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峨莊是迷人的。天地賦予的原野基因,濃郁的泥土清香,驕傲地掛在齊桓公曾策馬征戰(zhàn)的山林深處,而且一掛就是八百年。從泥土拔出來的中國村莊,村名往往就地取材,帶著不用導航也迷失不了的方位和自己的DNA樣本。峨莊似乎有些另類和調皮,超乎尋常選用峨字掛在莊之上。取名如斯,有了峨冠博帶般的瞭望和想象——猜測最初的意味,或出于對高峻偉岸的禮敬,還有對時空飛馳的贊嘆影像。峨莊攆進成長的歷史步履,當然遠遠不及同樣叫莊的石家莊,也沒有棗莊、臺兒莊曾經彌漫的戰(zhàn)火硝煙,沒有河北冉莊的地道神奇和周莊的紅袖添香,卻依然在奔赴的路上倔強,對著同一片藍天搖曳芬芳。泰沂山脈逶迤到接近黃河的魯中,那個與蒲松齡故居同屬一域的地方,竟戛然而止,似乎有意頓了一下酣暢的筆,蕩出一個改變人們視覺習慣的形象符號,一段開始后便不再終場的生命書寫,以至被今人擊掌贊為“山上的部落”。
峨莊毫無疑問是個村。村的位置很優(yōu)越,左邊是山,右邊是山,前面依舊是山,唯獨村中托出一塊可升降直升機的平地。平坦是畫作中的白,也是山的奢侈品,類似開門見山的電腦主頁,更迭而不變調,變化而不染銹,數(shù)百年櫛風沐雨而不衰老,以山嶺心臟的名義,在這里呼吸和激蕩。
峨莊還是一個鄉(xiāng)。鄉(xiāng)的名字同樣叫峨莊。峨莊衣襟肥碩,在前胸后脊,衣袖領口,點綴出三十多個自然村。大峨莊小山村,似星如炬,壓滿整片山嶺。村名直白,像舊時老農隨手給娃娃起的名字,沒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詩意浸滿,卻淳樸得讓人看見在山坡勞作的父親和母親。西石村、石橋村、石溝村、東石村、后溝村、雀峪村、魯子峪村、羅圈峪村、柏樹村、土灣村、響泉村、紗帽村,極少不帶溝峪和石頭的。望著這些古樸的村名,不用去翻書,它們就以象形字的傳說立在說文解字里,擰出八百年的蒼古和遙遠。村莊大小不一,相互依賴,相互瞭望,相互牽掛,釋放纏繞的炊煙和不改的山味。
峨莊更是片山林。不足百平方公里的山坳里,林立著三百四十多座山峰。在我有限的跋涉步履中,感覺這個鄉(xiāng)的面積盡管不遼闊,山頭卻多得有些眼花繚亂。出門是山,入門是山,抬頭是山,低頭還是山?!队薰粕健愤z留下的筆墨,在這里延宕出許多可以看得見的骨骼與細節(jié)。群山綿延,翠黛起伏,無論高矮胖瘦,無不肩扛著肩,手拉著手,像小學生玩的丟手絹游戲,把巍峨、險峻、峭立、奇特、憨厚一一刻在眺望黃河的泰沂山脈尾部,橫亙在同飲一江水的親情圈里。山是這里的特寫和恒久貫一的血脈。推開山林之門,迎接陽光的既有“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的忙碌;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的親情交流;更多的是“山崦誰家綠樹中,短墻半露石榴紅”的樸素人家。
峨莊鄉(xiāng),當?shù)厝顺0阉凶龆肭f嵧。聽著有些艮的鄉(xiāng)音頓挫,如同稱呼家人似的親切。嵧是窄的,長的,立軸畫般南北兜開。中間是彎曲的路,相依的河,兩邊則是被山巒使勁擠壓出的谷峪和深溝。溝谷條條排列,東西橫開,一片青綠起伏的縮寫,一張書圣留在絹紙上的粗獷墨跡就放在了遠離鬧市的星辰中。東西的峪與南北路簇合為一體,竟蜿蜒出個很形象的簡化漢字“豐”。上蒼將這個人們喜歡的字擺在群山連綿的地方,類似留下一個千年燈謎,讓人去咂摸和猜想。五一過后,我從北邊入峨莊,由西石村往南行,到峨莊村,進土灣,過響泉,去下端士、上端士,再到東東峪、西東峪,看柏樹村、雀峪村,然后攀上最南端的山,到了與臨朐、沂源、博山、淄川四區(qū)縣相鄰的石橋村……山巔之下,叢林遮天蔽日,山階彎曲,小道纏繞,梯田疊出,山村的紅瓦石房都成為長卷里的風景,棋子般點綴在云層里。
