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學語文教材在選取文章時，首先應當考慮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與社會功效。若僅把藝術(shù)成就當作選文的唯一標準，那么“立德樹人”的教育根本任務就有可能被忽略。以部編版高中語文所選名篇《燭之武退秦師》為例，可以明顯見到文章重“藝”輕“義”的特點。燭之武因為于己不利而出山，又通過利害關系說服秦君，最終給秦、晉、鄭三國都帶來了禍患。因此，無論該文辯論藝術(shù)多么精湛，其價值導向依然是“貴利賤義”。

關鍵詞：中學語文；教材；選文標準；《燭之武退秦師》

中學語文教材選擇篇目應當考慮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成就及其社會功效。首先，從思想內(nèi)容來看，語文教材所選文章要發(fā)現(xiàn)“人”，觀照個體“人”的生命與情感。以部編版中學語文教材為例，朱自清的《背影》抒寫的是父子之情，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表述的是母子之情，林覺民的《與妻書》則傳達了作者對妻子及祖國的深沉之愛。毫無疑問，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妻子、祖國，都是從“人”的角度出發(fā)，從而感受世間的真愛。這樣的文章情真語真、字字皆淚，一定會引起讀者的共鳴。其次，語文教材所選文章要有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即從美學的角度肯定選文在藝術(shù)上的特點。如《天凈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與《聲聲慢·尋尋覓覓》中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等，都是在停連、韻律上下功夫，給人一種音樂的節(jié)奏美感。又如，《鄉(xiāng)愁》中的每段首句與《再別康橋》中的首尾兩段，用到了重章疊句之法，使得全詩意味深長。再如，《斷章》中的視角切換用到了空間轉(zhuǎn)移的方法，讓樓、橋、明月、窗子等物象融為一體，極盡描摹之能事?？梢?，無論是審美形式，還是藝術(shù)技法，都能給讀者帶來感官上美的享受，這無疑也是中學語文教材選文的一項標準。最后，語文教材所選文章要具有社會功效，即對文章的現(xiàn)實啟示與社會意義作出要求，使讀者閱讀選文后，能夠去反思作品的社會導向功能。比如，戲劇小品《棗兒》，通過老人與男孩的對話，反映了時代變遷中的社會問題。這樣的選文，很容易引發(fā)讀者的反思，提示走出傳統(tǒng)的同時，莫要忘記精神的家園。除此，具備教化勸誡的功能，也是文章入選教材的因素之一。例如，荀子的《勸學》告誡我們“駑馬十駕，功在不舍”，杜牧的《阿房宮賦》則規(guī)勸世人不可像秦始皇一樣驕奢腐化、淫逸招咎。當然，此項標準更看重對于美好道德與品行的贊美和歌頌。如《白楊禮贊》充分肯定了北方農(nóng)民獨立、堅強、勤勞樸素的品質(zhì)，而《驛路梨花》則贊揚了隱藏在故事背后的“雷鋒精神”。這一選文標準，包含著人性的思考與人生的抉擇，它告訴我們優(yōu)秀的作品要健康積極、有益于社會與國家。

然而，當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成就與社會價值無法兼顧之時，我們應如何做出選擇？換句話說，中學語文教材選擇篇目，應當先考慮文章的價值取向，還是要將文章的藝術(shù)性放在第一位呢？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F(xiàn)以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中的《燭之武退秦師》一文為例，對此問題進行探討。

《燭之武退秦師》出自《左傳·僖公三十年》，是中學語文必修的篇目。語文教學參考書都認為此篇的中心思想是：通過鄭伯對燭之武的任用，以及燭之武勸退秦師的經(jīng)過，表現(xiàn)了燭之武的聰明才智與深明大義的高尚品格，也展現(xiàn)出燭之武的愛國之情。然而，選編者與解讀者只看到了燭之武的能言巧辯，卻忽略了文章“貴利賤義”的價值導向。這對于學生樹立道德意識和正確的價值觀是不利的，因此有必要對其存在的問題做出分析。

