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翼 姚瑞
摘要
李自成攻破北京后,明朝的殘余勢力在中國南方擁立新皇,建立了弘光政權,史稱南明。本文就南明史料中記載出入較大的幾個問題進行考據與辨析,盡可能清晰地還原南明弘光政權的建立過程。
一、引言
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自縊身亡,其死訊傳到南京后,明朝的殘余勢力在留都南京聯合起來,從藩王之中擁立起了一個新的皇帝,建立了弘光政權,史稱南明。有關史料中,對迎立過程中部分事宜的記載出入極大,十分混亂,今人著作對此事的描述也各有側重,故本文綜合考據史料,力圖盡可能清晰簡明地還原南明弘光政權的建立過程。
當前有關弘光政權迎立過程研究的著作主要有以下幾部:翦伯贊《南明史略》主要將南都迎立爭議分為兩派。認為忠貞分子如史可法、姜曰廣等人主張立賢,擁戴潞王監(jiān)國;以馬士英為首的奸佞分子,借口序倫,主張迎立福王,以邀擁立之功。謝國楨《南明史略》論述了南都東林黨姜曰廣、張慎言、錢謙益等主張擁立潞王,而馬士英在以計穩(wěn)住南方東林一派時,拉攏了北方官軍和南方內侍,迫使東林黨承認福王在南京監(jiān)國。孫文良、李治亭的《明清戰(zhàn)爭史略》也將立君問題分為了兩派,一派是東林黨人,有呂大器、姜曰廣、張慎言、錢謙益等,另一派則是以馬士英為首的閹黨,指出馬士英企圖立福以便于自己掌握朝政,因此勾結劉孔昭和江北四鎮(zhèn)武將,沒有聽從史可法意見而最終擁立福王這一事實。美國學者司徒琳的《南明史》沒有詳細劃分派別,而是敘述了迎立潞王的一種觀點,認為南方的大臣們更多企圖爭奪定策之功,而北方軍閥聯盟迎立了福王,從而使雙方迅速達成了一致。南炳文《南明史》記載此事時未詳細說明北方軍鎮(zhèn)和南方士人在迎立問題上的交涉,而是直接表明南都欲立潞,北方欲立福,因此北方直接發(fā)兵迫使南都接受。顧誠的《南明史》對于南都繼承紛爭的論述最為詳細,著作點出了史料記載上的混亂,認為南都有著迎潞和迎福兩派,而最終馬士英勾結了一部分人私自迎立福王,使南方群臣被迫接受。
以上記載迎立弘光過程的著作各有所側重,但是仍有迎立時的一些問題亟待考證。
二、南都迎立前的新君人選
明滅亡前夕,北京局勢危急,南京作為留都,已經做好接收南遷帝室的準備,而北京方面也早在北京被攻陷前就已經議論過南遷之事。在京城被攻破之時,北京城內訛傳皇帝已經“南幸”的消息。在南方得知北京城破后,也有著“云先帝已北來,有見之天津”及“上已航海而南”的消息。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無論是前期的準備還是近期的訛傳,南京的官員以及時人普遍認為崇禎帝會來南京,并做好了迎接崇禎帝的準備,結果等來的是其駕崩的消息。這出乎南京官員意料,現在皇帝已死,國不可一日無主,大臣們不得不倉促擁立一名新的皇帝。
崇禎帝的三個孩子在北京城破時就被李自成所擒,后在亂軍之中不知所終,即使是后來出現的“偽太子”,也與初期的迎立一事無關了?;噬弦阉?,太子諸王也下落不明,此時國內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權力真空期,時間緊迫,南京大臣們只能從藩王之中挑選出一位合適的人選,先繼承監(jiān)國之位。