二
峨的意義早就立在大小詞典里。峨莊之峨盡管沒有五岳蔥峻和氣勢磅礴,依然充滿固有的陽剛與雄性。高聳險要的齊山、潭溪山、云明山、懸羊山個個挺著胸膛,展現(xiàn)肌肉。我不知道各村各族的先人怎樣發(fā)現(xiàn)了這片牽青州、望黃河、接魯山的兩山夾長川的大谷峪。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敛华q豫選擇以青山為伴,扎根永遠。說這里環(huán)眼皆山,一點不夸張,大概也不輸《醉翁亭記》里“環(huán)滁皆山”的描寫。我曾在捧閱老先生華章時異想天開,若大先生涉足來此,“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的景致,說不定讓可愛的“六一居士”美美地“醉”一回,留篇《醉峨莊記》,簇一段千年文史佳話。因為他傾慕的范仲淹先生曾在近于咫尺的孝婦河畔徜徉生活二十余載,飲清泉,摘狀元,吟憂樂,還與好友富弼先后執(zhí)政青州府衙,以致“三賢祠”香火綿延不斷。還有稍晚些的蘇軾曾被貶于距此不遠的密州,面對清風明月,吟唱無人超越的“千里共嬋娟”。不知道李清照是否涉足過這里,至少眼睛不止一次仰望過。她住青州二十載,常常倚窗掀簾,悄悄叩問與峨莊手拉手的一帶山水:“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边@個敢為天下唱憂樂大曲的宋朝士子團隊,若相會于此,肯定會搖曳出非同一般的精彩。面對魅力閃射的古樸景色,誰會去拒絕呢?老巖古壁,白月松風,峽谷黑土,細泉流溪,組合成可以觸摸的天造盆景。當我把思緒拉回腳踏的山地,更相信村民講述的片言只語。元代、明代,抑或更早來的移民隊伍,在跋山涉水之后,發(fā)現(xiàn)了這片沒有刀槍劍鳴的寧靜之地。我沿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語絲,追逐他們的跳躍思維,似乎回望到攜家?guī)Э凇⒈赤l(xiāng)離井的第一批移民。他們面對厚重寂靜的青山,終于清空了被戰(zhàn)亂抑或洪水旱災霸占的心靈硬盤。內存病毒一旦被清除,人會立馬年輕和抖擻起來,像戰(zhàn)勝肆虐的新冠病毒一樣,摘下口罩,放肆地對著大山吼一嗓子;奔赴千里,吃頓有滋有味的淄博燒烤;抽袋旱煙,呼吸下清新自由的空氣;再把疲憊的身子極盡攤開,交給野草,交給山坡,交給星月,將香甜鼾聲拉出美美的長調,混于鳥鳴蟲聲的大合唱里。
靜聽沒有污染和干擾的山谷回響,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加舒坦呢?
一群羊和一聲清脆口哨,畫面似的閃在山尖尖上——我在那聲直上云霄的牧羊口哨里有了些陶醉。
當數(shù)次進出峨莊后,我把先前的肯定又毫不猶豫地否定了——雄性不是大峨莊的唯一代表,它在把堅實脊梁和臂膀奉獻出來的同時,也把母親的懷抱無私敞開。大山盡管貧瘠,卻歷來不吝嗇,像瘦弱的母親,照樣把干癟的奶頭塞進孩子的嘴里。被山托出的黑黃土地,沒有豫之南的遼闊和江漢平原的滋潤肥沃,沒有范仲淹筆下的“千家灌禾稻,滿目江鄉(xiāng)田”,卻是大山捧給鄉(xiāng)親們的全部赤誠和活下去的唯一。日出而作,壩堰開荒,種地養(yǎng)蠶,挖渠引水,把“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詩意印在山間。荒坡被開掘,山地被翻新,那些種莊稼的地盡管窄巴得像耕種者披著的衣衫,甚至只有巴掌大小。這又怕什么呢?地無論大小,最不負甩出去的汗珠子,“汗滴禾下土”的公式一旦被演算在日月里,深谷山頭的顏色也會被刷新和改變。金黃的玉米、小麥、大豆,謙遜的谷子,挺拔的紅高粱,還有辣椒、白菜、地瓜、南瓜、豆角之類,都匯集在飯碗里。端著碗、蹲在門口、依著籬笆和碾盤吃飯的笑臉,成為對大山黑土最質樸的感謝。
