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暢

1

誰也不知道夜先生是什么時候來到太陽鎮(zhèn)的。

人們只知道，在鎮(zhèn)長出遠(yuǎn)門后不久，就有一家寄存店開張了。寄存店開在小鎮(zhèn)的后山上，那里人跡罕至，有時連太陽也照不到。

店主是一位身穿黑色禮服、頭戴黑色大禮帽的紳士，他還有個奇怪的名字——夜先生。

好奇像一陣風(fēng)，刮過了整個太陽鎮(zhèn)——除了出門的鎮(zhèn)長，還從來沒有人打扮得這樣優(yōu)雅呢！夜先生的寄存店，到底可以寄存什么呢？

就在寄存店開張三天后的夜晚，鎮(zhèn)上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封精美的邀請函。邀請函被一層黑色的天鵝絨緞面覆蓋，打開后，封底繡著一行娟秀的金字：“夜先生寄存店，萬物皆可寄存——歡迎各界朋友光臨本店！”落款是“夜先生”。

2

收到邀請函的那個晚上，熙熙攘攘的酒館里，神秘的夜先生成了客人們談?wù)摰男略掝}。鎮(zhèn)上最棒的男高音蟬小只才不相信這個廣告呢，酒館里數(shù)他質(zhì)疑的嗓門聲最大。

蟬小只憑著歌唱的天賦，年紀(jì)輕輕就已功成名就。三大杯烈酒入喉后，他乘興在酒館里宣布——他要親自去一趟后山，見見那個夜先生，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起哄聲中，蟬小只拎著半瓶酒，踉踉蹌蹌地跑到了夜先生的寄存店。

“歡迎光臨，蟬小只！”夜先生禮貌地接待了他。

“夜先生的寄存店？我可不信你能寄存所有東西?！毕s小只晃著腦袋，盯著寄存店的招牌自言自語。

夜先生一言不發(fā)，微笑著隨在蟬小只身側(cè)。

“什么都可以寄存……好，那就寄存我最美妙的歌喉吧?！毕s小只抬起拎著酒瓶的手，指著夜先生得意地問，“這個可以嗎？”

“萬物皆可寄存?！币瓜壬⑿Φ鼗卮穑路鹣s小只的歌喉只不過是他手中的那個酒瓶。

“好，那我就試試吧！”蟬小只將酒瓶重重地放在柜臺上，大聲叫道。聲音洪亮，從后山的山谷傳出去老遠(yuǎn)。

“寄存成功?！币瓜壬捯魟偮洌s小只突然感覺到身體里傳來輕微摩擦的聲音。當(dāng)他想要再說話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發(fā)出像齒輪轉(zhuǎn)動似的嘎嘎聲。

蟬小只的歌喉真的被寄存了！

就在蟬小只和隨后趕來的看客們震驚之際，一只夜鶯從旁邊漆黑的房間里飛了出來，它鳴叫的聲音高亢嘹亮，悠揚動聽，和之前蟬小只的聲音幾乎一樣。

夜先生輕撫落在肩頭的夜鶯，夜鶯歡快地予以回應(yīng)。

蟬小只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三天后取消了所有的演唱會，再也沒復(fù)出過。

關(guān)于夜先生寄存店的傳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駭人聽聞。比如：有傳言說，織女曾經(jīng)來過寄存店，把自己織的云彩衣裳寄存在了那里——要是不信，請看看飄在寄存店上空的那抹云霞，分明就是彩云衣裳的衣袂水袖。大家還說，壞王后的毒藥就被寄存在那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人聽見后山有咕嘟咕嘟熬制毒藥的聲音，有時還能聽到嘰里咕嚕念咒語的聲音……傳言越來越神秘，大人叮囑孩子們千萬不要去夜先生的寄存店，不要喝他煮的茶，不要吃他給的食物，甚至路過時連呼吸都要屏住，小心被那只會吃聲音的可怕夜鶯抓走。

3

夜先生的恐怖傳說無法阻擋孩子們的好奇心——學(xué)校里最勇敢的孩子小河貍就對去后山這件事躍躍欲試。那天，他藏在后山頂?shù)囊粔K石頭后面，緊張地窺望著夜先生的寄存店。

