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雷波,王 秀
(1.江蘇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基地,江蘇 南京 210044;2.東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① 博斯科(Fernando J. Bosco)在《人文地理學中的行動者網絡理論、網絡和關系方法》中指出:“ANT是一種復雜的方法,可以處理地理學家在研究中通常關心的行動者、對象和過程之間的網絡和關系,從經濟地理到城市、政治和文化地理?!眳⒁夿OSCO F J. Actor-network theory, networks, and relational approaches in human geography[J]. Approaches to human geography, 2006: 136-146.
② 卡隆將ANT拓展到經濟社會學研究領域,提出了一種新的分析方法解讀市場的建構過程,即“述行分析”。“述行分析”的主要觀點是:經濟學不是無用的經濟理論,而是在構建經濟世界的過程中,不斷向人們展示經濟理論的實際經濟后果,利用人們提出的經濟工具或經濟理論,來創(chuàng)造他們想象的經濟現象。參見CALLON M. The laws of the markets[M]. Oxford: Blackwell, 1998: 23.
③ 泰菲爾德(David Tyfield)在《科學經濟學》中指出:“在ANT和關系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之間無疑存在相當多的概念重疊和聯(lián)系點,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以ANT對分布式能動和權力等方面的關注來補充關系馬克思主義?!眳⒁奣YFIELD D.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performativity turn[M]∥TYFIELD D. The economics of science: A critical realist overview. London: Routledge, 2011: 143-164.
④ 魯迪(Alan P. Rudy)和加羅(Brian J. Gareau)在《行動者網絡理論、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一文中指出:“ANT已被許多政治生態(tài)學家廣泛接受,其中許多人以前都接受過馬克思主義分析的形式?!眳⒁奟UDY A P, GAREAU B J. Actor-network theory, Marxist economics, and Marxist political ecology[J]. Capitalism nature socialism, 2005(4): 85-90.
ANT(Actor-Network Theory)作為STS(science technology society)領域中使用最為廣泛的方法論之一,其巨大的影響力已逐漸滲透至馬克思主義領域。以沃特莫爾(Sarah Whatmore)等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地理學派借鑒ANT的“行動者網絡”①概念,重新考慮全球化、空間和規(guī)模等關鍵地理問題的新框架,以克服人文地理和自然地理之間的二分法。以麥肯齊(Donald MacKenzie)等為代表的關系馬克思主義學派借鑒ANT的“述行分析”(performative analysis)方法,②從剖析市場建構擴展到了金融市場領域,并重點聚焦非人類行動者對經濟和社會的作用。③以羅賓斯(Paul Robbins)等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學派借鑒ANT的“非人類行動者”概念,通過美國草坪文化的分析和水文社會周期分析等為切入點,將人類與非人類行動者的雜合體和網絡,吸收到一個深刻的政治生態(tài)框架之中。④正如德雷克(Phillip Drake)指出:“無論是談到生態(tài)批評、動物研究、行動者網絡理論、集合理論、與思辨實在論相關的理論,還是對物質形態(tài)的探索,這些分析視角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盵1]然而,“人類世挑戰(zhàn)下,ANT與馬克思主義在話題上多有重疊,在話語權的爭奪上呈白熱化……圍繞ANT的三個論域……廓清該立場何以促成STS研究陷入反歷史唯物主義和去政治經濟學分析的困境,從而揭示此一事實:在這個資本主義嵌入科技與網絡的巨變時代,馬克思主義仍是批判不公平權力結構、推動STS研究綱領守正創(chuàng)新的根基?!盵2]59因此從馬克思主義角度如何批判和超越ANT這個問題便成為國內外學術界關注的一個熱點。(1)就國外而言,2017年國際期刊《卓越》(Distinktion)刊出哈薩克斯坦塞耶斯(Edwin Sayes)教授“關于馬克思主義和ANT的契合與分歧”為要旨的《馬克思與ANT批判:轉義、轉譯與解釋》。