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曾鯨凹凸法,是在應邀寫真的挾技以游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其挾技走出故里莆仙,安居嘉興,流寓金陵,足跡遍及江南。在所習故里傳統(tǒng)寫真技法基礎上,不斷吸收不同地域繪畫技藝,尤其與金陵詩社、松江派、禪宗及社會各文化層的交游,催生出中國畫史上最大的人物肖像畫派。
關鍵詞:挾技以游;催生;凹凸法
曾鯨,字波臣,其凹凸法是以視覺立體形式顯現(xiàn)人物肖像,此在畫史上是一次質(zhì)的飛躍,是繼顧愷之后走出的一條形神兼?zhèn)涞男侣罚绊懨髂┣宄跫爸蟮亩儆嗄辏昂M?。故成為史上唯一個以名字命名畫派的人物,而波臣派更是畫史上最大的人物肖像畫流派,美國學者孟德衛(wèi)贊譽此是中西繪畫偉大相遇的最初結晶。[1]
曾鯨凹凸法形成于晚明,是其挾技以游的際遇漸次催生的,此從其存畫可以證實。其存畫見有二十余幀,從具有紀年的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到清順治元年(1644)的人物肖像畫,跨明末清初近四十年。依年代先后觀其畫作技法面貌,呈現(xiàn)顯著的階段性。其中以萬歷四十四年(1616)《王時敏像》為界,清張浦山稱此前畫法為“江南傳法”,此后為“波臣之學”,顯為凹凸法。后一階段再以天啟七年(1627)《胡爾慥像》為界,又可分為兩個階段。此前畫作未署里籍,此后畫作屢見里籍,先隨鄉(xiāng)人宋鈺署“莆陽曾鯨”,后則署“莆田曾鯨”。據(jù)此分凹凸法形成為三階段:從萬歷三十五年至萬歷四十三年,為凹凸法濫觴期;從萬歷四十四年至天啟七年,為形成期;從崇禎元年至曾鯨卒年,為成熟期。從江南傳法到凹凸法的形成乃至成熟,實與其挾技以游際遇的催生有著密切關聯(lián)。
一、濫觴期:與金陵詩社交游
凹凸法濫觴期,曾鯨挾技以游的行蹤主要在金陵,畫作對象卻不限于金陵人,主要是來交游的各地文人,尤其是金陵詩社成員。
此時期,存畫僅《吳夢旸像》一幀,作于萬歷三十五年。時曾鯨四十四歲,吳夢旸六十三歲。吳夢旸,歸安人,與臧懋循、茅維、吳稼竳為“吳興四子”,雖一生布衣,卻負盛名。清朱彝尊《明詩綜》收有其詩及其小傳。[2]此畫乃三人合作,曾鯨繪像主,為畫補景的胡可復,是金陵名畫家胡宗仁之弟,胡宗仁則為曹學佺編集《金陵集》的主閱。為畫題識的洪寬,書法風格極像曹學佺乃至為宰輔葉向高推崇。曹學佺付梓《金陵集》,讓其手書葉向高《序》,知其書法亦非等閑之輩。如此三人為吳夢旸作畫,顯然出自金陵詩社創(chuàng)辦者曹學佺聚合。
吳夢旸與曹學佺相識在此畫作前。錢謙益《列朝詩集》收有吳夢旸《辛丑冬曹能始過客孝若齋中因遍游吳興諸山歌以美之》詩,表明二人相識,但未知相識年代。萬歷三十四年,吳夢旸與臧懋循、吳稼竳俱加入金陵詩社,為核心成員,可證二人已相識。方寶川編《曹大理詩文集》,以為金陵詩社甚至可溯至萬歷二十九年(1601)。[3]而曹學佺與吳夢旸《過朱司成文寧署中荷花盛開為前一夜夢中所見并寄吳允兆茅孝若》《送吳允兆之皖上訪阮堅之》等詩皆在此前,可證二人交厚。[4]吳夢旸好吟詩,工山水,長于作曲,是位興趣廣泛的戲曲家,而曹學佺在詩興之余,亦好戲曲,而且是閩劇的開創(chuàng)者??梢?,二人興趣相投。極有可能是相見恨晚的忘年交。那么,吳夢旸愛屋及烏,屈尊與曾鯨交游就不足為奇了。此后十年,金陵詩社成員,不論緊密型的,還是松散型的,與曾鯨的交游,合理的解釋,應該均緣于曹學佺與曾鯨的關系。如《全閩詩話》記載“謝在杭(肇淛)小影一幅,蓋曾鯨所寫”,[5]此畫應作于謝在杭供職南京刑部期間,即《明史》所載萬歷三十三年至萬歷三十七年。