然而,這片讓人勞作、安靜的山中風景,沒有用汗珠子換來更多的富裕、滿足和歡笑。日月星辰輪回更替,復制似的在這里兜圈子。樹兜高了,人兜老了,山崖兜滿了層層苔痕,窮與苦的改變則蹣跚緩慢。窮,似乎特別戀山,像扎在石頭縫里的野草??墒?,窮也是家呀。山里人不離不棄這片供養(yǎng)生活的遺產,以《平凡世界》輩輩祖?zhèn)鞯姆绞?,背對大山,面朝黃土,日出而作,治山治水勠力不止,年復一年等待太陽的啟迪,迎接夢中笑醒的日子。一旦有聲音告訴,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時候,人們眼睛亮了,心思活泛了。真理與規(guī)律的力量就這樣神奇,一旦有火種播撒,開悟就成為擋不住的春天花朵。伴隨鄉(xiāng)親祖祖輩輩的山水,以更加青翠瀲滟的顏色和憨厚表情,感喟人們終于在脫貧的蓬勃時代讀懂了它、明白了它——誰說山和窮是副千年對聯(lián)呢?山是不會縮水的財富。層層疊疊的山,舒展開眉頭,露出固有的笑顏。
三
夏日花卉爛漫,綠色張揚,也是云彩變幻莫測的舞臺。那天清晨,一朵一朵的云,或白,或灰,或黑,或黑白相間,水墨似的在空中游戲,朝著風吹的方向聚集,類似趕集或者參加什么圓桌會議。你擁我擠,比試著力量,變幻著顏色。就在云們歡快肆意時,太陽將山頂焗紅,把獨有的光芒化作長長的巨杵,穿破云層和叢林,斜向刺下。蒙在山村上空的灰幔被撩開了。被撩開蓋頭的村莊,新娘般露出沒有雕飾的山野清爽和新鮮。水泥路、豆腐坊、大槐樹、電線桿、三關廟、汽車站、電動車、小推車,紅瓦綠樹、雞鳴鵝叫、炊煙豆腐、打趣問候,都在初升的陽光中流動和舒展。笛聲、喊聲、叫賣聲、問候聲、摩托聲,還有急匆匆的忙碌背影和一閃而過的笑臉,織成山村清晨的忙碌生動。
與忙碌和起伏音流形成反差的是那片草屋。草屋老派、干凈,靜靜地立在樹蔭里。任何人走到它跟前,類似靠近一位老者,昂奮的心都會冷靜些許,去體味和解讀這片立體鄉(xiāng)愁的裊裊蔓延。這里的草屋,完全是齊魯山中房子的古典圖畫,與京城四合院不同,沒有桂華琉瓦,與千里之外的杜甫草堂也毫不掛鉤。然而,草屋的格局,依然讓我聯(lián)想到那位遙遠親切的草堂主人杜工部。拾階早已辟為省級保護遺產的纖細山道,走進上端士村,步入那群古色院落,撫摸石墻黑磚,端詳為厚厚麥秸覆蓋出的黛色房頂,感覺我們敬仰的詩圣至少應該擁有一所簡陋的草房,然而,歷史的真實讓今天的我們很失望?;蛟S他沒有棲身的溫暖草屋,才在渴望里留給世界千古不朽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我在院子里徘徊張望,多么渴望有人從草屋走出,看到“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的天倫之樂景象。遙遠的草堂和沒有聲響的山間細節(jié),此時此刻已與院中的氣場、溫度、收藏的過往時光悄然融合,閃爍著生命追求的生活狀態(tài)和千古理想——和美的存在和存在的和美,才是合理的、溫馨的、向上的華章。檐下那些“自來自去堂上燕”,并不在意我的存在和信馬由韁,自由自在地在屋前屋后追逐,劃著弧線,彈著它們的五線譜。