2019年出版的《行動者網絡理論的勞特利奇手冊》刊出英國社會學家古根海姆(Michael Guggenheim)《如何以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使用ANT使其批評不會失去動力》。與此同時,國內學術界先后召開五屆馬克思主義STS學術論壇(2017年、2019年、2020年、2021年、2023年),主題有“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中的STS問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STS研究”“技術批判理論的邏輯演進與理論實質”“馬克思主義視野下的科技與社會發(fā)展”“當代高新科技與哲學社會科學的變革”“科學技術與社會的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國式現代化與科技倫理治理”。這些學術論壇很好地推動了我國馬克思主義STS的深入發(fā)展,但對作為STS經典方法論之一的ANT卻缺少馬克思主義哲學視域下的批判反思。筆者基于馬克思主義視域,對ANT展開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和價值論的四維批判,并從歷史唯物主義(社會領域)、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社會-自然交叉領域)和自然辯證法(自然領域)的三個層面,對ANT的反歷史唯物主義、去政治經濟學分析、激進經驗主義立場所陷入的困境實現三重超越,從而回應這個學術論點,并為我國馬克思主義STS的未來發(fā)展提供有益啟示。
盡管ANT促進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但其局限性也引起了馬克思主義者的強烈批判。正如塞耶斯(Edwin Sayes)指出:“為了正確考慮ANT的優(yōu)缺點,我們需要從馬克思主義批判方法的角度來審視它。”[3]整體看來,筆者認為目前關于ANT的馬克思主義批判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不同層面。
第一,在本體論層面,表現在對ANT非人類行動者能動性的本體論批判。拉圖爾將人類與非人類行動者符號化等同,并賦予非人類行動者能動性,這點屬于關系本體論的范疇。(2)關系本體論即“實體和物質被視為關系構成,并研究這些關系的形成和重建。所謂的關系性意味著基本的本體論概念(如技術、社會、人類或非人類)被視為效果,而不是解釋的資源?!眳⒁奓AW J. After method[M]. London: Routledge, 2004: 157.雖然ANT對這一觀點的探討是深刻且富有啟發(fā)的,但在威德(Henrik Rude Hvid)等馬克思主義者看來,“通過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和商品拜物教概念能夠看出,馬克思主義含蓄地警告了ANT的支持者不要夸大事物和準事物的質量,從而犯下學術傲慢,教條地相信社會建構主義的優(yōu)越性及其產生的批判,同時忽視了潛在的、規(guī)范的積極態(tài)度和情感的黑箱……這些態(tài)度和情感總是跟隨和塑造人類的能動性?!盵4]20-21因為非人類行動者的能動性不能完全等同于人類行動者的意向性,例如人類行動者是有計劃和目的,但非人類行動者則不具備計劃性和目的性。因此,威德在《打開商品化的黑匣子:作為批判的行動網絡理論的哲學批判》一文中指出:“ANT的定義是擬人化的(將人類的欲望和意圖歸因于事物),它的理論框架雖然與‘商品拜物教’類似,在原則上賦予無生命的物質與人同等程度的能動性,但是在評估商品化的后果時,ANT忽略了人的品質和意向性的特征?!盵4]8同樣,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沃特莫爾和索恩(Lorraine Thorne)通過理解食品商品鏈中的“代言人”(spokesman)力量,也批判性地探索了關于ANT的消極方面,即使用“地方”“全球”或“核心”“外圍”等術語將全球進程指定為兩極,消除了人類的能動性,與全球影響相關的力量應被理解為許多行動者的行動和能力的社會組合,而不是個人或組織的“代言人”屬性。[5]由此可以看出,ANT并沒有明確揭示非人類行動者本身存在的內在機制,也沒有指明非人類行動者為什么具有能動性。
