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曉紅
一回憶和流言
水蓮抱著膝蓋坐在村莊外養(yǎng)牛場的一座稻草垛里。村子剛剛結(jié)束了繁忙的秋收,稻茬兒還殘留在干巴巴的田坂里,又高又大的稻草垛就已經(jīng)散落在房前屋后,河沿樹旁了。在這些草垛里,要數(shù)養(yǎng)牛場的這座最大,剛剛收割來翻曬過的稻草被有次序地圍起來,圍成了這座又高又圓的草垛,像是一把撐開的大傘,又像一座圓圓的小房子。
日頭過了中天,偏斜向西邊,又慢慢地落了下去,水蓮像倦鳥歸巢一樣窩在草垛子里一動不動。夕陽給草垛子披上了一層金紗,水蓮的身上也落了橘黃的光暈。這一切本來可以讓她心生安寧,可隱蔽在草隙間的紡織娘、金龜子鬧哄哄的叫聲,以及遠處村莊祠堂前曬谷坪上傳來的喜宴上的起哄聲、笑鬧聲,把她的心攪得像夏日雨后的江水那樣,翻滾個不停。
天漸漸暗了下來,四處朦朧一片。她聽見阿媽在村口喊她的聲音了。
“水蓮——回家來——水蓮——”
阿媽到處找,一定想不到她就躲在草垛子里。水蓮想答應(yīng),可剛一張嘴,嗓子眼兒就像是被堵上了一般,她拼命忍了又忍,在聽到阿媽喊第一聲水蓮的時候,還是沒忍住,眼眶發(fā)燙,豆大的淚珠嘩嘩地往下掉。
這副樣子,水蓮更不愿意被別人看見了。她往草垛里窩得更深了些,干脆扯過一把稻草掩在臉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把委屈都傾倒了出來。
好一會兒,阿媽的聲音終于消失了,阿帶(壯族語言里外婆的意思)腳板走過田埂的聲音又響起來。阿帶一邊喊著水蓮,一邊招呼詢問半大不小的孩子們,漸漸地,聲音也遠去了。
水蓮的臉上一片水霧,她已經(jīng)止住了哭,卻止不住腦子里盤旋了一下午的聲音。
今天是阿明表哥結(jié)婚的大喜日子。一大早,阿爸和阿媽就帶著水蓮姐弟三人從城里趕回了村子。
水蓮和妹妹是城里姑娘,阿媽又愛美,給姐妹倆打扮得新潮又漂亮,挺括的新衣服,烏黑的辮子上綁著好看的頭花,誰見了都得夸上兩句。
水蓮幼時在阿帶家長大,和一眾伙伴們玩得很好。她早早撇下了妹妹這個跟屁蟲,和伙伴們在祖屋祠堂里東竄西跑。一會兒偷看兩眼新娘子,撿幾個地上沒有崩響的百子炮,一會兒捻一塊籮筐里印著紅喜字的糍粑吃。
年輕的姑娘、小伙子們扎堆對歌,老人也唱起了祝福的山歌:
“祝賀喜酒講彩話,
韋家又開幸?;▎?。
討得媳婦進新房,
代代吉利又吉祥啰嗨。
……”
水蓮聽得開心,正咧嘴呵呵笑著,一個尖細的帶著點隱秘的聲音傳來:“這就是那個山妹子吧?”
“嗯?!绷硪粋€人迅速瞥一眼水蓮,低低地應(yīng)聲。隨后兩個人又低頭湊到一起說上了悄悄話。
水蓮的腦袋“轟”的一下,像炮仗一樣炸響了。她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兩個面生的中年女人。水蓮在阿帶的村子里沒有見過她們,大概是從外鄉(xiāng)趕來吃喜宴的旁親。
水蓮被這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攪得心神大亂,勾起了一些細碎的回憶。
幼時,水蓮經(jīng)常在阿帶家小住,有時候跟阿帶去三江圩趕集,圩集上總會有些她不認識的人相互打眼色,悄悄咬耳朵,零星飄來“山妹子”幾個字。
還有一次,水蓮和春林舅家的小七吵架,水蓮伶牙俐齒,小七罵不過她,扯著嗓子罵了她一句“沒爹養(yǎng)的”。
小七被春林舅母拖回去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一頓,又好好地跟水蓮道了歉。當時,水蓮覺得小七就是嫉妒她有個城里的好阿爸。
那時候,水蓮并不在意這些事情,總以為那是在說別人,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成十三歲的大姑娘了,猛不丁聽到這句話,便不由得把這些零星的碎片串聯(lián)到一起,越想心越?jīng)觥髅魉兔妹枚际浅抢锕媚?,偏偏人們只說她是山妹子!明明都是阿爸阿媽的孩子,弟弟、妹妹長得濃眉大眼,跟阿爸那么像,只有她是細長眉毛、單眼皮,和誰也不像!明明她有阿爸,小七非說她是沒爹養(yǎng)的!明明是小孩子吵架,大人們以往渾不在意,偏那次小七被收拾得屁股兩天都坐不了板凳!這些平日里的細節(jié),經(jīng)她在心里這么琢磨來琢磨去,慢慢地事情就有了輪廓——她大概不是阿爸阿媽的親生女兒!
水蓮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七月流火,她卻如墜冰河,周遭的熱鬧一點點退去,渾身寒意上涌。她茫然地走出了祠堂,走出了村莊,走向了那個最大的稻草垛,窩了進去。
厚厚的稻草包圍著她,新鮮的草垛散發(fā)出一股混合著陽光、泥土和稻谷的粗糙的、溫暖的氣味,給她帶來一絲心安。她真想就這樣埋在溫熱的草垛里,誰也不理,誰也不見,直到天荒地老。
夜?jié)u漸深了,透過稻草的縫隙,水蓮能看到點點繁星綴在黑色的天幕上。
阿爸阿媽的呼喊聲再次從村口傳來,一聲急過一聲,聲聲都像響鼓敲在水蓮的心口上,咚咚咚,把她從茫然中敲醒了。
她慢騰騰地從草垛里爬了出來,走到村邊的小溪旁,就著月光的清輝用手掬起一捧溪水。她把臉埋在手心里,清涼的溪水潤澤了干澀的眼眶,她的心情也舒緩了下來。
“哎!”水蓮站起來,甩了甩手上的水,朝村口答應(yīng)了一聲,抬腳緩緩向阿爸阿媽走去。
一道手電筒的光掃過來,印著兩個身影,一個高大,一個嬌小。等走近一看,果然是阿爸阿媽。
阿媽一看到水蓮就生氣地說:“水蓮,你又貪玩跑哪里去了?大人們忙了一天,還要到處找你!”
水蓮看看阿爸又看看阿媽,眼眶一下子又濕潤了,她啞著嗓子喚了一聲:“阿媽!”
阿媽正在氣頭上沒有注意到,阿爸忙拉了一把阿媽,便攀著水蓮的肩膀往村子里走去。
阿爸溫柔地說:“快回去吃飯吧,以后去哪里都要跟大人說一聲,下次別再貪玩了?!?/p>
水蓮聽著阿爸溫厚的聲音,想著她不是阿爸的女兒,不由得一陣難過,險些又落下淚來。
到了阿帶家的堂屋前,舅舅們招呼阿爸入席喝酒。
阿媽站在青石臺階上沒有進屋,板著一張臉,顯然還沒有消氣。
水蓮扯了扯阿媽的衣角,嘴張張合合,終是問了一句:“阿媽,她們說我是山里的孩子?!?/p>
阿媽明顯慌了一瞬,說:“不要聽別人瞎說!”
“可她們說……”水蓮還想再說,卻被阿媽打斷了。
“快,有你最愛吃的酒糟魚。阿帶特意給你留了一份,再不快點兒,就要被妹妹吃完了。”
阿媽沒有爭辯,她故作輕松地轉(zhuǎn)移話題,眼神也有些閃躲。
就那么一瞬,水蓮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孩子,至少在這以后,她被迫像山上的野漿果馬蘭芽那樣,咔嚓咔嚓地裂開了,露出了成熟的深紫色的果瓤。
二 尋找真相
離開學還有幾天,水蓮跟阿媽說想留下來陪陪阿帶。到處找水蓮那日,阿帶因為著急出了滿身大汗,夜間被初秋蕭索的涼風一激,便有些感冒了,這幾日咳個不停。
阿爸阿媽很早就把家安在了城里,委實不容易。阿爸承包的工地上還有很多事要忙,阿媽在紡織廠上班,這幾日休息也堆積了不少活兒。
阿媽憂愁地看一眼阿帶,又猶豫地看一眼水蓮,最后還是阿爸拍板,讓水蓮姐妹留下來照顧阿帶幾天,他們返城務(wù)工也能安心些。
水蓮帶著妹妹送阿爸阿媽和弟弟到村口,看著他們坐上了阿鐘叔的拖拉機,才安心地回到阿帶家。
舅舅和舅母下地給秋豆角插籬笆架秧,阿昌表哥去同學家串門兒,五舅家的秀雅來約水蓮去竹林撿竹殼當柴火。水蓮借口妹妹太鬧騰,讓秀雅帶上妹妹去竹林,她自己留下來給阿帶熬藥。
妹妹背著小背簍蹦跳著跟秀雅去了屋后竹林。
水蓮看一眼阿帶的屋子,里面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咳嗽。她快速溜到西廂房,那是阿媽未嫁時住過的屋子。屋里墻上掛著的大玻璃鏡面相框里,擺滿了照片,烏漆漆的八仙桌上還胡亂擺著一摞書籍相冊。水蓮靠在墻上,一張一張地看照片,想找出些蛛絲馬跡。相框里有全家福,有舅舅、舅母的照片、表哥的照片、水蓮姐弟的照片,甚至還有阿媽的阿蒙、阿雅(壯語里爺爺、奶奶的意思)的老照片。一對老人仿佛透過漫長的歲月,溫和地望著水蓮。
水蓮有些泄氣,她靜默了一會兒又繼續(xù)找,終于在相框最底下找到了一張阿媽年輕時的照片。照片里,阿媽穿著藍靛布花衣裳,眉眼笑得像花兒一樣,可照片不知被誰撕掉了一半,只剩下阿媽這一半了。這讓水蓮悵然若失,她覺得自己離真相只差了一點點。水蓮把八仙桌上的相冊也翻了一遍,又把屋子角落的箱籠翻了一遍,床底找了一遍,全無所獲。
“水蓮,水蓮!”阿帶喚她。
“哎!”水蓮應(yīng)聲跑了出去。
阿帶從屋里走出來,到了灶臺前。藥罐架在灶膛上方的鐵架上,底下燒的是新收的稻草。稻草不耐燒,在爐膛里火力一會兒旺、一會兒微,得有人看著才行。
剛才,水蓮塞了一把稻草后就去了西廂房,剛開始火力猛,把鍋蓋沖得“噗噗噗”直跳,藥湯潽出來一些落在火灰上。很快火力微了,繼而滅了,藥湯又半滾著熬不好。
水蓮有些羞赧,低著頭坐在阿帶身邊看阿帶燒火。
有些炊煙沒有順著煙道飄出去,散進了灶間,有時濃有時淡。濃的時候像烏云,味道嗆得水蓮嗓子辣,阿帶忍不住又“咳咳咳”幾聲;淡的時候裊裊娜娜,帶著絲絲稻谷的香味,讓人如墜夢中,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
水蓮歪頭靠在阿帶的大腿上,聲音有些悶悶的,她說:“阿帶,您給我唱山歌兒吧,我好久沒聽您唱了?!?/p>
阿帶輕輕撫摸著水蓮的頭,唱了起來:“麻雀鳥,嘴巴勾,人家曬米,你來偷,總有一天抓得你,給你洗涼剃個頭……”
水蓮在柔柔的歌聲中有些昏昏的,她問:“阿帶,咱們這兒是平原,要往山里去,得走多遠?”
