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偶然的經歷,也不會只有一個人遇見過。所以我知道,很多人在家都看到過一閃而過的黑影,只是那時候他們還活在一個混淆的世界,黑影也從未來得及彰顯自己的存在。那些身影有時躲在廁所,有時藏在沙發(fā)背后,有時就貓在你床邊深深凝視著你,它有時是山鬼,有時叫狐仙,時不時看來更像一枚釘在夜幕上的幽魂。它的存在因為太多人講過,嚇孩子幾晚睡不著,而一點點失去威脅。
后來,我也有了兒子,我跟他講過許多謊話瞎話,但從未拿這件事唬過他。因為于我而言,那個黑影不是一個簡單的玩笑話。它像是一枚我丟向海面,卻總有預感會再次撈到它的漂流瓶。隨著時間推移,它變成一枚平平無奇的玻璃瓶,但只有我知道,它里面曾經裝著多么驚悚的東西。
那是個稱得上晴朗的午后。我因為沒寫完作業(yè)撒謊而被老師叫了家長,父親出門前把我關在陽臺,要我在外面好好反思,還要寫一份檢查明天交給老師。陽臺地板上滿是積灰,樓下汽笛聲長鳴,我一個字都琢磨不出來,喉嚨發(fā)癢,胸口跟快要長出來毛發(fā)似的,我只想時間趕緊嘩啦啦從我身邊游走,不知道過了多久,云快速擠到天空邊緣,遠處傳來山歌似的呼喚,城市高樓聳立,日頭跟桿秤似的把它們掂量來去。
就在那時,它出現(xiàn)在了我的生活。
我一開始以為那是鄰居晾曬在戶外健身器械上的衣服,畢竟在我年齡更小一些的時候,也常常會被對面樓層隨晚風飄浮的“幽靈”所嚇到——實際那不過是一件白色的長裙或者睡衣。但就在第一次看見它之后沒過幾天,一件事情的發(fā)生讓我意識到事情并非最開始想象的那般簡單。那天,父親照例夜不歸宿,母親在客廳給水缸清水,她看起來毫不費力地將巨大的水缸抬起一端,又能舉重若輕地緩緩放下。我躺在陽臺搖椅上,太陽曬得我跟吃撐了似的,在似睡非睡間我又一次看見了它。這一次它擺出了一副衣服完全無法做到的姿勢,它的整個上半身朝側面九十度角彎折,脖子卻又筆挺地和地面垂直,肆無忌憚地在陽臺上搖頭晃腦。
它透過窗戶一直凝視著我,我有種預感,它是在研究我的身形模樣,好變成我的模樣,替代我進入這個家庭。我愣在原地喊了幾聲媽媽,就直接暈過去了。等我醒來已經是夜里,水缸咕嚕咕嚕冒著氣,父親的皮鞋擺在沙發(fā)前,他又喝多了。我不敢看窗外,但我清楚,它還在,所有我獨自一人的時刻,它都會出現(xiàn)。那之后,我叫它“影”。
在剛開始的那段時間,我自然是想躲開“影”,我刻意地避開窗戶和陽臺,也絕不一個人留在家里??杉幢阄以傩⌒模袝r獨處的情況也在所難免。某天我午睡起來,發(fā)現(xiàn)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母親去接出差回家的父親,睡意蒙朧間,我記得她問過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溜到客廳用座機給母親打個電話,剛出臥室就一眼看見“影”站在陽臺上。在此之前,它從未離我如此之近?!坝啊瘪勚常^跟氣球一樣頂住天花板??匆娝乃查g,我立刻閉上眼睛,開始想象父母的聲音,就在我以為一切要安然過去,我即將獲救時,我的耳朵里開始出現(xiàn)一些其他的聲音。那些聲音在我的大腦里成型,“影”的身子換了副模樣,不似之前扭曲,而是盡可能伸長自己的脖子。“影”趾高氣昂地收起自己的嘴唇、鼻子和下巴,整張臉變得跟草稿似的,接著,它像是超市門口的熱氣球開始鼓動自己的身體,又在下一個瞬間猛地停住不動,它變成一柄巨大無比的傘,張揚地將自己呈現(xiàn)給我。在一片寂靜里,他像是睡著了,不再發(fā)出聲音,但我清楚這是“影”的花招。