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樹薈
上海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室自1953年成立,迄今已有70年的歷史。1953年,賀綠汀為了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其教學思想與教學理念,身先士卒、身體力行并首任民族音樂研究室主任,作為專業(yè)高等院校率先開拓“向民間音樂學習”,是“民間藝術進校園進課堂”的倡導者。賀老為民族音樂研究室制定了非常具體的個案研究、教學實踐、教材撰寫以及創(chuàng)作參與的多樣性民族音樂在高校傳承的實施細則方案與宗旨。從民族音樂研究室到民族音樂課,從收集整理到課堂教學及教材的形成,70年來的理論與實踐、教學與科研,民族音樂研究室為中國民族民間音樂在通向專業(yè)教育的歷程中,在歷經了漫長而充滿曲折的教學與科研的實踐中,為中國音樂的發(fā)展樹立了風范與學術標桿。
從無到有,以身示范。民族音樂研究室成員在每一個歌種、樂種、劇種、曲種的民間實地考察過程中,在資料儲存的整理中,在教學課堂的實踐中,在民間即興方式的傳承與理性科學的量化體系中,曾面臨不可預料的挑戰(zhàn)及不同地域、不同民間習俗和傳承方式的多重沖突與拷問。如何將最具代表性的民間藝術融入高校教學體系,既能保持民間音樂的活態(tài)性,也要鑒別和挖掘整理,同時如何付諸于課堂教學,在從民間到學院專業(yè)化的轉換過程中,上海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室為此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民族音樂研究室早期成員:黎英海(第二任主任)、沈知白、胡靖舫(民族音樂研究室副主任)、高厚永、夏野、韓洪夫、王秀卿、丁喜才等,他們既是中國音樂發(fā)展歷程中響當當的名人錄,也是賀老以學院構建、學科發(fā)展及培養(yǎng)人才與民間藝術家合為一體的新型辦學理念的具體實踐。之后,我們堅持了70年,象牙塔外散落的民間音樂一旦進入校園,他們所親身參與的教學,基本上都化作了學術研究的理論來源、課堂教學傳承的根本。至今看來這是非常超前的頂層設計,它聚合了中國民族音樂學科布局與人才培養(yǎng)方向,也是民族音樂理論、表演、創(chuàng)作三大體系與“民歌、民族器樂、戲曲、曲藝” 四大件的高校教學實踐。1958年“民族音樂研究室”恢復建制,在沈知白先生領導下,高厚永、夏野、江明惇、陳應時、劉國杰、連波、李民雄、滕永然等專家們,對各地民間歌曲、民族器樂、戲曲、曲藝音樂,進行了大量的實地考察、演出觀摩、資料搜集、記譜分析等工作,從學科專業(yè)化視角將研究范疇、學科屬性、研究方法、教學理念等方面進行明確定位。民族音樂研究室的許多教學理念和研究成果已成為高校專業(yè)化教育的重要承載,幾代學者的傳承與堅守構成了當代高等音樂院校知識體系構建和課堂教學教材編寫的模式,深刻影響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科的高校教學體系。
一、從向民間音樂學習到專業(yè)化教學成果的轉化
民間音樂作為活態(tài)文化的知識傳承,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民間文化土壤的變化,課堂教學也隨之變化起伏。由最初的民間采風、理論總結到舞臺藝術的轉型,民間音樂的研究逐漸顯現(xiàn)出總體的輪廓,其中,早期的個案深入研究,奠定了民間音樂教學與研究的基本模式。比如黎英海的《漢族調式及其和聲》,除了書中呈現(xiàn)的西方和聲體系,作者還深入民間實地采風,從民歌編配、教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出發(fā),把對民族調式的研究延伸至戲曲、說唱及民間器樂等領域。這一過程非一朝一夕,探索中國民族和聲發(fā)展需要熟稔的民間曲調、民間調式的實踐,同時要結合西方的技術分析方法,該書的出版是民族音樂研究室探索教研實踐的整體成果之一,更是中國音樂研究、創(chuàng)作、教學必不可少的經典參照。民族化和聲成為中國音樂創(chuàng)作的本土技法和民族精神的創(chuàng)作實踐資源, 大量有時代意義、中國本土風格的作品,在情感表達、敘事寫意、生活題材及音樂語言的審美追求上,都體現(xiàn)出鮮明的民族化和聲傾向。今天重溫《漢族調式及其和聲》這本書著體現(xiàn)了受民間音樂滋養(yǎng)改變了學院西方音樂體系為主的創(chuàng)作語言技法,同時學院藝術審美理念也影響了中國音樂理論研究創(chuàng)新的主體,應該說,這些都與民族音樂研究室的觀念與實踐相關聯(lián)。