按照繼承權優(yōu)先順序來分,擺在南京的大臣們面前的可選藩王有以下幾位:
第一位是福王朱由崧,其父是老福王朱常洵,萬歷帝第三子,是當年爭國本一事萬歷帝欲冊立為太子的人。朱由崧是天啟帝朱由校和崇禎帝朱由檢的堂弟,藩地在河南洛陽。李自成農民起義軍攻破洛陽城后,老福王朱常洵被殺,朱由崧只身一人逃出,時在淮安避難。按照“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原則,他擁有最優(yōu)先的繼承權。
第二位是瑞王朱常浩,萬歷帝第五子,是光宗朱常洛的弟弟,天啟帝朱由校和崇禎帝朱由檢的叔叔,擁有第二繼承權,藩地在陜西漢中。為躲避陜西的李自成農民起義軍而南逃,時在四川重慶。
第三位和第四位,是萬歷帝第六子惠王朱常潤和萬歷帝第七子桂王朱常瀛,同樣是光宗的弟弟、天啟帝和崇禎帝的叔叔?;萃醴獾卦诤鼻G州,崇禎末年被李自成和張獻忠的農民起義軍趕到了桂王的封地湖南衡州,但是旋即又因戰(zhàn)火和桂王一齊南逃,這時這二人皆在廣西梧州。
最后是潞王朱常淓,其父是老潞王朱翊镠,穆宗的兩個兒子之一,萬歷帝的同母兄弟,是光宗的堂兄弟、熹宗和思宗的堂叔。其封地在河南衛(wèi)輝,福王逃難時曾依靠過他一段時間,農民起義軍東進后,這二人一起東逃,當時和福王一樣在淮安。
以上就是大臣們可以選擇擁立的藩王,按照繼承順序和離南京距離的遠近,福王無疑是最佳的選擇,但是潞王也在淮安,這就給了以東林黨為代表的一些人機會,他們因為某些原因想迎立潞王,與主張迎立福王的人針鋒相對,導致了南明初期爭立一事的發(fā)生。
三、南都的派系與博弈
很多史料對南都動向的記載,大都顯示南方普遍支持潞王:“南京諸大臣聞變,倉卒議立君,未有所屬;而王與潞王以避賊至淮上,大臣意多在潞王?!薄奥和踔M常淓,穆宗之后,有賢名。大臣意多在潞王?!薄敖媳敝T紳,則群起擁潞王。”按照這些史料的記載,當時的南京應該壓倒性地支持潞王即位,實則不然。史料中的這種現象是當時東林一派在南京為潞王四處活動造勢所造成的結果。實際上,在接到崇禎帝已死的消息時,南都的大臣與士人們按照迎立的對象劃分為了兩個派別。
第一個派別是主張迎立潞王朱常淓的迎潞派,由以錢謙益為代表的東林、復社士人組成。他們的勢力十分強大,要大于主張迎福的南都人士。
他們的立場主要基于三點,首先是潞王當時“慈易有聲”“賢明當立”的美名。第二,當時第一繼承人福王朱由崧名聲似乎不好,而且其他三個有繼承權的藩王到達南京路途遙遠,潞王自然就成為最佳人選。潞王朱常淓是朱翊镠的兒子,而朱翊镠又是萬歷帝朱翊鈞的兄弟,所以其也有一定的繼承權。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初爭國本及三案之事時,東林支持的是光宗朱常洛。如果此時迎接福王朱常洵的兒子朱由崧即位,顯然會對東林一派造成不利影響:“以福王立,恐修釁三案也?!币虼诉@些人動員起來,開始四處游說造勢,企圖迎立潞王為帝。
諷刺的是,當初東林黨爭國本時就是因倫序而維護萬歷帝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如今卻因自己的黨派利益違背這一原則,以賢明為由放棄福王去迎立潞王。