后來我學到了一篇課文,叫“前狼假寐,蓋以誘敵。”我的同學們都因這頭笨狼最后的結局而大笑,但只有我清楚面對一只假寐的狼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幸好這時父母推門而入,“影”立刻就消失了。父親一個人走進臥室,母親把我抱在懷里,她腳邊擺著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蔬菜,經過母親摘選的菜新鮮得不需要處理就能直接吃似的。接著,母親走進廚房,父親聽見廚房里鍋碗瓢盆嘩嘩作響,才慢悠悠走出臥室。他從門外取回來一枚手提袋,將里面的綠籮剪根后植進水缸,葉片在水缸上低垂著頭,若有所思。擺弄好綠植后,父親圍著客廳轉了一圈后就到陽臺上抽煙去了。我想跟母親講清楚“影”的事情,可是我隱約覺得母親不會信任我,等了一會,我想到了父親,他能言善辯,總是變著法給我驚喜,可等我跑去陽臺,正好看見父親走進客廳。他手里端著盆栽似的煙缸,掃了我一眼就走開了。
陽臺空空蕩蕩,花花草草在風的吹拂下仿佛拳頭攥緊又舒展,“影”再次出現(xiàn),天空滿是紋理,像一枚核桃殼。我能感覺到它在憋笑,那笑聲把它憋成一只刺猬,一次次扎傷我。冥冥中我意識到,那怪影恐怕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條我無意拐入的岔道只會越走越荒僻,再也沒有同行人的可能。
隨著時間推移,窗外的影不再滿足于靜靜窺視,而是擠進我的生活。它仿佛班級里坐在飲水機旁的大個子壞學生,不懷好意地盯著所有人的后腦勺看。有時,我關緊門窗,大亮著臥室里的燈,整個人團成團躲進被子里,也能感覺到它正在黑暗中凝結成形,讓人無法忽視。即使和家人待在一起,那“影”所帶來的不安也從未停止,一旦我放松警惕,它便將我又一次拽回獨身時刻?!坝啊睒酚趹蚺业纳?,喜滋滋地等我舉手投降。
所幸,沒多久,我便對此見怪不怪,那些之前披在眼前,遮蓋視線的恐懼,現(xiàn)今如一把扎住的馬尾,只能輕飄飄地在我腦袋后面晃蕩。
一個人的時候,除過躺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我唯一的樂趣便是盯著母親養(yǎng)的觀賞珊瑚,那些跟石頭似的生物會悄悄在余光里,一搖一晃,有時還會吐出一連串氣泡。母親的水缸里什么活物都沒有,只有珊瑚和水草,我從未在任何其他小朋友家見到過這樣的水缸,即使后來我自己也成人成家,妻子提出可以買個水缸裝飾,我也從沒提出要在水缸里只養(yǎng)珊瑚。有次過年,姥姥講女兒能認得這世上所有在水里的東西,哪怕燒熟煎煳也不礙事。聽姥姥講完,父親指著圓桌上徐徐轉動的一張餐盤問那是什么水草。母親沒有立刻回答父親的問題,直到那餐盤從她面前轉過,她才慢吞吞開口說:“莼菜。”
餐桌上的我連這兩個字都不認識,伸手從父親那拿來菜單,指著一頁的字挨個念莼菜的讀音,逗得二姨在我旁邊直笑話我。姥姥接著說,這孩子記性嚇人得好,那時候就應該去讀書考大學。
之后,母親一整個飯局都沒再開口,即使父親主動挑起話題,問母親為什么沒繼續(xù)念書,她也沒有開口解釋。母親總是這樣,她不主動提問,也很少能立刻給出答案。一個問題在她那里好像要經過蝌蚪長成青蛙一樣漫長而有序的過程。那個話題最后也是無疾而終,剩下的時間,母親一直悶頭吃飯,她用筷子一塊塊搛起那盤拌莼菜,面無表情地全部吃掉。