[6]謝在杭與曹學佺、鄧原岳、安國賢、陳薦夫及徐熥兄弟,并稱“閩中七子”,[7]一生與曹學佺交游最厚,在曹氏創(chuàng)立金陵詩社之前,就加入其發(fā)起的芝社。天啟四年,謝肇淛去世,曹學佺為他作行狀。謝肇淛是明末一代名士,其所著《五雜俎》與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為整個明代筆記野史最博學之作??梢姡L為謝肇淛作小像,與曹學佺關聯(lián)甚明。
曹學佺,字能始,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萬歷二十年赴京會試落第而歸,好友謝肇淛、鄧原岳皆中進士,同鄉(xiāng)翁正春則中此科狀元,對其激勵甚大。萬歷二十二年,再次進京,結識文壇名士湯顯祖、董其昌、臧懋循、袁宏道等。萬歷二十三年會試,深得主考張位賞識,擬為第一,因同考諸公以“部屬房公中元,久無此例”異議,“遂于卷面一字加豎,為第十名”。隨后授戶部主事,在國子監(jiān)校印《十三經(jīng)注疏》。萬歷二十六年,因恩師張位出事受牽連,離京調(diào)南京大理寺左寺正,至萬歷三十七年調(diào)任離南京。在南京期間,是其一生交游的黃金時期,交游幾乎遍及來往于金陵的文人,上至達官,下及布衣。茲列幾事如下:
萬歷二十八年,與諸多詩派交游。諸如,與歸安茅維游,茅維與臧懋循、吳稼竳、吳夢旸被《明史》稱為“吳興四子”。與宣城梅守箕游,梅守箕與程可中、何白、潘之恒結社,為宣城詩人。
萬歷二十九年,與蘭溪胡應麟游。胡應麟為明末著名藏書家、文獻學家,其與屠隆、趙用賢、李維楨、魏允中,并稱為“末五子”。
萬歷三十一年,發(fā)起凌霄臺大社,鄞縣(今寧波市鄞州區(qū))屠隆為祭酒,懷寧阮自華、福清林古度、莆田蔡翔、清漳鄭懷魁、閩縣趙世顯等達百人入社,爾后又發(fā)起芝社與霞中社。芝社的主要成員是閩籍的謝肇淛、陳惟秦、陳價夫、趙世顯、林光宇、謝耳伯及休寧的吳兆。霞中社的成員有休寧吳兆、平和陳翼飛等。
晚明文壇最具聲名的是金陵詩社。金陵詩社結社于萬歷三十四年,由曹學佺發(fā)起,核心成員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所載,有吳興臧懋循、海門柳應芳、江寧張正蒙、休寧吳兆、莆田姚旅、歸安吳夢旸。據(jù)曹學佺由臧懋循所閱《金陵集〈丙午〉》、袁宏道所閱《金陵集〈丁未〉》,尚有歙縣潘之恒、胡潛,宣城梅蕃祚、程漢中,高安陳邦瞻,上饒王嗣經(jīng),鳳陽盛太古,侯官陳仲溱,莆田吳文潛,回應者近四十人,被錢謙益稱為“明代南京社事之最”。[8]
實際上,金陵詩社不限于萬歷三十四年的社集,從曹學佺將萬歷三十二年至萬歷三十五年的詩集均稱為《金陵集》上看,其觀念上的金陵詩社是個大概念,方寶川云其甚至可以溯至萬歷二十八年結集的《金陵初集》。[9]因為,金陵詩社的基礎是以曹學佺為核心的閩籍詩人及凌霄臺大社、芝社、霞中社的非閩籍詩人。不論這些成員是否形式上介入萬歷三十四年的金陵社集,他們始終是詩社的最積極的支持者和響應者,而曹學佺與他們的唱和之作亦總是收在《金陵集》內(nèi),與金陵詩社成員毫無內(nèi)外之別。曹學佺這種寬厚的人脈基礎,給曾鯨交游提供了極大的平臺,以至于在曹學佺離開金陵之后,曾鯨尚能承此人脈繼續(xù)交游其他文人名士。比如,先后影響著晚明文壇走向的公安派與竟陵派均是借重金陵詩社,震名江南、走向全國的。而公安派之標志性人物袁氏三兄弟及竟陵派的標志性人物鐘惺、譚元春均與金陵詩社成員結下了莫逆之交。諸如袁氏兄弟與謝肇淛、梅蕃祚,鐘惺、譚元春與林古度兄弟、胡宗仁兄弟。譚元春初入南京,更是由林古度接待而薦及諸友的,商家梅甚至成為竟陵派的代表詩人,而這些人物均是曹學佺交厚的好友。