就燭之武為人而言，可謂“其才雄辯，其心好利”。鄭伯在危難之際求助于他，他不是一心為公、奮身為國，而是說：“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睆脑捴胁浑y聽出他對鄭伯不能早用自己的怨恨。鄭伯以一國之尊不得不屈身向下，表示“是寡人之過也”。隨后又不無威脅地指出：“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痹谶@種情況下，燭之武才不得已而出山。顯然他不是怕鄭國滅亡，而是怕鄭亡對己“有不利焉”。為私利而怨君，又為私利而奉命，何談“高尚品格”“愛國之情”？

再就文章的邏輯起點而言，不外乎“利害”二字。先是鄭伯用利害說服燭之武，其次是燭之武用利害游說秦君，再次是秦君因利害權(quán)衡而退兵。正如林紓《左傳擷華》所說：“天下求文字之緊湊，用‘利’‘害’兩字，轆轤為用，移步換形，言簡詞悚，能使人不得不聽者，此篇是也?！痹谶@里，道義缺席，唯有利害。文章所彰顯的兩位主角——燭之武與秦穆公，在“斷章取義”式的文本解讀中，其實贊美的是違背信義而獲得成功的行為。這樣，時時以利害動人，而不知“信義”二字為何物，何以垂范于世？

進一步言之，燭之武雖恃雄辯之才臨時獲得成功，而其最終卻是遺禍患于三國，我們可結(jié)合《蹇叔哭師》《秦人入滑》《崤之戰(zhàn)》諸篇來看。秦師退，使杞子、逢孫、揚孫戍守鄭國。對此，解讀者認為“秦國替鄭國把守國門，是為鄭國加了一道堅固的防線?！钡聦嵤牵翰痪描阶痈婷埽貒婈牼硗林貋?。若無弦高之謀，鄭國早已不復存在。毫無疑問，這是燭之武留給鄭國的禍患。秦穆公因一時之利，聽從燭之武之言，亦為崤之戰(zhàn)埋下了伏筆。“后此，晉柩牛吼，西師暴骨于二陵，結(jié)釁不休，皆自此始。”秦國貪利，終為利所傷，敗于晉后，不復東征，直待數(shù)百年后的戰(zhàn)國之時，方才重新崛起，此遺秦國之患。燭之武以利行，秦穆公以利傷，晉國失去秦之強援，頻頻為楚國所抗，此又是遺晉之患。只為一個于己“有不利焉”而遺患三國，實非君子所為。這種鼓唇搖舌、重利輕義的外交行徑，開啟了戰(zhàn)國策士游說的先聲。同時，亦失掉了人性本來的真誠。

返回再看秦穆公。秦穆公與晉文公關系融洽，并以宗女五人妻之，后人稱此為“秦晉之好”。兩國相善，共同約定討伐鄭國，守的便是一個“信”字。孰料燭之武一番言辭之后，秦穆公輔晉之心即變。其中緣由，依舊是“利”“害”二字。亡鄭陪鄰、闕秦利晉，于己有害；舍鄭為東道主、掌管北門之鑰，于己有利。權(quán)衡之下，其竟背信棄義，私與鄭盟。因此，金履祥才會說：“秦穆恃功而嗜利，故私鄭以倍晉?！蔽恼碌酱烁嬉欢温?，燭之武以利說秦取得成功，秦穆公因利獲益占得先機。似乎只要心中有利，便可實現(xiàn)目標、取得成就。很顯然，這種價值取向是導人以利。若人人趨利背信、見利忘義，后果將會如何？果然，秦鄭兩國以利合，便以利離。兩年后，秦勞師襲鄭，慘敗于崤。對此，呂東萊指出：“秦穆既以利輕絕晉，亦必以利輕絕鄭。利心一開，不能自窒，宜其蔑蹇叔之諫，而取崤之敗也?！贝藭r的秦穆公，看著哀兵回國，痛哭道：“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可見其悔恨之痛、自責之深。貪利必然招災，這是歷史的教訓，發(fā)人深省。而其利心正由燭之武鼓舌啟之。

