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銳
春天,是吃野菜的季節(jié)。春風一吹,溫暖的陽光一照,屋角、田間、山坡上、小路邊,就綠油油地長出許多野菜。野藠、水芹菜、蕨菜、香椿芽、薺菜、鴨腳板……一撥接著一撥,一茬接著一茬,爭先恐后地長,密密麻麻地生,賽著趕集一樣。和大家一樣,我家自然不會錯過這些大自然的饋贈。其中幾種野菜,是我家春天餐桌上的???。
野藠又叫野洋蔥,我們這兒習慣叫它“藠”。這是一種很常見的、生命力極強的野菜。早春時節(jié),冬天的寒意還沒有完全褪去,它那瘦長青翠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寒風中。天氣晴朗的日子,人們常相邀一起去挖野藠。
“走,扯藠去!”
“走啊,去挖藠!”
邀請聲像春天的溪水一樣,明亮直接,爽快干脆。仿佛那些藠不是野生的,而是像地里的紅薯和苞谷一樣,是他們早就種下的。此刻,大家互相打趣,各顯身手,好像在玩兒一場有趣的尋寶游戲。獎品就是那一叢叢、一束束長在田間地頭、路邊坡上的野藠。
去挖野藠時,大人一般背個很大的柴背簍,帶把挖鋤。小孩子往往拿把小鎬鋤。大柴背簍下窄上寬,裝得多。滿滿的一背簍野藠,背回去晾干,制成藠鹽菜,可供一戶人家吃到第二年春天。為什么要帶上挖鋤或鎬鋤呢?因為野藠的根須扎土緊、鉆地深,雙手用力去扯,往往只扯掉了露在地面上的野藠稈,而把精華的野藠頭留在了土里。挖野藠,要從旁邊落鋤,一鋤深挖下去,白晳光亮、圓溜順滑的野藠頭便連根帶須地從泥土里刨了出來。再提起野藠稈甩幾下,便將上面的泥土、草莖什么的抖落干凈了。鄉(xiāng)里人講究,會把挖好的野藠齊整整地綁成一把把的,一層層地碼放在柴背簍里。滿滿的一背簍野藠真好看!藠葉綠若翡翠,藠頭雪白似玉,像一件藝術(shù)品,又像一件獎品,背著它招搖回村,一路上滿是嘖嘖的贊許和羨慕的眼光,也吸引著更多的人加入到這場有趣的“尋寶”游戲當中。
小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跟著媽媽去挖野藠。那些生長野藠的地方,留下了我童年的歡聲笑語和跌跌撞撞的腳步。春天里,各種各樣的草木漸漸繁茂稠密,各種各樣的鳥兒和蟲子紛紛登臺獻藝,但最吸引我的還是這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野藠。不知何故,我特別喜歡野藠的香味——這香味是那么特別,比蔥蒜的氣味更醇、更厚、更野,有幾分任意胡為、不受拘束的勁兒。有時在路邊看見野藠,我會扯幾根,湊到鼻子底下使勁地聞啊聞,那充滿野性的濃郁香味直往鼻子里鉆。我忍不住把嘴張開,深深地呼吸,恨不得把這迷人的香味都吸到肚子里去。野藠的香味會在手心停留很久,哪怕晚上洗了手,那香味仍然在我童年的夢里縈繞。
野藠很美味。媽媽通常用它做三種菜:野藠炒雞蛋、野藠合渣和藠鹽菜。野藠炒雞蛋做法很簡單:將野藠洗凈、切碎,放進碗里,再打入四個雞蛋,加一點兒食鹽,用筷子攪拌均勻,然后再放入烹好熱油的鍋內(nèi)炒熟即可。野藠合渣做法也簡單:將磨好的黃豆?jié){兌水放進鍋里,架火煮開,放進切碎的野藠煮開,就做成了一鍋乳白帶綠、香氣四溢的野藠合渣。制作藠鹽菜需要的時間則長得多,挖回來的野藠清洗干凈之后,攤開掛在陰涼通風的地方晾干水分。等到水分差不多去了四五成,便切細切碎,再加入一定比例的食鹽,然后裝入陶瓷制成的壇子里,讓它們在里面好好地發(fā)酵,待上兩個月左右的時間,便可以拿出來美美享用了。這三種野藠的做法我都很喜歡,百吃不厭。尤其是藠鹽菜,炒了之后,就算放上幾個月也不會變味兒。做蛋炒飯的時候,往里面加上少許藠鹽菜,一碗平常的蛋炒飯頓時變得十分美味,讓人根本停不下嘴。
我們這里把香椿芽叫“椿尖”。小時不識字,加上家鄉(xiāng)方言口音重,所以誤聽成了“春天”。于是,每次聽到大人說要去“扯春天”,我心里就像爬進了幾條毛毛蟲,恨不得立馬跟著去。那時,爸爸在縣城工作,我和媽媽、弟弟住在鄉(xiāng)下。每年一到春天,我就跑到老屋后面,昂著小腦袋,眼巴巴地盯著那兩棵高大的香椿樹。起先,香椿樹的枝頭零星點綴著點點猩紅。漸漸地,這點猩紅變成了一把小小的火炬,外面包裹著小小的、柔嫩的葉片。
“媽,‘春天長好啦!您快采‘春天吧!”我立即飛跑著去找媽媽。
“呵呵,我的大兒子嘴饞啦!想吃‘春天啦!”媽媽放下手里的活兒,把彎彎的鐮刀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便到屋后采“春天”去了。
媽媽的手真巧!她雙手舉著竹竿,對準某個位置輕輕一勾,一根“春天”便從枝頭落了下來。她手里的竹竿像是有魔力,似乎只要再伸長一些,就能把天上的白云也勾下來。不一會兒的工夫,嫩嫩的“春天”便在地上堆成了小山。
“好啦,夠啦!咱們下次再來采‘春天!”