南都派系的另一派是以姜曰廣等人為代表的大臣和士人,他們擔心迎接潞王會出現倫序上的謬誤,即使不立福王,也應當先考慮瑞王、桂王、惠王,然后再考慮潞王。一是出于天下可能將會出現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情況。既然能立一個關系較遠的人,那么迎立其他人有何不可?二是擔心一些人可能會因潞王的倫序排位在后為由,挑起事端。
姜曰廣是迎立一事極為關鍵的人物,不少史籍記載姜曰廣支持迎潞,表示對福王昏庸的擔憂,如“時潞王慈易有聲,曰廣移書鳳陽巡撫馬士英,略見立賢大意”“會南都議立君……姜曰廣等曰:‘……潞王常淓,神宗侄也,賢明當立。移牒可法,可法亦以為然”等。
但是,姜曰廣的《過江七事》載:“江南北諸紳,則群起擁潞王,曰廣曰:‘神宗皇帝圣子神孫,濟濟具在也。四十八載之深仁,何負于天下,而輕持其座,別與圖功耶?恐天下有起而議其后者矣!……擁潞者聞之大嘩?!?/p>
對于《過江七事》的作者為何人向來有爭議,謝國楨《晚明史籍考》《南明史略》、翦伯贊《南明史略》、司徒琳《南明史》等皆注為陳貞慧所作。而顧誠在其《南明史》中對《過江七事》的作者進行了考辨,并提出了三條證據,而今人學者徐志強在《姜曰廣研究》中也支持顧誠的觀點,又提出了兩條證據。在此再提出一條相關證據,有關南都迎立一事的史料大都將姜曰廣記載為迎潞派的主要人物,而在《過江七事》中則首載姜曰廣主張迎福的不同意見,而直接與姜曰廣有過面對面交流的祁彪佳也在其日記中記載姜曰廣支持立福王,若是局外不知原委過程之人所作,怎會寫出與普遍說法相左的記載?因此《過江七事》應為姜曰廣所作無疑。且有《祁忠敏公日記》可與其對照:“二十九日,早,謁孝陵,即入朝陽門。先晤姜燕及,云定議之時,勛貴詈及文臣,且有以不欲迎福藩疑姜者;蓋云東林諸公曾因爭并封、爭梃擊,有宿憾也。然燕及云:我輩享神宗四十八年太平之福,今不立其子而誰立乎?”《明季南略》《三垣筆記》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姜曰廣在自著的書中就表明是始終主張迎接福王的,另外綜合以上史料來看,有一部分人對迎立潞王表示懷疑,主張迎立福王,這些人雖少但不是沒有,可見姜曰廣應是迎福派無疑。
為何不少史籍記載姜曰廣主張迎立潞王?在《過江七事》中,姜曰廣一開始是支持福王的,而且在迎立的過程中一直表現出對迎立潞王的擔憂,隨著南北兩方的商議,姜曰廣表現出了默許的傾向。綜合后來有關姜曰廣支持迎潞的記載,可推斷姜曰廣等人與迎潞派達成了妥協,在國不可一日無君的緊急時期,姜曰廣等迎福派人士決定拋下分歧,將最后的定奪權交予最有話語權的南京參贊機務兵部尚書史可法,以至于后人將其作為迎潞派人士看待。
史可法時任南京參贊機務兵部尚書,是南京六部大臣中最有權力的。時人說“南樞史可法實司擁立事”,說明他在擁立皇帝這一事上有著很大權力,甚至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他的態(tài)度在諸多史料中的記載不一,有的史料未記載史可法的意見,有些記載史可法認為福王不可立、支持潞王:“兵部尚書史可法謂福王則七不可(謂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也)。”有的記載他支持潞王:“(史可法)至意專衛(wèi)輝?!倍械挠涊d卻說,對于馬士英那封表示支持迎潞的信,他僅僅是“列名而已”,只是同意南都大臣的看法。
