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東晶
暑日里,三伏天,大地像一塊燒熱的泥板,騰騰地往上蒸著熱浪。地里的莊稼綠得發(fā)黑,顏色濃得像美術老師調(diào)色盒里新擠的綠顏料。玉米、水稻剛灌了漿,成熟還早著呢。
我跟著母親去田里查看稻子灌漿的情況。母親一邊走一邊嘖嘖稱贊人家的稻粒漿灌得飽滿。我一蹦一跳地跟在母親身后,一邊走一邊拍打田埂上的雜草。母親回手拽住一個草穗子,用指甲一掐,一顆深灰色的草籽哧溜一下擠了出來。母親捏了捏,很滿意地點點頭。
走到我家的稻田地,母親站在田埂上,彎腰細看稻子漿灌得怎么樣,用手輕輕捻了捻,也滿意地點點頭。然后慢慢地抬起頭,順著田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臉上漾著層層的笑容??諝饫镫硽柚咎镉倌嗟奈秲?,天上沒有一片云,偶爾有幾聲蛙鳴,間雜著蟲叫,拖著慵懶的長音。母親打量著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地,叫我跟她回家。
母親直接進倉房找出兩條絲袋子,又讓我找出兩把剪子,帶上她的圍裙和我的空書包,我們又向稻田地出發(fā)了。我不知道母親帶這些東西要干什么,跟在她身后胡亂地猜。
稻田地頭的壕棱上,雜亂地長著大草,草莖高度幾乎和我比肩,上面結(jié)一個灰褐色的草穗子,密密麻麻擠滿草籽。大草頂著長長的穗子,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在微風中左搖右晃。母親抓住一個長草穗,咔嚓一聲剪下來,告訴我這叫稗穗,上面結(jié)的每個草籽里都有一個像小米粒大的種子,剪回家曬干磨碎,雞鴨鵝們可愛吃了。
我和母親沿壕棱兩側(cè)分頭剪起來。母親把圍裙系腰上,提起底邊上的兩個角往腰兩邊一別,圍裙就在身前挽成一個大兜子。母親左手握住剪子,右手抓過大稗穗,手到剪子就到,兩只手配合得十分默契。一連串的咔嚓聲過后,母親的手里已擒了一大把稗穗,把這些稗穗放進圍裙兜,再接著剪。一會兒工夫,圍裙兜就裝滿了。母親把兜里的稗穗裝進絲袋子,再繼續(xù)剪。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剪稗穗。我把書包掛在脖子上,書包口張開著,正好往里放稗穗。稗草莖上新剪的斷茬,瞬間滲出水來,聚成一滴晶瑩的小水珠,輕輕一碰就掉落在手心里,我用舌尖舔一下,有一股草味兒,空氣里彌漫著甜絲絲的草香。一只又一只受驚的螞蚱此起彼伏地跳向遠處,偶爾有一兩只青蛙從草間躍進水壕里。我掐一截草莖放嘴里嚼,草莖竟然是甜的,怪不得老牛那么喜歡吃稗草。
我停下手里的活,拈住一棵稗草,心里不由得感慨。它們不能光明正大地長在田里,只能偷偷摸摸地長在田埂地頭,還要被勤勞的農(nóng)民嫌棄,被牲畜啃食,小時候生得柔嫩被采來喂鴨鵝,長高了被割下來喂牛,結(jié)出的稗籽磨碎了作飼料,即使植株曬干了,也會被鍘成小段做牛馬的冬儲糧。而田里那些水稻的生活就太優(yōu)越了,農(nóng)民們精肥細作地侍弄著,受一點兒雜草的欺負,主人全家都下田里幫忙除草。它結(jié)的稻子能磨成大米,稻草就只能作燒柴了。稗草和水稻都是草本植物,待遇卻天差地別。水稻解決了人類的溫飽,稗草解決禽畜的溫飽。大自然是公平的,讓每一種生命都有價值,不讓它們白白地生在土地上。