阿帶向屋后方向抬抬下巴,示意說:“那片山叫紫荊山,從竹林穿過去,爬過幾個山坳就有苗家的寨子了。”
藥熬好了,阿帶把藥湯倒出來,藥渣濾出去倒在了門前的土路上。水蓮亦步亦趨地緊跟著阿帶,又問:“去紫荊山,一日之內(nèi)能往返嗎?”
“能!只要你腳程夠快!”阿昌表哥騎著自行車一陣搖鈴,從遠處飛馳而來,“刺啦”一聲雙腳著地,自行車就停了下來。
“阿蒙的老朋友寄爺,就住在紫荊山的苗家寨子里?!北砀邕叢梁惯厪能娋G色布包里掏出幾塊從鎮(zhèn)上買的蔥油餅遞給水蓮,“我小時候還跟細姑去過……”
沒等說完,阿帶就曲起手指在阿昌表哥頭上輕輕敲了一下。阿昌表哥夸張地“哎喲、哎喲”叫起來,逗得水蓮哈哈大笑。
阿昌表哥叫水蓮趁妹妹還沒回來先吃一塊蔥油餅,等妹妹回來再把剩下的餅平分。家里所有的人都偏疼水蓮,有時候大家還不叫她水蓮,只管“蓮子、蓮子”地叫個不停,又親近又甜膩。水蓮以前只覺得,這是因為她在阿帶家長大的緣故,現(xiàn)在看來也不全是如此。
午飯時分,妹妹背了一小背簍竹殼回來。阿帶夸她人小用處大,把她高興得小臉通紅,得意洋洋地看著姐姐。
水蓮把蔥油餅取了出來跟妹妹平分,她沒有先吃。若是以往,她定然是嬌慣的,沒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多吃??涩F(xiàn)在,她只覺得自己偷了屬于妹妹的心愛之物,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午飯后,水蓮帶著妹妹和秀雅到荷塘采荷花。
村里的女孩們喜歡把荷花的花瓣剝下來,只留下帶著黃色花蕊的蓮蓬,再把細線一圈圈纏在蓮蓬莖上,然后站到閣樓上,順著窗沿往下放。蓮蓬就這么一圈一圈地向下墜,黃色的花蕊散開著,像穿著黃裙子翩翩起舞的仙女,好看極了。
離道路最近的那片荷塘是水生家的。層層疊疊的荷葉像一鋪柔軟的綠緞子,粉白的荷花則像是點綴在綠緞子上的壯繡,十分雅致。
采了荷花就少了蓮蓬,少了蓮蓬就得少換不少錢,因此水生媽看荷塘看得緊。
秀雅和妹妹負責把風,水蓮踮著腳尖去采荷花。才采了三四朵,沒碰上水生媽,倒撞上了一陣雨。8月的天,風一陣雨一陣,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點從天下掉了下來。
水蓮忙摘下幾片荷葉,倒扣在秀雅和妹妹的頭上,她自己卻什么也沒戴,牽起妹妹就往不遠處的廊橋跑去。
等水蓮和妹妹、秀雅到了廊橋,大家的衣服早就被澆得半濕了。廊下坐了幾個趕圩回來的大娘,還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阿媽。
那小娃娃看見水蓮幾個就高興地直蹬小腿,水蓮也喜歡小娃娃,索性坐在了她們身邊。
年輕阿媽把孩子收拾得很漂亮。小娃娃穿著藍靛布做的新衣裳,胸兜上有用五色絲線繡著人物和鳥獸的花紋;小腳上穿著布鞋,鞋頭上還繡著紅花朵朵;脖子上戴著銀項圈,手腕上也戴著一個綴著鈴鐺的銀鐲子。隨著小娃娃的手一晃一晃的,鈴鐺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又熱鬧又可愛。就像水蓮小時候一樣,阿媽也總是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落雨斜斜,穿對木鞋,走到塘邊,見只桀桀(青蛙)……”年輕阿媽唱著山歌哄小娃娃。
小娃娃“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十月懷胎娘遭罪,
一遭落地娘心安啰嗨。
生兒難來養(yǎng)又難,
夜夜五更難合眼啰嗨。
又抱兒來又背兒,
會講會走三歲滿啰嗨……”
旁邊幾個大娘也笑著哼唱起了山歌。
水蓮側(cè)耳聽著,不禁悲從心來。她還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孩子呢。
水蓮來到廊橋邊,把荷花一瓣一瓣剝下來,只留下帶著黃色花蕊的蓮蓬。又把從家里拿出來的線團一圈圈纏在蓮蓬莖上,然后靠著欄桿,一手扯著線頭,把蓮蓬往下扔。
蓮蓬落下去的時候,帶起一絲混合著雨味和荷香的風,聞著叫人心曠神怡,也暫時吹散了水蓮心頭的水霧。
“姐,給我玩兒!”妹妹蹦起來搶蓮蓬。
水蓮細心地給妹妹纏上一個蓮蓬,教她小心地放下去。蓮蓬一圈一圈地暈開,如此反復幾次,風停了,雨也停了,廊橋上的人也慢慢散了。
水蓮看著那位年輕阿媽背著小娃娃慢慢消失在遠處土路上,才悵悵然地收回目光。
已是傍晚時分,日頭竟然又在遠山那兒冒出了半個頭。廊橋被夕陽照得金光燦燦,那些平淡無奇的野苜宿、狗尾巴草,此時被夕陽照著,變得流光溢彩,搖曳生姿。
日子有風有雨,也終會有陽光。水蓮心里敞亮了許多,她決心要像這些野草一樣,迎著風,迎著雨,什么也不怕。
三獨自出發(fā)
昨天阿昌表哥說,阿蒙的好友寄爺就住在紫荊山的苗寨里,小時候水蓮阿媽常帶他去。
雖然他沒有說完,水蓮也能猜出個大概。說不準阿媽跟紫荊山苗寨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況且,既然有人說她是山妹子,那便是山里的孩子,而離這里最近的山脈便是紫荊山。
阿帶說過,穿過屋后竹林爬過幾個山坳就到了。
水蓮知道,問阿帶,問阿媽,問誰也沒人會告訴她答案。況且,萬一不是她想的那樣,豈不是太傷阿爸阿媽的心了?
她決定自己去把身世探個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水蓮扯了個謊,說自己在家悶得慌,想去鎮(zhèn)上的三姨家玩兒一天。阿帶說要陪她一起去,她不肯,只說長大了能自己去。阿帶叮囑她在路邊等阿鐘叔的拖拉機,阿鐘叔隔天就會拉一趟自己釀的米酒去鎮(zhèn)上,今天就能碰上。
水蓮戴上斗笠,背個小竹簍就出發(fā)了。竹簍里放著一塊毛巾、兩塊糍粑、一壺水,還有一把鐮刀。這既可以保護自己,又可以砍山上的荊棘。
她從通往鎮(zhèn)子的大馬路偷偷轉(zhuǎn)到屋后竹林,剛爬上后山,就聽到身后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是山里的野獸還是長蛇,她嚇出一身冷汗,強裝鎮(zhèn)定回頭看——原來是妹妹這個跟屁蟲!
水蓮撲通撲通加快跳動的心才放下來,又提了起來。
“你來干什么?”水蓮生氣地喝道。
“姐,我也要去!”妹妹可憐巴巴地說。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你就跟我去!”水蓮沒好氣地說。
“去三姨家!”妹妹咧嘴笑著。
“你是不是小傻瓜,三姨家在鎮(zhèn)上,你跟我到山上來干什么?”水蓮揪她的小辮子。
“姐,疼!”妹妹叫起來,“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水蓮每次出門找同學玩,妹妹就這樣偷偷跟著,說也不聽,罵也不怕。每次她都只能不情不愿地帶著這個跟屁蟲滿大街轉(zhuǎn)悠,玩也玩不痛快。
怎么辦?把妹妹送回去,一是時間不夠,二是這個小傻瓜肯定三句兩句就被阿帶套出話來了,那她還怎么去紫荊山?
那就帶上吧。水蓮無奈地把斗笠取下來戴在妹妹的頭上,牽著她的手往山坳爬去。剛爬完半個山坳,日頭就升高了,正午時分,陽光炙熱,山上的草木都被曬得蔫蔫的,妹妹的臉也被曬得紅撲撲的。沒辦法,水蓮只好找個樹陰坐下來歇歇。
她把糍粑遞給妹妹,自己喝了一口水,只剩下一個糍粑了,水蓮舍不得吃完。心里存了事,她也有些蔫蔫的,把頭趴在胳膊上一動不動。忽然一絲涼風吹來,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妹妹正努力地用斗笠給她扇風呢??此痤^,妹妹眼睛亮晶晶的,快活地遞給她半塊糍粑。
“姐,我吃半塊就夠了,剩半塊給你?!泵妹靡笄械卣f道。
妹妹最喜歡吃糍粑,半塊怎么可能夠呢。水蓮偏過頭去,不讓妹妹看她,她才不是想哭,只是塵土飄進眼睛里了。
水蓮把半塊糍粑又分出一半給妹妹,她吃完那小塊糍粑又和妹妹喝了一些水。等歇夠了,姐妹倆又爬過一個山坳,這時,太陽有些偏西了。
妹妹拉拉水蓮的衣角:“姐,我怕?!?/p>
爬了大半日,一開始還能看見進山打柴的人,后面就荒無人煙了。抬眼看去,遠山一座連著一座,像水墨畫,遠的淡近的濃,連綿不斷,像是沒有盡頭。
水蓮也有些慌神,再走下去天就要黑了。白天還不覺得害怕,等天暗下來,水蓮心里也生出些忐忑——若是大晚上在荒山野嶺露宿,那要把人嚇破膽呢!
她決定往回走,以后再計劃這件事。下了這個決心后,她心里輕松了許多,當下就牽著妹妹的手下山了。
心情放松后,水蓮便有了旁的心勁。一路上,她給妹妹摘了些捻子和刺泡子,姐妹倆吃得牙齒和手指烏黑,既解渴又解餓,兩個人嘻嘻哈哈地一路走著。
妹妹的手在摘捻子的時候被毛辣蟲蜇了一下,立即有些紅腫。水蓮心急如焚,背起妹妹一路奔下山來。天越發(fā)暗了,水蓮有些怕。她想起在城里跟鄰居阿姆學唱的兒歌,和阿帶唱的山歌有些不同,但是妹妹更喜歡聽。
水蓮哼唱了起來:“屯屯轉(zhuǎn),菊花園,阿媽帶我看龍船,龍船不好看,回來看雞崽,雞崽大,捉去賣……”
妹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跟著水蓮唱了起來: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檳榔;
檳榔香,摘子姜,
子姜辣,買蒲達;
蒲達苦,買豬肚,
豬肚肥,買牛皮;
牛皮薄,買菱角,
菱角尖,買馬鞭;
馬鞭長,起屋梁,
屋梁高,買菜刀;
刀切菜,買籮蓋,
籮蓋圓……”
當夕陽的余暉隱匿到山下,如鉤的新月掛上天邊時,水蓮才背著妹妹回到了竹林邊。她放下妹妹反復叮囑,一定不要告訴阿帶她們今天去了哪里,也不準告訴阿帶手上被毛辣蟲蜇了。
“如果說了,下次就再也不帶你了!”水蓮威脅道。
妹妹飛快地點頭。為了跟姐姐出門,這樣的事情她早就做熟了的。比如不準告訴阿媽,姐姐帶她吃了冰糕;不準告訴阿媽,姐姐帶她去了江邊,等等。
穿過竹林就到阿帶家的堂屋前了。水蓮姐妹倆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堂屋里時,把大伙兒嚇了一跳。
“你三姨怎么讓你們姐兒倆這么晚自己回來了?”阿帶有些生氣。
“阿帶,不怪三姨,是我非要回來的?!彼徱贿呎f一邊喊餓,不讓阿帶再糾纏這個問題。
“哎喲喲,看看這只小臟猴!”舅母拉過妹妹去洗臉,一邊吩咐阿昌表哥把飯菜重新熱一熱。
“三姨家好不好玩兒?”舅母問妹妹。
水蓮一下子緊張起來。妹妹看她一眼說道:“好玩兒!”