母親一向性子孤僻,少言寡語,父親常常出差應酬,我和母親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會經常獨自坐在水缸前用手來來回回擦過缸面,那些珊瑚就跟活過來似的,在水里順著輸氧跟她打著招呼。有時我不小心弄出些動靜,母親就會把我叫到她身邊,一個一個把那些花花綠綠的植物告訴我,寶石花、正藍蜂紐扣、沙巴綠、大手星花,燈琴……
我最喜歡的是燈琴,不僅是因為它的名字最好記,而且它也是那些珊瑚水草里最好看的。它跟長了一身的尾巴似的須絨,在水缸里一晃一晃,有低風吹過時,短暫地半騰起身子,任由水浪在身上亂糟糟散開。
在把那些珊瑚的名稱全都跟過一遍后,母親便會要求我重復,無論多少次,我除了燈琴外一個都答不對。母親從不會責怪我,反而是我自己會因為讓母親失望而沮喪很久。母親的好記性我怎么會繼承不來呢?那些珊瑚的模樣和對應的名稱,遠比書本上的知識要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拿出大把時間去默念,有時家里只剩我一個人?!坝啊膘o悄悄出現(xiàn)在陽臺,我對著水缸反復念叨,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影”消失不見,門被母親輕輕推開,她說她在樓道里就聽見我在房間里嚷嚷。
之后,她脫鞋走回客廳,放下剛買回來的菜或者調味料,半蹲下來,我能聽見酒瓶底砸在地板上的聲音。母親會不厭其煩地把那些珊瑚真正的名字告訴我。
有一段時間,父母經常在家里爭吵,母親并不同意父親的一些做法,總是大喊著不要不要。我總覺得他們之間更多是在表演給我看,他們從不真的撕破臉,而是跟推拿太極似的,只惡狠狠地擺一些手上功夫。之后的一天,父親突然破天荒地要領著我出去玩,雖說去玩的地方不由我決定,但是能有父親陪著出門我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意識到,“影”原來不止會出現(xiàn)在陽臺外的花園。車里頭,我坐在父親副駕駛,系安全帶時偏頭一看,瞧見“影”正坐在車子旁邊的木凳上,那是它離我最近的一次,陌生的地方和突然挨近的距離讓原以為消失的恐懼又襲上心頭。父親一直發(fā)動不起來引擎,注意力完全不在我這,因此他沒看到我因為和“影”近乎貼臉對視而渾身僵硬?!坝啊眱H占據(jù)著木凳的一小條邊緣,用一只腳艱難地維持著平衡,兩條胳膊仿佛岔路般交錯著,它只睜著一只眼,那只眼睛跟個奶嘴似的被嘬得緊實。我嘗試著挪動身體,想逃卻也更想看清他另外半幅面孔??晌覄傊逼鹧赣H一腳油門,我又死死貼在椅背。后視鏡里它單腳跳到欄桿上,隨后倒立用胳膊支撐起自己的身體,頭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歪斜。我從未見過它這樣,我的直覺告訴我它并非是想嚇我,而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告訴我些什么,但我搞不明白,就像我無法將珊瑚同它們的品類一一對照,現(xiàn)實和意義分隔在一條永遠無法跨越的河岸兩邊。
路程不遠,半個小時左右我們就抵達目的地。父親帶我來的地方是他剛承包下來的一個工地,父親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從天橋底下找一批已經沒力氣去做重工的農民工,讓他們從工地偷一批鏟子,然后用鏟面把沒有鋪平的人工草坪拍平。那些跟父親年齡相仿的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他們按順序站定在父親劃定的區(qū)域內,“不要留一點縫隙,一道縫扣五十,三四條今天就白干。”父親腳邊還有好幾摞草皮,馬路另一邊的綠化帶上雜草叢生,石塊和土壤赤裸地被來來往往的車輛刮散成更細小的顆粒。