母親的袋子快裝滿了,催促我快點兒剪。我丟下銜在嘴里的草莖,兩只手加快了速度,一手抓稗穗,一手捏剪刀,一轉(zhuǎn)身,“唰唰唰”剪下一大把。稗草的葉子邊上有鋸齒一樣的刺,我的手被劃出一道又一道的紅印,疼也顧不得了。很快,我的小絲袋子也裝滿了。
母親扎好袋子口。我們一人扛著一袋稗穗往家走。風兒扯著我的后衣襟,一路跟我回到家。母親在院子里鋪了一塊大苫布,把稗穗鋪在上面曬。下午我們又出去剪稗穗。就這樣,連續(xù)剪了好幾天,院子里的苫布上鋪了很厚一層,像一床厚厚的大墊子,叫人忍不住想撲上去打滾兒。
快要開學了,稗穗也干透了。我拿一根木棒在院子里敲?!芭尽钡囊宦?,一棒子敲下去,苫布上“嘩啦嘩啦”地響。幾只花母雞站在不遠處看熱鬧,一副垂涎的貪樣。敲好了,揀出脫去籽粒的稗穗梗,苫布上落了厚厚一層黑亮亮的稗籽兒,像數(shù)不清的小黑珍珠。我的手從上面撫過,滑溜溜的,像抹了油一樣。我撿起一顆放進嘴里,牙齒輕輕一合,“咔哧”一聲把它咬開,里面真的有一個小小的灰白色米粒。我突發(fā)奇想,想嘗嘗這個稗子米煮出的粥什么味道。
我找來母親搗蒜的工具,抓兩把稗籽兒放里邊,用木杵“咔嚓咔嚓”地搗,想舂一把米出來。母親聽到聲音走過來,看我用稗籽兒舂米,一下笑開了,一邊笑一邊說:“我這饞閨女,跟小雞小鴨也搶飯吃?!比缓笥终f,只要我舂出米來,晚上就給我煮著吃。我屏著氣,拿捏著手上的力道,眼見著木杵搗下去,稗籽兒的黑殼破開,迸出一粒粒的米粒,一股干草的香味兒飄出來,真好聞。折騰了好半天,真的舂出了一把“米”,米粒大小和小黃米粒差不多,是半透明的灰白色。
我守著這點兒“米”,盼太陽快些落山。我吞咽著口水,美滋滋地想:我是不是第一個品吃稗子米的人?我想象了各種米飯的香味兒,今天就要敞開味蕾,接受一種全新的味道。哇,真是想想就讓人好向往。
太陽趴在鄰居家西倉房頂上害羞地笑笑,就滑下去玩起了藏貓貓。我家屋頂上升起炊煙,白滾滾的煙柱被晚霞鑲上一層粉色的邊兒。母親在稗子米里摻一把小米,淘洗好放在鍋里煮粥。灶下的柴火著得噼啪響,白米粒和黃米粒在沸騰的水花里上下翻騰,蒸起的水汽里有一股甜絲絲的米香。我憧憬著,等待著。
世界上過得最慢的時間就是等待飯熟。終于,鍋里的稀粥漸漸變稠。母親給我們每人盛了一小碗,滿臉期待地說:“嘗嘗吧,我大姑娘舂的稗子米粥?!蔽叶嗽斨肜稂S白相間的米粒,它們的身體膨大了一倍,稗米粒像一只只微縮版的小棉桃,白花花的棉絮膨脹起來,真好看。稗子一定做夢都想,它也有這么一天,和小米成為伴侶,豐盈人們的餐桌,飽滿我們的肚腸。我嘗了一小口,細細品咂,小米的濃香里帶著一股淡淡的草香,那是一種很特別的香。原來稗子也可以舂成米做飯吃呀!歷史課上老師講河姆渡遺址時,講到我們祖先在七千多年前就開始種植水稻。如果我們的祖先培育莊稼,最開始選擇的是稗子,而不是水稻,稗子米會不會成為我們今天的主要糧食?
吃完飯,我提議把外面兩絲袋子稗籽兒全舂成米,但是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母親說我不要太貪了,給雞鴨鵝們留點兒吧。最終,我和母親把稗籽兒扛到磨坊,把它們磨成細糠,這是雞鴨鵝們一冬天的配餐美食。每天放學,我給它們和食,看著它們大口大口地吃,我心里也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