水蓮直嚷著要吃酸藠頭、酸辣椒,妹妹也說要吃酸豆角。舅母忙收拾一下,就去灶間角落的酸菜缸去挖出一大碗來。
好險,差點兒被舅母問出來!水蓮朝妹妹吐吐舌頭,妹妹露出得意的笑。姐妹倆餓壞了,就著小菜很快就喝下了兩碗粥。月上中天的時候,水蓮偷偷摸出一盒萬金油,領(lǐng)著妹妹到了曬谷坪上。她把萬金油抹在妹妹紅腫的手指上,又吹了吹。
“姐,我不疼了?!泵妹冒参克彙?/p>
水蓮看紅腫的地方漸漸消了,才放下心來。她順手給妹妹捉了幾只飛舞著的螢火蟲,裝進玻璃汽水瓶里。
“喏,你今天很乖,姐獎賞你幾只螢火蟲?!彼彴巡A孔舆f給妹妹,妹妹喜得不得了,和曬谷坪上跑著玩兒的小伙伴們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
夜間,累了一天的妹妹睡得沉沉的,水蓮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可能她走的方向不對,下次應(yīng)該坐車去。汽車站有到紫荊的車,只要找對了地方,她就能慢慢找出真相。
水蓮想,她總得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要不然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屋里的八仙桌上一燈如豆,那是阿帶給姐妹倆留的亮光,以防她們起夜的時候害怕。
水蓮盯著明明滅滅的燈火,看著燈罩外的蚊子、飛蛾不停地朝滾燙的燈盞撲過去、落下來,再撲過去、落下來……昏昏沉沉的,她終是睡著了。
四自行車
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新學期,妹妹讀三年級,水蓮則是城郊西山初級中學一年級的新生,阿昌表哥今年也考到了城里的三中念高中。
阿媽托阿昌表哥把水蓮姐妹倆一塊兒捎回城里來。
到了家,阿媽對阿昌表哥又是寒暄又是留飯,飯后阿爸親自把阿昌表哥送到了三中。
阿昌表哥向水蓮再三承諾,等學校放假的時候一定帶她和妹妹回去看阿帶,水蓮這才松了一口氣。
接著就該水蓮入學了。阿爸阿媽給水蓮買了新衣裳、新書包、新文具,用阿媽的話說,這叫“新生新氣象”。妹妹和弟弟撇著嘴,委屈巴巴地看著姐姐全新的行頭,阿媽只當看不見。水蓮不忍心,私下把好看的新文具給弟弟、妹妹分了一些,她自己繼續(xù)用舊的筆、舊的文具袋。
阿爸要給水蓮買一輛新自行車。小城的孩子每到小學畢業(yè),就會擁有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標志著自己是中學生了。
水蓮老早就在街尾的那家自行車店里看中了一輛自行車。
那是一輛小巧的飛鴿牌24英寸自行車,在一溜兒要么大紅大綠,要么灰撲撲、平淡無奇的自行車中,它是最特別的——淺紫色的花紋嵌在白色打底的車身上,像一朵朵盛開的喇叭花。
水蓮最喜歡喇叭花了,準確地說,水蓮喜歡花兒。她從阿帶家的田里、山上,還有同學家里尋來野生的喇叭花、朱頂紅、蘭草、玫瑰、打碗碗花,還有午夜開放的曇花……水蓮細心培土,每日澆水,使得四季都有不同的花開,把家里陽臺和房前屋后的空地裝點得蓬勃而熱鬧。路過的街坊鄰居都能欣賞到花開,都能聞到花香彌漫,人人都喜歡愛種花的水蓮,水蓮此刻卻有些憐憫自己。
她可能是個棄嬰,既已蒙受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又怎么能再過多地攫取呢?
一輛自行車的花費并不少,算得上家里的大件兒了。她想起阿爸粗糙的手上布滿一道道的裂紋,腳上解放鞋早就露出了腳趾頭,前幾天阿媽剛用軍綠布給鞋打上了補丁。唯一一雙半舊的黑皮鞋,被阿爸珍惜得不得了。他常常拿濕布擦拭,偶爾還會上點兒鞋油,只有去做客或者辦事的時候,他才會換上。
還有,阿媽的眼神大不如前了,每日盯著一堆堆的手套,縫合加工,常常穿針引線都得水蓮或者妹妹幫忙,從早做到晚,才換來一點點微薄的收入。
水蓮又一次去店里看自行車。她走進店里,一點點摩挲著車把、車身、車座、車筐,甚至是車輪。它是多么優(yōu)雅,像亭亭玉立的少女,喇叭花樣的外套,閃亮的車把,蹬起來一點兒雜音也沒有。她想象自己蹬起了車子,按著車鈴“丁零零”響,穿過大街小巷,下坡、上坡,再沖下坡,自行車帶起了風,吹著她十三歲花兒一樣的臉龐,鼓蕩起她的白裙子,發(fā)出“嘩嘩啦啦”的響聲。
水蓮想,有自行車的夏天,才是完整的夏天。
為了學騎自行車,水蓮可沒少吃苦頭。她常常推出阿爸的黑色28英寸帶橫杠的自行車,在小巷的空地上練習。從溜車到掏襠騎,到慢慢得心應(yīng)手,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有時候把自行車摔得咣咣響,鈴鐺掉了,車鏈子掉了,她以為阿爸會揍她一頓,但每次阿爸都是笑嘻嘻地把自行車搗鼓好,又交給了她。水蓮想到這里就笑了,她多愛騎車啊!
這時,老板走過來,好像要跟她說什么,水蓮噌地站起來跑了。她決定不要自行車了,她可以走路上學。并不是每一個中學生都能擁有一輛自行車,住在隔壁賣饅頭、包子的云清就沒有。
況且,每天走路上學,她還能鍛煉身體。如果她的體力好一點,健步如飛,那天她就可以翻過三個山坳,走到紫荊山了呢。
晚間吃飯的時候,弟弟、妹妹興高采烈地跟阿爸阿媽說起這一天高興的事兒。勞累一天的爸媽,眉頭都舒展了不少。阿爸看水蓮吃得不多,便吩咐阿媽明天去江邊等著漁船靠岸。
“小黃魚就是這個時節(jié)吃最鮮美,蓮子最愛這一口了。街上賣的魚不如江邊的鮮,明天買到魚后你放到盆里養(yǎng)著,等我回家給孩子們燒魚?!?/p>
阿爸說完,阿媽連連點頭。
水蓮眼眶有些熱。她吃了兩口白飯把嗓子眼兒的哽咽壓了壓,就鄭重地跟阿爸阿媽說:“我不需要自行車,走路上學更能鍛煉身體,況且還能跟云清做伴。”
阿媽有些驚訝地看著水蓮,事實上,最近水蓮真是乖得有些過了。沒惹禍,沒偷著騎阿爸的自行車,也沒有隔三岔五地買冰棍兒解暑,連小人書也不翻了。平日里有些驕縱,又有些蠻橫的姐姐,對弟弟、妹妹也耐心起來,每天帶弟弟妹妹復習功課,自己也專心讀書。閑下來的時候,水蓮澆花兒,幫阿媽做手套,給阿媽打下手做飯炒菜。懂事是好事,就是爸媽都有些不習慣了。
又過了兩日,正在屋前澆花的水蓮赫然發(fā)現(xiàn)云清正騎著一輛精巧的自行車疾馳而過。自行車上小巧的鈴鐺在晨光中發(fā)出銀白的光,留下一溜兒“鈴鈴”的聲音,清脆得如同畫眉鳥的歌聲。
水蓮心里有些悶悶的,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好了,她現(xiàn)在要自己走路上學了。她把自己鎖在臥室里,試圖通過讀書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可是云清騎車的身影和那輛喇叭花似的自行車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腦海里翻滾。她決定,最后一次去看一下那輛自行車,只看一眼。
水蓮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帶著弟弟和妹妹穿過小巷來到街上。在街尾的自行車店門前走過的時候,她迅速往里瞥了一眼。期待的自行車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安安靜靜地立在店里,她又駐足看了一會兒,確定自己心儀的自行車已經(jīng)沒有了。
“一定是被別人買走了!”水蓮想象著美麗的少女正騎著喇叭花自行車穿街走巷,瀟灑自在,她的眼淚就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來。
“姐,你怎么了?”四歲的弟弟問道。
“沒事,沙子進眼睛了?!彼徲昧θ套。€蹲下來讓妹妹給她吹眼睛。
她只覺得心里難受,想見阿媽。水蓮帶弟弟、妹妹走過長長的騎樓街,下了一個大坡,到了阿媽上班的紡織廠。
阿媽笑瞇瞇地看著姐弟仨,掏出一塊錢給水蓮,讓她帶弟弟、妹妹去吃涼粉。弟弟、妹妹吃甜津津的白涼粉,水蓮要了一碗龜苓膏。冰冰涼涼又帶著苦味的龜苓膏入口,讓她的心情平復了許多。
水蓮想,也許長大就像這碗龜苓膏吧,有苦有甜,才是生活的滋味兒。
五開學了
吃完涼粉,水蓮又帶弟弟、妹妹去少年宮玩兒了一會兒秋千,還坐了大轉(zhuǎn)盤。弟弟選了大公雞,妹妹選了美猴王,等弟弟和妹妹坐穩(wěn)了,水蓮就使勁兒推著轉(zhuǎn)盤。
推一下,轉(zhuǎn)盤能轉(zhuǎn)三四圈,逗得弟弟、妹妹笑個不停。等下來的時候,兩個小孩兒已經(jīng)昏頭轉(zhuǎn)向了,暈乎乎的,兩個人“砰”地撞到一塊兒,把水蓮也逗笑了。
等到日頭偏西,水蓮想起要準備晚飯了。姐弟仨歡歡快快地唱著童謠,穿過長長的街、長長的巷子,一蹦一跳地跑回家。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珍珠蝴蝶兩邊排。啦啦啦啦啦啦,落雨大,啦啦啦啦啦啊水浸街……”
街邊開裁縫店的三嫂探出頭來笑:“莫唱咯,再唱天就要落雨嘍!”
“哈哈哈哈……”沿街落下姐弟三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突然,水蓮的笑聲戛然而止。還沒進家呢,她的目光就被門廊前停放的自行車吸引了。那輛喇叭花一樣的自行車,靜靜地矗立在夕陽的余暉中,流光溢彩。
水蓮的心如在云端,妹妹推了她一把,她才驚醒過來。
“姐,姐,阿爸給你買的新自行車!”妹妹歡呼著叫起來,一邊推著水蓮往前走。
此時,阿爸從堂屋走出來,笑瞇瞇地看著水蓮。
“阿爸!”水蓮哽咽了一下。
“快騎上試試!”阿爸手里拿著一塊抹布,把車身擦拭了一遍,“以后這自行車就歸你了,你可要愛惜它!”