在如此龐大的交游圈里,曾鯨畫作應遠不止上述三幀。從謝肇淛言曾鯨“寫真大二尺許,小至數(shù)寸,無不酷肖,挾技以游四方,累致千金云”[10],可推知曾鯨畫作市場之好與畫作數(shù)量之豐,只是年代久遠湮滅不存而已。當然,從現(xiàn)存文集中似乎尚可覓尋出一些畫作,如萬歷四十五年正月,王宇與鐘惺重聚金陵,林古度偕游。王宇出六七年前小像索贊,鐘惺為其作《王永啟像贊》。同年,鐘惺又作《自題小像》。鐘惺學畫始于萬歷四十六年,由此知之,兩幀小像,不可能是鐘惺之作,似應為由林古度引薦的曾鯨之作。
曾鯨與曹學佺及金陵詩社文人的交游,對其畫風的影響是可想而知的。一個民間畫工能走進文人世界,不是靠哪一位權威人士的引薦可立足的,關鍵是其畫風的調(diào)整能適合文人士子的品位。由此推之,其畫風至少有二變。
其一,由民間俗畫向文人喜好的雅畫的轉變。謝肇淛描述肖像畫變化二階段的特點大體亦適合于描述曾鯨此變化。曾鯨在與金陵詩社交游中明確了自己的畫作方向,先將肖像畫作為專攻的別技,而后再由“以傳神名海內(nèi),其形神笑語逼真,令人奇駭”的莆田史氏俗子之筆轉變?yōu)椤跋鹿P稍不俗”的曾鯨之筆,此畫風轉變的核心,應是突出文人的雅趣。
其二,由江南傳法向曾鯨之法的轉變。盡管我們不能確定其是否與利瑪竇有過交往,但文人們對西畫的驚訝與好奇,不可能不傳導給曾鯨而產(chǎn)生影響,尤其與利瑪竇有過直接交往的葉向高、李贄、曹學佺,這些閩籍人對西畫的關注與評價可能更受到曾鯨的重視。
正是曾鯨對此際遇的重視,使曾鯨從民間畫工走進文人世界,走上創(chuàng)立凹凸法之路。
二、形成期:與松江畫派的交游
從萬歷四十四年至天啟七年,今見曾鯨存世畫作有明確紀年的共十二幀。除天啟七年《胡爾慥像》外,茲列如下:
此時期與前期對比,曾鯨畫作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其顯著特點在于,將凹凸法運用于人物面目描繪。
凹凸法運用于曾鯨肖像畫作,今可見的始于《王時敏像》,主要運用于眼窩、鼻梁、嘴角,但尚未施及臉頰。從畫中顯著的特點即眼窩運用凹凸法尤工上推測,曾鯨運用凹凸法于肖像畫有個漸進過程,先眼睛,再鼻口,最后發(fā)展至臉頰而定型。僅運用于眼睛描繪的最初畫作雖未見,但運用于臉頰描繪的最初畫作則見于天啟二年《張卿子像》。若從萬歷四十四年的《王時敏像》起算,至《張卿子像》的完成,其間經(jīng)歷了不算太短的七年探索過程。此后畫作皆沿此模式,盡管此后畫作亦有不同,但不在于模式的差別,而在于技法成熟過程的差異,或與畫作者年歲老邁帶來的體力、目力等身體自然條件所影響的差異。
此外,就整體畫況而言,此時期與前期亦有不同。表中顯示出三種變化態(tài)勢,畫作數(shù)量趨多,創(chuàng)作密度高于濫觴期,尤其此時期中天啟年間創(chuàng)作密度又高于萬歷年間,天啟四年與天啟七年兩年畫作均高達三幀,比以往各年只一幀高達三倍。似乎表明,凹凸法描繪的肖像受歡迎的程度高于江南傳法的肖像,愈漸成熟的凹凸法,受歡迎程度愈高于萌芽初期的凹凸法。由此可知,此畫作趨多的時序與凹凸法形成的時序,二者是完全一致的。
畫家像主的出現(xiàn)是另一種變化態(tài)勢。從文人像主向畫家像主的位移,表明凹凸法受歡迎的不僅僅是文人雅士,而且是專業(yè)畫家。那么,與此同時,曾鯨的社會身份亦隨之由民間畫工向?qū)I(yè)畫師位移,被《明史》譽為晚明書畫首推第一的董其昌,[11]于萬歷四十八年,亦成為曾鯨畫作的像主,此年應是上述二種位移的年代標志。