那些看起來四五十歲的叔叔阿姨半弓著身子,揮起鐵鍬把那些翹起來的草塊拍得和土地混為一體,他們努力地把虛假的人造草坪拍得盡可能自然,這些城市建設的屁股需要一撥又一撥的人幫著擦干凈或者掩藏起來。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所看到的那些圓滿、自然和真實的事物,或許在此之前也曾被重擊拍打,虛假和真實變得不可辨別。后來,我長大一些,直到和父親長得七八成像,對于這件事我仍然覺得自己懷疑得沒錯,也或多或少擁有了分辨真假的能力,我只是不再去關心。
那天,我沒有看到“影”,我蹲在一邊學著那些大叔阿姨,把自己腳邊的雜草踩平,或者全部揪出。隨著一層薄薄的雜草被我連根拔死,地面露出一枚枚耳蝸似的小孔,淺黃色的土塊顯露出來。風一吹,土全部揚在我臉上,嗆得我直打噴嚏。我坐在路邊,車來來往往,我一扭頭,看見一只可憐的蟈蟈因為我的行為而沒了家,在地面上不知所措。我用手一蓋就把它罩住,它就在我掌心直叫,本來興沖沖的我讓那叫聲惹得心煩意亂,趁著手邊有個喝剩下的礦泉水瓶,我朝外一揚,水花扇子似的展開,接著我就拿瓶子把它裝了進去。見蟈蟈還是叫個不停了,我氣得擰緊瓶蓋,就跟要用繩子勒死個人一樣。在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我,大人們圍著草坪打轉,我也是在這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孤身一人,“影”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身邊了。我一只手拎著瓶子站在路沿上左右瞧,那些我本以為能看到“影”的地方全都空空蕩蕩。
“兒子呢?”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你怎么來了?”父親和母親站在草坪一邊,像是一會也要讓鐵鍬捶進泥土里似的。
“我順路過來,領他回家?!蔽倚睦镩_始竊喜,因為我知道,現(xiàn)在最有可能遇到“影”的地方就是家里的陽臺??晌揖o接著想到即使回了家,母親也會一直待在我身邊,影同樣不會出現(xiàn),我越是這樣去琢磨就越是往死胡同里鉆,隱約間,我又聽見手里瓶子里的蟈蟈在一聲聲叫著,我把瓶子放遠了些,蓋子短短一截,我看見那蟈蟈身上沾著水漬,沒來由又覺得它可憐了。
沒一會兒,母親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的臉素面朝天,父親把車鑰匙給了她,她用兩個指頭夾著,似乎有什么臟東西在上面。
“你別磕磕碰碰咯?!迸R行前,父親突然扒拉開車窗,用眼睛在車廂內掃視,嘴巴嘟嘟囔囔回頭對我們說。
我在被母親拉到車子邊上時,仍是心不在焉,我想把手上瓶子里裝的蟈蟈分享給母親看,心里頭還抱著考考她的念頭。我總是想知道,母親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我一只手拎著塑料瓶,剛要往高處舉,母親一把將我推進車里。母親從身邊離開,跟蜜蜂似的圍著車子轉過一圈,打開駕駛座車門,我聽見一聲短促的呼聲,空調冷風順著在我倆之間展開,那只蟈蟈變得不再重要,識趣地收起鳴叫,乖乖縮在塑料瓶里。空調吹出的冷風伴著窗外風景變化使得我平靜。我突然想到母親今晚要去超市買珊瑚食,那時候,父親肯定還沒回家,家里只剩我一個人,我也就能再見到“影”了。
在我想入非非之際,母親快速停下車,她熟練地從車椅后座取出來一沓合同,還有一沓用橡皮筋捆住的信用卡。那仿佛是父親的寶藏被我們找到,我興奮地屏住呼吸,期待母親會如何處置。
