并不羞恥。
最后的冬夜,尋常幾個電話,
遠(yuǎn),或近,親人,亦有友人,
還有的,無聲,但是懷念。
之后,簡單洗沐,這人世的清水啊——
依著床燈,讀一本書的最后幾頁。
這是冬夜,終于下雪了。
漫天的大雪,愈下愈大,愈下愈大,
而那一片黑茫茫、白茫茫里,
我已渾然不覺,
寧靜,怡然,透明了一樣。
讓我快一點兒老了。
老了,就知道最后的結(jié)局。
那時候,才知道過去的那些“痕跡”,
那些“點”和“線”,詭譎得
如同山間的石頭、樹和流水,
豁然連在一起。
一切可以放下了,不能放下的
也得放下了……
命運若此,夫復(fù)何言。
塵世的事焉能了結(jié)。
我沒有一萬年,
可我每天只搬運三粒沙土。
我不與人說,這是秘密
我命缺土。
我知道我沒有一萬年。
可我每天只搬運三粒沙土。
這是秘密,我能說的是
母親算過我命缺土。
塵世的事,難了。缺土的我,
要搬運好最后的三粒沙土。
蟾蜍,赤身橫于盤中。
漁人捕定的一刻,
它即知曉了它的命定,
知曉了我千里之外的赴約。
它知道它誘惑的毒,微苦的毒,
浸透了雙椒油鹽的,正合于酒性,
合于嗜酒之人的偏執(zhí)口味。
稻田里,它已焦渴數(shù)月。
此刻,這須用老酒十足喂養(yǎng)的蟾蜍,
對酒,亦對我的洋酒盞鼓著雙目。
它在思謀,如何借著它的筋骨畢露
赤身裸體,要與我大干一場。
它要與我劃拳賭勝。桌上無菜,
各自,要就著自己的肉身下酒。
十八碗老酒之后,看誰
體無完膚,七零八落。
這微微有毒的好滋味,筋骨畢露的滋味,
正是下酒的至味,正是堪以酌飲之味。
哦,二十盞、三十盞老酒下去,我倆惺忪對視,
那一刻,我知曉了,蟾蜍的,亦是人的命定。
蟾生,人生,都是自己就著自己下酒。
* 在上海朱家角品味過一道菜“熏拉絲”,即熏制的蟾蜍。此菜頗宜下紹興老酒,因戲作。
它翅膀的無奈,方向的無奈,
這自己驚慌了自己的
要飛往哪兒,
甚至連它自己
也不知道。
它飛著,無奈驚慌地飛著,
不確定,不知方向,不知生死,
不知它的命運,
就慌亂地觸了一下
這個同樣無奈、驚慌的小世界。
這是鄉(xiāng)下,東北的一家人。
厚厚的雪圍裹著院子,
屋子低矮,土墻很厚,
炊煙如黏豆包一樣,冒著好聞的熱氣。
茶水沏得滾燙,炕桌上
炒好的大豆噴香。
小小的木頭盒子里,
塞滿了金黃黃的煙葉,
裁得整整齊齊的是卷煙的舊報紙。
這一家人,豬狗牛、雞鴨鵝都有。
有這些,才像一個家。
那個女人燙了酒上來,
順著我的目光朝向窗外,
說著俺家的時候,
她是連同那些生靈一起,都算在里面的。
她熟稔地
剝下黏黏的一瓣。
如此的味道,發(fā)酵的,
熟透了而近乎微微發(fā)臭的氣味,
讓人鼻息一窒。
而她瞇住了眼睛,一再回味。
她沉溺,沉魚那樣,落雁那樣,
在愛欲中沉迷那樣,
在暗暗涌動的詭譎浪波里,
只微微掙扎一下,
旋即更深地……放任了。
那么美艷,美而賤,因這味兒,
而少了一些羞恥和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