“我也要自行車!”妹妹噘起嘴,推著阿爸。
阿爸笑呵呵地說:“好,等你長到十三歲,阿爸也給你買自行車!”
那天晚飯后,水蓮在巷子里和云清就著昏暗的街燈騎了好久的自行車。晚風徐徐吹來,水蓮心頭的迷霧也被吹散了不少。不管她是從哪里來的,她是爸媽的孩子,永遠都是。
三天后,就是學校開學的日子。
水蓮穿戴一新,背著新書包,騎著新自行車到了學校。
9月初的南方還很悶熱,跳下自行車的時候,水蓮甩了甩額前被汗打濕的劉海兒,然后把自行車推到指定的車棚鎖好,徑直走向二樓的初一(3)班教室。前幾天,阿媽帶她到學校報到時,已經(jīng)提前探查過教室的位置了。
教室里已經(jīng)來了好些同學,大家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有的是小學時候就認識的,有的則是新同學。云清跟水蓮被分在一個班,她正興奮地招手,讓水蓮過來跟她一塊兒坐。
水蓮微微有些激動,又有些新鮮,卻還保持著一點兒矜持,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座位上。云清性子活潑,圓圓的臉,笑時左臉頰會出現(xiàn)一個打著旋的酒窩,更給她增添了幾分喜慶。她像小燕子一樣飛來飛去,一會兒跟同學們打得火熱,一會兒把聽來的話轉(zhuǎn)告給水蓮。水蓮覺得有些好笑,自己這算不算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了?
第一堂就是班主任莫老師的課,她做了自我介紹后,便讓同學們輪流到講臺上介紹自己。水蓮想起阿昌表哥說的話,“這沒什么稀奇的,只要是新生入學都是這一套”,便忍不住嘴巴翹起來。
大部分同學的自我介紹都平平無奇,只有一個女孩兒引起了水蓮極大的興趣。那是一個叫覃阿依的女同學,她說她來自紫荊山里的苗寨!同學們紛紛請她講苗族的文化和傳說,水蓮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耳朵嗡嗡的。
“紫荊山,紫荊山”水蓮在心里默念著這座山和寨的名字,直到下課鈴兒打響了,才回過神來。
開學第一天,各科老師都做了自我介紹,甚至因為老師們的熱情,同學們都做了兩三回自我介紹了。這樣,老師認識了同學們,同學們之間更是熟稔起來。
在隨后的好幾天里,水蓮都有意地和阿依親近。云清一開始有些失落,后來她又迅速和其他同學打得火熱,這讓水蓮也放下心來。
從阿依那里,水蓮知道離家不遠的城中心汽車站,每周六都有一趟去往紫荊山的汽車,車程是兩個小時,票價是十五塊錢。在紫荊鎮(zhèn)上的臨時站點下車,汽車還要經(jīng)由山路開往鄰市,如果錯過了這一站,那就要被帶到外地去了。運氣好的話,能趕上前往紫荊圩的拖拉機,坐拖拉機只需要一塊錢。到了圩上下車,往東邊大山方向沿盤山公路走去,只要兩個小時就能到達苗族聚居地苗寨了。
阿依說她只在寒暑假時才會回到苗寨小住幾天,她的阿蒙、阿雅還守在寨子里,而她的阿爸阿媽早已在城里落地生根了。
水蓮心里有了數(shù),便盤算著自己的零花錢,數(shù)來數(shù)去依然不夠。她不得不把阿媽給的早餐錢又節(jié)約了一點,每次只買一個大饅頭,就著涼白開就是一頓飯。
同學們普遍覺得英語太難了,那些單詞里的英文字母像會跳舞一樣,抓一個掉一個,總也記不住。水蓮基礎(chǔ)好,學得很快,課文讀得流利,教英語的秦老師便讓她當了課代表。
云清常常記不住單詞,讀不下來課文,也沒錢買錄音機聽英語,就常常去水蓮那兒跟她一起聽英語磁帶。云清的爸媽開著一家早餐鋪子,養(yǎng)著云清姐弟三個,辛苦是真辛苦,但并不缺錢。云清卻沒有錢買條新裙子,連自行車她阿爸也不打算給她買,還是她姑媽看不過去送了她一輛。
“我真懷疑,我不是爸媽親生的?!痹魄暹@么說的時候把水蓮嚇了一跳。水蓮看著自己嶄新的衣裙,這是阿媽親手設(shè)計,并用老縫紉機一針一線縫制的。嶄新的自行車也是阿爸節(jié)省了午餐的花費,攢了好久的錢才買下的。
不是親生,勝似親生。水蓮想,我還有必要去找出一個答案嗎?
六棄嬰
轉(zhuǎn)眼就過了半個學期,南方的秋姍姍來遲。頭一天晚上,細細密密的秋雨飄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停。雨雖然歇了,但寒意格外襲人,水蓮在外衣外面又加了一件阿帶給她新做的夾棉褂子。褂子上有花草樣式的壯繡,穿上它,水蓮的心情也像花兒那樣燦爛。
今天是星期天,學校組織學生去龍?zhí)豆珗@秋游。一大早阿爸和阿媽就出門干活了,水蓮給弟弟、妹妹煮了早餐,又安排好作業(yè)才騎上自行車出發(fā)。
金秋的天空澄明潔凈,陽光溫馨恬淡,街道兩旁挺拔的香樟樹映照著藍天白云,宛若一幅絕美的油畫。
水蓮心情愉悅,一路哼著歌兒,時不時按響銀色的鈴鐺,像百靈鳥一樣飛馳在大街上。
到了公園門口,水蓮把自行車放好,就加入了同學們中間。不一會兒,班主任莫老師也來了,她組織大家有序進入景區(qū)后,便讓同學們分散活動。
水蓮和云清、阿依商量著先去猴山看猴子。
三個人手挽手,嘻嘻哈哈地向前走著??斓胶锷降臅r候,突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遠處人群中傳來。
云清擠了過去,又順手把水蓮拽進了最里圈。等水蓮站穩(wěn),阿依也擠了進來。
水蓮站定后,看到人群中央有一個紙箱子,箱子里墊著一層毛巾毯,一個蓋著薄毯的嬰兒正呱呱地哭呢。
聽先到的人說,紙箱里還有一封信、一個奶瓶和一罐奶粉。圍觀的人都在低聲交談,“棄嬰”“狠心的父母”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
這些字眼鉆進水蓮的耳朵里,她的腦袋一下就空白了。鬼使神差地,水蓮向前一步,把嬰兒抱了起來。
有人建議水蓮把嬰兒留在原地;有人說報警,讓警察把孩子送去福利院。
水蓮只是木木地看著嬰兒,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要把嬰兒抱回家嗎?”云清皺眉說道。
“總不能把孩子扔在這里吧?”阿依說,“要不,我把她抱回家吧?我聽我阿雅說,我叔叔、嬸嬸沒孩子,正想要收養(yǎng)一個呢?!?/p>
阿依逗弄著嬰兒,嬰兒竟抓住她的手停止了哭聲。阿依呵呵地樂了起來,說:“喏,粉嘟嘟的小衫,粉嘟嘟的小臉,肯定是個小妹妹。”
“這是怎么回事?”莫老師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異常,跑過來查看??粗彵е鴭雰海s緊小心翼翼地接過來。
水蓮她們幾個七嘴八舌的,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把事情說清楚。
“孩子們,你們的出發(fā)點很好,但是私自收養(yǎng)嬰兒是違法的,我們還是先報警,讓警察來處理吧?!蹦蠋燁I(lǐng)著她們到公園辦公室說明了情況,工作人員和老師一起撥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很快就來了,一位叔叔表揚了她們,并把嬰兒抱走了。
“警察叔叔,你們會把嬰兒送到哪里去?”幾位警察叔叔打開車門準備上車時,水蓮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急切地問道。
“按照流程,我們先把孩子送去社會福利院,再對外公告,查找線索,尋找女童父母及其他監(jiān)護人?!币晃痪焓迨逋O聛砟托牡亟忉?。
“那如果找不到她的親生父母和監(jiān)護人呢?”水蓮壯著膽子問。
“如果是這樣,孩子就由福利院安排依法送養(yǎng)?!本焓迨灏参克徴f,“你放心,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很有經(jīng)驗,能把小家伙安頓好?!?/p>
“警察叔叔!”阿依急忙擠上前來,“我叔叔嬸嬸沒有孩子,可以把這個小寶寶送給他們嗎?”
“如果他們符合收養(yǎng)條件,可以去社會福利院登記,應(yīng)該沒有問題?!本焓迨謇^續(xù)耐心地解答。
警車向前緩緩開去,水蓮、阿依和云清都靜靜地看著,有些失神。
莫老師安慰她們:“嬰兒會得到很好的照顧的,放心吧?!?/p>
聽了老師的話,孩子們漸漸恢復了心情。她們繼續(xù)在公園里玩兒,看猴子,欣賞風景。只是這樣的一個小插曲,讓幾個孩子都有了心事。
秋游結(jié)束,同學們騎著自行車,各自回家了。騎到岔路口,阿依順著北邊去了,云清和水蓮繼續(xù)往前騎。
秋日的黃昏,夕陽染紅了整個天穹,投下一抹金色的余暉,讓一切都暖融融的,也驅(qū)散了水蓮和云清心里的一絲陰霾。在巷子口,她們相約明天一起上學,便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時,熱乎乎的飯菜剛剛端上桌。水蓮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起了撿到嬰兒的事,弟弟、妹妹覺得很新鮮,嘰嘰喳喳地吵著問嬰兒長什么樣。
阿爸呢,喝了一口阿媽燉的慢火老鴨湯,看著報紙裝作沒聽見。
阿媽則忙著給大家盛湯添飯,末了她說:“你們做得對,福利院會把嬰兒照顧好的?!?/p>
不知怎的,水蓮提了一下午的心慢慢放下了。
半年的時間倏忽而過。從阿依那兒,水蓮知道公安局已經(jīng)發(fā)布對外公告,但沒查到嬰兒的親生父母,便由福利院安排依法送養(yǎng)了。
“我叔叔、嬸嬸專門到福利院去看過小娃娃了,也提交了材料,符合收養(yǎng)的規(guī)定?!卑⒁栏吲d地抱著水蓮說,“等下個月辦完手續(xù),叔叔、嬸嬸就會把小娃娃帶回家去了?!?/p>
“小娃娃這么可愛,阿依的叔叔、嬸嬸肯定會喜歡的?!痹魄灞牬罅肆亮恋难劬φf道,“咱們給小娃娃取個名字吧!”
“好啊,我們不能總叫她小娃娃吧?”阿依說,“是水蓮第一個抱的小娃娃,水蓮來取吧。”
水蓮也不推脫,她想了想說:“要不叫她寶妮吧?”水蓮希望以后有人能把小娃娃當作寶貝,快快活活、美美滿滿地過一生。
“寶妮,寶妮,好聽!”阿依高興地叫個不停。第二天,阿依告訴水蓮,她阿媽說水蓮取的名字好叫又好聽,這孩子以后肯定有福氣。
第一次給別人取名字就得到了贊揚,水蓮的臉紅彤彤的。
水蓮和阿依約定,下個月叔叔、嬸嬸來接寶妮回家的時候,她們一起去送。她想好了,要把小時候戴的小銀鐲送給寶妮呢。
水蓮殷切地數(shù)著掛歷上的日期,盼著日子快點兒過。好不容易又過去了一個星期,離下個月還有幾天,卻發(fā)生了一件事——云清不見了。
七云清失蹤
水蓮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
過了一個周末,本來水蓮留了一肚子話要跟云清說,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云清沒有坐在教室里。
平常,云清要早起到鋪子里幫忙捏包子,所以比其他同學到得早。今天卻奇怪了,所有的同學都到齊了,還沒看見她的身影。
班主任莫老師讓水蓮看好班級紀律,她自己推了自行車出校門就往云清家去了。
水蓮忐忑地等了一上午,莫老師才回來。可帶回來的消息是:云清不見了。
云清和水蓮要好,莫老師讓水蓮仔細回憶,云清有沒有說過想去哪里?水蓮想破了腦袋也沒頭緒。
莫老師不愿多說,水蓮只好放學后和阿依一起去了趟云清家。
云清爸平日里對云清沒個好臉色,不是挑剔這個就是挑剔那個,如今也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云清媽更是六神無主,哭著央求水蓮和阿依再想想,云清有可能去哪兒。
水蓮問云清媽:“云清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見了?”
