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是大家族。容家的二公子,叫作容梧。
容梧七歲時,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聽見一種細(xì)亮的聲音。尋來尋去,尋到后院里,是一個人坐在樹上。容梧說:“你下來!”這人說:“我吹笛子?!比菸嗾f:“給我也吹。”這人極散漫地看了容梧一眼,又細(xì)細(xì)看了幾眼,就跳下樹,把容梧身子骨一捏,咧開嘴:“我教你吹笛子。還有,認(rèn)我做師父,跟我學(xué)武功?!?/p>
師父姓涼,沒有名字,就叫涼先生。涼先生是個怪人,一定要在晚上把容梧帶出去,帶到有風(fēng)有露的山頂,方才授他武藝。朔望之時,月亮最圓,涼先生便教他吹笛子,吹得漫山遍野皆是,末了,笛聲墮到谷里,隨著流水幽幽遠(yuǎn)去。容梧喜歡吹笛子,卻又實在很倦,便一力攛掇師父去容家自薦,堂堂正正地行過拜師禮,日夜都能教,不必來回奔波。師父微微一笑:“功夫在其次,這樣好的泉水和月光,不是哪里都能碰到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兩顆眼睛就像露珠一樣滴落在粗硬的五官里,在柔和的月光下閃閃發(fā)亮,且靈活地轉(zhuǎn)動著。容梧想起師父每晚挾著自己在樹上起落時,總是神采奕奕地看著前方,從來不會小心翼翼地注意腳下的枝條。師父勇敢、強大,有一天會帶著容梧躍過朦朧的黑夜,躍進(jìn)雪白的圓月。
涼先生把容梧教到十五歲。容梧笛子吹得好,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最會耍的是大刀。大刀耍起來,粗中有細(xì),不僅可以將古木一截兩段,還能將蝴蝶的翅膀削落在地。而涼先生就在這時候忽然不見了。容梧失落了許久,時常地吹一吹笛子,想一想涼先生。
但容梧畢竟年輕。年輕人的煩惱都不會持續(xù)太久。十六歲時,父親挑了六個人給他做親隨,個個都是好手。容梧常與朋友們在城外賽馬,或是拉弓射箭,又好去叔父的軍營里比試武藝。于是滿城都能看見容梧騎著馬,一身鮮亮的服飾 ,帶著兩隊人在街上馳來馳往。這時候,滿城的人都是要贊嘆的,說是這樣美的公子,卻能舞得動大刀。涼先生喜愛借月吹笛,容梧卻愿借著落日跑了一天的馬,立在城郊崗子上,鳴發(fā)一曲。那跟著的人只見夕陽如血,霞飛滿天,笛聲流入天地,年輕的公子只留一個背影,意氣風(fēng)發(fā)。于是滿城又知道容二公子的笛子好,且那一管好笛子也有一個好名字,叫作“照雪”。
坐在金絲楠木椅子上的,是本地有名的富商,姓龐。人很瘦,一雙清亮的小眼睛。容梧給客人奉過茶,便站在父親身后垂手侍立。
容梧聽出來父親今天很生氣,父親一生氣就長久地沉默,一口一口地喝茶。而那位龐大戶興致盎然,滔滔不絕:“尊兄乃詩禮人家,這碼頭上的生意如何做得?新任的府官,原是令堂大人手底下考出來的,與兄極是相厚。聽說新任的轎子甫進(jìn)衙門,便拿著燈籠請兄一敘。這來往水運的事,少不得得請尊兄美言幾句。就是轉(zhuǎn)把我做,一年數(shù)萬的銀子,難道不請尊兄過過目?”說著嘩啦一聲甩開手中的灑金扇子,十分自得。
父親慢慢放下茶盞:“官府的事,原與容某無涉。漕運是部里準(zhǔn)的,哪有什么通融的道理!龐兄三番五次地來,左右不過是這樣的話。今日尚有他務(wù),不能奉陪,且請回去?!?/p>
龐大戶收了扇子,將扇骨一聲一聲地叩著桌邊,一句話沒有,細(xì)眉沉到眼窩里。正待發(fā)作,恰對上容梧一雙怒眼,愕然稍縱即逝,心里一活,眼眉立刻舒開,執(zhí)扇向上抱拳,便告辭回去。
過了幾日,龐監(jiān)生著人來請,乃監(jiān)生家幼子的生辰。父親和大哥先前已應(yīng)了周御史,要賞周家新花園里開得極好的桂花,又聽得周家請了個班戲子,歇在府上,料想那日戲酒是少不得的,便命容梧帶了禮物去赴龐家的席。容梧本來極厭龐大戶,雖然監(jiān)生與其分門別戶,但想著一母同胞,秉性大差不差,也嫌起了龐監(jiān)生。監(jiān)生的幼子因一場病,頭腦漸漸不靈光,行為異于常人,而今居然也長至十歲。雖然受監(jiān)生夫妻一力護(hù)持,幼子衣食無憂,也不缺玩伴,但容梧看到他無知無覺的舉止,卻于錦繡生活中體會出人生的痛苦之處,因而心中對那小小的蠢笨孩子懷著同情。容梧此次愿意親身前往,有很大原因是為了看那孩子。
