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梨花盛開的一個上午,榮光乘坐的淺綠色出租車下了高速公路,駛出匝道,過收費站,再向前四十里就到家了,一股家鄉(xiāng)的泥土氣味撲面而來,茶色的車窗玻璃映襯著窗外景色,猶如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境,虛無縹緲,不遠處一臺臺聳入云霄的風(fēng)機,旋轉(zhuǎn)著藍天和白云,鄉(xiāng)村公路兩邊返青的麥田里,百米長的指針式噴灌機,像一條騰飛在半空中的巨龍,噴灑出的水霧在陽光的映照下,形成了一道彩虹,宛如天堂之門,懸浮在麥田上空。
這時,榮光的手機突然響了,兒子問他到家了嗎?兒子淘汰下來的手機,他用著還不熟練,擴著嗓門對著手機喊,還有幾十里路就到家了,榮光對兒子兒媳有情緒,只說了幾句話就掛了手機,心里罵兒子,沒長公雞毛的小崽子,主不了老婆事,說好駕車將他送回老家,可臨來時兒子又變了卦,說工作太忙,只好約了網(wǎng)約車,當(dāng)時,孫子一聽爺爺要回老家,就黏在他懷里,他還對孫子撒了謊,說過兩天還會回來,其實他知道,他這一走再也回不來了,并且有卸磨宰驢的感覺。
這幾年,他進城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村里人看了誰不眼熱,人家榮光家的兒子是醫(yī)生,拿著手術(shù)刀給病人開膛破肚,大把地掙錢,榮光的兒媳婦在省城教書,三里五村誰能趕上人家,說得他像是身上披了金戴了銀,其實沒人知道,榮光在離開老家的那個夜晚,他幾乎徹夜未眠,像有什么東西在不時地拽著他的心,他從炕上爬起來,拉開電燈,在五間北屋里來回溜達,屋是穿心屋,迎門鏡里照出那么間房子,那么多榮光在走動,在最東間屋里,看墻上掛著他和春妮的結(jié)婚照,一個英俊帥氣,一個漂亮大方,看她微笑著在凝視著他,像是張嘴對他說話,要是春妮活著,這家庭該有多美滿,你去城里帶孫子,我在老家邊打工邊種這幾畝田,可你就是命苦,享不了這福,四十二歲得婦科病就撒手人寰了,當(dāng)他聽到婦科病多半由男人引起時,他也曾在夜里對著自己的欲望之塔懺悔。他伸出手去,擦了擦相片玻璃上的塵土,他好像在撫摸著春妮的臉頰,又一次感受到了春妮肌膚的溫暖,并聞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濃濃的沼澤氣味。他又走到最西間,這是兒子兒媳的婚房,他倆旅行結(jié)婚回到老家的那天上午,秋高氣爽,后鄰李迎弟走過來對他笑著說,恭喜,恭喜,你雙喜臨門,聽說你兒媳婦懷孕四個月了。他有些不相信,等兒子領(lǐng)兒媳進了門,有人在門前放鞭炮時,他才偷眼瞟了一下兒媳婦的腰,果然不同凡響,美得他呀,又在院門上貼了一個大“囍”字??勺屗麤]想到的是,到了晚上,兒子兒媳卻沒在老家過洞房花燭夜,而是到縣城住了賓館,說家里有些冷,望著這對年輕人的背影,榮光心里五味雜陳。他在兒子兒媳一夜都沒住過的新房里轉(zhuǎn)了一圈,走出去,拉開門燈,一團耀眼的燈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并將風(fēng)中搖曳的樹枝樹葉,映照得無比清晰,他站在院子里,等待著黎明時分網(wǎng)約車的到來。