我贊佩那些可引為自豪的人文景觀;喜歡品讀大自然恩賜的無數(shù)瑰麗遺產;嘆為觀止的自然與文化的卓越合融,錘打冶煉出的萬千至偉奇觀,而那些披滿歷史陳跡,?過歲月之河的胡同、街市、山鄉(xiāng)村舍,更是我樂此不疲和流連忘返的奔赴之地。在我看來,那些國寶級的大美景色,足能夠震撼心靈,是我們仰望和引為自豪的星空。但在心理上始終有敬畏的距離。山鄉(xiāng)村舍和市井胡同則不必了,類似能夠觸摸和親近的脈搏和手掌。以為遍布九州、撫養(yǎng)生命的村舍,無論何種式樣,才是中國文化綿延鼓蕩的溫暖懷抱。文化的基因與細胞,在這些類似民族衣衫和血肉胸襟里萌芽、茁壯、繁衍、承傳、收藏和升華。我多次徜徉在北京胡同和南京小巷,靜聽周莊同里的小橋流水,在寬窄巷和狀元巷尋覓特有的氛圍與地域密碼,在福建土樓、大明湖畔和沈從文筆下的湘江竹樓間,叩問溪水與那些尚未走遠的跌宕故事。當然,帶有體溫的老家胡同、古窯和鄉(xiāng)村更是我喜歡反復閱讀的地方。村舍、老屋、小溪、古樹、清泉、老井、傳說,每一點足能夠彰顯余光中那枚郵票的效果,記憶流淌根脈鄉(xiāng)愁。泥土的芳香,才是中國文化長脈的真實味道,一個村莊可以說是一部中華文明史的縮寫,遺忘或者淡化中國化的土壤味道,文化觀就不完整,也難以回望和準確解讀《詩經》響板的平仄,還有《樂府》《古詩源》的萬千情懷。山鄉(xiāng)小院樸素無華,卻有奇妙的安撫心靈的功能,能夠找到生命的零點和起點。一個山村部落,不僅是歷史和文明演進的一個符號,也是中國文化這株參天大樹上不可或缺的健康一葉,讀懂葉子經緯,撫摸葉子顏色與溫度,或許明白鄉(xiāng)村振興在今天的意義——物質的,精神的,文化的,一個都不能少,也少不得。
我鼓舞腳下的步子在山村間漫游,任意行走,滿足眼睛的貪婪與涉獵。保留下來的老房子,柴扉門,光滑的、或者布滿青苔的石頭、繩道似的山階,被風月侵蝕的斑駁門樓和不完整的雕刻石花,如同唐詩宋詞彈跳的眼神,讓你去接近、握手和擁抱。這些老舊物品,穿越時空,以備份的身份讓今天的歷史去解讀。房前屋后茁起的香椿樹、石榴樹、槐樹、榆樹、楊樹、棗樹、桃樹、紫藤等植被,還有偶然出現(xiàn)的大小柴垛,在旁邊啄食的雞群,立在樹椏上的鳥窩,站在門口和山階上搖尾巴的狗,以山村畫的形式閃現(xiàn)在盆景里,告知中國村落活著的和前行的生命長鏈。
濃綠早已蓬勃張開,將山脈河溪掩映得密不通風,也掩映著新舊院落與曲折小巷。大道一律被硬化,小道也被硬化,靠街房屋的墻面上,那些被彩繪出的荷花翠竹牡丹,“孝為先”“和為貴”與“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時代樣本,與生命要素里的吃喝住穿渾然一體,成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指向。疊向各家深處的坡道和石板臺階,像斷斷續(xù)續(xù)的詩行,在家與家相通的山間跳躍穿行,蜿蜒出寬寬窄窄的立體山色。山色早已不是負累的自卑,也不再是被定義為落后的代名詞,貧瘠的改變和改變的時代旋律,成為鄉(xiāng)愁的自覺和清澈河流,奠基著現(xiàn)在與未來。夏日驕陽里的一切,已不是多年前被我攝入眼里的土氣、泥濘和雜亂,農村、農民、農田或曰山莊的一切古老要素,在向一個濃密笑靨的理想方向悄然用力和不斷演化。
四
峨莊村的大槐樹還是老樣子,枝椏斜向半空,與相鄰的關帝廟相互映照,在陽光里倔強著自己——生命的照見和獨存的記憶。望著眼熟的綠樹紅廟,讓我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欣喜。只是,路旁的當鋪已不見蹤影。你可知道,山東呂劇《王定保借當》的故事就在這里萌芽成長,大樹年輪里應該滋潤著故事的原汁原味。當鋪消失了,王定保也不知去了哪里,喬遷了?進城了?還是像當下許多老人,以不要工資的全職保姆身份,給自己的兒女帶孩子去了?見不到尋訪原型,不免有些悵然和遺憾。