史料中史可法的態(tài)度有很大出入,但從記載的混亂就足以表明當時史可法對于定奪的態(tài)度應該是不明確的。對于錢謙益等人有著明確立潞態(tài)度的人而言,他的態(tài)度最多只是“然之”而已,不能說完全支持,而對于迎立福王也沒有明確的態(tài)度,究其原因如下:第一,史可法本人與東林關系密切,他本人是“東林六君子”之一左光斗的學生。對于東林的游說顯然不會無動于衷。第二,當時馬士英坐擁強兵,挾持著江北四鎮(zhèn),“勢甚張”,加之一部分人認為迎立之事應該“屬主兵者”,因此江北武臣的意見顯然是史可法不得不考慮的一點。第三,除了東林迎潞派,南都也有其他想要迎立福王的人,史可法遲遲不定奪,目的就是要讓這些人達成一個統(tǒng)一的目標。第四,史可法本人的性格也決定了他不可能有明確的表態(tài)。在此事上,由于史可法一直沒有明確表態(tài),因而喪失了難得的主動權,這也為后來馬士英攻擊史可法等人留下了隱患,加之后來史可法在江北四鎮(zhèn)抗清的失敗,被后人批評為“道鄰(史可法)為和事老人,專務調?!?。這些事都表明史可法這個人在關鍵事情上優(yōu)柔寡斷,總是企圖讓各方都滿意。
綜上幾點原因,史可法在整個南都的迎立過程中一直都保持中立,借此協調各方意見。所以當南都達成妥協后,史可法就開始與北方溝通,將南方迎潞的建議傳達給北方,盡力拉攏,試圖使掌握兵權的馬士英支持以自己為代表的南都大臣的意見,但是后來的事實顯然證明,這樣做是錯誤的。
四、江北的態(tài)勢與福王的擁立
崇禎帝死時,長江以北盤踞著不少武將勢力,他們得知崇禎帝已死的消息后,不敢擅自行動,一些人給淮揚巡撫路振飛寫信詢問下一步的行動:“高杰、劉澤清移書路振飛,問所奉。振飛云:‘議賢則亂、議親則一,現在惟有福王。有勸某隨去南京扶立者,此時某一動,則淮、揚不守,天下事去矣。此功自讓與開國元勛居之,必待南部議定。不然,我奉王入而彼不納,必且互爭,自不待闖賊至而自相殘敗事矣!”可見江北武將也知曉私立藩王的不妥和南北意見相歧的嚴重后果,因此不敢擅自行動。
這時馬士英正在總督鳳陽,掌握著北方的大部分勢力,但是他也不敢輕易行動,因為他清楚南方的官僚士紳在擁立一事上有著很大的話語權,所以他和史可法保持接觸,試探南都的動向,又派人前往南都,假意釋放他友善的信號。他因此知悉了南都官員的軟弱,加之等到了南都官員對于福王不可立的來信,于是決定將此作為把柄,在史可法還在猶豫之時抓住機會,率領江北黃得功、高杰、劉澤清、劉良佐等人的軍隊,迎著福王來到了南京。
馬士英自己在外收買軍隊,又在南京內部收買了李沾、勛臣誠意伯劉孔昭、南京守備太監(jiān)韓贊周等人。當南京大臣聽說馬士英帶著軍隊迎立福王,尚猝不及防且逡巡不決時,這幾人立刻給南都大臣以壓力,迫使他們接受。而最終的結果也正如馬士英所期待的那樣,南京大臣們只能去迎接福王的到來。
五、馬阮的勾聯真相
在這里當討論一個問題,許多史籍都記載了阮大鋮在迎立上起到的消極影響,聲稱阮大鋮與馬士英在得知崇禎帝死后,密謀迎立福王,但是事實是否如此?記載馬士英和阮大鋮私下商議擁戴之事的文獻不少,如《明史》《永歷實錄》《藏山閣集選輯》《弘光實錄鈔》《石匱書后編》等。其中《石匱書后編》記載最為詳細:“甲申北變,南都諸大老議立新主。阮大鋮深恨東林,欲報復之;與馬士英謀曰:東林黨人,恨入骨髓;不殺盡東林,不成世界。幸喜有一與東林為世仇者,近在淮安;若立為天子,則東林人必殺盡乃已。士英曰:‘誰與東林為世仇者?大鋮曰:‘向年福王未出藩封,為東林人所排擠摧逼。妖書、梃擊種種誣陷,貴妃、福王深受屠毒。今世子在淮,若迎正大位,必報復舊仇,則東林可殺也。”但阮大鋮是否曾與馬士英當面密謀迎立福王以圖陷害南京大臣,此事有待商榷。