結果母親只能盯著那些跟化石標本似的卡片,一言不發(fā),接著拍下幾張照片,將銀行卡全部塞回車子的儲物柜。不同于父親老是一腳一腳踩不動油門,母親一下就啟動了發(fā)動機,眼下的路面平坦開闊,但一上高架,仰看的前方逐漸束成細細一條,母親面色凝重,仍保持平穩(wěn)地往家駛去。
黃昏已至,山脈跟孕婦似的脹起身子,天空緩緩下沉,道路上人車分流,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動靜。沒一會兒,云山之間只剩一條狹長的細縫,隨著地面上一股股熱空氣上升,烏云靜止不動,細長的狹縫透出整個夜晚的光芒。那是世上最干凈的眼睛,它疲憊地注視著四處走動的人群,不放過隱匿于任何角落的面孔。我被這景象所吸引,坐直了身子,母親開車不會加塞和搶道,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自己的那條路上開著。
我和母親各自對著兩面車窗,看見的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我側身的車窗外,整個夜空都快膨脹成樹冠模樣,暗下來的天色掛在上面,發(fā)出淡淡的青藍色。迅速地,天空被呼嚕嚕的海水一樣的霧氣覆蓋住,城市的建筑蒸發(fā)出一長串氣泡似的熱浪,過去了很久,一縷清風將水泡吹開,我清楚地看到一頂月亮一樣大小的樹冠就深深藏在天空。城市凝固不動,顯露自己真實的模樣。我想分享那一幕給母親看,關于那湖似的天空,和藏在水里的蓬松樹冠,可是我剛想喚母親,一股困意瞬間襲來,母親拐進一個極長的彎,我順著慣性側睡了過去。母親的側臉閃著白色的光芒,我可以在睡夢里,一直重復這樣的畫面。
我醒來時,父母在客廳吵架。我趴在門縫往外看,左臉因側睡而泛紅,努力睜著眼對抗房門外刺目的光線。父親站在客廳中間,他身后護著一張白紙,上面似乎寫著一連串名字。母親拿著存折,似乎要奪來父親手上的名單,我猜,父母或許也是在玩猜名字的游戲。母親一遍遍地叫嚷著,嘴巴里吐出一個個陌生的名字,這樣的舉動和我對著水缸做的幾乎一模一樣,我有些興奮,為母親也答不上來問題而松出一口氣。許久,父親一改平靜的面容,也跟著叫嚷起來。
最后,他扇下一巴掌,像是打落了滿樹的麻雀,母親一下就變得安靜。白熾燈下,母親把存折丟進垃圾桶,我想撿起來帶回臥室,那時候我真是對什么都感興趣。
我走出臥室,父親看見我,扭頭離開了。我聽見一只蟈蟈叫,知道是我的蟈蟈偷跑了。母親在我找尋蟈蟈的間隙一個人進了臥室。我四處找,以為它是藏在冰箱后面,可我蹲在地上瞧了半天,也還是沒找到它。最后,我誤打誤撞進了陽臺,看見父親在用水管洗地板磚。他不知道我是來找蟈蟈的,我低頭在地上搜尋,蟈蟈大抵不在,在我轉身要走來的時候,看到它穩(wěn)穩(wěn)停在我面前乳白色的瓷磚上。這只一直咕咕亂叫的蟈蟈,那時候卻一言不發(fā)。就在我要往前去逮那只蟈蟈的時候,父親從身后一把抱住了我,我嚇得一吸氣,叫了一聲,蟈蟈蹦了起來,從我身邊,混入月光似的消失不見。我搞不懂父親在做什么,心里頭悶悶發(fā)不出聲。我知道自己的夢破碎了,我原本還想著要模仿電視里,找好朋友一起再逮一只蟈蟈,把兩只蟈蟈困在一起彼此爭斗,結果因為父親這一打岔,蟈蟈和我的夢一溜煙都不見了。
我想起母親在飯桌聊起莼菜的表情,那一刻,我不需要鏡子也可以確定我肯定和母親看起來一模一樣。接著,父親用手摁住我的腦袋,那些頭發(fā)在他掌心凝固,緊緊擰在一起,怎么搞都散不開。他把我倒過身子,在我的視角里,父親的腰跟一堵墻似的,他想把我抱起來,卻發(fā)現(xiàn)我已經重得沒辦法輕而易舉舉過頭頂。父親的手就這樣停在我的腋下,緩緩地,下了很大決心才抽開。