第二,在認識論層面,表現在對ANT非還原論的批判。非還原論是ANT的主要思想之一,它與ANT另一概念“轉譯”密切相關。(3)ANT由“行動者”“轉譯”“網絡”三個核心概念構成,系統(tǒng)地描述出了一個行動者網絡是如何建構起來的。行動者將人類行動者與非人類行動者對稱等同,并通過轉譯,將自己的利益與其他行動者的利益協(xié)調一致,最終形成一個消解自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的行動者實踐網絡,在這個網絡中,各個行動者能夠得以互動共生?!稗D譯”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利益談判過程,包括問題化(problematization)、利益化(interessment)、招募(enrolment)與動員(mobilization)四個環(huán)節(jié),它的主要特征是對稱性和不忠實性。馬克思主義學者對ANT的批判主要集中在這兩大特征上。一方面,轉譯概念的對稱性特征忽略了人類行動者與非人類行動者之間的差別。所謂對稱性,是指轉譯時對人類行動者和非人類行動者符號化處理,并同等對待。例如,在“一個持槍的人殺了人”這個事件中,受害者死亡,是人與槍共同起作用的結果,槍變成了兇槍,人變成了殺人犯。[6]但是人類和非人類行動者的意向和責任不可能完全對稱。雖然成功地轉譯將非人類行動者納入了行動者網絡并解釋了他們所扮演的角色,看似消除了非人類和人類行動者之間的種種區(qū)別,但非人類行動者的能動性往往是人類賦予的,因此本身不具備能動性。[7]同樣以“一個持槍的人殺了人”這個事件為例說明,槍之所以成為兇槍是由人類,也就是兇手所賦予的。另一方面,轉譯概念的不忠實性特征會歪曲原始含義。不忠實性是指所有轉譯都不是完全的復制,而是可能會偏離原有的內涵。例如,巴斯德沒有把整個農場帶到實驗室,所以炭疽轉移到實驗室是不完全和不忠實的。[8]同樣,“忠實的轉譯者還是不忠的誹謗者?什么都不知道,只有通過代言人的審判才能實現?!盵9]雖然ANT在自身機制中能夠設定于操作審判另一對象,但是違背了忠實性。
第三,在方法論層面,表現在對ANT拒絕社會結構分析的批判。ANT認為社會是一個不存在的范疇,批判社會學中不存在“權力”的關鍵概念,并將“權力”“社會”“話語”等學術行為比作“陰謀論”(conspiracy theory),對眾多批判者使用“資本主義”“權力”和“階級”等概念的做法,不以為然。[10]拉圖爾甚至將“社會”一詞從其著作《實驗室生活》的副標題中刪除,并摒棄“權力”“資本主義”等概念,這遭到了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批判。拉圖爾堅持采用純粹描述的方式描述“跟隨行動者”之間的瞬時聯(lián)系,而不是接受社會結構的因果效應,這是他從《實驗室生活》的副標題中刪除“社會”一詞的主要原因之一。[11]國內學者鹿曉紅也指出:ANT只是描述行動者網絡,是“人和物”所有元素參與其中的“無縫之網”,以及不同種類的知識是如何確定地產生的。[12]而在馬克思那里,社會是“完整版”行動者網絡,人作為社會的現實能動行動者,離開社會具體結構形態(tài)就無法描述人,所以先描述社會后描述人。馬克思早在1845年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就有著名表述:“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3]501可見,當拉圖爾開始以ANT的人-物行動者“網絡”視角重組“社會”時,馬克思早就采取類似視角探討過關于“社會”的重要性。在馬克思看來,社會是由一切人力和物質要素組成的行動者網絡的完整版本,并從物質和精神產品的社會生產的確定性和積累中,來解釋以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為標志的現實社會結構的確定性和發(fā)展性。因此,ANT強調只有“行動者網絡”才能不確定性地“塑造”各種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而馬克思提出的社會理論作為“完整版”的行動者網絡,不僅能夠確定地生產不同的精神產品,如知識(包括科學知識和價值標準),而且可以確定性地生產不同的物質產品。
第四,在價值論層面,表現在對ANT本體論政治目標的批判。ANT的本體論政治目標為以“物的議會”(the parliament of things)方式實現生態(tài)正義的宇宙政治(4)宇宙政治概念是由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ēs)提出:政治邊界和民族認同在道德上是任意的,所有人都應被視為道德價值的主要單位,就好像他們是普世政治共同體的平等公民一樣。后來,斯唐熱和拉圖爾擴展了它的含義,將這種平等擴展到非人類,主張將人類與非人類融合成一個集體,構建民主政治的“萬物議會”。參見BROWN G W, MCLEAN I, MCMILLAN A. 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815.,對馬克思以社會正義為目標的解放政治持忽略的態(tài)度。“物的議會”的主張源于ANT所堅持的廣義對稱性原則,強調對人類與非人類行動者的對稱態(tài)度,主張非人類也可作為代表參與政治協(xié)商,強調人與物之間的權力斗爭可以有物的議會,物也有話語權。但是在這種主張中,集體的連續(xù)性將會被重新形構出來,再也不會有無遮蔽的真理,也不存在無遮蔽的公民,行動者占據了所有空間,自然而然地存在,但他們的代表(科學家等)只從他們的角度說話。這表明ANT期許顛覆人與自然二分的傳統(tǒng)世界觀,建構實現生態(tài)正義為目標的宇宙政治。但ANT這種給予非人類行動者能動性的做法受到馬克思主義學者的不同批評。一方面,針對ANT廣義對稱性原則所主張的“物的擬人化”,地理學研究者哈特威克(Elaine R Hartwick)批評說:“非人類行為(如傳真機)與員工行為,具有相同的積極影響令人深感不安。這將產生什么‘激進’政治?因此,對稱性原則根本沒有本體論的政治意義”。[14]換言之,ANT主張的“擬人化”忽略了這點,即只有通過人類的代言和人類的社會安排才能發(fā)生政治變革。[15]另一方面,針對ANT廣義對稱性原則所制造的資本主義不平等假象,富勒(Steve William Fuller)批評說:“ANT重視將能動性從人延伸到物中所隱含的創(chuàng)新政治愿景……資本主義的形而上學,通過商品化過程,在生產力和效率等系統(tǒng)價值觀的基礎上實現人力和機器勞動的交換。”[16]沃特莫爾和羅賓斯等學者也認為本體論上激進的ANT立場并不一定導致政治激進的立場。例如,即使承諾非人類行動者(如洋流)的本體論等同,顯然也不支持被壓迫人類的解放斗爭。