另一位民族音樂研究室的成員高厚永先生,他是1951年在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干部專修班”學習作曲。1953年被賀綠汀欽點留校,和黎英海、夏野、胡靖舫等一同調入“民族音樂研究室”。1954年,他和夏野等人共同創(chuàng)設民間音樂理論課,由高厚永開設以體裁分類的民歌課,夏野開設以聲腔分類的戲曲課。1956年,從民族音樂研究室到我國高等音樂學院中的第一個民族音樂系——上海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系成立,體現(xiàn)了在賀綠汀建立中國民族音樂體系方針下,沈知白、衛(wèi)仲樂、高厚永等前輩為民族音樂理論、表演、創(chuàng)作走向新高度付出艱辛努力。1958年民族音樂研究室恢復建制,在三大體系下,理論研究四大件“民歌、民族器樂、戲曲、曲藝”,凝聚共識的教學與科研布局清晰。編寫出《民間歌曲概論》《民族器樂概論》《單弦牌子曲》《榆林小曲》還有許多油印教材,填補了高校民族音樂教學教材的空白。比如高厚永先生將民間器樂具有普遍性的創(chuàng)作手法、曲牌規(guī)律、音樂語匯、演奏習性等進行論述和研究,將民族器樂體裁分為:鑼鼓樂、吹打樂、絲竹樂、弦索樂、獨奏樂五種。至今,我們在學習民族器樂體裁分類時,還是不可回避參照他的這本書著,書中所涉及的學科特色與特點,與高厚永先生多年的實地考察、第一手民間音樂資料的分析研究有密切的關系,為民族器樂的研究與教學建立重要的理論基礎,并作為經典民族器樂理論教學教材影響廣泛。
二、從民間音樂語匯到學科核心話語的建立
高校民族音樂理論教材在白手起家的過程中,凸顯了與其他教材不同的特質。第一階段是深入民間搜集大量的音樂事實,整理研究、儲存優(yōu)秀的民間音樂文化資源,向民間學習,同時還要具備成果轉換,這對于高校教學的技術語匯和課堂教學有重要的作用,而如何將這些珍貴的藝術資料轉換成課堂教學和理論思想、創(chuàng)作表演的學院資源,這是理論形成的重要根基!民族音樂研究室的學者前輩幾乎個個都會創(chuàng)作、會演奏、會演唱。那些散落民間被學者們挖掘的珍品,成為個案研究的模本,丁喜才的“榆林小曲”、王秀卿的“大鼓”、孫文明的十首胡琴曲、徐麗仙的“麗調”、浙東鑼鼓等等,形成了經典教材《漢族調式和聲》《戲曲音樂研究》《民族器樂概論》《曲藝音樂概論》《漢族民歌概論》的理論基礎,這些經典開枝散葉在上海音樂學院乃至中國高等音樂學院的課堂,成為20世紀以來傳承教授民間音樂的重要載體。
有了最初教材與課堂的實踐,民間藝人與高校教師之間如何轉換身份?如何將藝人們幾代人傳承的精品記錄、分析,生成為知識并在課堂上教授傳播?這些鮮活的民間音樂傳統(tǒng)文化如何為創(chuàng)作提供營養(yǎng)與補給?我們今天不禁追問,田野調查的核心除了描述和敘事,留給以音樂為主的精神旨趣是否過于局限?民間音樂在不同時期都會遭遇舞臺化、藝術化、現(xiàn)代化的變遷,依靠強大的傳承方式和民俗審美心理,使它們頑強地生存于當下。在主體與客體研究話語里,宏大的社會學理論和方法可以觸摸到中國社會生活春去秋來的變遷,樂音存在所聯(lián)動的文化生態(tài),社會學、民族學的研究經驗說明這個過程和內在特質是豐富的、具體的、感人的,而作為民間音樂存在的模式,譜本、音響、視頻如何為后人再演繹、再研究則至關重要。我曾邀請?zhí)K州彈詞藝術家盛小云老師來上海音樂學院上課,她在講到“麗調”名段《情探》時說:“徐麗仙先生的唱腔過門都是定腔定板,因為上海音樂學院的學者在1959年前后給徐麗仙記譜訂譜了,此后這幾段唱腔就再沒變過,我們現(xiàn)在的唱腔、伴奏和譜子完全是同步的?!边@首唱段呈現(xiàn)出表演者的個體感性在經歷了專業(yè)化、舞臺化與現(xiàn)代化的洗禮后,生發(fā)為民族音樂的經典。
三、從教材教學的主體性到跨學科認知
70年來前輩學者們所做出的貢獻和努力,所形成的教材和課堂教學,所用的核心技術語匯離不開當年所記下的文本和體裁分析等等。70年前那些經典文論再次顯示了學科的存在意義。今天,我們進一步追問:我們與民間音樂的關系是什么?民間如何走向學院?學院如何向民間學習并進行知識再造?在一系列歷史變遷的過程中,教學模式也隨之發(fā)生變化,甚至有一個變異期,我們如何梳理、優(yōu)化和面對當下的教學生態(tài)?初創(chuàng)期,民間音樂表演與理論家之間滲透著的話語邏輯,能夠清晰地看到來自中國古代音樂的歷史積淀,來自國家民族文化建設的需求,來自東歐的經驗、來自西方音樂理論的影響等等。學科內部與外部之間的碰撞,從來不是單一的,而是在民間音樂文化體系中,孕育著多學科間的交融并客觀面對不斷刷新的巨大的參照系統(tǒng)。