題跋的變化是又一種變化態(tài)勢。早期的題跋只限于落款或題記,如《吳夢旸像》上洪寬的題記,此時期則出現(xiàn)題識。題識是畫作具有鑒賞價值的標志,如果說自我題識是主觀鑒賞價值的體現(xiàn),那么,他人題識則是客觀鑒賞價值的體現(xiàn),其中又蘊含著鑒賞價值向收藏價值的轉移??梢哉f,他人題識愈多,愈能表明其客觀鑒賞價值的社會共識。不同年代的題識者愈多,愈能表明其收藏價值的歷史內(nèi)涵?!秶雷陲@像》跨越明清民國三個歷史時期的十八款題識,充分表明了曾鯨畫作所具有的深厚價值。
當然,以上顯示的僅僅是存世曾鯨畫作的變化態(tài)勢,與現(xiàn)實中的曾鯨畫作的變化趨勢是否具有一致性,尚需更多的資料加以證實。從現(xiàn)存其他數(shù)據(jù)看,似乎并未展示二者不一致性的反例,反而均是對二者具有一致性的支持。
其一,無紀年的存世畫作,列表如下:
此四幀畫作是否亦合乎上述變化態(tài)勢,關鍵在于畫作年代。因為畫中顯示的像主、題跋的變化,均合乎上述變化態(tài)勢,其面目顯示亦為凹凸法形成后之作。然而,在未排除其早期之作的可能性后,不能斷然認定為天啟二年后之作。因為如若這些畫作早于天啟二年,那么,上述推測凹凸法形成的時間標志將被改寫,進而上述展示規(guī)律性變化態(tài)勢亦不復存在。
日人近藤秀實《波臣畫派》云,《葛一龍像》“臉部和衣服的描繪與《顧夢游像》有共同之處,可能是同時期所作”。[12]馬季戈《曾鯨與“波臣派”》亦云,二人裝扮“幾無二致”,但其推測,葛氏像“創(chuàng)作時間大致應在崇禎年間”,顧像“確切年代不可考知”。[13]然從像主面貌顯示的年齡特征看,顧氏畫像顯示的體貌特征至少已步入中年。顧氏出生于1599年,葛氏出生于1567年,顧氏比葛氏小三十二歲,比曾鯨小三十一歲,若以曾鯨凹凸法形成的天啟二年為計,時年顧氏二十三歲,葛氏五十五歲,若言葛氏實際年齡與像作顯示的年齡還有差距尚嫌年輕的話,那么顧氏與畫作年齡不符則差距更大。由此可以斷定,不論二者是否同時期之作,均為天啟二年后之作是無疑的。
范景文、黃道周二像亦為凹凸法之作。沒有任何文獻記載范景文與曾鯨交游早于天啟二年,范景文對曾氏畫作的題跋見于《葛一龍像》與崇禎十三年的《柳敬亭像》。由此推之,其像作亦大體在此期間。至于黃道周,曾鯨為其作像有二幀,一作于清順治元年(1644),此幀曾鯨自題云“黃石齋尚書小像”,而黃道周在南明剛任禮部尚書。由此斷定,此幀亦當在明亡之后所作??梢?,無紀年畫作,無可置疑地亦合乎畫況變化態(tài)勢。
其二,文獻記載的曾鯨肖像畫,分有紀年與無紀年兩類。
文獻記載的畫作不似無紀年的存世畫作,可看其是否具有凹凸相以及從像主年齡可直觀地判斷出大致創(chuàng)作年代,其確定畫作創(chuàng)作年代則完全依據(jù)文獻記載與推測。文獻有明確紀年的畫作,絕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于崇禎年間。文獻未明確紀年,然有據(jù)可推測大致年間的尚有項元汴、謝肇淛、冒起宗、覺浪道盛、密云圓悟、醉高士、徐象梅、陸澄原等九幀,除項謝二幀為早期創(chuàng)作外,[14]余皆為萬歷四十四年后創(chuàng)作,而且多為崇禎年間所作。另從像主年齡以及與曾鯨交游的年代上推測,陳繼儒、譚貞默、汪砢玉、楊云友之像似乎作于萬歷晚期之后更為合理。從以上論證可知,存世畫作展示的曾鯨畫況的變化態(tài)勢與現(xiàn)實中曾鯨畫況的變化趨勢具有一致性。而影響這種變化的最主要原因,源自曾鯨的畫作受畫界的認同,尤其受主導晚明畫壇的松江派的賞識。