容梧叫人帶了禮物跟著,并小心地將一對自己用藤扎成的小馬裝進(jìn)描金漆盒里,縛在坐騎項下——這是今年春天與那孩子約下的。當(dāng)時容梧從城外跑馬回來,于街上放轡緩行,正遇見監(jiān)生一家外出,那孩子忽然掙脫奶娘跑到馬前,看著容梧,兩眼都是歡喜。奶娘丫鬟們急急奔來,一面拉住小公子,一面忙不迭地向容梧賠罪。容梧的汗被春風(fēng)徐徐吹去,他對著這孩子,用手比畫出編織的動作,又拍了拍馬,孩子緩慢地笑了起來。他們走后,容梧聞到了花香,看不見的莫名的花香。
監(jiān)生府上客人如云。容梧在丫鬟的引導(dǎo)下來到后花園,說是那孩子不愿見客,躲在后花園里玩耍。走過月洞門,看見那孩子一個人站在草地上,容梧便走去將盒子遞給他。他揭開盒蓋,舉起一只藤馬便扔進(jìn)身后假山的山洞里,臉上嘻嘻笑著,倒是對另一只視若珍寶。容梧知道這孩子性情無定,只好矮身進(jìn)山洞尋找。山洞十分幽暗,藤蔓從洞頂垂下,隨著吹進(jìn)來的風(fēng)微微晃動。容梧耐心地搜尋,無果,正疑惑間,忽聽見身后咔啦啦一串響,聲音在山洞里回蕩著,很快就停住了。容梧循著聲音走過去,只見一團(tuán)紅色的東西,和狗一般大。正要翻過來細(xì)看,只聽見外面女子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十分慌亂,頃刻間,一群丫鬟便涌了進(jìn)來,她們一聚集到那紅色的東西旁邊,便發(fā)出一連串尖厲的驚叫。聲音的主人們轉(zhuǎn)過白白的臉,看向容梧,還未開口,頭便再次耷拉下去。容梧俯下身,看清了一個孩子閉上的眼睛和胸口狂流不止的鮮血。容梧別過頭,脫下披風(fēng)裹住那小小的身體,一面叫丫鬟報知主人。
不多時,監(jiān)生夫妻大哭著趕來,身后跟著許多人,一眾鬧鬧嚷嚷地鉆進(jìn)洞里。容梧見狹窄的洞里人擠人,便高聲道:“此處狹小,請諸位移步!”龐大戶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附耳和監(jiān)生說起話,一邊說一邊拿眼睛往他身上瞟。監(jiān)生分開人群,搶到容梧身前,滿面淚痕:“二公子帶著劍?”聲音十分沉靜。容梧方應(yīng)了聲“是”,頓覺滿洞闃寂。容梧心中大驚,看著一眾人,登時怒從心頭起,轉(zhuǎn)身就跑出龐府。
這天是十五,夜里月亮圓而潔白,從窗欞這邊緩緩移至那邊。容梧睡不著,走到窗邊坐下,一格一格地?fù)钢皯?,聽著窗下潺潺的流水聲,漸覺涼意入心。一更鼓初過,西邊有星的地方聚起一片云,逼近圓月,月亮就那么漸漸被罩住了。天地漆黑,庭院里偶爾傳來一兩聲微弱的蟲鳴。
在這寂靜中,容梧聽見了什么聲音由遠(yuǎn)而近,像是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聲音,和流水聲混在一起,不細(xì)聽幾乎分辨不出。也許是起夜的下人吧。這樣想著,他不自主望向窗外。聲音在他眼前凝結(jié)為高大的黑影,投射在窗格上。這時云散開了,父親的眼睛在朦朧的月光中平靜異常。
“父親——”
“你的劍殺了人?!?/p>
“父親!兒子沒有——”
“龐大戶來過一封信,只說若不在漕運上退步,一個月后便告官?!备赣H抬手止住容梧的怒吼,接著說道,“人之好惡,往往依于流言。”
這天晚上的月亮消融以后,太陽出來了。此后的一個月里,每天都有龐家的族人來訪,或端坐談?wù)摯罅x,或破口大罵搶砸桌椅古董。容梧聽從父親的吩咐,不到前廳去,心中十分煩悶。一日掌燈時分,容梧飛馬奔往城外,嗚嗚吹了一曲?;爻菚r路過朋友家,將馬系在樹上,翻進(jìn)后院。朋友正在讀一本棋譜,見到容梧,大驚失色,連忙吹了燈,趨至窗邊,四顧無人,方低低地說:“你做下那事,夜間怎敢出門!”容梧將當(dāng)日情形備細(xì)說了,其人微微一笑:“只是我這里不是留君處?!毖援叄畔麓吧?,咔嗒一聲。容梧往后退了一步,月色如水,照在身上,比平常更多了些寒意。