我好想那只蟈蟈,它雖然吵,但總是還會陪著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夜晚格外安靜,安靜得要我覺得快撐不過這個晚上了。
“你怎么出來了。”父親的話顯得垂頭喪氣,連喉結都凹了進去。接著父親讓我回房睡覺,他點燃一根煙,轉身把陽臺門關上了。腳底板的水漬讓我走得很慢才能維持平衡,房間前所未有的空曠,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只丟進水瓶的蟈蟈。
就在我要回臥室的時候,一陣窸窣聲在我身后傳來,我一扭頭,又看見了“影”,這次它沒有任何怪異的動作,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走回來,已經沒力氣再耍雜技給我看了。
我拎著空空如也的塑料瓶又回到客廳,瓶子被擰開了,那只蟈蟈順著瓶口跑掉,我擰開瓶蓋,把耳朵湊到瓶口,想聽著一聲蟈蟈叫,證明它還存在。我把瓶子在月光下翻來覆去看,琢磨著蟈蟈是躲到我瞧不見的地方了。很久,里面什么聲音都沒有。我抬起頭,房間和瓶子里一樣空空蕩蕩。在我身后,來時留下的水漬正在地板上,順著陽臺滑進來的涼風蒸發(fā)掉了。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卻怎么也下定不了決心往哪一個方向走。
在我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聽見客廳一陣陣發(fā)出水聲。我心里以為是“影”終于穿過陽臺,來到了客廳。我心急如焚,快步走出房間,卻看見母親正把水缸里的水發(fā)了瘋似的潑在地上。我看到那巨大的水缸里出現(xiàn)了一枚我在昨晚看到的樹冠。我驚喜地叫出來,真沒想到能和母親一起再次看到一模一樣的景色。可接著,我意識到那不是樹冠,而是一枚泡爛掉的綠籮。似乎是一切已有定數(shù),母親默不作聲,伸手將已經泡得發(fā)黃發(fā)黑的綠籮丟到一邊。
父親買錯了品種,綠籮和蔓綠絨長得很像,但后者會吸收掉水缸里的養(yǎng)分,更快地讓珊瑚死掉。即使拔除掉綠植,水缸表面仍有一層淺綠色的毛絮覆蓋著。母親手上功夫沒停,預備著將水里的珊瑚全撈出來。那些珊瑚跟一只只硬掉的毛毛蟲一樣。
關于綠植與水缸,年幼的我都毫不知情,只認為那是一場不該發(fā)生的,與任何人無關的意外。那條擱在地板上的綠植,像是父親對我們生活投來的最后一瞥,他毫無惡意,卻依舊毀掉了一切。
處理好蔓綠絨,母親走回到水缸。那些珊瑚在她伸手朝里的瞬間蛻去顏色,從軟乎乎的流體迅速凝實起來,隨著手腕一抖,一只珊瑚瞬間從水缸里拔了出來,失去生機。
之后,母親接著徒手把其他珊瑚尸體一只一只從浴缸里撈出來,她空著手伸進水里,沒一會兒就攢出來一只珊瑚,仿佛是在泥潭里塑像。她攢一個,我就跟著念一只珊瑚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認得對不對。那天,我給好些珊瑚張冠李戴,后來看,那錯誤的命名如石獅底部生出的青苔,取代影子,成為我生命的背陰。
等母親把這一切全做完后,父親才從陽臺回來,那一刻,他身上冒出白煙,牙齒發(fā)黃,我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但接著我想到,原來“影”一開始的目標就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親。如今,它已經占據(jù)掉父親的身體,妄圖進入我的家庭。幸運的是,父母沒多久就離婚了。