阮大鋮是閹黨分子,崇禎時罷官在家。謀圖復出之時,探得風聲的南京的士人們曾聯合起來寫了一篇《留都防亂公揭》,聲討阮大鋮,在《留都防亂公揭》的影響下,阮大鋮曾遷居城外閉門謝客,不出自宅。此時正值迎立新君的關鍵時期,南都士人顯然會密切注意阮大鋮動向。若阮大鋮與馬士英當面對談,很難做到詳細商議,更何況史可法也曾與馬士英面對面商討迎立事宜,馬士英軍中難免會聽到風聲。另外,仔細斟酌史料記載,若是馬阮二人暗中商榷,怎可能為后人所知曉,顯然史料記載與事實有所出入。
有史料表明阮大鋮曾在迎立時寫信給馬士英。福王即位后,馬士英向弘光帝推薦阮大鋮時曾說:“臣至浦口與諸臣面商定策,大鋮從山中致書于臣……戒以力掃邪謀,堅持倫序,臣甚韙之。”阮大鋮給馬士英寫信一事是否為真也待商議,當初馬士英從宣府罷官賦閑在家之時,與阮大鋮交好,后起復督師鳳陽,“具出大鋮援”。且也有史料表明阮大鋮是“冒定策功”,才得以在弘光朝廷啟用,所以此事也可能只是馬士英為報答阮大鋮而捏造的說法。
南明史料中記載十分混亂,足以表明時局信息的龐雜。阮大鋮得到消息應該不會比南都大臣們早,史料記載南都得到崇禎帝死訊的時間最早的在十七日,而二十六日大臣就妥協同意迎立福王,二十七日福王就已經到達南京了,加上南北兩方還要相互討價還價,再考慮到兵燹之下的交通條件,在這至多十多天的時間和較遠的距離下,阮大鋮很難與馬士英書信來往商議一個如此重大的事件,阮大鋮至多能給馬士英寫一封提示性的書信,讓他迎立福王以謀取利益。
考察曾經記錄過馬阮有過陰謀的文獻,會發(fā)現其作者大都并未直接參與過迎立的過程,此事疑為后來人憎惡馬阮對于弘光朝廷的破壞,痛恨福王的昏庸,從而將阮大鋮作為導致弘光朝廷覆亡的責任人之一,加入了當初主張迎立福王的人群之中。所以,阮大鋮應該沒有與馬士英面對面交談,也沒有直接參與到馬士英有關于迎立福王的決策討論之中。
六、福王的兩個面孔
在迎立時期,南明史料對福王的描寫也有很大的出入。
最常見的版本是福王“七不可”。很多史料都見到了“七不可”:“已而北京兇問至,南都諸大臣議立君?;萃酢⑷鹜?、桂王道遠難致,諸王之在淮上者福王屬親而在邸多不類事;……都御史張慎言、詹事姜曰廣移牒可法,言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預有司、不讀書、貪淫、酗酒七不可立。”
而另一些史料則完全相反,充滿了對福王的正面描寫:“時草野聞立潞,皆不平,及王監(jiān)國,人心乃定。”“見王乘輦角巾半污舊,手搖白竹扇,有隴畝風,竊心幸之?!薄笆謹y可法弘圖起之,泣曰:‘家恥未雪,國仇未報??煞ǖ葐⒄埍O(jiān)國,不許,曰:‘家室多賢,未敢辱及。……時侍衛(wèi)簡斥,角巾葛衣,衾枕俱敝。內豎數人,襲布復革,有困頓之色?!币灿忻鑼懫錅蕚浔O(jiān)國之時的景象:“所過民家,俱供香花,縱市人瞻仰,都人以紗燈數百盞來迎,生員、孝廉時有伏謁于道旁,人情歡懽。”