原來,云清這段日子總喊乏,嚷嚷著腿疼,起先云清爸媽也不在意。自那日秋游回來后,云清著了涼有些低熱,如此過了幾天時好時壞、反反復復,到上周五晚上一下更是發(fā)起了高熱。爸媽帶著她到醫(yī)院輸液,做了一系列檢查,醫(yī)生說高度疑似白血病,讓他們趕快去省醫(yī)院檢查,如果耽誤了病情,后果會很嚴重。云清大概是聽到了醫(yī)生和爸媽的談話,當天下午就不見了。找了一日,也報了警,全無消息。
水蓮和阿依分開后各自回了家。小城就這么大,不消半日街坊鄰居們都知道了云清的事。阿媽知道水蓮和云清要好,看水蓮蔫蔫的,她也不敢多問。
水蓮卻先開了口,問阿媽:“后果很嚴重是有多嚴重?”
阿媽想了想說:“大概就像陽臺上的那株曇花,曇花一現(xiàn)就落了?!?/p>
水蓮悶悶的,吃不下多少晚飯,溫習半天功課也進入不了狀態(tài),索性倒在床上,把頭埋進枕頭。忍了好久,直到快憋不過氣來,才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
死亡這件事,水蓮以前只在電視上、書上看到過,這是她第一次與死亡有了直接的聯(lián)系。她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對這件事,面對最好的伙伴像曇花一現(xiàn)那樣,永遠凋零的局面。
事實上,她一直在抗拒生活的另一面,總想著生活就該是美好的樣子——比如,她就是爸媽親生的孩子;比如,世間永遠沒有病痛;比如,所有的親人都能永遠在一起……
水蓮哭累了,有些犯困。半睡半醒之間,遠處西山寺的梵鐘響了,“咚——咚——咚——”聲音自夜空傳來,在靜謐的秋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水蓮一下清醒了,她一骨碌爬起來,跳下床就沖到堂屋。阿媽和阿爸正滅了爐子里的火準備睡覺,看見水蓮沖出來都嚇了一跳。
“我知道云清在哪里了!”水蓮對阿爸阿媽說,“去年夏天我和云清到山上玩兒,在九龍亭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處天然石壁,能遮風能擋雨,不遠處有山泉水還有不少捻子樹和刺泡子。云清說,如果哪天她要離家出走就躲在那里,保準能過三四天!”
阿爸立馬起身從案桌上拿起手電,出門去找云清爸。阿媽取了夾襖給水蓮穿上,隨后跟上了阿爸的步子。
雨后上山的石階濕滑,云清爸急得摔了兩跤,把鼻子都磕出了血。
阿爸拉著水蓮,阿媽攙著云清媽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九龍亭。
水蓮急忙領(lǐng)著眾人到了石壁前,手電筒的光往里一照,沒看到云清,卻見石壁狹長的空地上有幾個礦泉水瓶和踩爛了的刺泡子。
刺泡子鮮艷的紅色直逼人眼,水蓮的心騰的一下揪得很疼,像阿媽洗好的床單,被人從兩頭擰著的感覺!
云清媽再也忍不住,“嗷”地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大家七手八腳地扶起她,好一陣按壓人中才把她喚醒。
下山的路難行,云清媽又渾身發(fā)軟,大家伙兒只好向半山的庵堂求助。
庵門打開,走出來一個小尼,領(lǐng)著大家去了客房。剛一進客房,大家赫然看見云清正端坐在房內(nèi)的蒲團上呢。眾人提著的心才倏然落下。
云清媽突然有了力氣,她一把沖過去抱住云清,失而復得的心情讓她又哭又笑。
蓬頭垢面的云清也是滿臉淚痕。
云清爸霜打了茄子似的臉繃了兩日,再也繃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廂房前的臺階上,任雨水沖刷,掩蓋了他臉上恣意流淌的淚水。
原來是夜雨太涼,云清熬不住了,兩個小時前才敲響了庵堂的門。
了解事情經(jīng)過后,住持便著人下山報信,趕巧,大家忙著上山,與報信的人堪堪錯過了。
第二日,水蓮照常上學,云清則留在家里養(yǎng)病。放學后水蓮和阿依相約去看云清。臥床的云清很高興,拉著她們的手問學校的老師,問同學。
“我阿爸決定把房子賣了。”云清突然說,“一個在外地的本家阿叔早就想在家鄉(xiāng)買一棟樓,方便以后回來養(yǎng)老,知道我爸著急賣,還多給了一些錢呢?!?/p>
云清笑著笑著突然就哭了:“我一直以為阿爸不愛我,還覺得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p>
“我一定能治好病!我有阿爸阿媽,有你們。”云清緩了緩,堅定地說,“我們還說好了,長大了要一起做老師呢。”
看云清有了斗志,水蓮和阿依心里也踏實了一些。
又過了一日,班主任莫老師號召大家給云清捐款。水蓮把存錢罐全部掏空了,還借了弟弟和妹妹的壓歲錢和零花錢,還有阿媽遞過來的十塊錢,一并捐了出去。
好了,現(xiàn)在水蓮一分錢也沒有,還倒欠了好多債務(wù)。去紫荊山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她只好再一分一分地攢,甚至連路上的礦泉水瓶也被她一一撿起來,攢著賣廢品掙錢。
云清去了省城的醫(yī)院,水蓮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學習生活。
終于到了阿依的叔叔、嬸嬸來接寶妮的日子。這天正巧是星期六,水蓮一大早就帶著弟弟、妹妹來送寶妮。
弟弟、妹妹第一次看到寶妮,高興地圍著小娃娃轉(zhuǎn)。
寶妮還小,阿依的叔叔、嬸嬸覺得坐汽車太顛簸,于是決定從北江碼頭先乘船到江口碼頭,再轉(zhuǎn)山路回家。
“乘船平穩(wěn)一些?!眿饗鹫f。
才兩日工夫,寶妮就和嬸嬸很親昵了。她一邊咿咿呀呀地說著“嬰語”,一邊玩兒著小手,又活潑又健康。水蓮抱著寶妮,半晌才依依不舍地還給了嬸嬸。寶妮和阿依的叔叔、嬸嬸上了船。船駛出碼頭,漸漸地只能看到一角白帆。水蓮有些悵悵的、惘惘的,鼻頭酸酸的,眼眶里起了水霧。阿依表示不要緊,等放寒假了可以跟她一起回苗寨住幾天,順便看寶妮。
水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阿爸阿媽知道寶妮的事情,如果是去看寶妮,應(yīng)該會同意吧。
水蓮跳起來抱住阿依,哈哈笑著說:“好阿依,你真是太好了!”
阿依百般摸不著頭腦,不過是去一趟苗寨,值得這么高興嗎?她順便承諾:“到時候把弟弟、妹妹也帶去!”
這句話喜得弟弟妹妹也學著姐姐的樣子抱著阿依喊:“好阿依,好阿依!”
阿依被他們弄得哭笑不得。
寶妮去了苗寨,云清去了省城,阿依最近迷上了看足球賽,水蓮除了學習也沒其他的事。
這期間,云清寄回來一封信,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想念的話。水蓮認認真真地回了信,把學校發(fā)生的事情也一一寫給云清,接著她又在盼著回信。
阿昌表哥知道了總笑話水蓮:“人家寫了信來,你回了信,還要寫上盼回信,豈不是要來來回回寫個沒完?”
水蓮說他不懂。女孩兒的心思,他又怎么能懂呢?
八寒假
云清給水蓮回信了,日子就在寫信和等信中倏然過去。很快,期末考試結(jié)束,莫老師宣布放寒假,同學們相約年后上學再見面。水蓮考得很不錯,阿爸阿媽一高興,就同意她帶著妹妹去阿帶家過寒假了。弟弟年歲太小,便留在了阿爸阿媽身邊。
阿昌表哥帶著水蓮阿媽準備的大包小包,還有水蓮姐妹倆,坐上了去往三江鎮(zhèn)的汽車。汽車搖搖晃晃的,一邊跑一邊攬客。
小小的車廂里洋溢著過年的熱鬧氛圍。大人們討論著哪天掃房梁,哪天殺雞,哪天打糍粑,哪天祭祖。孩子們呢,則搶著分大人們剛辦下的年貨糖果吃。
“我們苗寨正月十六有坡會?!币粋€年輕的阿媽說,“到時候你們都來啊,祈福來年好運氣!”
話音落下,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各自寨子、村子里的一些風俗和習慣、吃食和游戲。大家嘻嘻哈哈地說一路、笑一路,說得高興還有人唱起來。
搖搖晃晃的,三江鎮(zhèn)終于到了。下了車,阿昌表哥就帶姐妹倆到對面鋪子吃米豆腐,水蓮姐妹倆最愛這一口了。吃完酸酸辣辣的米豆腐,妹妹又鬧著買紙做孔明燈。
買完紙,阿昌表哥又想起春林叔家的四姐托他買做繡球的五彩絲線。等這些事情都做完,集市也差不多散了。
冬天太陽落得早,這會兒大家才覺得又冷又累。阿昌表哥帶著姐妹倆趕去等阿鐘叔拖拉機的地方一看,連拖拉機的影子都沒有了。
阿昌表哥垂頭喪氣地扛著大包小包,帶著灰撲撲的水蓮姐妹倆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一輪滿月出來了,照得土路亮堂堂的,兩邊的稻田里一座座大大小小的稻草垛在月色下影影綽綽。水蓮的心也被月光照得亮堂堂的,她高興起來說:“我們對歌吧!”
水蓮幼時跟阿帶學了一些,妹妹又跟水蓮學了一些。妹妹搶先起了頭:“哎,什么開花節(jié)節(jié)高哎——”
水蓮幫合:“嘿撩撩啰!”
阿昌表哥回:“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哎——”
水蓮又幫合:“嘿撩撩啰!”
大家笑成一團,不知不覺間就走完了這段路。等到阿昌表哥、水蓮和妹妹披著月色跨進堂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了。
阿帶嚇了一跳,趕快過去幫水蓮姐妹拿行李。舅舅操起掃帚就追阿昌表哥。
“不用問,肯定是這小子舍不得花錢坐拖拉機。你多大,水蓮姐妹才多大?走這么遠的路,腳上都得起泡了!”舅舅一邊追一邊叫嚷著。
“冤枉啊,明明是妹妹要吃米豆腐,吃完米豆腐又要買紙做燈,買完紙又……”
沒等阿昌表哥分辯完,舅舅一個草鞋砸了過去,還是那句話:“你多大,妹妹多大?你不會看著點時間嗎?”