那天去省城的路上,出租車一過黃河他就轉(zhuǎn)向了,在兒子的小區(qū)前下了出租車,他拎著行李,望著小區(qū)的大門,怎么看怎么別扭,兒子在手機里告訴他大門是朝南的,可在他眼里怎么看也是朝北,莫非走錯了地方?正猶豫著呢,就覺得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就見兒子向他喊了聲爸,他不知道為啥鼻子一酸,眼睛一潮,就把這轉(zhuǎn)向的別扭勁兒就化解掉了。
進了家門,兒子讓他換拖鞋,他要是犟起來,一頭牛也拉不回來,穿著老婆生前做的黑色松緊口布底鞋,徑直地就往客廳里走,只從他進了門,他什么也沒看在眼里,只有僅五個月大的小孫子,他被兒媳婦抱在懷里悠晃著,兒媳婦兒向她喊了聲爸后,才發(fā)現(xiàn)孫子正在懷里吃奶呢,他就立刻停住腳,那種尷尬,那種沒意思,還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好在兒媳婦很懂事,停了喂奶,恰到時候地將孫子遞到他的懷里,他第一次抱孫子的架勢像鋤大地,看上去是那么的生硬,年輕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抱過孩子,都是老娘和老婆抱大了兒子,老婆曾說過他,你光管怎么生,不管怎么養(yǎng),說得他搔著頭皮嘿嘿地笑,現(xiàn)在他看著懷里這個小小的生命,真的隔輩親,你看那白白胖胖圓乎乎的小臉蛋,你看那濃濃的黑眉毛,你看那眼睫毛長得,真像個小天使,還不眨眼珠地朝他看,那眼珠黑得透著一層亮光,喲喲喲,孩子朝著爺爺笑了,像是老相識似的,美得他呀,連抬頭紋都有春風(fēng)蕩漾之勢,本想再多抱一會兒,就被保姆將孩子接了過去。
那保姆三十多歲,腰里扎著圍裙,皮膚和榮光有一比,都是在太陽底下被暴曬岀來的那種黑,高大的身材,一雙大手,手關(guān)節(jié)粗大,一看就是干活出力的命,保姆喊了他一聲叔,讓他坐下來先休息一下,榮光這才坐在沙發(fā)里,接著兒子給他泡了一杯茶,趁保姆抱著孩子去衛(wèi)生間時,兒子才小聲地說,爸,讓你來的任務(wù),就是監(jiān)視著這保姆。他聽了不由一愣,什么監(jiān)視保姆?她犯了什么錯了?爸,你理解錯了,兒子又小聲說,據(jù)說現(xiàn)在有的保姆,趁爸媽不在家時,會虐待孩子。兒媳婦兒還插話說,爸,我產(chǎn)假要到期了,過兩天我們一上班,把孩子交給保姆,我不放心。
保姆從衛(wèi)生間里走岀來,兒媳婦兒立刻就閉住了嘴,雖然話茬停得比剎車都快,但榮光心里卻在嘀咕著,現(xiàn)在的人心都不好使了,這么防備一個從村里來的保姆,反而自己倒像做賊似的。
2
對城市生活,榮光還需要一個適應(yīng)過程,看慣了老家的煙囪眼兒,再看大都市的高樓大廈,他有點眩暈,并發(fā)現(xiàn)兒子也和他疏遠了許多,晚上兒子下班回家,對媳婦慢語輕聲,體貼入微,他裝假看不見這些,就當(dāng)自己的眼睛瞎了,他懷里抱著孫子想,你怎么不知道回過頭來和老爸說句話呢?即使不說話,看老爸一眼,心里也暖乎呀兒子,即使有時回來和他說句話,也是程序上的,不說不行的言簡意賅的一兩句話,爸,你又在衛(wèi)生間里吸煙了,爸,你該洗澡了,爸,你的牙該刷了,他聽了只是齜牙一笑,但看上去有些像哭,再深深地喘口氣,埋下頭來再逗孫子笑,看上去真是其樂融融,兒子,我還不算老,心像明鏡一樣,你說的這幾句話,都是媳婦的枕頭風(fēng),就像唱雙簧。