總之,雖然ANT作為一股跨學科學術思潮越來越引人矚目,但是其困頓與缺憾在當代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敏銳審視下,也日漸浮現,主要表現在以上四維批判上。這凸顯出了馬克思主義仍是推動ANT乃至STS研究深入發(fā)展的“望遠鏡”和“顯微鏡”。接下來,筆者回溯到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中進行理論探賾,力圖從馬克思主義視域實現對ANT的三重超越,以期為正興起的中國馬克思主義STS發(fā)展提供有益啟示。
常照強在《行動者網絡理論的后人類主義困境——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一文中指出:“圍繞ANT的三個論域,即科技、經濟、生態(tài),全面呈現其后人類主義立場之癥結,廓清該立場何以促成STS研究陷入反歷史唯物主義和去政治經濟學分析的困境……”[2]59該文深刻指出了ANT的后人類主義立場所引致的反歷史唯物主義和去政治經濟學分析的困頓,并試圖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脈絡下找尋化解STS研究困頓的契機,卻未對ANT的反歷史唯物主義困境和激進經驗主義趨向提出紓困之道。筆者受此啟發(fā),以上述對ANT的四維批判為基礎,從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社會領域)、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社會-自然交叉領域)和自然辯證法(自然領域)三個層面,分別對ANT反歷史唯物主義、去政治經濟學分析、激進經驗主義所陷入的困境實現三重超越,以達到徹底紓困的目標。
ANT“將技術(人工物)視為非歷史性的、生產關系之外的東西”[17]361,走向了反歷史唯物主義的趨勢,同時拒斥總體性概念而主張多樣性概念,是一種否定社會結構等范疇的純粹描述方法。因此,筆者基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統(tǒng)一和人與社會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實現對ANT的超越。
首先,以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統(tǒng)一超越ANT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摒棄。ANT不僅將“工具”與“工具使用”的范疇從勞動的辯證實踐中抽離,還將其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中抽離;而且摒棄了生產方式的范疇,屏絕社會結構性的權力關系以實現對物質現實的概念化的觀點。但對馬克思而言,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統(tǒng)一至關重要,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指出:“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fā)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盵18]591因此,以馬克思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統(tǒng)一”超越ANT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摒棄,可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堅持工具及其使用是勞動的辯證實踐的前提,而不是ANT轉譯的隨意概念。(5)ANT強調一切皆可見,認為沒有必要將工具及其使用從具體勞動的辯證實踐中抽象出來,也沒有必要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中抽象出來,主張工具是隨意的概念,是轉譯的效應,是對資本主義、權力的荒謬之談。參見MILLS T. What has become of critique? Reassembling sociology after Latour[J].