水蓮趕快過去攔住了舅舅,阿昌表哥才能坐下來吃飯。
這時節(jié),農(nóng)村殺了年豬,正是好飯好菜的時候,尤其是阿帶蒸的糯米血腸更是難得的美味,兄妹三人好一頓狼吞虎咽。結(jié)果妹妹吃得太飽了睡不著,水蓮給她順了半天小肚子。
等妹妹發(fā)出了長長短短的鼾聲,水蓮才有空回想著這一天,真是好一片熱氣蒸騰的日子。
水蓮看著明明滅滅的油燈,蓋著阿帶新絮的棉被,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很快便沉沉地睡著了。
“臘月八,打糍粑?!鳖^天晚上,水蓮和妹妹專門去后山泉眼那里抬回來半缸山泉水,然后把糯米倒進泉水缸里浸泡一晚上。阿帶說,糯米吸飽了山泉水,蒸出來才能散發(fā)出糯米的香味和泉水的甘甜。
第二天就是臘月初八,一大早,阿帶就生火蒸糯米。糯米被倒入木桶,蓋上蓋簾放置在大鐵鍋里隔水蒸,蒸熟的糯米被抬進堂屋,倒入石槽內(nèi)。
很快,村里的叔叔、伯伯、哥哥們就來了,一起幫忙打糍粑,大家說說笑笑,熱鬧極了。
水蓮幼時的小伙伴也都來了,這回大家可沒有東跑西竄玩兒游戲搗亂,而是站在一旁等著幫忙做糍粑呢。
力氣大的幫忙舂糍粑,力氣小的幫忙捏糍粑,大家第一年幫忙,臉上都是雀躍的神色,這標志著他們開始從小孩子走向了少年呢。
最好看的要數(shù)阿昌表哥這群年輕人打糍粑。一起一落,邊打,邊轉(zhuǎn),邊吆喝,還有人唱起了山歌。
阿帶說過,壯家打糍粑要選在正式的堂屋,黏黏稠稠的糍粑寓意著整個村落黏結(jié)成團,和和睦睦。
打糍粑是體力活兒,也是個技巧活兒。叔叔伯伯和伙伴們輪番上陣,幾個人配合,要打得又快、又穩(wěn)、又準,糍粑才能打得好。水蓮也去試了一下,沒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了。
阿帶用手試了試舂打好的糯米,黏稠度合適后,就讓阿昌表哥把糯米團從石臼中摳出來,放在臺子上。
幾個阿姐、嬸娘圍上來,一人扯出一塊糍粑揉捏起造型來。水蓮和伙伴們學著阿姐們的樣子,把糍粑捏成筒狀,放入準備好的紅糖花生餡料,再將糍粑封口。
看著光滑軟糯的糍粑,水蓮極有成就感。她塞了一個給到處竄著玩兒的妹妹,自己也嘗了一個,甜滋滋的,能甜到心里。
阿帶說,糯米要高溫蒸熟才能散發(fā)出香味,又經(jīng)過翻轉(zhuǎn)捶打才有了韌性。水蓮想,她現(xiàn)在也經(jīng)歷著生活的千錘百煉吧。她要努力變得有韌性,努力嗅出生命的芬芳。
九過大年
村落中,家家戶戶在寒冷的冬日里忙得熱火朝天。打完糍粑打米餅,打完米餅包粽子,灶膛里的火終日不熄。
阿帶托人給水蓮爸媽捎信,要留姐妹倆在家里過年。阿媽囑咐水蓮不要帶妹妹到處亂跑,他們大年初四就回來走娘家。
除夕前兩天,附近村寨舉辦隆重的陀螺節(jié)。
阿昌表哥一大早就把水蓮姐妹喊起來了,還帶上他自己做的“勒江”。
壯語把陀螺叫勒江,有的大有的小,大得像柚子,小的只有鵝蛋大小。阿昌表哥的陀螺就有柚子那么大,非常圓潤,他還仔細給陀螺上了黃漆。
妹妹拿了個像鵝蛋那么小的小陀螺去湊熱鬧。在軍綠色挎包里裝上一壺水和幾個米餅,阿昌表哥就騎著舅舅的自行車帶著水蓮姐妹倆,同村里的阿哥阿姐們一起,趕往賽場上去了。
賽場設(shè)在鄰村的曬谷坪上,等水蓮幾人到達時,曬谷坪上早就里里外外圍滿了人。
男女老少都可以打陀螺。打陀螺的時候先用麻繩一圈一圈往陀螺上纏,纏到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再用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捏住麻繩的尾端,然后迅速往地面上一旋,陀螺就“呼呼”地轉(zhuǎn)動起來。
要把陀螺轉(zhuǎn)好,得靠技術(shù),技術(shù)高明的能讓陀螺轉(zhuǎn)起來經(jīng)久不倒,而旋轉(zhuǎn)時間最長的人就能成為“陀螺王”。
水蓮姐妹和小伙伴們端坐在草垛子上看打陀螺,看到熱鬧時,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聲。
水蓮正專注地看著,突然一陣切切嘈嘈的低語聲傳來:“就是那個山妹子吧?”“哪個?”“喏,那個……”
水蓮循聲望去,是兩個有些熟悉又想不起來的嬸子。這次她沒有計較,坦然地對她們笑笑,兩個中年女人便有些訕訕的。
坦然的感覺真好,水蓮想,就像水蓮花向陽而生。她把手搭在眼前,看著遠山上太陽的光輝把半山染成了橘紅。
“阿昌哥是今年的陀螺王!”小七喊了起來。
“哦哦哦——”一群人歡呼著把阿昌團團圍住,年輕的阿哥阿姐們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
陀螺節(jié)后兩天,除夕如期而至。一大早,妹妹就跑去春林舅家看四姐做繡球,水蓮則幫阿帶把宰殺好的雞鴨魚放到盆里,端到村口的小溪邊去清洗。今天的團圓飯家家吃白切雞、蒸扣肉、粉蒸肉、燉豬腳。阿帶囑咐水蓮多蒸一些米飯,蒸得滿滿的,好讓來年團圓豐裕。
豐盛的年夜飯后,人人都要守歲。十二點的鐘聲之后,整個村子都會響起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在噼里啪啦的聲響中,大家說起吉祥話、祝福語,除舊迎新。
大年初一這一天,大家是不干活的。大人們聊天,年輕人對歌,小孩子們跑遍村子拜年拿紅包。大年初二開了年,外嫁的女兒開始陸續(xù)走娘家。水蓮就這么一天天數(shù)著日子,盼著阿爸阿媽和弟弟來。
日出日落,在期盼中,大年初四就到了。
十云清的好消息
前兩天還有點蒙蒙細雨,大年初四,天就放晴了。
阿爸阿媽帶著弟弟趕了個大早,提了豬肉、米餅、水果,不到中午就到了阿帶家。
阿媽帶來了云清的信。水蓮趕忙尋了個借口出去,拐了個彎,徑直去了廊橋。
靠在欄桿上,有和煦的春風拂到水蓮的臉上,像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水蓮想起去年夏天那些別扭的情緒,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迎風展信。信很短,卻讓水蓮覺得心安。
親愛的水蓮:
見信如晤。收到你來信的時候我剛做完一期治療,疼痛使我嘔吐,吃不下飯,睡不了覺。但好在醫(yī)生說我的情況還不錯,如果我能好好的,不發(fā)燒、不咳嗽,就讓我回家。
我會好好地配合醫(yī)生的治療,努力多吃飯,增強體質(zhì),爭取早點回家。
水蓮,我想早點見到你,見到阿依,還有莫老師和同學們。
祝你愉快,如果你見到阿依,代我向她問好。
云清
1.31于省城
云清的情況在好轉(zhuǎn)了!水蓮覺得心中裝著一汪春水,蕩漾著、蕩漾著,像是馬上就要滿溢出來了。
水蓮想放聲唱上幾句山歌,她這么想的,真的就這么做了。她唱起在學校音樂課上學的山歌:“唱山歌——哎,這邊唱來那邊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哪怕灘險灣又多,噢——灣又多……”
水蓮的嗓音雖然不夠高亢,但是勝在清清亮亮的,唱出來也別有一番韻味。歇了幾息,水蓮剛想繼續(xù)唱就聽到廊橋有腳步聲,她臉皮薄,馬上閉口不言了。
回頭看,像是一對外鄉(xiāng)的父子來走親戚。阿帶的村子,走親戚很少有背竹簍的,他們卻背著大大的竹簍,身上穿的是苗家的土布衫,除此之外和其他人也沒有什么不同。
男孩兒好笑地看了一眼水蓮,水蓮的臉騰就紅了。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真正的苗家人、壯家人都是唱歌、對歌的好手,且唱的大多是現(xiàn)編的山歌,充滿了智慧和活力。
那對父子走遠了,阿蓮對著男孩兒的背影做了個鬼臉,才覺得找回了點兒面子。
水蓮做完鬼臉,又笑自己。她想,自己既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少年,只要找好這個轉(zhuǎn)換點,就可以決定什么時候是孩子,什么時候是少年。若干年后,她還可以選擇暫時當青年人,暫時做中年人、老年人,或者永遠當個孩子。
想到這里,她的心情輕松又雀躍。她蹦蹦跳跳地跑回阿帶家,像兒時那樣。
阿爸阿媽待到了大年初六就趕回城里,準備繼續(xù)工作了。
離下學期開學還有好長一段時間,阿帶心疼女兒太忙,把弟弟和水蓮姐妹倆都留了下來,讓阿爸阿媽安心回城工作。
水蓮借口說要去鎮(zhèn)上同學家住幾天。
“哪個同學?”阿帶問道。
“喏,覃阿依?!彼彺稹?/p>
阿昌表哥說他知道水蓮有個女同學叫覃阿依,住在鎮(zhèn)上,但哪個鎮(zhèn)他不清楚。
阿帶大概覺得水蓮不至于膽子大到天邊,敢去其他地方,沉吟了一會兒也就同意了。
這回,水蓮有了壓歲錢,還有阿帶塞給她零花的小票。她先是坐了拖拉機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買了些玩具和零食給寶妮,之后便坐上了去往紫荊鎮(zhèn)的車。車上坐滿了返鄉(xiāng)探親的人們,一路搖搖晃晃地向前行駛。水蓮無心聽人閑聊,兩只眼睛往車窗外看,只見一排排樹往后倒退,她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到了中午時分,汽車終于到了站點,她趕緊隨大家下了車,又打聽到去往紫荊苗寨的拖拉機。坐上拖拉機后,不出四十分鐘就到了山腳下。
放假前,阿依就把地址給她了。阿依家所在的寨子是個大寨子,分上寨和下寨,她家就住在上寨。水蓮向下車的人打聽了一下,找準了方向就開始爬山。
山道越走越陡,卻也不孤單。時值春節(jié),很多人往返山里山外,雖然看不到人,但卻不斷聽到大家對歌的聲音。山里人愛唱歌,走累了唱、走乏了唱,餓了唱、渴了唱。有人唱就有人和,不管認不認識,也無須面對面。
那害怕了呢,能不能唱?當然能!水蓮也學著大家的樣子唱了起來。
“上界高來上界高——”她開口唱道。
沒想旁邊山坳那邊傳來一個聲音回她:“上到半界摘茶泡?!?/p>
水蓮嚇了一跳,往旁邊一看,問道:“咦,怎么是你?”原來那人正是廊橋上見到的少年。
“我來采藥。你來干什么?”少年問她。
“走親戚!”水蓮答。
“你自己走親戚?”少年有些驚訝。
“怎么不行?”聽出少年看輕的語氣,水蓮的口氣有些沖。
“沒有不行,你去哪個寨子走親戚?”少年問。
水蓮答了,兩個人正好同路。少年看見草藥就彎腰仔細拿藥鋤采,水蓮也好奇地跟著辨認一二。
這一路,水蓮長了不少見識。比如她知道了天冬和白芨適合秋冬采,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正好。
不知不覺兩個人就到了阿依家的寨子,恰好少年認識阿依,就把水蓮領(lǐng)到了阿依家門前,才走了。
水蓮想起還沒問人家的名字,也沒來得及道謝,未免覺得有些失禮??缮倌暌炎哌h,沒辦法。水蓮朝里屋喊起來:“阿依!阿依!”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哎!”