翌日,容梧忽然覺出下人們有些怪異。從前沒留意過,便不覺得,如今開始觀察了,卻發(fā)現(xiàn)了端倪。許是那日朋友冰冷的笑稀釋了他熱誠的影子。本來他對家里的下人也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覺浮在心頭,直到兩個丫鬟送午膳過來,他才明白怪異之處:兩個丫鬟都把頭縮進(jìn)前胸,恭謹(jǐn)而急促地布食后,又匆忙離去。當(dāng)他出了房門路過游廊時,下人們又急急地?fù)衤范?,避之不及的也是慌忙從他身邊走過,連見了主子要問好的規(guī)矩都不顧了。容梧終于從他們的舉止中看出了一些與規(guī)矩?zé)o關(guān)的東西:躲避。也就是說,他們知道了“那事”,所以開始躲避他。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他是純粹的害怕,這不大不小的庭院里彌散著一種奇特的氛圍——容梧時常看到漆紅的柱子后遠(yuǎn)遠(yuǎn)躲著幾個下人,或偷偷地凝視他,或小聲地耳語著什么,但當(dāng)容梧望向他們,或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他們就會別過頭,趕忙做出一副忙碌的樣子。容梧不知道這些看起來恭順的下人以他為中心劃定了一個多大面積的圈,但他知道,他們認(rèn)定只要自己不踏入那個圈子,自己便是安全的。
他忽然想起來,父親和大哥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看他了。他們認(rèn)定“那事”是他做的。
一個月之后,官府對于這件事的處理公文出來了。但在公文公開的前一天晚上,容家二公子卻突然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因而他也就不再知曉公文的內(nèi)容。
西北黃沙最多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城市連接著商路。涼先生正牽著駱駝,緩緩走入這座城市。
涼先生首先來到城中首富家中。比起官府,商人耳目靈活,更利于尋人??催^推薦信,主人立即將涼先生請入上座,隨即把府中的幫閑召集到堂上,展開涼先生帶來的畫像,問道:“你們可見過此人?”
眾人細(xì)看畫像,面面相覷。
“這個人從十五年前離家,至今不見蹤影,如今也過而立了。雖長了些年歲,但容貌不會大改,”想了一想,涼先生又補充道,“他身上一定帶了大刀,也許還有笛子?!?/p>
話音未落,內(nèi)中一個人叫道:“這樣好的相貌,又會刀會笛子,必是哪里的富貴公子,我們這樣的人怎配撞見?”
“就是就是,我們是何等身份,怎配與富家公子打交道?!迸赃叺娜艘惨积R起著哄。
富商沉著臉:“來人,把這李老三叉出去!”隨后一揮手叫下面人也散了。
涼先生嘆了一口氣。
掌燈時分,涼先生沿著院墻慢慢往回走。走到大門口,只見石獅子的陰影里蜷著一個人。定睛一看,正是白天叉出去的李老三,噇得爛醉。涼先生本不想管他,走出幾步,只聽身后一個聲音:“可是今天來找人的涼先生嗎?”涼先生回身道:“正是?!?/p>
李老三跳將起來,乜斜著眼:“你來!你來!那小子死了,丟下幾樣物事,你老帶回去燒了,做個道場?!?/p>
涼先生聞言一驚,不禁悲從中來,流下兩行清淚。他一路跟著李老三進(jìn)到一個土地廟里。李老三摸進(jìn)去,點了供臺上的蠟燭拿到后間,將一個缸搬開,底下一個石板,移開石板,底下又一個深洞。李老三從洞里掏出來一把大刀,生了銹,已折成兩半;幾套錦繡衣裳,爛了;還有些荷包、束冠等物,也都腐朽不堪。涼先生脫下外衫,將東西包了。
李老三靠在墻上,嚷著:“你老別這么看著我,那小子睡在這兒死的,全身都爛了,死了好久啦!早抬到義莊里埋了?!?/p>
他接著說:“他全身都爛了呀!被人射了兩箭,沒有錢買藥,傷口就這么爛下去了。一開始,只是兩個又黑又深的洞,淌了許多血;過了幾天,傷口結(jié)痂了,紅的變成紫的,堆在傷口邊兒上;后來,白白的蛆一個一個地拱出來,從他的骨頭眼兒里爬出來呀!吃了痂,吃了新長的肉,又爬到好肉上去。他喊到?jīng)]有音了,吊著兩只白眼珠子,只是張著嘴?!?/p>
“他才十八呀!”他往涼先生跟前爬過去,“先生!你為什么不早些帶他回去?你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刀客,來去無蹤。無論帶他走到哪里,他總是愿意的!他總有個活路!”