被課本所標榜的鄭、秦聯(lián)盟，無道義可言。而被鄭秦聯(lián)盟所對付的晉文公，卻進退皆以道義為原則。晉文公出兵伐鄭，主要原因是鄭伯“無禮”。晉文公落難時，多次遭到冷遇，晉鄭同姓，本當“兄弟急難”，可是鄭文公“亦不禮焉”。故叔詹才會說：“天降鄭禍，使淫觀狀。棄禮違親……禍無赦矣?！睍x文公恩怨分明、無禮必伐，正是向世人宣布“禮”之神圣與不可侵犯。伐鄭之無禮，恰恰顯示出其對禮的守護。秦師還，“子犯請擊之”。如果晉此時出擊，懲治背信棄義的秦軍，不僅師出有名，而取勝也有相當?shù)陌盐?。正如吳曾祺《左傳菁華錄》所說：“此時晉人乘全盛之威，敵惰歸之眾，覆之有余裕矣?！钡墓回潏D小利，任其撤軍。其理由是：這樣做“不仁”“不智”“不武”。之所以說“不仁”，是因秦對己有恩；之所以說“不智”，是因失去了盟軍；之所以說“不武”，是因攻盟軍不合武德?？梢姇x文公是一位明于為仁之方、通于權(quán)智之術(shù)、深于用武之道的君子。故謝文洊曰：“此見晉文豁達大度處，子犯功名之士，只顧乘便取利，無一毫情義，從來以智謀見長者多如此?！敝艽箬把裕骸皯?zhàn)城濮則有示義、示信、示禮三事，釋曹伯則聽行義、守禮、正邪三言，此番更以不仁、不智、不武為病而不擊秦師”，這正是德政施行的最好詮釋。本來晉文公從道義出發(fā)的選擇是值得稱頌的，而教學參考書中卻說：“晉軍的撤退，其實也是從維護自己利益的角度出發(fā)的。沒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庇矛F(xiàn)代流行的“利益原則”來詮解《左傳》的道德意識，這不僅偏離了《左傳》一書以“禮”為核心的價值體系，而且也可能會把學生引向唯利是圖的軌道。

總之，無論是燭之武，還是秦穆公，其價值取向皆是“貴利賤義”。而晉文公獨有的仁義，也被解讀者視作了“利益”。這樣會把學生引向何方？當然，就藝術(shù)性而言，《燭之武退秦師》無疑是一篇妙文。然而作為入選中學教材的古典名作，就其選文標準而言，是應該首先考慮思想性及其價值導向問題，還是應該把藝術(shù)性放在第一位呢？這值得教材選編者和解讀者思考。因此，筆者認為，當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成就與社會功效三者不能兼顧時，應當先考慮文章的思想價值，這一點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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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山西省高等學校教學改革創(chuàng)新項目（J20241177）與山西大同大學教學改革創(chuàng)新項目（XJG2023256）“山西文學進課堂的實踐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世明（1984— ），男，博士，副教授，碩士生導師，2010年畢業(yè)于我校文學院，現(xiàn)任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副院長，主研方向為中學語文課程與教學論。山西大同大學“服務地方智庫”專家；主講中國文學史、先秦諸子散文、北魏文學研究等課程，研究方向為經(jīng)學、北朝文學以及東亞《尚書》學；在《光明日報》《國際漢學》《孔子研究》《河北大學學報》《宋史研究論叢》等期刊上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30余篇；主持省級項目3項、校級項目4項，參與國家、省、校級課題20項；出版《竹林七賢論稿》專著1部，參編《新概念大學語文》《中國文學經(jīng)典品鑒》教材兩種，搜集整理《東亞詩經(jīng)匯函·召南·摽有梅》《東亞詩經(jīng)匯函·小雅·天?！肺墨I兩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