從前兒子對他可不是這樣的,尤其是老婆去世后的一段日子,他獨自面對著漫漫長夜,獨自面對著異常冷清的家,在多少個長風(fēng)呼嘯之夜,回想著他和春妮在一起的情景,來滋補他心里的寂寞和孤獨,當(dāng)然,他想得最多的還是他倆的炕上生活,他和春妮就是在這盤土炕上,在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共同創(chuàng)造出了兒子,又是一道閃電,明滅著他倆摟在一起的裸體,像是一張圖騰畫面,老婆去世后的多少個夜晚,他夜不能眠,輾轉(zhuǎn)反側(cè),并還能聞到老婆身上留在土炕上的那種氣味,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又翻了一下身,習(xí)慣性地去摟老婆,但他摟到的卻是冰涼的土炕,甚至感到那面土炕在傾斜,像是把他扔進一個無底的黑洞之中。那時,是兒子在夜里接連不斷的電話,讓他從頹廢中振作起來,爸,身體要緊,甭去干泥瓦工了,爸,我利用課余時間,在飯店里端菜洗碗掙學(xué)費,爸,我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讓咱家過上好日子。
兒子的話讓他哭了,他放下電話拉開電燈,亮堂堂的燈光讓他睜不開眼睛,他擦著眼淚,半閉著眼睛,屋中的一切就像倒映在水中的燈光,若隱若現(xiàn),又一次關(guān)掉燈光,黑夜又一次降臨,因為他只有在漫無邊際的黑色中,在深灰色的睡夢中,才能感覺到老婆的存在。
直到出租車停了下來,榮光回憶的鏈條也隨之中斷,出租車要經(jīng)過一個很大的集市,從高速公路上駛下的幾輛超載大貨車,被堵在集市上,要想通過,路兩邊的各種攤位,需要后撤兩步,而做小買賣的這些攤位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盡管被堵住的車輛不停地在鳴笛,但趕集的人們還是肆無忌憚地在大貨車前后來回穿行,老遠一看如同一堆螞蟻,在拖著一具昆蟲尸體緩慢挪動。司機長呼一口氣,關(guān)掉手機導(dǎo)航,打開車載音響,播放出梅雷迪思的抒情單曲《你并不孤獨》,優(yōu)美動聽的歌曲像是覆蓋住了集市的喧囂,榮光也深深地陷入這天籟般的旋律中,讓他又一次略帶傷感地想起了他的寶貝孫子,想起孫子騎在他的脖子上哈哈大笑的淘氣模樣,想起寶貝蹣跚學(xué)步的樣子,像個小醉漢一樣撲入他的懷中,想起寶貝在蕩秋千,想起他和寶貝坐上了摩天輪,從二百米高空俯瞰整個城市被蜃霧縈繞,如夢如煙,想起寶貝孫子此時應(yīng)該在幼兒園的小廣場上,和那么多孩子在一起唱著兒歌,并跳著有趣歡快的白兔舞,幼兒園外,有那么多爺爺奶奶們隔著柵欄墻向里觀望,他也曾在其中,他眼中看的是希望,可感覺身上透出的卻是幾分凄涼。
榮光到了兒子家還沒一個月,兒媳婦兒就炒了那保姆的魷魚,說是保姆眼里沒活,有空兒就看手機,其實他知道,兒子兒媳每月要還五千元的房貸,還要每月支付四千五百元的保姆費用,他們生活上很拮據(jù),但是兒子在面前總是裝成很富有的樣子,說大話使小錢,爸,你跟著旅游團去三亞旅游吧,我給你出錢。兒子知道他不會去才這樣說的,知子莫若父,驢糞蛋子外面光,兒子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的火眼金睛,這么說是為了給自己減壓,可兒子依然還是他的驕傲和自豪,兒子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年,他請來親朋好友在縣城最好的酒店,辦了一桌豐盛的升學(xué)宴,那個晚上大家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兒子得到了大家的嘖嘖稱贊,榮光心里那個美呀,一高興喝多了,醉眼蒙朧中,他看見桌子底下有那么多酒瓶子,還有那么多條腿,他抱住不知誰的兩條腿,本想放聲高歌,卻沒把控住自己放聲大哭,因為在那酒氣頂頭的那一瞬間,看見了死去的老婆朝他走來。
