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保溫杯,靜靜置于桌角??吹降乃查g我會想到什么?
可能自語:“哦,詞典上怎么解釋的?這是用于喝水的、玻璃質(zhì)地的、有保溫作用的杯子,大概就是這樣吧!”
也可能自語:“它墜于地,碎成一片。光線照射,閃閃爍爍。這是蘇東坡‘擊空明兮’追溯的‘流光’吧!”
亦可能自語:“它炸裂于地,星點璀璨。這是范仲淹所說的那漂浮在起伏微波之上不停躍動的金色吧!”
或可能自語:“一個小孩瞪大眼睛愣神地看著我,清水鼻涕掛到唇邊。大量清水鼻涕放進保溫杯狀的模具,結(jié)成冰……難道這個保溫杯由此而來?!我喝水的時候,手輕碰,滑膩膩,口微觸,濕乎乎,有股難以名狀之味道,似曾相識,卻感陌生。猛然間,小孩戲謔的笑聲由遠而近……”
更可能的是,那一刻沒有自語,沒有想法,甚至沒有關(guān)注,“瞬間”被悄然忽略。
忽略——拒絕了這一瞬間可能的價值,時間失去了擁有厚度的可能,“此刻”喪失了綿延。
綿延——存在于大腦走神的過程之中?!八^走神,是瞬間的精神在延長,瞬間不由自主地在改變著方向?!狈较虻摹案淖儭?,止于公認的概念、雷同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因為這是人們的“一致認為”,看似正確,實則無趣。方向的“改變”生于“一致”的消解、“差異”的誕生,個體精神自由地任意蔓延,如同走神,如同白日夢……
一朵鮮艷的紅玫瑰,我說:“??!我應(yīng)該看到的是熾烈如火的愛情吧!”這一“應(yīng)該”就扼殺了瞬間的綿延,因為我已經(jīng)陷入了習(xí)慣的怪圈。如果擺脫所有預(yù)知的概念、公認、習(xí)以為常呢?感覺將獲得自由,精神將無有禁區(qū)?!皩τ谒囆g(shù)家來說,顏色、花束、匙子磕碰托盤的叮當(dāng)聲,都是最高程度上的物;他停下來打量聲音或形式的性質(zhì),他流連再三,滿心喜悅;他要把這個顏色——客體搬到畫布上去,他讓它唯一受到的改變是把它變成想象的客體。所以他離把顏色和聲音看成一種語言的人最遠。”
我睜開眼,欣賞玫瑰的怒放;我閉上眼,細嗅玫瑰的飄香!然后我的大腦可能突然啟動,進入不知為何來到的異度空間。也可能只是沉醉。只是沉醉,表示著這一瞬間僅僅是種身體的享受;突然啟動,意味著藝術(shù)體驗的來臨。
創(chuàng)造第一次的人被稱為天才,往后重復(fù)的人就為庸人?!八^庸人,就是把‘活的隱喻’變成詞典里的‘知識’的人。”蘇東坡、范仲淹望見光與水,一瞬間思想的綿延,如果我再次復(fù)制,便轉(zhuǎn)化成自己對屬于他們瞬間綿延的固化。瞬間依然沒有活起來。雖然將杯子碎裂與“流光”“躍金”連線,但無法掩飾時間的單薄。
清水鼻涕的保溫杯,沒有邏輯,違反常識,突破了共知的概念。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那一刻,是真正的自說自話,是無意識的思想神游,是不可預(yù)設(shè)的時間轉(zhuǎn)向,是完全屬于自己的綿延。于是,瞬間擁有了真正的厚度,不再是固化的薄薄一片。
如果說,習(xí)慣性的研究方法,我們需要把時間暫停,在切片中探索事物的共性,那么現(xiàn)在,我想要讓切片綿延,事物在瞬間的原點不斷生成。
生成不再是自然時間中事物“真實”的變化與演進,而是我賦予它在思想中的延伸。當(dāng)這延伸導(dǎo)致了我下一瞬間行為的異化時,事物的“真實”進程也會轉(zhuǎn)向。且,同一瞬間,其綿延的方向是任意的,導(dǎo)致了厚度走向的無窮。大概,這就是我們可能擁有無數(shù)平行世界的原點吧。
一個世界多么孤單,就如同浩渺空間中形單影只的一個小小氣泡,哪有無數(shù)氣泡緊緊擠挨,映照出無窮多樣、變化莫測而又絢麗無比的色彩來得豐富,來得生機勃勃。于是,新的價值誕生了!
三個不規(guī)則的圈—細菌—一束花—金魚—公雞—人臉—牧神。一幅畫,五分鐘,七種圖像。每一圖像完成的瞬間,畫面迅速轉(zhuǎn)向。人們驚嘆:你永遠不知道他要畫什么。我估計,他也不知道他要畫什么!每次轉(zhuǎn)向的瞬間,思想在綿延,偶發(fā)的、未被設(shè)計的、獨特的綿延。藝術(shù)的價值不在于時間的堆砌,堆砌只制造時間的物理厚度,作品依然是瞬間的薄片。
香煙,煙霧繚繞。73歲的畢加索,在1956年的畫室中,在克魯佐的鏡頭前,光著膀子用圖像的層層疊加,展示了這幅作品的雙重厚度——顏料的、瞬間的。畢加索的眼神,專注、沉醉,仿佛世界只有他和面前的作品。
作品,一幅完整的作品放置在畫架上。完整,是因為它符合規(guī)范——構(gòu)圖的、造型的、設(shè)色的,甚至是美學(xué)的。我久久閉目,思考著一直探索的問題:如何打破平衡的畫面,又秩序重構(gòu)?或者再次打破、再次重構(gòu)?步驟、手法、細節(jié)……睜眼,筆尖觸碰畫面的瞬間,我感到了無趣,被提前設(shè)計的無趣,只是執(zhí)行的無趣。雖然我執(zhí)行的是我的設(shè)計,但意味著現(xiàn)在服從過去。一個個瞬間從筆下流逝,卻只是瞬間。
那就重新來一次吧!我久久閉目,只是閉目,精神世界一片空白。睜眼,瞬間突然延伸,語言無法描述,文字不可追蹤,仿佛一眼萬年。目光交纏,電光石火間,無數(shù)景象如颶風(fēng)般撲面而來,倏然而去。是過去?是未來?是混亂?還是指向另一維的異度時空?任意吧,任意吧,放任去擁抱吧。當(dāng)然必須任意,不得不任意。因為在那瞬間,邏輯,理性,概念,常識……一切都來不及觸發(fā)。那就隨遇而安,盡情享受吧!