當鋪舊址旁臥著一塊青石,凳子似的方正,光滑無塵,那樣子似乎經常被人撫摸和歇腳使用。它是否見過我,抑或收藏過我曾經打量的眼神和撫摸的手紋,早已忘記,但它以過去門石的憨厚守候在家門口,見熱鬧,見寂靜,見風雨,見更迭和見改變,沒有任何偏見地記錄人間往事和星月時空,讓我生一份感動。我坐在青石上,望著為陽光不斷吹染的天際,想從瓦藍透亮,沒有雜質,像從大染坊掛出的嶄新布匹上尋覓悵然遺憾的答案。
思緒的閘門一旦出現(xiàn)縫隙,便有許多想入非非跑來湊熱鬧。我篤信輸過錢、吃過虧、蹲過牢獄的王定保同學,絕對不會再犯棄學賭博的毛病,也不會再上壞人的當——不會在一塊石頭上把自己絆倒兩次。即使面對當下網絡行騙的瘋狂和狡猾,恐怕也不會動搖吃過虧的信念,因為他娶了表妹張春蘭。那位貌美、大度量事的女子,關鍵時刻扔掉羞澀,以“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智慧與愛,救了王定保,也給大峨莊涂上一層瑰麗的色彩。呂劇由此在山鄉(xiāng)蓬勃,不僅成為富起來的村民春節(jié)演出的首選劇目,也是每天酒桌上喜歡哼唱的曲調。我追著漫無邊際的思緒往前走,路邊院子飛出熟悉的唱腔,是張春蘭唱予妹妹張秋蘭的戲文:
拼著挨上一頓打,放上我娘的八百錢。回頭再把妹妹叫,我把衣裳包齊全。這是衣裳五件整,三件單來兩件棉,我怕衣裳當不夠,還有句好話要你傳。到當坊開張當票交給我,姐姐自己取衣衫……
唱腔委婉、潑辣、清麗、大膽,像朵情竇初開的山花,釋放著少女心思與深情篤意。面對被抱怨的疼愛和情愛的無邊堅定,讓聽戲的人心疼和長喟。山里女子的愛戀觀和火辣辣的勁兒,也讓《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和紅娘有了幾分羞澀。
古樓,蒼古,樸素,像件經歷過風雨的舊衣衫,掛在離中心河道不遠的響泉村。這里已辟為網紅打卡地。我忘記驚嘆這座突兀奇特的建筑,忘記贊美技藝高超的山石工匠,不用泥水,堆積木似的,把凹凸不平、青磚厚的黃石頭,一塊一塊疊成筆直的三層高樓。天花板弧形半圓,一樣用黃石板排掛起來。屋里空落,除了塵土覆地,沒有想象里的書籍字畫,家具也沒有。在這樣的房間里,很難對接上李清照筆下閨房繡樓的委婉火熱文字,倒像碰到一位電視劇《老農民》中的莊稼人。陽光射進窗戶,成為飛塵舞動的金光大道。迎著陽光照射的方向,可望見河對面起伏的山巒叢林和村莊,望見王定保居住的當鋪,更能瞭望戶戶炊煙共舞。面對陽光和久遠的石頭黃土,盯視這座山村頗似另類的建筑,想著張春蘭的大義人生,想象她呼吸深山空氣,靜聽蛙鳴溪聲的生命成長,還有把自己愛情握在手里的可愛模樣。下決心是需要勇氣的。無論從哪個角度透視,她都是讓人贊佩的勝利者——勝利是她自己的選項。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峨莊人,抑或方圓百里的人喜歡哼唱《王定保借當》,為什么把這這座粗糲小樓用心保護起來,感覺張春蘭已不完全是戲曲里的人物,而是沒有搬走的一位鄰居。不用考證建筑物的滄桑歲月,它只是一個物體對一種情懷的親密鏈接,滲透著林徽因筆下的“建筑意”:“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堡,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于歌唱……”這座小樓的存在,是富裕起來的鄉(xiāng)親需要的一種精神寄托和渴望,一種看得見的價值取向,甚至可為兒女成長的標桿和效仿的榜樣。因為做人的、做事的道理和勝利法則千古不朽。
五
峨莊泉多,遍及每個村落。當沿著長長的慢坡,靠進東峪村中央時,一股指頭粗細的“尿泉”,正歡快地從山崖中往外噴射,調皮的姿勢裹著太陽的光,拉出半圓弧形。盛水的方塘被濺起浪花無數(shù),漣漪疊涌,吸納著挑水人的笑聲。望著這幅雪花飛濺圖,禁不住把手伸進水里,捧起,握住。問旁邊挑水的婦女,能喝嗎?咋不能喝呢,山泉水,可甜了。順手將舀水的葫蘆瓢遞給我。