還想起要在省城買房子時,多少人曾告誡他,省城的房子太貴,莊戶人家根本買不起,親家公傳過話來,男方?jīng)]錢買房子,那就女方買,但前提是有了寶貝后,孩子隨母姓,榮光聽了這話冷笑了一下,心想這話簡直是對榮家人格的侮辱,他二話不說,從銀行里支出了一磚一泥砌出來的三十萬元存款,又借來五萬元,給兒子交上了首付,買了房子,感覺像是一下子將兒子從別人手里奪了回來,但是,從此以后,他身無分文,變成了一個窮光蛋,因此他拼命掙錢,在這節(jié)骨眼上,沒錢不行,房子裝修,兒子結(jié)婚的財禮,都需要一大筆錢,因此他身兼數(shù)職,白天在工地砌磚,晚上在工地巡邏當(dāng)保安,黎明時分卸水泥,他真是將時間用到了極致,整個人累得變了形,身體瘦骨嶙峋,面色紫黑,顯得兩個眼珠子很大,牙齒雪白,耳朵里,眼角上,長年沾著水泥粉,一頭枯黃直立的亂發(fā),足能讓母雞抱窩,讓小鳥下蛋,他四肢彎曲,猶如苦役,整個人瘦弱得像是得了一場大病,讓人擔(dān)心他隨時都有跌倒的危險,雖然他很快掙來了一些錢,但他腰間盤膨出0.5。榮光每天早晨起床時,須要雙手拽緊拴在墻上的一根繩子,才能艱難地坐起身,感覺就像一匹老馬,需要被眾人用木杠抬起,他忍著腰痛,齜牙咧嘴先在屋里轉(zhuǎn)一圈,才能大步走路。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下大力干活了。
榮光進城,除了水土不服,還有太多的不適應(yīng),他使用家里的馬桶方便感到非常別扭,于是每天天剛蒙蒙亮,就去公廁方便,隨著防盜門的巨大響聲,整個單元樓都為此一震,好像他喚醒的不僅是這個家庭,而是整個還處在睡夢中的城市,回來后,天逐漸亮了,他會在堂廳里咳嗽兩聲,以喚醒兒子兒媳該起床了,他最看不慣現(xiàn)在的年輕人睡懶覺了,不到火燒屁股是不會起床的,兒子臨出門上班時,連他做熟的飯都來不及吃一口,有時拿著一塊饅頭就奪門而去,你就不會提前起床嗎?被窩里就那么好嗎?要是不守著兒媳婦,他會訓(xùn)斥兒子的,兒子是怕他的,兒子小時候,他沒少扇他的屁股,到現(xiàn)在他還是恐怕幾分的,這就是家教??涩F(xiàn)在他上了歲數(shù),心也平了,氣也和了,不想沖著年輕人瞪眼珠子了,也不愿和年輕人住在一起,在老家吃晚飯時,他總是習(xí)慣性地隨手拿起桌子下面的散酒,自斟自飲地喝上幾兩,剛到兒子這里時,每到晩上兒子就會陪著他喝兩杯,可過了沒三天,兒子往飯桌上放酒杯時,他看見兒媳婦陰沉著臉,并狠狠地扭了兒子一把,從此,兒子再也沒陪著他喝酒,他也就把酒戒了。兒子,你就這么怕媳婦嗎?一點也沒有男子漢的氣魄,他想和兒子嘮叨幾句,又怕給小兩口制造矛盾,只能閉住嘴什么也不能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拿著離婚當(dāng)小孩子過家家,可不能讓寶貝孫子少爹沒娘受委屈,只要他們能和和睦睦地在一起過日子,他受點憋屈又算什么。
尤其讓他看著無法容忍的是,每天晩上,兒媳婦兒沖著兒子嬌聲怪氣地說自己工作累,就坐在沙發(fā)里讓兒子給她捶背揉腰,小兩口一邊揉一邊膩,兒媳婦兒還不時地發(fā)出一陣陣怪叫聲,這兩口子一點也不顧及公公的存在,他在廚房里洗著碗,故意將水龍頭開大,盡管水聲和洗碗聲壓蓋住了所有的聲響,但他心里還是憋屈,他白天抱了一天的孩子,晩上腰疼得連翻身都困難,我的兒子,你給我按摩過一次嗎?