母親帶我搬離了原先的城市,父親因為賭博背上了數(shù)額不小的貸款,因此他甚至沒辦法送我們離開。我們在過渡期間,先在二姨家落了腳。
剛住到她家時,我和二姨玩得不亦樂乎,我總想著自己的母親如果是二姨這樣的女人就好了。有次店里只剩我和二姨兩個人,二姨悄悄從房間里取來一張相框。上面是穿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母親,她站在一個紅色的舞臺上,像紅纓槍頭似的耀眼。她本意是想給我展示那張相片上自己的模樣,二姨帶著假胡子,佩戴海賊帽,活像一個男人。可是我卻只能看見母親,她笑得比我任何時候都開心,是一個連我看到都要羨慕的模樣。我一下子分不清自己的母親究竟是誰,我究竟想要哪一個人做我的母親。談話間,我想了想,我更想要現(xiàn)在這副模樣的母親。黃昏后,我見到母親從外面拎著行李箱回來,我心里的不安才徹底消失,我撲進母親懷里,聞著她熟悉的味道,幾乎快哭了出來。
剛搬到西安,我因為轉學手續(xù)的問題,有好幾個月沒去上學。那時候我總想著一個人待著,想著能再一次見到“影”,但它就像是人間蒸發(fā),再也沒出現(xiàn)。因為二姨家空間有限,我和母親又一次睡在了一起。剛開始我很不適應,總做噩夢,哭著醒來,母親會摟住我,身體熱乎乎的,我趁著這股暖和會再睡去。我知道“影”還在,只是已經無法再來找我,它擠出我視野外的地方,只能不甘心地呼喚著我。幾個禮拜后,“影”好像又變回一段記憶,無法再影響我的生活了。
后來,我又重新讀了一年四年級,接著就按部就班地讀下去,也是從我上學那年開始,母親自己包下來一家零售店,做起了小生意,因此我的生活多出來很多“準確”的時刻。我要按時按點離開家,否則會趕不上八點前唯一一趟公交車;我要在中午十二點一刻準時出現(xiàn)在校門口,托管班的阿姨不會多等我哪怕一分鐘;我努力學習但也只能勉強在十點半前完成作業(yè),我必須十一點就上床睡覺不然明天一定會錯過公交車。
生活不再具有任何內容,而僅僅是被一枚枚黑點勾勒出了個邊緣。許多年后,我與妻子、朋友閑聊到童年,聽著他們講述,我只是抽煙,吐出煙圈,在沉默中看著那枚空空的圓環(huán)如何放大成一個概括無數(shù)記憶的形狀。
那段日子里,我唯獨只能在放學后松一口氣。母親要去進貨,幾乎七八點才能回家。走出校門,時間不再寸秒寸金,它小心翼翼地尾隨其后,長成一個孩子無憂無慮的尾巴。我喜歡黃昏,隨著年齡增長,我也只在夕陽時才能感覺這個世界和我小時候一樣,沒有變糟變差。我走在路上,感覺連水泥磚塊都軟乎起來,仿佛少女剛運動后蒸出汗水的肌膚。
得益于那枯燥的日子,我順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接著高考也算得意,沒有任何失誤,也沒什么好得讓人合不攏嘴的驚喜。我讀了本省唯一一所985重點大學,在畢業(yè)前順利留在本校保研,再然后,我跟著自己的研究生導師一路讀完了博士,通過了校內招聘,成了本校的老師。人生的關鍵幾年里,我順風順水地升副教授,和研究生時相戀的女友結婚,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其間,我和妻子在裝修家時知道原來圓形的并不適合養(yǎng)寵養(yǎng)草,因為無論裝氧氣還是底燈都不方便,因此我們替換成了方形水缸,生活中許多事情都是如此解決的,不合適就立刻換掉。但這樣的生活沒過幾年就被我自己毀掉了,我遵循了不合適就換掉的邏輯,卻沒意識到人生有許多零件絕不能拆卸,否則整個結構都會崩塌潰泄。幾年后,在評選正教授的關鍵時刻,我被人舉報和女學生搞曖昧,發(fā)展婚外情,我是在回家的車上得知的消息,我從來沒那么希望一輛車開得慢些,堵些。