媽媽雙手捧起了一大捧“春天”,我和弟弟也各自捧起了一小捧“春天”。這濃濃的春色,這有滋有味的春天,就這樣被我們捧回了家。
媽媽好會做菜!新鮮的“春天”捧回家之后,最先做的是“春天炒雞蛋”:往碗里打幾個雞蛋,再將“春天”洗凈、切碎,倒入碗里,和雞蛋一起慢慢地攪拌均勻,然后再放入油鍋翻炒,等炒到表面微微發(fā)黃,再盛到碗里?!按禾斐措u蛋”的味道好極了,不僅有雞蛋的清香,更有“春天”濃濃的香味,一口吃下去,頓時像是把春天吃進了肚子里。有時,媽媽也做“涼拌春天”:先把“春天”洗凈、焯水,再撈出來瀝干水分,然后淋上炒好的辣椒和大蒜蓉,再撒上一點兒鹽、醬油和香油,最后攪拌均勻就可以了。小時候,我不太喜歡這道菜,只喜歡“春天炒雞蛋”。但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卻更加喜歡“涼拌春天”。每次制作這道菜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媽媽辛勞的身影。
還有一種野菜,名為薺菜,我們這兒叫“地米菜”。說來慚愧,小時候我好像沒有吃過薺菜——抑或是吃過,但卻沒有一點兒印象了。后來在書里讀到薺菜,也沒有跟荒地里毫不起眼的地米菜聯(lián)系在一起。真正喜歡上薺菜,是在我參加工作以后。那時,我在一個離家很遠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工作之余,我喜歡上了讀書,經(jīng)常獨自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漫步。讀到辛棄疾的詞“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又讀到汪曾祺所寫的“薺菜”,我不禁對薺菜心向往之。
鄉(xiāng)下好山好水,最不缺的就是漫山遍野生長的野菜。記得某個春雨綿綿的傍晚,我和幾位同事就著一大鍋燉得香噴噴的臘肉,將一把把薺菜丟入鍋里。這些薺菜只在滾燙的鍋里翻滾了兩下,就被我們迫不及待地夾起來,帶湯帶汁地塞進了嘴。那神奇美妙的滋味?。≡谖覀兊奈独偕蠚g快地舞蹈,在我們的口腔里縱情地跳躍,好吃得讓我們根本停不下來。不知不覺,一大桶薺菜便被我們消滅干凈了。
從那以后,薺菜就成了我最鐘愛的一種野菜。一有時間,我便拎著水桶,優(yōu)哉游哉地到四周去尋薺菜。薺菜一般長在耕種過的菜地里,或者田埂邊、小土坑里。薺菜葉子小而圓,花細碎潔白,一眼望去,就好像撒在地上的一層碎米——這也就是我們稱之為地米菜的原因吧!
那時,我真是迷上了薺菜?;氐郊依?,也常向父親說起。
“你想吃地米菜?這容易。明年我留一小塊地不種糧食,包管你每次回來都有地米菜吃。”父親笑呵呵地說道。
本以為父親是說著玩兒的,哪承想第二年春天,我家屋前的地里就長出了好多的薺菜。沒等我去采,父親就已經(jīng)摘好、洗凈了一盆綠汪汪的薺菜,整齊地放在了桌子上。我一邊就著火鍋吃著薺菜,一邊看著父親滿臉的皺紋和滿頭的白發(fā),心里真是百味雜陳。
“你喜歡吃就多吃一些。明年這塊地我還留著,到時地米菜會更多?!备赣H說著,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
后面幾年,每年春天,我家屋前的地里都種著許多的地米菜。每次回家,看著這些地米菜,吃著這些地米菜,我心里都會涌起陣陣感動。記得有天我正在書房里看書,忽然聽見父親似乎在外面和別人吵架。我急忙跑出去,只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正拿著小鎬鋤,好像剛才在我家屋前的地里挖地米菜呢。
“這些地米菜是我們專門留在地里的,你不要再挖啦……”父親正生氣地對小女孩兒說道。
小女孩兒似乎嚇著了,拿著小鎬鋤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
我連忙對父親說:“爸,沒關(guān)系的。這些地米菜這么多,就讓她挖一些吧!”
說著,我朝小女孩兒笑了笑,把父親拉進了屋。過了半個小時,我再走出去,小女孩兒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那些地米菜還在地里,正笑嘻嘻地看著我呢。
可惜的是,父親第二年便因病去世了,他所住的那棟老房子也沒人住了。他種的那幾塊菜地,沒多長時間就長滿了野草。再后來,老房子便拆掉了,菜地沒有了,地里的那些地米菜也消失不見了。
讓人欣慰的是,妻子、女兒、兒子像我一樣,都很喜歡野菜。每年春天,我們一家四口常常驅(qū)車到野外去尋野菜。似乎尋來了野菜,吃了野菜,才算是過了春天。我廚藝一般,雖然按照媽媽做野菜的辦法,做過很多種野菜,甚至有時還能“青出于藍”,變著花樣做出一桌子野菜。但不知為什么,我所做的野菜卻沒有媽媽做的那么香、那么好吃,總感覺少了一點什么。所幸妻子、女兒和兒子一直很捧場。尤其是女兒和兒子,每次我做的野藠炒雞蛋或者“春天炒雞蛋”,都會被他倆吃得干干凈凈。
“我做的一般??!”我不解地問妻子,“他們怎么這么喜歡吃?”
妻子看著我,笑了:“這是你用心做的家常菜啊!這,也是家的味道。他們當然喜歡啦!”
妻子說得真好!我想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春天的野菜,是野的。但擺上餐桌,成為我們的食物,野菜就有了家的味道。我們都特別喜歡這種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