可榮光又想,現(xiàn)在天下的父母哪個又不是這樣?是自己心胸太狹隘了,因此,購買柴米油鹽時,他從不伸手向兒子要錢,兒子從小向他伸手要錢要習(xí)慣了,再反過來向兒子要錢,他確實張不開這個嘴。有一次,兒子拿出三千元錢遞給他,但他還是把錢推了出去,因為當(dāng)時,兒媳婦正抱著孩子,正用眼睛斜視著他呢,那目光顯得那么犀利,好像一眼就將他的內(nèi)心世界看了個底朝天,他說,我兜里有錢,你還是還房貸吧。
兒子將錢放進茶幾的抽屜里,但他從來沒有動過抽屜的錢。
3
榮光臨進城前,他將八畝責(zé)任田轉(zhuǎn)租給了后鄰李迎弟,又把糧囤的八畝麥子和裝進編織袋的八畝玉米棒子,賣給了開機動三輪車的糧販子,共賣了一萬四千元,他在鎮(zhèn)上一家私人骨科小醫(yī)院,又是做針灸又是做牽引,腰疼病有了明顯好轉(zhuǎn),花了整四千元,還清了這錢,他兜里還剩一萬元。在外面看孫子時,看到有退休金的老頭老太太,就和他們說話聊天,雖然他們?yōu)樽优畮Ш⒆右埠袄?,甚至叫苦連天,但他們的氣質(zhì)談吐和榮光就是不一樣,并且出手大方,人也顯得精神,他看到這差別心里就有些發(fā)虛,感覺自己不能掙錢,手里沒存款,有種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感覺。
因此,榮光半夜起來到地下車庫的垃圾桶前撿拾紙箱,凌晨后的地下車庫很少再有車輛開進來,整個地下車庫寂寞陰森得像一座陵園,榮光騎著電動車在車庫里來回穿梭,感覺自己就像幽靈一樣,他一看見垃圾桶上有紙箱就停下來,撿起紙箱,用腳踩實,再綁在車上,并從保安那里弄來一把地下二車庫風(fēng)機房的鑰匙,將夜里撿來的紙箱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風(fēng)機房里,白天再抽時間將紙箱拉出去賣掉。當(dāng)他第一次將用了兩個晚上撿來的紙箱賣掉時,兜里揣著賣紙箱的八十元錢,他竟然有了秋天里收獲碩果般的喜悅感,并很快抱著孫子到兒童玩具店,為孫子買了一套佩奇和喬治的玩具。
然而,兒子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的夜晚行蹤,是物業(yè)前臺的小女管家給兒子打電話,說業(yè)主決不能私占風(fēng)機房。那是一個星期天,當(dāng)他又一次將三個晩上撿來的紙箱打包時,風(fēng)機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小女管家領(lǐng)著兒子一步闖了進來,兒子的眼神兒就像怒視一個小偷,并大聲地訓(xùn)斥著他,爸,你怎么會半夜起來拾荒呢?你怎么會占用風(fēng)機房放垃圾呢?你不少錢花呀,我的親爸,這一聲親爸叫得,猶如打在他臉上的一記耳光。
榮光蹲在地上,翻著眼皮直愣愣地看著兒子,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回到家里,剛一進門,兒媳婦兒就抱著孩子走到臥室里去了,并且“咣”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好像兒媳婦在躲閃著他身上的垃圾氣味,他回自己的臥室里,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坐在床上,想想兒子竟敢守著小女管家,這么不留臉面地訓(xùn)斥他,你的脾氣呢,你的家教呢,你怎么不敢抽兒子的耳光了,因為你老了。想到這些,他委屈得簡直想哭,想立刻收拾行李回老家,那才是容得下他靈魂的地方,但他卻不能走,親家婆也在帶孫子,親家公還沒退休,他一拍屁股走人,誰來帶他的孫子,雇保姆,他們早就不堪重負了,貧賤夫妻百事哀,諸多凡事皆因窮,即使受點委屈,他也不想看到兒子兒媳鬧矛盾,于是他又一次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過了幾天,他聽到本小區(qū)招聘值夜保安的消息,白天在家照看孫子,晚上值班,兩全其美,兩不耽誤,和兒子一商量這事,兒子竟然爽快地同意了,也沒為他的身體擔(dān)憂,因為從兒媳婦的角度說,晩上孩子歸她照看了,公公再在眼前晃來晃去很不方便,尤其在夏天,連件短褲都不能穿,夜里連兩口子親熱都壓聲閉氣,從不敢有大動靜,他這一去值夜班,像是為這個家庭吹進了一股清新涼爽的晚風(fēng)。
榮光去值夜班時,換上了黑色的保安服,還學(xué)會了挺直胸膛,稍息,立正,打敬禮,尤其讓他挺直胸膛時,他的腰就疼,身體根本伸不直,因此,他打敬禮時的模樣,就像一只猩猩在走路,真是滑稽又可愛。盡管有損保安形象,但領(lǐng)導(dǎo)還是讓他上了崗,因為這幾個值夜班的保安,就數(shù)榮光歲數(shù)小,才五十多歲,并且再三警告他,晩上值班決不能打盹睡覺,讓查夜的逮到一次,罰款一百元。