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018(2).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指出:“在生產過程本身中,活勞動把工具和材料變成自己靈魂的軀體,從而使它們起死回生……而勞動材料和勞動工具卻在資本中作為自為存在的東西存在著。”[19]因此,雖然自然供應了財富的來源,但若將自然資源轉換為財富或使用價值,則需要通過工具及其使用的辯證勞動實踐才能實現。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重視生產方式的范疇,超越了ANT對生產方式范疇的摒棄。ANT拒斥社會結構與權力關系對物質現實概念化的做法,提出“集合方式”的概念,即一種分散的、瞬時突現的、相互耦合的人類和非人類行動者的所謂“聯(lián)合體”,從而逃避了剝削性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20],是一種難以實現的理想主義。這在馬克思看來,是難以接受的。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指出 “一定的生產方式或一定的工業(yè)階段始終是與一定的共同活動方式或一定的社會階段聯(lián)系著的……因而,始終必須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yè)和交換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研究和探討?!盵13]532-533因此,討論資本主義發(fā)展前景時,仍需回到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生產方式這個根本前提上來。
其次,以人與社會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超越廣義對稱性原則的純粹描述。ANT采用廣義對稱性原則,將人類與非人類符號化,無差別地納入行動者的行列,對非人類行動者也賦予了能動性,是一種“怎樣都行”的純粹描述方法(6)“怎樣都行”純粹描述方法,即一切都是偶然實現東西,沒有決定因素實現結構的走向,是描述性進路,不是規(guī)范性進路,但未考慮到人類與非人類的作用機制、參與方式以及利益取向不盡相同,這種強對稱性從而是無法實現的。,走向了“天真客觀主義的本體論”(ontology of naive objectivism),即崇拜純粹描述的即時性(immediacy),忽略其所嵌入的背景。[17]365然而,依據歷史唯物主義,社會歷史是由人的實踐活動構成的,可從人與社會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角度進行分析。一方面,人類與非人類之間不斷的互動首先始發(fā)于人類。人在勞動中彰顯了能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具體性、普遍性與特異性表征著整個人類有別且超越于其他自然物種的本質內涵。[21]盡管不可避免地受到非人類力量的影響,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互動主要起源于人類。例如,紅綠燈、路障和減速帶的作用表現形式是“接近時及時減速”,食品包裝袋的作用表現形式是“用完后扔進垃圾桶”等。這些互動之所以能夠產生,都始發(fā)于司機和食客等人類。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所指出的,“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lián)系……結構和國家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盵13]524另一方面,從重視社會范疇的視角去考察人類及其活動。ANT主張追蹤行動者之間的瞬時突現聯(lián)系,拒斥“社會結構”“權力”等范疇的因果解釋。而在歷史唯物主義看來,只有站在社會范疇去剖析人類及其實踐,才能真正地領悟出人類社會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正如卡斯特里(Noel Castree)指出:“如果我們放棄了識別多種社會自然網絡所遵循的結構和結果模式的能力,我們怎么可能以更具生態(tài)和社會責任感的方式改變世界呢?”[22]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也指出:“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來說才是存在的;因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來說才是人與人聯(lián)系的紐帶……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來說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對他來說才成為人?!盵13]187