沒過多久，夜先生就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他坐在樹下，慢慢煮著茶，一會兒又拿出一本書，悠閑地翻動著書頁……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小河貍終于忍不住走進(jìn)了夜先生的寄存店。

“歡迎光臨，小河貍！”夜先生熱情地接待了他，還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小河貍壯著膽子喝了一口，茶水順著喉嚨流入胃里，溫暖而舒適。

“請問有什么想寄存的嗎？”夜先生也品了一口茶。

“嗯……”小河貍遲疑了一下，說，“我想寄存‘這樣的日子?！?/p>

“‘這樣的日子？”

過了很久，小河貍才說出他的煩惱。原來，貍爸爸和貍媽媽經(jīng)常吵架，小河貍并不快樂。他們每次吵架都以同樣的方式收場，那就是爸爸大吼一聲“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同樣媽媽也會大吼一聲“這樣的日子我也過夠了”！然后是門重重地與老舊的門框撞擊的巨響，繼而屋內(nèi)一片寂靜。小河貍很難理解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到底是為了什么，因此他只能恨“這樣的日子”，他不想讓這個討厭的家伙毀了他的生活。他想和別的小伙伴一樣，有一個平靜溫暖的家——沒有爭吵，只有無盡的歡樂。

小河貍一直平靜地說著，直到夕陽染紅了小屋。漸漸地，小河貍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看見夜先生微笑地望著他。

“恭喜你，小河貍，‘這樣的日子寄存成功了?！币瓜壬鷾厝岬貙λf。

小河貍半信半疑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生銹的門軸煥然一新，老舊的門框貼上了消音棉，油漆脫落的餐桌鋪上了新桌布。爸爸說話的聲音低了好多，媽媽的臉上也有了燦爛的笑容……

4

數(shù)天后的一個下午，青蛙工程師正在匆忙趕路。為了最快到達(dá)，他選擇繞道后山。路上，他被一股清香的茶味吸引，不知不覺走進(jìn)了夜先生的寄存店。

“萬物皆可寄存，真的什么都能寄存嗎？”青蛙工程師一邊喝茶一邊好奇地問。

“當(dāng)然?！币瓜壬⑿χ卮稹?/p>

青蛙工程師眼睛一亮，脫口問道：“那我可以寄存別人家的孩子嗎？”

看到夜先生疑惑的表情，青蛙先生連忙解釋：“我寄存的不是真的別人家的孩子，而是人們所稱贊的‘別人家的孩子。”

夜先生點點頭。

青蛙工程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但是您能講講原因嗎？”

“其實，我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是。在別人眼中，我什么都是最優(yōu)秀的，上學(xué)時科目門門都是第一，甚至連跑步我都是第一。包括現(xiàn)在，我也是行業(yè)里的標(biāo)桿，是其他工程師追趕的對象?！?/p>

“這不挺好嗎？”夜先生忍不住問道。

“但是我并不開心?！鼻嗤芄こ處熣f，“什么我都爭第一，一旦得不了第一我就會很難過。尤其是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我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垮掉。其實我今天能到這里，也是為了抄近道搶在別人前面拿訂單。有時候，我感覺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漸漸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小時候，我是別人家的孩子，現(xiàn)在我是別人家的同事，我可不想以后繼續(xù)成為別人家的長輩……想想我已經(jīng)絕望了。我從來不知道友誼是什么，不知道愛情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親情是什么。一直以來，我的人生就像一輛破破爛爛的、瘋狂沖刺的火車——我要停下來，我要寄存我這個‘別人家的孩子！”

“當(dāng)然可以?！币瓜壬卮穑安贿^我還是要提醒您，一旦寄存之后，您很有可能無法與之前成績優(yōu)異、技能突出的自己相比，您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嗎？”

“我愿意！我愿意承擔(dān)這樣的結(jié)果！”青蛙工程師沒有絲毫遲疑。

“請休息一下?！弊谑孢m的坐墊上，青蛙工程師漸漸安然入睡。

睡夢中，青蛙工程師看到了燈光下的自己，看到了各種比賽場上閃閃發(fā)光的自己。但就在他準(zhǔn)備走向領(lǐng)獎臺的時候，夜先生忽然拉住了他，讓他看看沒有得第一名的選手的表現(xiàn)。青蛙工程師突然發(fā)現(xiàn)，后面的每位選手都有精彩的地方，他們的努力同樣讓人感動，他們的拼搏精神同樣令人敬佩。青蛙工程師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是他第一次為別人的成功鼓掌，第一次沒有把別人的成功看作是自己不可饒恕的失敗。