每當(dāng)過了晚九點,榮光就不會站在大門前,拿著門禁卡為進出的每一個業(yè)主開門關(guān)門了,進出的車輛也少了許多,他就能按規(guī)定坐在四面都有窗子的門衛(wèi)室里,晚風(fēng)吹拂,門衛(wèi)室里燈火通明,他坐在里面就像供奉在神龕里的一尊神像,他困了,但他還是睜大眼睛,大街上拖著紅色尾燈疾馳而過的車輛,像是駛向一個人的夢境,希爾頓大酒店樓頂上的激光鐳射燈的藍色光束,每隔三分鐘,就能掃到保安室的窗子上,同時也掃過榮光的臉頰,在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他坐在門衛(wèi)室里睡著了,一道道閃電映照著他,他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屋子被后鄰李迎弟打掃得干干凈凈,還為他端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這時,他被一只手推醒了,一個穿著雨衣查夜的男子,瞪著眼珠子訓(xùn)斥他,再發(fā)現(xiàn)你在崗睡覺,罰款一百元。
于是每當(dāng)他犯困時,他就會扇自己的耳光,并驚奇自己為什么下手這么狠,扇得他兩眼金光燦爛,徹底清醒。一旦到了夜深人靜時,他就會想家,好像老家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每時每刻都在牽動著他的神經(jīng)和意識,讓他坐臥不安,他會拿出手機,想連線李迎弟,問一下家里的情況,但又覺得深更半夜不太合適,她畢竟是個寡婦,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可在榮光進城時,他還把家門上的鑰匙給了李迎弟,下雨陰天時,讓她留意著他的房子,她欣然答應(yīng)了,她比榮光小三歲,可論莊鄉(xiāng)輩分,榮光卻喊她三嬸子,三叔活著的時候,榮光是她家的常客,兩家人處的關(guān)系很好,榮光也愛和李迎弟開玩笑,說幾句笑話,能把李迎弟逗得哈哈大笑。一個雨后的黃昏,榮光和三叔在一起喝醉了酒,榮光叫了李迎弟一聲嬸子后,順手摸了李迎弟的胸脯,結(jié)果他的手背被李迎弟的手指甲掐出了血,但那種軟綿綿熱乎乎的感覺,至今還依然存蕩在他的手心里。三叔在工地上出了事故離世后,榮光再也沒和李迎弟開過玩笑,在李迎弟面前,他表現(xiàn)得十分矜持,有男子漢氣魄,但他知道,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彼此依然保存著一種默契和溫度。
榮光還是鼓足勇氣,拿起手機連線李迎弟,在嗎?很快李迎弟回復(fù),在。這么晩了,你有事嗎?沒事,我太孤獨寂寞了,有些想嬸子了。想也是白想,遠水不解近渴。寫字太費勁,咱倆視頻吧。好。
視頻中的李迎弟染了頭發(fā)顯得非常年輕,她倚在床頭上,睡眼惺忪地打了一個哈欠,還不忘把襯衣扣子系上,李迎弟笑著說,你不是在帶孫子嗎,你這是在哪里?榮光說,我白天帶孫子,夜里當(dāng)保安呢。 李迎弟告訴他,家里上次下大雨,你家的房子漏雨了,我讓人在你家房頂上,臨時壓了一塊塑料布,反正我也是睡不著覺,要不我拿著手機讓你看一看你家的房子吧,這樣你就不那么想家了。
榮光在視頻里看見李迎弟就像一個夢游者,打開銹跡斑斑的門鎖,推開沉重的院門,將他的視線領(lǐng)進他的家門,真有魂歸故里的感覺,屋門前的燈突然亮起來,夜色中這團燈光就像一個透明的琥珀,李迎弟就站在這琥珀里,手拿著手機,讓他看魂牽夢繞的家,他看見紅磚墁地的院子并沒有荒草遍地,只是磚縫里長出了綠苔,是李迎弟每年到了夏季,在他家的院子里噴灑兩遍除草劑,院子才沒有荒草萋萋,并隔三差五地打開房門窗戶通風(fēng),讓陽光斜照進房內(nèi),多了人氣,少了陰氣。他接著看見李迎弟的那只棕色小狗不時地出現(xiàn)在視頻里,在當(dāng)院抬起后腿,撒了尿,又抬起頭,聳起耳朵,耷拉著舌頭,朝著李迎弟的手機聞了聞,那綠色發(fā)光的眼睛,就像鬼火在晃動。手機又是一晃,晃動著一排五間復(fù)式磚瓦房,五步臺階和四根高大的紅色廊柱,這讓他看得眼花繚亂,房門像是自動打開,榮光的視線跟著進到屋里,看見外屋的漏雨痕跡還掛在墻上,像一個國家的版圖。走到里屋,李迎弟還為他打開了他家的電視,熒幕圖像清晰逼真,有兩伙匪徒端著沖鋒槍在血拼,那時,榮光突然就意識到李迎弟已是這個家的主人了,雖然這種想法只是在腦子里一閃,但卻像劃過夜空的慧星,在他的腦際里劃出了璀璨的光芒。