阿依出門來看,竟然是水蓮!她大叫一聲,立即沖了上去,兩個好朋友抱到了一起。
水蓮向阿依的阿爸阿媽問了好,就被阿依拉著一路往叔叔、嬸嬸家跑去。山林間的孩子腿腳矯健得像小鹿,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十一藥師阿林
阿依的叔叔、嬸嬸家位于寨子中間,是一座吊腳樓。樓后是一片青青翠竹。有風吹過時,翠海竹濤,發(fā)出陣陣嘩嘩啦啦的聲音,優(yōu)美動聽。
寶妮正在搖籃里玩兒,幾個月過去,她又長大了許多,眉眼更舒展了,圓嘟嘟的小臉紅撲撲的。除了咿咿呀呀的“嬰語”以外,她還學會了新技能——“啵啵?!钡貜堉∽齑低倌菖萃鎯?。
院子那邊,叔叔正在剖篾,青青的篾條從他虎口處生出,先是兩片葉芽,慢慢變長,成了兩條蘭草,最后成了兩灣細細的翠綠的溪流。嬸嬸正在編竹器,青黃篾條交織著,像金絲和翠絲織出的一件件精美的器皿。
看見水蓮和阿依來了,叔叔、嬸嬸忙放下手里的活計,招呼水蓮和阿依到屋里坐。
水蓮抱起寶妮左看右看,歡喜得不得了。寶妮穿著苗家的花衣裳,戴著銀項圈、銀鐲子,兩只手拍拍掌的時候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哪里還有一絲公園里呱呱哭著的可憐模樣呢。
水蓮真為寶妮高興。
“寶妮最喜歡水蓮和阿依姐姐了?!眿饗鹫f,“每次阿依來,她總要笑個不停。喏,現(xiàn)在又抓著水蓮姐姐不放了呢。”
嬸嬸忙里忙外準備飯菜,非要留水蓮和阿依吃飯。
晚飯有臘肉炒豌豆、臘排骨燉蘿卜湯,還有燉豬蹄、炒辣椒豆皮,香噴噴的,十分開胃。
水蓮心里頭高興,又趕了路,餓得慌,忍不住吃了兩大碗。
山里人好客,看水蓮吃得好,叔叔、嬸嬸的臉上笑開了花。
吃罷飯,和叔叔、嬸嬸道別后,兩個好朋友頭頂著一輪明月,手拉著手走在寨子里。四周靜謐,夜涼如水,只有風吹竹林沙沙的響聲。
水蓮向阿依說起了云清的事,阿依也為云清感到高興。
“說不準,開學云清就能回來了!”阿依高興地說。
“嗯,說不準,開學就能見到云清了?!彼徺澩卣f道。
回到家里,阿依和水蓮一邊圍坐在火塘邊烤糍粑,一邊說著分別后的事?;鹛恋蔫F架上還熱著一鍋水,水開了,一些水潽了出來落到灰上發(fā)出“刺啦”的聲音。
水蓮突然想起來,她跟阿依說了路上遇到采藥少年的事。她問阿依:“那個采藥的少年是誰?”
“哦,他呀,他叫阿林,是寨子里的小藥師!”阿依說。
“他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年齡,怎么會是小藥師?”水蓮有些不可置信。
“哦,我們苗家的藥方是代代相傳的。他爸是藥師,自然他也是藥師啊。”阿依聳聳肩,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又說道,“不過,他不是他阿爸阿媽親生的。像寶妮一樣,是他阿爸阿媽在山林里撿來的?!?/p>
水蓮腦袋嗡一聲炸開了:“你們這里總能撿到孩子嗎?你聽說過哪家還丟過孩子嗎?”
阿依奇怪地看水蓮一眼,說:“哪里會總能撿到孩子呢?我也只見過阿林和寶妮啊。”
吃完糍粑,洗漱后,阿依和水蓮相依躺在閣樓的小床上。阿依嘴巴不停地說啊說啊,心事重重的水蓮只是偶爾應(yīng)答一下。等到近午夜時分,阿依鼾聲漸起,水蓮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阿依隨阿爸阿媽去另一個寨子走親戚。水蓮答應(yīng)她會在寨子多待一天,等她回來。在寨子里閑逛時,水蓮又碰上了阿林,阿林正背著竹簍往下寨走去。
“昨夜七公咳得有些厲害,我去看看?!卑⒘致冻龊┖竦男θ?,主動跟水蓮打招呼。
“我能跟你去看看嗎?”水蓮脫口而出后,也覺得有些唐突。
阿林愣了一下,隨后就笑了起來,說:“你愿意的話就來看看吧?!?/p>
“你不是你阿爸阿媽親生的?”走在路上,水蓮忍不住問阿林,隨即她又馬上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問?!?/p>
水蓮很懊惱,她明白自己應(yīng)該先鋪墊一下,至少先熟絡(luò)幾分。但她有些急切,像是在沙漠中獨自行走了許久,在又累又渴之際遇見了同路人。
“嗯,你聽阿依說的?”阿林倒是坦然,“不要緊。寨子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從小也知道?!?/p>
“會有什么不同?”水蓮又急切地追問道,“我是說,和有親生爸媽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沒有什么不同。一樣得到阿爸阿媽的疼愛,一樣是過日子?!卑⒘中α?,末了他又說,“我覺得自己很幸運,遇到了疼愛我的阿爸阿媽?!?/p>
“你不想去找你的親生爸媽嗎?”水蓮又問,“如果不知道自己的來處,能踏踏實實地走下去嗎?”
“我的來處就是我的阿爸阿媽啊。不過,我想我已經(jīng)見過我親生阿媽了。”阿林繼續(xù)說道,“小時候我獨自去采藥,總有個年輕的嬸嬸跟在我后面,有時候送我?guī)讉€糍粑,有時候是一捧野漿果。我那時候不知道,后來長大了回想起來,那個嬸嬸可能就是我親生阿媽吧。”
“后來呢?”水蓮問道。
“后來有一次,她遞給我一個布包,說她要走了。我問她去哪里,她說很遠很遠,比城里還遠的大城市。我打開布包,里邊有幾個熟雞蛋,還有一件城里孩子穿的白襯衫。再后來就沒見過她了?!卑⒘殖聊藥酌牒螅终f,“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難處?!?/p>
“所以順其自然就好了?”水蓮自言自語。
“嗯,還要珍惜當下?!卑⒘纸釉捳f道。
“咦,你說話還挺有哲理的呢?!彼徯Φ?。
“那當然,我也算是讀書人?!卑⒘中α?。
“你在哪兒讀書?”水蓮十分好奇。
“省城的民族醫(yī)學衛(wèi)生學校。”阿林回答。
“哇,那你要留在省城做醫(yī)生嗎?我跟阿爸去過省城,我姑媽就在省城工作,省城又大又繁華!”水蓮很是佩服。
“怎么會?自然是回到苗寨來??!”阿林堅定地回答,“省城雖然好,但這里的千戶苗寨遠離城市,很多慢病、急病更需要自己的醫(yī)生啊。而且,苗人信賴自己的苗醫(yī),我阿爸是傳統(tǒng)的苗醫(yī),我也會是這里開拓創(chuàng)新的新一代苗醫(yī)?!?/p>
“嗯,你說得對,做得也對!”水蓮贊道。
聽完阿林的一番話,水蓮心中豁然開朗。她決定不再糾纏過去,順其自然便好。這樣想著,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下寨的七公咳了有些日子,問題倒是不大。阿林給他開了些溫化寒痰的藥,正要出門,七公把他和水蓮叫住了。
“我總覺得這個細伢仔看著有些面熟?!逼吖粗?,有些猶豫地說道。
水蓮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敢相信,原本已經(jīng)想要坦然放下的麻團,像是被人扯了線頭,正條分縷析地拆解,徐徐向她鋪開。
生活就是這么戲弄人!
十二真相
水蓮腦袋一片空白,她沒聽七公再說什么,撇下阿林就沖出了屋子,一路在寨子里狂奔。
等阿林找到水蓮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草垛里呆愣了半日。
“你怎么了?”阿林還不知道她叫什么。
“我怕?!彼徧痤^,看著阿林說。
“怕?怕什么?”阿林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怕我真的是個棄嬰!”水蓮終于忍不住了,在阿林面前痛哭起來。她一直汲汲以求的真相近在眼前,她卻懦弱地選擇了逃避。
等哭夠了,水蓮才慢慢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阿林——他們可是同路人啊。
“我該怎么辦?”水蓮茫然地問道。她像一只斷線的風箏,迫切地想要攀住一根樹杈,讓她穩(wěn)穩(wěn)地落下。
“順其自然。既然有機會知道真相,就要勇敢面對?!卑⒘终f,“每個人都有秘密,把它放在心底就好。”
水蓮覺得阿林說得有道理,她鼓起勇氣跟著阿林回到七公家。
七公沉吟許久,才顫顫巍巍地拿出了珍藏的相冊。翻開第一頁,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梳著大辮子的水蓮阿媽,懷里還抱著才幾個月大的水蓮。
“你當然不是棄嬰了,你是得到祝福生下來的孩子啊?!逼吖煅实卣f道。
“那年,這里下起了幾十年不遇的大暴雨,把學校院壩都沖塌了。你阿爸和阿媽是寨子里的小學老師,你阿媽正懷著你。有一個孩子沒來得及走,多虧你阿爸推了他一把,孩子得救了,你阿爸卻被大水沖下了山,等找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不行了?!逼吖f著把相冊翻到下一頁,指著其中一張照片里的年輕人說,“這個人就是你阿爸。”
水蓮看著照片里的阿爸。那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穿著苗家人的服飾,笑意盈盈地站在講臺上。如今正隔著山,隔著水,隔著十幾年的歲月看著她。水蓮又仔細看了一下——嗯,她和阿爸一樣,都是細長的眉毛、單眼皮。
水蓮一時之間百感交集,眼眶里盈滿了淚水,手也微微顫抖。
“你阿媽受不住噩耗,結(jié)果早產(chǎn)了?!逼吖徚藥卓跉猓卣f道,“她足足疼了一天一夜才將你生下。剛生下來時,你哭聲跟貓兒一樣,三四天才睜開眼睛。滿月后,你阿媽就抱著你回了娘家。我去送你們娘兒倆,你阿媽沿路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哎,你阿媽帶著你再嫁,也沒必要告訴你這里的事情,你親生阿爸本身就是個孤兒,在這里也是無牽無掛。前幾年我到城里去,碰上你阿媽,聽你阿媽說你現(xiàn)在的阿爸待你極好。你就和他好好做父女,這是你們的緣分??!”