從個案研究到基本形成的傳統(tǒng)音樂四大件的醞釀成熟,直至80年代之后陸續(xù)出版的“概論”教材以及多本中國傳統(tǒng)音樂教材逐漸納入高等院校的教學體系中,遺憾的是,課程設置并不具備整體性。比如,有些學校只有民歌模唱課、有些學校只有民族器樂課、有些學校有戲曲概論課,有些學校有自己地域的特色民間音樂課。但是,許多學校的教材、課程設置、課程名稱至今尚未統(tǒng)一,沒有完整的四大件教學系統(tǒng),更沒有這門課程的通識教學概念。我們曾在2011年首屆上海音樂學院發(fā)起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教學與學科建設”會議上提出了這些問題以及分層教學和教材、音響視頻等等相關問題,并對學科發(fā)展的未來及其基本知識與基礎理論共識取得廣泛認知。但是在人才匱乏、對傳統(tǒng)音樂所具備的知識能力有限,限制了學科的整體發(fā)展。有種說法,現(xiàn)有的“概論”偏重基礎知識的入門教材,僅供本科生了解一般化的傳統(tǒng)音樂知識,為更高層次的學生提供用于研究的理論工具則不足。事實上,近三十年來,傳統(tǒng)音樂教學的不完整性,加之跨學科的影響和介入,基礎知識已經變得異常薄弱。對于青年學子來說,如何面對一首民歌、一段唱腔、一種奏法,每當遇到具體問題時,幾乎所有涉及的技術分析和基礎知識的參照,又都來源于最初的幾本“概論”。
當然,任何學科與教研要更新,新編、補充是它的屬性,在口傳心授、隨意又即興的民間音樂個性存在的特色中,專業(yè)化教育更要注重全面的通識訓練。在幾代人努力達成的學術基本框架下,形成具有學術主體共性特色的知識體系,在通識的前提下,補充新的田野考察資料、新的問題意識和批評意識以及新學科的理念,這不僅為不同階段通行教材注入新鮮的學術補給,亦有助于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音樂教材建設中的缺憾,普及所必需的可復制性與傳播性。從另一個視角來看,教材本身的穩(wěn)定性意味著創(chuàng)新的有限性,《曲藝音樂概論》《腔詞關系》至今仍然是學術研究與教材參照的經典文獻。而現(xiàn)狀是,我們所聚焦的理論性、核心性和純粹性處于邊緣,新的學科增長點更多是伴隨教學與科研而產生,在交叉學科和跨學科的現(xiàn)代新興學科影響下,通識教育、基礎教育尤顯重要。學生在本科階段需要完成模、唱、背、記、寫的感性積累和體裁分類認識,同時,需要熟稔地會唱上百首各地民歌、聆聽幾十首古樂新聲、學唱并會鑒賞幾十首不同劇種、曲種的經典唱段,沒有這些儲存和感性積累,那些實地考察像風中零散的樹葉,發(fā)出的感嘆是短暫而脆弱的。
從1955年《民歌獨唱曲》、1958年《單弦牌子曲分析》、1959年《漢族調式及其和聲》到1962年的《民族民間音樂概論》出版,開啟了中國高校民族音樂理論專業(yè)教材的模本,基本體裁與研究學習范疇在學界達成共識?;仨鴼v史,在民間音樂進入中國高等教育的知識譜系中,無論是流傳古今、散落日常生活中的歌種,還是熠熠生輝的各地方樂種,無論是活躍在書場書院的曲種、還是有著古老而深厚梨園文化的劇種,個案研究、區(qū)域研究聯(lián)通了點狀、塊狀的態(tài)勢,碩博論文與學者專著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勃發(fā)涌出之狀?;氐秸n堂、回到教學,傳統(tǒng)音樂理論最基礎的學科知識譜系,并沒有被納入各大音樂學院教科書與課程設置系統(tǒng)中,大多是采用部分內容教學和個案研究參照,缺少通識教育的教材,缺少具有學科概念范疇的課程設置,缺少通識教學的師資。在本科與碩博學習與研究之間,亟待建立分層教學思維。高等音樂院校的民族民間音樂學科體系仍然不夠全面,學科中心問題研究被淡化。但是,70年來,幾乎所有傳統(tǒng)音樂理論研究和教學無法繞開的主要問題,那就是有關民歌、民族器樂、戲曲、曲藝的經典論述,都與民族音樂研究室早期階段衍生出來的理論著述相關聯(lián)。我們應該保持和傳承全面的學科訓練,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今天,有更多的反思,重新審視中國傳統(tǒng)音樂理論應有的形態(tài),探索個案研究與通識教育體系建設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提升自身學科的進步,使教學與研究在中國本土專業(yè)化中,在世界優(yōu)秀文化資源中,反思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科的現(xiàn)實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