于是,每當(dāng)?shù)搅松钜?,榮光坐在神龕般的門衛(wèi)室里困意難耐時,他就會和李迎弟視頻連線,寂寞難熬的漫漫長夜,由此變得富有詩意,他并向她盤算著以后的美好生活,今年他的寶貝孫子就上幼兒園了,他徹底翻身得解放,就回老家攢錢養(yǎng)老,在兒子這里根本攢不起錢,全搭進去了。李迎弟說,是啊,不伸手向孩子要錢,顯得當(dāng)爸的有面子,也有尊嚴,可等你老了,兜里镚子沒有,你就不是人了,癱在炕上,渾身長了蛆也不會有人給你端碗水喝。其實這事榮光早就考慮多少次了,可讓李迎弟的肉嘴一呱噠,好像這恐怖的畫面立刻演變成了現(xiàn)實,讓他不由戰(zhàn)栗了一下。接著李迎弟說,你回到老家,給我家打工吧,我現(xiàn)在包了三百畝地了,需要男勞力呀。榮光笑著說,我給三嬸子打工豈有要錢的道理,要不咱倆在一起搭伙過日子吧,我現(xiàn)在腰椎雖然有病,但干起力氣活兒,還能叮當(dāng)一氣。李迎弟的臉紅了,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別想那美事了。榮光連聲說,我想什么了,我是說干力氣活兒。
李迎弟就把手機視頻關(guān)了,她的臉定格在手機上,風(fēng)吹日曬的臉有些黑,但黑得耐看,榮光拿著手機在直愣愣地發(fā)呆。沒有李迎弟的陪伴,他坐在神龕般的門衛(wèi)室里,顯得夜晚十分漫長,但他腦子里想的全是李迎弟,當(dāng)初在家時,李迎弟一次又一次地向他示好,他卻裝得像個木頭人,想起來真是后悔莫及,當(dāng)時他顧慮很多,不僅是前妻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而且是怕自己有了新歡后,他和兒子的感情就會出現(xiàn)裂痕,影響兒子的學(xué)業(yè),現(xiàn)在兒子如愿走出鄉(xiāng)村,在城市安家落戶,功成名就了,他也把孫子帶大了,再迎頭追趕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雖然有些晩了,但他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他幻想著回家后和李迎弟在一起的情景,并逐漸進入了夢鄉(xiāng),夢見李迎弟躺在他的懷中。
一聲車子的喇叭聲,讓他從瞌睡中醒來,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隨著起落桿的升起,一輛藍色的別克轎車駛出小區(qū)大門,他望著轎車紅色的尾燈,猶如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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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不知不覺駛出擁堵的集市,是司機提醒了榮光一句,沒使用導(dǎo)航,讓他看路,才打斷了他的回憶。榮光蠻有興趣地指揮著司機,向南駛上新鋪的鄉(xiāng)村柏油路,再向西拐就到家了,他的村莊被一片云霧形狀的樹林籠罩著,隨著出租車的駛近,鱗次櫛比的房舍,在樹葉的縫隙中閃現(xiàn)岀來,出租車過減速帶時顛簸了一下,隨后就進村了。他有些亢奮地按動車門上的開關(guān),車窗玻璃落下來,一股暖風(fēng)帶著春天的花蕾清香氣息吹進車內(nèi),他不由打了一個噴嚏,此時,他最想看見的就是李迎弟,但是當(dāng)出租車路過李迎弟的家門時,就見在兩扇榆木院門上,貼著兩張封魂的白紙,他不由得像被蜂蜇了一下,隨后出租車停下來,他下車拎下行李,沒等司機調(diào)過車頭,他就朝著李迎弟的家門跑去,是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告訴他,李迎弟已經(jīng)在三個月前,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了。
榮光不相信這是真的,幾天前他還和李迎弟視頻通話,這又怎么解釋,是靈異事件,還是他做了一個夢?他腦子里一片混濁,現(xiàn)實和夢境混淆難辨。這時,一條餓得皮包骨頭的棕色小狗朝他跑來,停在他面前那么順從地趴在地上,不停地晃動著尾巴。它仰著頭,嘴里發(fā)出一聲聲哀嚎,榮光還從小棕狗流淚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李迎弟的身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