這份享受,如果愿意就分享一些吧,在音符間,在文字中……于我,便在腕底筆尖下。音樂在流淌,但四周似乎萬籟俱寂,我心中有什么在大聲召喚,急促而熱烈。聽不見具體的語言,有的只是召喚。那就任性去畫吧!不用考慮調(diào)色、用筆、造型,跟隨召喚自然行動。心跳加速,體溫升高,皮膚微微滲出汗液,手速越來越快,一種恍兮惚兮的綿延狀態(tài)!
然而,永遠不能盡興。因為思想綿延快如閃電,不可名狀。蔓延的筆跡總是滯后的、局部的、百分之二十甚至還不足的精神翱翔。但已經(jīng)足夠了。翱翔是滿足,無論是愉悅的滿足、痛苦的滿足,還是既不愉悅又不痛苦的滿足。表現(xiàn)這種滿足,同時又是種滿足。雙重的滿足,還有什么遺憾呢?至于觀者,那就也任意吧,只希望也是雙重的滿足,視覺的與大腦的,無論是欣賞抑或厭惡,無論是忽略抑或一眼萬年!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被菝骱蜕朽驼Z。然而,自知什么?僅僅是水的溫度?還是神游萬仞、精騖八方,隱機而坐、精神發(fā)呆,或者一個荒誕的白日夢?在被遺忘的軀體之內(nèi),是精神世界的無比精彩。一瞬間,足夠了。薄薄的一片就是時間的厚度,漫不經(jīng)心的一眼,就是一萬年!
這萬年的綿延,恐怕人人不同吧!而且我堅信,即便同一人,再看一眼,萬年也定不同。然而,有多少人會在一眼的瞬間生成萬年呢?我深信,很多人終其一生也不會擁有這般的體驗,這種藝術(shù)化的創(chuàng)造力。王小波在《我的舅舅》中說:“……生命非常短暫。有的人活到了三十歲,有人活到了四十歲。有的人根本就沒活過。我們知道,海明威在六十歲上感到自己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川端康成在七十歲上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創(chuàng)造力,他們都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實際上,從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到自己覺察到,還要很長一段時間?!?/p>
能夠擁有這般的體驗,需要種子。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南郭子綦聞到了天籟;撥動爐灰,見到星火的龍門清遠悟到了真諦。普通如白開水的“片刻”,于常人只是白開水,對他們卻是石破天驚的劈頭一瞬。
一盆土,陽光、養(yǎng)分、清水,還有主人的百般呵護。然而,竟生長不出嫩綠的小芽,永遠也不能。因為——土里沒有種子!德山的棒,臨濟的喝,有幾人頓悟成佛?自語、獨白、任意、沒有桎梏……似乎簡單,又有幾人能夠真正享受??峙?,擁有白日夢的能力也已成為奢侈!
薩特的《惡心》如是說:“我們感到他腦子里裝的是螃蟹或龍蝦的思想。一個人居然用龍蝦的思想來看待崗?fù)ぃ创覀兺娴蔫F環(huán),看待灌木叢,我們不免驚恐萬分?!斌@恐是對不按常理的不安,不按常理就是思想延異,就是白日夢,也就是靈來神會!
梁楷到凡·高,徐渭到蒙克,朱耷到草間彌生……天才與瘋癲只隔一線。蘇格拉底說:“瘋狂來自于神明,而清醒只屬于凡人?!卑輦愓f:“我們這些藝術(shù)家都是瘋子。”唐伯虎說:“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瘋癲,失去理智,理智等值于自我控制。李白、張旭、吳道子、莫迪里阿尼、波洛克……一眾藝術(shù)驕子,均是赫赫酒中仙。酒后之境,亦是失去理智。理智與瘋癲雙向奔赴,遇見之后又決絕地背道而去。
我不是“我”,引號的我就是文中的我,是我此刻綿延出的“我”,是我希望成為的“我”。幽暗的深夜,將睡未睡,這些念頭就自己冒出來,仿若精靈。我打開手機,記下來,關(guān)機;再冒出來,開機,記下來,關(guān)機;又冒出來,開機,記下來,關(guān)機……不能把手機一直開著嗎?哦,那就完了,失眠會伴我到天明。文至此處,東方既白。還是關(guān)機吧!安眠藥,希望你能讓精靈別再冒出來。不,我又希望遇見她,一瞬又一瞬。那樣我的內(nèi)心會很享受,雖然身體已經(jīng)疲乏得在抗議。這就是莊子的坐忘吧。不,應(yīng)該是——躺忘!
按下關(guān)機鍵。
“瞬間”,這次你不要再有厚度,薄薄一片,退向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