歷史證明,福王是一個非常昏庸的皇帝,在他的統(tǒng)治下,弘光朝廷僅存在一年就滅亡了,而為何對他的記載有如此之大的出入?主要原因如下:第一,福王本人的經歷讓其多了幾分平民色彩。老福王被農民軍處死后,他只身一人跑到了懷慶依靠潞王,隨后又跟潞王一起跑到了淮安,連崇禎都十分心疼他這位堂弟,親自挑了寶貝給他。歷經磨難的福王也體會到了播遷之苦,參考后來建立了隆武政權的素有賢名的唐王朱聿鍵也和福王有著相似的經歷,不難推斷福王自身的經歷使其在登基前的形象頗為正面。
第二,如果福王在藩時,就有如此之多的惡習,顯然平民百姓都會像恨他父親那樣恨之入骨,但在其登基時百姓卻都愿來觀看,各種瑞象也層出不窮,有如此正面的描寫,福王的“七不可”疑為烏有之事。這就不得不考慮東林黨在此事上的消極作用,東林一派為了給迎立潞王造勢,就必須要對福王進行抹黑,無論福王是否真的在藩時“七不可”,這個說法顯然在東林的運動之下被當時的人們所熟知了,加之福王在登基后十分昏庸,這與“七不可”的說法不謀而合,所以后人接受了這個說法。于是便出現了史料之中這樣看似矛盾的記載,然而,至少在迎立時期,福王可能并不像“七不可”所描述的那樣不堪。
七、迎立過程還原
綜合以上史料,真正的南都迎立的過程應該如下:
南都大臣們做好了迎接崇禎帝來南京的準備,但是得到了崇禎帝已死的消息。太子諸王下落不明,大臣們只能從現有的藩王之中挑選一位監(jiān)國。此時南京的大臣們就分為了兩派:一派主張迎立潞王,他們以東林黨為代表。當初東林一派拼死守護朱常洛的太子位,如果此時迎立福王,無疑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會招致對爭國本一事的清算。這一派受到了南都大部分官員士紳的支持;一少部分南都士紳主張迎立福王。他們擔心立潞王有違倫序,可能導致嚴重后果,所以應該按照“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倫理迎立福王,但是國事當頭,他們暫時與迎立潞王的人達成了妥協。妥協之后,他們想要由此時在南方最有話語權的史可法定奪,但史可法的態(tài)度也不明朗,無法做出定奪,加之南方官員懼怕江北的大兵,于是史可法就開始與馬士英接觸,希望馬士英能夠作為軍隊勢力的調解人給予南方迎立潞王以支持。
盤踞在北方的將領在一開始未敢輕易移動,他們在等待南方的定奪,也顧慮南方士紳的勢力。而此時馬士英看到了福王昏庸這一可乘之機,首先試探性地將福王迎接到了淮上,想就此打聽南方的動向,看到了史可法等人的書信后,又抓住了南都大臣們的把柄,加之其與福王的溝通,使他更加堅定了擁立福王的決心。他拉攏了江北四鎮(zhèn),又在南京方面提前拉攏了李沾、劉孔昭、韓贊周等人,自顧自地領兵迎著福王到了南京,以武力脅迫南方官員就范。而在南方的諸臣顯然沒有準備,加之自己的不堅定,所以只能迎立福王,建立起了弘光朝廷。
以上應該是整個南都迎立基本情況。此事將有明一代固有的自私自利、權力斗爭展現得淋漓盡致,把明朝的固有問題延續(xù)到了明亡之后。南都迎立之事成為后來黨爭傾軋的工具,而在迎立過程中的混亂和消極結果,最終也給弘光朝廷的短祚埋下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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