松江派董其昌、陳繼儒與曾鯨的交游,未見文獻記載,然從曾鯨存世畫作中,能十分強烈地感受到董、陳二氏對曾鯨畫作的關注與肯定,尤其是陳繼儒對曾鯨畫技的有意無意的奔走推廣。此從存世的二十四幀畫作分析中可以獲得清晰的展示。
存世二十四幀畫作,除《董其昌像》等五幀未詳題跋外,余十九幀題跋中,陳繼儒題跋有五幀,居題跋次數(shù)第一,董其昌題跋三幀居第二。題跋二幀的有:詩書名噪一時的松江華亭青浦人陸應陽,南董北米的米芾后裔書法家米萬鐘以及為明朝亡國殉節(jié)的被《明史》莊重記載的二十一位朝臣名列之首的范景文。其余有六十八人次,涉及的題跋者的社會身份極為廣泛。若將具有偶然一次題跋除外,具有有意為之的題跋者,多為松江畫派。
更顯明曾鯨畫作與松江畫派具有密切關聯(lián)的是,存世畫作中二十余位像主,絕大多數(shù)與陳繼儒或多或少地發(fā)生關聯(lián)。施沛、嚴宗顯、徐明伯、倪元璐、范景文五位像主與陳繼儒的關系自不必說,在陳繼儒的題跋中已經(jīng)顯現(xiàn)。董其昌、葛一龍、張卿子與陳繼儒至交,王時敏之父王衡、李肇亨之父李日華亦為陳繼儒密友,王時敏、李肇亨二人雖為晚輩,與陳繼儒關系亦十分密切。此外,婁堅、侯峒曾、柳敬亭、黃道周諸像主與陳繼儒的交游,雖不如前舉像主密切,但亦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當然,囿于資料所限,難以逐一證明這些像主成為曾鯨交游對象均緣于陳繼儒,甚至無法逐一證明曾鯨與陳繼儒結識這些像主孰先孰后,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像主大多數(shù)是不屬前期金陵詩社交游圈的,而是曾鯨新結識的交游圈。而這新交游圈局面的打開,非曾鯨自然影響所能至,應與陳繼儒乃至江松派的推動有關。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此時期的十一幀畫作中,七幀像主為陳繼儒的至友,而從萬歷四十四年至天啟二年凹凸法形成期間的五幀畫作中,四幀為陳繼儒的至友,只有潘琴臺一幀無考。由此可知,陳繼儒等松江派在曾鯨凹凸法形成過程中的催化作用。以凹凸法初現(xiàn)的《王時敏像》為例,王時敏,江蘇太倉人,其與王鑒、王翚、王原祁合稱清初“四王”,并為“四王”之首。其父與陳繼儒同讀于支硎山,與董其昌為姻親,故其少時就與陳繼儒、董其昌揚榷畫理??梢钥隙ǖ氖牵L晚于陳、董二氏結識王時敏,甚至曾鯨為王時敏寫真抑或為陳、董二氏之牽合,因為時年二十四歲的王時敏不太可能也不敢為己立像。緊接著之后,《施沛然像》有陳、董二氏的題跋。而萬歷四十八年,董其昌甚至成為曾鯨畫作的對象。如此種種跡象表明,不但曾鯨凹凸法的形成與松江派的陳繼儒、董其昌有關聯(lián),而且此時期新交游局面的打開亦是由陳、董二氏所推動。
三、成熟期:與禪宗及社會各文化層的交游
以天啟七年仲夏《胡爾慥像》為標志,為曾鯨凹凸法成熟時期。與其說此時期的凹凸法畫技成熟,毋寧說此時期曾鯨對凹凸法有信心及由此所伴隨而來的心理成熟。此不僅從曾鯨在落款姓名前屢屢加莆陽、莆中、莆田、蔗園老人等上可映襯出來,而且從交游層面的廣泛性上更足以顯示出來。
此時期為曾鯨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從上述分析可知,存世畫作近半數(shù)為此時期所作,而文獻記載的畫作絕大多數(shù)亦為此時期之作。一個更為顯著的變化是,其畫作對象的涉及層面遠遠超出前一時期。對比如下:
比較兩個時期表中像主狀況,不難發(fā)現(xiàn),兩個時期交游的對象幾乎均是在江南范圍內(nèi),但交游對象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前期主要是文人、畫家,本期主要則是文人、官宦,而這些官員大都走上殉國名節(jié)之途,此為曾鯨畫作平添了幾分英氣。
在為這些積極入世的高官作像的同時,曾鯨亦給那些消極避世的禪宗大師作像。曾鯨的畫作至少涉及晚明禪宗五大支中的三支傳人。其為曹洞宗禪師覺浪道盛、臨濟宗禪師密云圓悟及牛首僧八十一代祖師畫像,均表明其畫作藝術成就的登峰造極,不僅受世俗的關注,而且受宗教界的關注。此時的曾鯨畫作對象再也不囿于有限的文人圈及書畫圈,開始走進社會各界各階層,再無須借助曹學佺、陳繼儒的引薦之力,而靠自身聲名的影響可以不脛而走了,可以出入高官府邸為其作畫如時為南明禮部尚書的黃道周,亦可為布衣婦孺如杜浚先慈作畫;可以為入世眾生甚至如藝人楊云友作畫,亦可以為避世之人如居士作畫;可以為生者作賀壽圖,如胡爾慥、菁林子之像,亦可以追思死者,如為黃宗羲已故十二年的父親黃尊素作肖像。其技藝嫻熟至不分描繪對象皆可入畫的地步。正是曾鯨的這種技藝境界,在深深地吸引畫作對象的同時,亦深深地吸引了慕名習畫的追隨者,使之成為一代開派人物。
注釋
[1][美]孟德衛(wèi),《中西方的偉大相遇》,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41頁。
[2][清]朱彝尊輯錄,《明詩綜》,中華書局,2007年,第3258頁。
[3][9]方寶川編,《曹大理詩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3頁。
[4][明]曹學著,莊可庭等編,《曹學佺詩文集》,香港文學報社出版公司,2013年,第265、353頁。
[5][清]鄭方坤編輯,《全閩詩話》,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02頁。
[6][7][清]張廷玉等撰,《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第7357頁。
[8]錢謙益序金陵社集詩,在縱述詩社歷代大觀后,贊譽曹學佺值主金陵詩社的盛況為明代南京社事之最。見曹學佺著,莊可庭等編,《曹學佺詩文集》,第31頁。
[10][明]謝肇,《五雜俎》,中華書局,2021年,第33頁。
[11]見《明史》云,翰林院中,“詩文推陶望齡,書畫推董其昌”。第7395頁。
[12][日]近藤秀實,《波臣畫派》,吉林美術出版社,2003年,第77頁。
[13]馬季戈,《曾鯨與“波臣派”》,山東美術出版社,2004年,第19頁。
[14]項元汴卒于明萬歷十八年(1590),其畫像年應早于是年,此為迄今所知曾鯨最早的畫作。
參考文獻
[1][美]孟德衛(wèi),《中西方的偉大相遇》,新星出版社,2007年。
[2]方寶川編,《曹大理詩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
[3][清]朱彝尊輯錄,《明詩綜》,中華書局,2007年。
[4][清]鄭方坤編輯,《全閩詩話》,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
[5][明]謝肇,《五雜俎》,中華書局,2021年。
[6][清]張廷玉等撰,《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
[7][日]近秀實,《波臣畫派》,吉林美術出版社,2003年。
[8]馬季戈,《曾鯨與“波臣派”》,山東美術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