半晌,水蓮才從驚惶和悲痛中慢慢平靜了下來,這對她已經(jīng)是最好的真相了。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被遺棄的,卻不曾想過她是被愛著生出來,被愛著長大的。
水蓮沒有拿走照片,她已經(jīng)把親生阿爸鐫刻在心里了。
水蓮和阿林走回寨子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寨子籠罩在橘黃的余暉之中,一切都變得悠長而夢幻。
“七公就是當年的小學校長。而我,就是那個被你阿爸推上來的孩子?!卑⒘稚钗豢跉?,沉重地說道,“那年我才五歲,阿爸用醫(yī)書給我啟蒙,因為識字,我破例被收到苗紅班讀書。那次大雨,阿爸阿媽去采藥被困在了山上,雨勢太大我自己不敢走,躲在教室后面半天才挪騰出來。如果不是我……”
“沒有如果!”水蓮打斷阿林,“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生活給我們什么,但卻有辦法選擇怎么去過生活。你說過的,珍惜當下,我們要珍惜當下?!?/p>
阿林遙遙指著遠山的一處,水蓮便明白那是親生阿爸的長眠之地。
“你放心,每年我都會去看,修整一下?!卑⒘终f。
“嗯,謝謝你!”水蓮微微笑道。她再次回首看向遠山,早春的遠山還有些青蔥的綠意,天空澄凈透亮,高遠而肅穆。雖然還有很多頭緒需要理清,但是她覺得心頭比之前輕松了許多。
阿依回來了,看見水蓮還好好地在家里,才放下心來。
“我多怕你不等我,自己回去了呢!”阿依拍著胸脯夸張地說道。
“怎么會,我答應(yīng)了你,就一定會做到?!彼徯τ乜粗?。
“是,水蓮是最講信用的人了!”阿依拉著水蓮的手搖啊搖。水蓮真希望云清也能在這里,大家一起開開心心的,永遠做個小孩子。
第二天,阿依和阿林把水蓮送到了山下。水蓮回頭望了望遠山,才坐上了回鎮(zhèn)里的拖拉機。
回到三江圩的時候,水蓮給弟弟妹妹買了蔥油餅、花生糖和芝麻糖,還有一個紅色的小陀螺。
弟弟看見二姐的陀螺后羨慕得不得了,每天眼巴巴地等著二姐給他玩兒一會兒。水蓮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買東西又花了不少錢,水蓮想到欠弟弟、妹妹的零花錢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還上,就舍不得給自己買東西了。
她決定從今往后要承擔更多的責任,幫阿媽洗衣、做飯,幫阿爸捶捶腰背,讓他勞累的身軀能舒坦一會兒。好了,她現(xiàn)在決心要把自己變成少年人。
寒假快結(jié)束了,阿昌表哥才想起來趕幾日作業(yè)。這可把舅舅氣著了,若不是水蓮攔著,估計沒出正月十五阿昌表哥又得挨一頓罵。
阿昌表哥是真心感激水蓮,悄悄地往她手心里又塞了幾塊從集上買來的糖。
水蓮的作業(yè)早就做完了,只等著開學。這一次阿爸和阿媽親自來把孩子們和阿昌表哥一起接回了城里。
水蓮一路上又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子。她偎依在阿媽的懷里,一只手拽著阿爸。
阿媽說她好不容易長大了一些,又回去了。阿媽說著揉了揉眼睛,水蓮把手撫上阿媽的眼睛。若不是為了她月子里睜不開眼睛,哭了大半個月,阿媽也不會總是眼睛發(fā)澀,視物蒙眬了。
十三向陽而生
水蓮覺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詞匯都加在一起,也比不過一個“虛驚一場”。
云清回來了,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春日。
她穿著嶄新的衣裙出現(xiàn)在教室的時候,同學們都歡呼起來。
水蓮和阿依簇擁著她來到座位上,又是噓寒又是問暖。
云清胖了一些,白了一些,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她說真喜歡這樣萬眾矚目的感覺。
“高度疑似,骨髓穿刺檢查后排除了白血病,但是有貧血等病癥,所以留下來治療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只需要定期回去復查就可以了。”云清說。
三個好朋友常常一起上學、放學,但是最近阿依的阿媽有些奇怪。有一回還親自到學校門口接阿依,待看到是水蓮、云清和阿依在一起,才放下心來。
好像一夕之間所有的阿爸阿媽都緊張兮兮、奇奇怪怪起來。他們變成了安全員、檢查員,每天都會問:“去哪里?和誰去的?什么時候回?信誰寄的?寫的什么?”
有一回,水蓮出去買作文書,路上遇到小學時的男同學。男同學見到水蓮,老遠就喊她:“老班長,老班長!”水蓮五六年級時當過兩年班長。男同學騎著自行車,說什么也要帶她一程。水蓮再三推脫不掉,就坐上了自行車的后座。自行車被男同學騎得虎虎生風,不一會兒就把她送到了家門口。好巧不巧地就碰上阿爸端著一盆洗菜水出了房門,正準備倒到前院的桂花樹下。
自行車“吱呀”一聲停了下來,水蓮跳下車叫了一聲阿爸,就進了門。
三天后,阿爸鄭重其事地問她:“那男孩兒是誰?”水蓮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周三放學的時候,三個好朋友走在一起。水蓮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阿依叫了起來:“哎呀,我阿媽也奇奇怪怪的,大概是因為前段時間看到鄰居上中學的姐姐和男孩子去公園玩兒,我阿媽就把我看管上了!”
水蓮問:“一起玩兒怎么了?”
“你這也不懂?”云清一邊捂著嘴笑,一邊對阿依聳聳眉毛,“家長就是太過操心了?!?/p>
“對,我看我阿媽就是多余擔心。我才不喜歡我們班的那些男孩子呢!”阿依說,“要喜歡,我也喜歡像阿林哥那樣的,又正直又有本事!”
水蓮的腦袋突然“嗡”的一聲,空白一片。她詫異又茫然地看著阿依。
“喜歡”這個詞她以前也經(jīng)常說,不過都是對著弟弟妹妹。但是當這個詞與阿林的名字一起出現(xiàn)時,對水蓮竟是一種沖擊。如果說萬事萬物都有機緣,那么就是在這一刻,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guān),她體內(nèi)的少女意識開始覺醒了。
水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晚飯后,她勉強與阿爸阿媽應(yīng)答了幾句,借口要寫作業(yè)就把弟弟、妹妹關(guān)在了臥室外。水蓮端坐在書桌前,過了好一會兒,她拉開抽屜拿出幾封書信,那是阿林寫給水蓮的。阿林與水蓮、阿依偶有書信往來,談些各自的生活,還有相互勉勵的話,像朋友一樣交往。
在阿依說出“喜歡”這個字眼之前,水蓮是懵懂的,像那玉蘭花骨朵兒在早春略寒的天氣里緊裹著芬芳。
因為阿林看過她哭,還是因為他們共同守著一個秘密呢?是因為阿林的理想,還是因為阿林的正直呢?水蓮不知道。
她的頭緒像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索性,她把這團亂麻放到一邊,把頭埋到被子里,眼不見心不煩。
第二天,水蓮像心智全開了一樣,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班里幾個同學的異樣。她想起班會上莫老師說過,青春期朦朧的情感是正常的,但是要正確認識,正確處理。
水蓮想,怎么樣才算正確認識和處理呢?
水蓮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等阿林的信與等云清的信的心情是有細微不同的。她還發(fā)現(xiàn)有所期待、有所盼望的感覺并不糟糕。有時候心里會有一些欣欣然的,不想與人分享的喜悅,這一切使她的心變得更柔軟,也更有韌性。
面對比逃避更能解決問題。
水蓮決定把這一切都放在心里,默默地喜悅,悄悄地喜歡,就像喜歡萬事萬物那樣。然后熱情地、無懼地接受成長,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
等天邊泛白的時候,水蓮終于睡著了。
在那以后,阿媽發(fā)現(xiàn)水蓮比以前愛美了。水蓮會讓阿媽把她的頭發(fā)扎成很多個小辮子,等第二天早上起來,頭發(fā)就會變成蓬松的、彎曲的,像燙過一樣。她還會把寬寬的百褶裙改成流行的直筒裙,穿起來更有少女優(yōu)美的姿態(tài)。
阿媽想通過蛛絲馬跡找出些端倪來,但是她沒有找到。水蓮每一天都像向陽而生的向日葵,喜悅、積極、熱情。她以飽滿的姿態(tài)迎接撲面而來的一個又一個日子。
十四風過無痕
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水蓮長成了大姑娘。
她還記得,阿爸阿媽帶著幼小的她和弟弟、妹妹回阿帶家的情景。那時候從三江鎮(zhèn)通往村里的土路彎彎曲曲的,沒有車可以通行,只能走著回去。小孩子走不快,大家常常走到月亮出來了,星星也出來了,土路卻依舊沒有盡頭。阿爸想給孩子們提提神,有時候給大家講民間故事,有時候也會請阿媽唱上幾句山歌。
有一回,阿爸問孩子們:“你們長大了想干什么?。俊?/p>
妹妹說要當唱山歌的人,弟弟說要當警察,水蓮想都沒想說:“我要當老師!”
阿爸高興得連連稱贊:“咱們水蓮當老師啊,一定很神氣!”
水蓮的思緒又回到了在紫荊山上的那個春日,還有深埋于心的遠山上的那一座孤墳。
想到這里,水蓮鄭重地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上了省屬師范大學。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阿爸阿媽高興壞了。最讓水蓮開心的是,云清和阿依也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學。
妹妹也要上初中了,她的性格改變了很多,唯一不變的是,總愛黏著姐姐。“姐,我想你怎么辦?”妹妹為姐姐高興之余又有些傷感。
“你可以給姐姐寫信啊!”弟弟也長大了許多,手上的陀螺也從鵝蛋大小的換成了蘋果大小的。
阿爸為了籌集學費攬了不少活兒,頭發(fā)花白了不少,背也有些佝僂。水蓮除了幫阿媽做針線,送手套去紡織廠以外,每日都做好飯菜等阿爸阿媽回家。
阿林畢業(yè)后回到苗寨當苗醫(yī)。他偶有信來,說苗寨里的日子,山上的草藥,七公的精神又好了些,寶妮長成了小姑娘模樣,已經(jīng)上學了。
水蓮的信回得坦坦蕩蕩,說理想的大學,說陽臺和屋前的花兒,說弟弟的陀螺。十四五歲時朦朧的心思,像陽臺上的那盆曇花,花開短暫,卻也有過一瞬間的永恒。
臨開學出發(fā)前一天的傍晚,水蓮和阿媽給小花圃里的花花草草澆水。水蓮一如既往地愛種花、愛看花,現(xiàn)在她還懂得花兒。不同的花,花期不同,花型也不同,但是不管是牡丹、芍藥還是米蘭和茉莉,不管是熱鬧盛開還是兀自綻放,它們都有屬于自己的美麗和芬芳。
阿媽看著水蓮欲言又止:“水蓮,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關(guān)于你小時候問我,為什么有人叫你山妹子……”
“阿媽,我早就忘啦。”水蓮正扶著一棵向日葵,她從向日葵后探出頭來,笑吟吟地看著阿媽,“就像風過山崗,風過廊橋,風過去了又何必去追風呢?”
阿媽呆愣了一瞬,便釋然了。
“丁零零”,有車鈴聲傳來。水蓮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阿爸騎著老自行車進了巷子,由遠及近。
“阿爸,我今天燉了雪梨豬肺湯,您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可以吃飯啦!”水蓮快活地大聲喊著。
阿爸這幾天有些咳嗽,水蓮早早就去買了豬肺,回家和雪梨一起燉湯。湯品清燥潤肺,化痰、止咳最適合不過了。
“哎!”阿爸朗聲應(yīng)道,把自行車??吭陂T廊上。
“丁零零!”云清的自行車也飛馳而來,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
“等等我!”水蓮也跳上了她那輛喇叭花似的自行車向前追去?!岸×懔?,丁零零”一路鈴鐺聲聲,久久回響……
從什么地方傳來錄音機播放的歌聲,悠揚又動聽:
“成長是一首歌,
一首動聽的歌;
成長是一陣風,
風過了無痕跡;
成長是化繭成蝶,
翩翩飛舞在春天;
誰能去探尋成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