涼先生看著燭火:“我與容二公子并非舊識。只是武林上久已嘆惋這位少年奇才才質(zhì)兼美,不料為奸人中傷,飄零他方。一晃十五年,這樁公案也漸漸淡漠了。如今說起容家二公子的名諱,怕也鮮少有人知道。我長久漂泊在外,兩年前在關(guān)內(nèi)聽到了這樣的奇事,立下志向?qū)ふ?,?wù)必要勘破前后因果。”
四下里很靜,誰家的檐馬叮當(dāng)一聲,消散在薄暮里。
“先生不記得那樣的月光了嗎?笛子——泉水——月光照在山谷里?!?/p>
風(fēng)吹進(jìn)來,燭影劇烈地在墻上搖晃。涼先生看著這個幫閑的眼睛,血絲像植物的莖脈生長在渾濁的眼珠上,仿佛剛出生他就睜開了這樣的眼睛看向周圍。他的嘴干裂了,翕動著,像脫水的魚的嘴唇,這不禁使涼先生同時想起了魚那呆滯枯白的眼珠。涼先生有些厭煩了,于是慢吞吞回答道:“月光確實是好的?!?/p>
言畢,從懷里取出一管笛子,就著搖曳的燭光,對著一包遺物,蕭蕭吹奏。笛聲清寂,越襯得泥墻落寞。
一曲終了,涼先生微微嘆息,忍不住道:“據(jù)江南的朋友道,這容二公子亦善笛。當(dāng)年官府已批了文,判了無罪,將遞狀子的人打了出去。只是二公子不知什么緣故,竟在公文公布之前失蹤不見?!?/p>
良久,角落里傳來聲音:“容二公子離家時,想的只是忘記那些下人的眼光。因為到了第二天,滿城的人都會那樣看著他。到了后來,在殺死一只虎,滿身血污地睡倒在深草里時,他聽到路過的人說‘那事’已經(jīng)圓滿解決了,官府已經(jīng)查清了真相還了他清白。他想他應(yīng)該回家去。他高高興興地去溪邊洗凈身體。但奇怪的是,他心里想的是回家,身體卻一直控制不住地向北走,并且離家越來越遠(yuǎn),最后抵達(dá)了這里,離家最遠(yuǎn)的地方。
“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期待有人來找他,告訴他那封公文的內(nèi)容,告訴他,他是無辜的,可以回家了。但是沒有人,一個都沒有,他最親的父親和兄長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想或許那日只是自己睡著了做的夢,根本沒有路過的人,‘那事’也根本沒有解決。又過了些時日,他想也許‘那事’確實是自己做下的,只是自己潛意識里不想承認(rèn)罷了。漸漸地,他希望自己能迅速衰老,老到白發(fā)蒼蒼,如此才能順理成章地走向死亡。”
涼先生聽著,覺得這像是夢囈。
陰影里的人端坐著,看不清表情。
蠟燭燃盡了。涼先生站起身,在一片黑暗中走出土地廟。
走過兩條街以后,涼先生聽到了悠揚的笛聲,如同在灼熱的夏日看到一泓泉水在濃密的葉蔭間流過。但他沒有停下來,他需要將遺物交給容府,并告訴江湖上的朋友們?nèi)荻釉缫殉闪私^唱。因此他一刻不停地向南方走去。
路上飄起了大雪。一個月以后,雪覆蓋了所有山脈、河流。涼先生蹲下身掬起一捧雪時,耳邊忽然憶起西北小城的笛聲。在空無一人的雪地里,他自言自語道:“那笛子確實是很好的!”
【作者簡介】
蕪瀚,本名于瀾,2001年生,安徽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