通報剛下來的那段時間里,我過著暗無天日的混蛋日子,整日酗酒,有時我會待在地下網(wǎng)吧連著上好幾天網(wǎng)打游戲,我不通關,也不在里面殺敵,我只是一遍一遍地在其中死去,再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在原點。我憑此來幻想如果生活也能如此,會是何種模樣。
所幸,我還是又一次挺了過來,憑著幾年積累的人脈,我順利地在一家小事務所扎下了根,妻子并沒有離開我,只是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共處一室。
而我想起剛開頭的這件事,關于“影”,是因為那天妻子告訴我,兒子最近整天抱著平板電腦不撒手,還偷偷跟自己講,電腦里有個只有自己能看見的小人。她想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臥室里,我坐在兒子身邊,讓他跟我講講那個小人。兒子神神叨叨地朝我傾訴,低聲說:“它只在我一個人的時候來找我,身子扭曲,臉上的五官都看不清楚……”
我回憶起了所有關于“影”的事情。我之前聽說,有一種心理治療的方法就是讓你把最痛苦的事情全記下來,寫出來。我沒去過心理治療,但我卻了解其中的所有步驟,你需要找一塊舒服的沙發(fā),安心躺著,故作從容地把自己的傷疤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揭開。他會裝作理解的模樣,然后通知你需要辦一個長達一年的療程。在那個房間里,你才會知道時間有多貴。我從回憶里一點點走出,眼前像旋開臺燈按鈕般明亮起來。結婚前,我和妻子約定絕對不買有陽臺的房子??傻任艺嬲∵M來才意識到,一間沒有陽臺的家,多么像一個大水缸。
我低下頭,語氣輕緩,嘴巴里有鐵銹味。 “說完了?”我試探地問他。兒子長得跟個小閨女似的,我總是想親近他,可又覺得自己和他始終隔著層透明玻璃。
“在電腦里對嗎?”他乖乖聽話,像機器人一樣靈敏。我看著那黑漆漆的屏幕。那一天,我和它又一次對視,我一瞬間忘記呼吸,只感覺一枚鞋拔闊開我的口腔,試圖將一份殘忍的命運擠兌其中。它像一個舊世界的破口,把我曾經遺忘了的時間全部暴露給我。這么多年,我似乎又一次能看到“影”的形象,見它如何洋洋自得,從那個相框似的黑屏里顯露身形,維持著不變的面貌。它在我的意識里尖叫,而在客廳,妻子拉開窗簾,窗外的世界悄悄背過身,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脊背,熾熱的光照下,鳥也不再鳴叫,影子一樣躲在暗處。我把兒子護在身前。我不再詢問兒子,那影如何透過一塊電腦時時刻刻窺視他。我開始想象一個畫面,我記起來我為何如此癡情于母親的水缸,因為我好多年都以為那是母親為我制作的臥室,總有一天,或許是我的生日,她要把那個水缸里的珊瑚做成我的房間,讓我安心地躺在里面。
客廳里,兒子躺在妻子懷里,顯得恰如其分如一顆石榴籽嵌在果子上。對于兒子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我似乎有了答案。我深吸一口氣,“這只是出于偶然?!蔽以噲D安慰自己,我反復把這句話說給自己聽,直到我真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