挨著“尿泉”的還有兩眼泉,一個“鍋泉”,一個“媳婦泉”,泉泉有水,清澈透亮。每眼泉的水都不大,也不猛,溫文爾雅的樣子,與粗獷的大山形成強烈反差,讓人容易想起孔子大弟子顏回的謙虛模樣。
山泉與“二泉映月”的江蘇惠州泉不同,也與大名鼎鼎的濟南泉水不同。無論被稱作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還是相鄰的黑虎泉、珍珠泉,它們都以“城里泉”的名號,驕傲地將濟南府流貫成名揚天下的“泉城”?!耙怀巧缴氤呛闭侨畤娪亢图な幍膶懻?。峨莊山泉無論哪一個,則永遠是“清泉石上流”的碧玉翻版。山林之泉不會成為噴涌的“泉山”,不張揚的細水,把“我就是我”的個性牢牢地固定在山水字典里。
泉細,水長,不善表達,卻有善于表達的“代言人”,那棵國家一級“網紅流蘇”樹就是其中一個。
那樹太粗了,大概需要三四個,抑或四五個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將它摟抱住。那樹太美了,花開季節(jié),遮天蔽日,香氣噴涌,亦如一眼泓大之泉,讓人在靜見香氣怒放之時,接聞天下第一泉的沖浪水聲。那樹太久遠了,不說碑文上齊桓公勝仗后手植此樹的傳說,單看專家們的考證,也有近千年的樹齡。據(jù)說,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有其他流蘇出其右者。那樹又太年輕和浪漫了,每年四月,新枝吐翠,花放人間,將最美的十六歲花季和“我們正青春”的響亮音符,留在山間枝頭彈唱。
相對于于流蘇之名,我更喜歡稱它為“四月雪”。不管近觀還是遠視,花乍開,都是團化不開的濃重雪白。濃重的白使諸多妖艷之色不敢靠近而躲藏。其實流蘇花朵很小,很謙虛,躺在手掌上,并不引起眼睛太多的青睞,可是,它們簇在一起,形成一個集團軍的時候,就成為一樹旺盛的火焰。沒有色暈和色差的潔白之火,像云那樣織染得密不通風,柔美親切,又不會像云那樣隨意飄然而去,而是牢牢掛在枝頭,記錄星月里的成長。望著一樹熱烈,可以追望“窗含西嶺千秋雪”,也可以對接“獨釣寒江雪”的嫵媚意境。一棵樹是一種構造,一種天地合成,也是一種無聲的闡釋和解讀的物語。
流蘇樹旁,立有一方石碑,上刻“流蘇泉”三字。探身看其貌不揚的泉,再抬頭望汪洋恣肆的樹。只見流蘇花開,花落泉中,一幅情義相合的自然鄉(xiāng)村美圖,就不聲不響掛進人們的眼睛里。峨莊,給了流蘇怒放四月雪的一個場所,相伴它一眼泉,它就用自己的血脈、堅貞、情愫守望,牢牢地把根留住,為峨莊、為清泉、為這片亙古的山脈年年奉獻一樹銀花和千年詩章,抑或也在與泉、與山、與風、與人演奏一曲命運共同體的無聲樂章。
流蘇如此,柏樹村那棵與流蘇堪稱兄弟的古柏也是如此。響泉、夢泉、上雀峪的古槐,云明山、齊山上的古藤,哪棵上面沒有流淌幾百年的星光燦爛?
基因的神秘接近偉大,青山綠水又是偉大里的原子和質子。生命演唱的鏈條上,神奇的維生素與氨基酸這里一點也不少,裂變著嘆為觀止和今古奇觀。那天在一個叫“竹林小屋”的飯館吃完飯,看到幫助主人打理飯店的三位女性摘下頭上方巾說笑時,竟讓食客們驚訝了——她們雖已入七望八,依然黑發(fā)濃密,如同不一樣的流蘇花開。面對此景,她們幽默回答一切驚訝、好奇和疑問,笑臉映照著天邊的云彩——秘方當然有啊,捋著濃發(fā)說,這是不是綠水青山帶笑顏?
眾人恍然大悟。面對春花秋月,夏翠冬雪,清麗空氣,透明陽光與清澈香泉,采星光、捋月輝,撫山門、踏石階,鄉(xiāng)村振興里的忙碌身影與腳步聲聲,恰似串串綻放的玫瑰,在長長的“豐”字山谷間,涂染著未來的生動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