青蛙工程師走出寄存店，看到同事們在向他招手，他微笑地回應(yīng)著。他望向身后，寄存店被月光染成了輕柔的銀白色。

5

第四位客人鹿小小是鎮(zhèn)長太太親自帶著來的。鎮(zhèn)長太太來的時候，眼圈還是紅紅的。

“夜先生，我可以寄存這些繪本嗎？”在鎮(zhèn)長太太的鼓勵下，鹿小小從隨身的背包里掏出幾本書，怯生生地遞給了夜先生。

“哦？”夜先生好奇地接過書，很認(rèn)真地看了看每本書的封面，發(fā)現(xiàn)作者都是奶奶和鹿小小。

“你為什么要寄存它們？”夜先生彎下腰，迎著鹿小小的目光問。他的眼神似乎有種魔力，能讓人感覺到溫暖。

“夜先生，我、我可以先給您讀一遍嗎？”鹿小小第一次沒有回避別人的視線，羞澀又堅定地說。

“好啊！”夜先生微笑著點點頭說，“我很愿意聆聽你的分享！”

紅暈在鹿小小臉頰散開，她翻開一本書，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繪本里是一個個溫馨而有趣的故事，每一個故事的主角都是奶奶和鹿小小。

第一本講的是鹿小小摔倒了，被一顆小石子崩掉了牙，奶奶為了逗笑她，用指甲花給她染了個漂亮的紅指甲；第二本講的是奶奶生病了，鹿小小種了一顆太陽給奶奶曬背，最后把奶奶曬成了瞌睡蟲；第三本講的是奶奶的肚子變大了，圓圓的像個鼓，奶奶說里面住進(jìn)了一個貪婪的小矮人，正在和她打架……最后一本講的是奶奶說她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了，臨走前，她微笑著告訴鹿小小，一定要和別人分享繪本的故事，這樣她就會長大了。

“你確定要寄存你的故事？”夜先生問。

“嗯?！甭剐⌒↑c了點頭。

“為什么？”夜先生問，“留著它們陪伴你不好嗎？尤其當(dāng)你想奶奶的時候，或者奶奶想你的時候?！?/p>

“不，”鹿小小迎著夜先生的目光說，“寄存在這里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和奶奶的故事，這樣我才能快快長大。”

雨過天晴。當(dāng)鎮(zhèn)長太太抱著打盹兒的鹿小小回到孤兒院的時候，夜先生偷偷將一顆有魔法的星星放進(jìn)了鹿小小的口袋。

6

從此之后，夜先生煮的茶越來越多，來寄存的東西也越來越多，鎮(zhèn)子里的事兒沒有他不知道的。而沒事的時候，鎮(zhèn)子里的人也愿意到后山看看，和夜先生說說話、聊聊天，哪怕只是發(fā)一發(fā)牢騷……

夜幕降臨，寧靜覆蓋了整個太陽鎮(zhèn)。夜先生擦擦那只茶香不散的茶壺，喃喃自語道：“我可以回去了”。

鎮(zhèn)長回來了！

他像變了個人似的，擁有未卜先知、急人所急的能力。他開始推行禁酒令，尤其是禁止蟬小只這樣的歌唱家喝酒，說是為了保護(hù)嗓子；他宣布成立“太陽委員會”，主要負(fù)責(zé)調(diào)解家庭矛盾；他費盡周折請來著名的心理學(xué)家鵝博士，幫大家疏導(dǎo)心理問題；他甚至籌到一大筆資金用來修路和改善敬老院、孤兒院的設(shè)施……

再后來，細(xì)心的小河貍發(fā)現(xiàn)：夜先生就是鎮(zhèn)長，鎮(zhèn)長就是夜先生！

太陽鎮(zhèn)再次沸騰起來。

就在那天晚上，鎮(zhèn)上的人們再次收到了一封邀請函。紙是普普通通的信紙，字是歪歪扭扭的、大家都熟悉的手寫字：“大家還愿意和以前一樣，寄存那些不愿讓鎮(zhèn)長知道的心里話嗎？”落款依舊是“夜先生”。

本文獲2023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