“ANT具有很強的經驗主義趨向,主要表現為一種反結構的研究取向,由此政治經濟學在STS中相對缺乏?!盵23]具體表現為ANT拒絕拜物教的批判,拋棄資本主義對生態(tài)危機的批判,走上了去政治經濟學的岔路。因此,筆者認為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脈絡下,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對ANT實現超越。
首先,以拜物教批判超越技術拜物教。ANT排斥拜物教批判,將“社會”和“資本主義”等范疇斥之為錯覺,對技術人工物的理解,與它們產生的特定社會關系脫離,從而陷入了霍恩伯格(Alf Hornborg)所說的“機器拜物教”(Machine Fetishism)[24]70,即技術拜物教(Technology Fetishism)(7)技術拜物教亦即技術崇拜,是指對技術(無生命的物或人工制品)的崇拜。。然而在馬克思那里,拜物教有雙重結構:社會存在與社會關系的物質化相關;作為一種社會意識,指代認知的錯位,主張拜物教批判。一方面,將商品拜物教(8)商品拜物教概念是對商品神秘性質的形象化表達。例如,費爾巴哈從感性的人出發(fā),認為人按照自己的形式創(chuàng)造了上帝,然后又把上帝當成獨立的主體,頂禮膜拜,但上帝和商品其實都是人類的產物。批判擴展到技術人工物,而非賦予其能動性。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指出,“現在社會勞動的生產力和社會勞動的特殊形式……即對象化勞動的,物的勞動條件(它們作為這種獨立的要素,人格化為資本家,同活勞動相對立)的生產力和形式……我們在考察貨幣時,已經把這種關系顛倒的表現稱為拜物教。”[25]而ANT以廣義對稱性原則來看待技術人工物,并賦予其能動性,是一種技術拜物教的主張。所以,需要將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延伸到技術人工物上,而非賦予技術人工物能動性,因為技術人工物“是一種很簡單而平凡的東西”[26]。另一方面,以拜物教批判超越技術拜物教下的不平等社會關系。恩格斯指出:“工廠制度、機器技術進步等帶來的后果,在大陸上和在英國是完全一樣的:對大多數人是受壓迫和勞累,對極少數人是財富和享樂?!盵27]將拜物教批判用來檢視ANT主張的技術拜物教,洞察滲透在機器運作中事物之間關系之下的不平等、技術上不公正的社會關系,(9)例如,在感嘆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驚奇——曲折回環(huán)的萬里長城、巧奪天工的埃及金字塔和奔騰澎湃的京杭大運河的同時,在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中出現了對技術人工物的崇拜,即在信徒眼中,人類的創(chuàng)造不再是人造的,而是被認為是外來的;這些膜拜的背后其實是一種技術拜物教。從而揭示出技術拜物教的主張根本不可能認識到現代技術是不對稱的全球交換關系的產物。[24]70正如霍恩伯格所言,“在馬克思主義中,‘自主能動’屬于無生命實體(如商品)的假設是一種資本主義幻覺,它使不平等的交換關系變得模糊不清,是一種必須揭露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而在ANT中,這種假設已經轉化為必須在概念中承認的顛覆性讓步?!盵28]因此,只有將技術產物放在產生它的政治和經濟關系中,我們才能認識到它的本來面目。
其次,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生態(tài)批判超越后人類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蘊藏著潛在的生態(tài)觀念,主要體現為生態(tài)經濟觀、適度消費觀等,而在人類世(Anthropocene)敘事下,ANT對資本主義概念持拒絕態(tài)度,即放棄馬克思主義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生態(tài)維度慣用方法:將資本主義作為理解生態(tài)破壞議題的綜合框架。正如齋藤幸平(Kohei Saito)所指出的:“馬克思在資本主義的背景下看待生態(tài)危機,如果不忽視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的生態(tài)維度,就不可能理解馬克思主義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全貌?!盵29]因此,可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生態(tài)維度對ANT的后人類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予以超越。一方面,以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經濟觀,超越ANT后人類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對生態(tài)危機社會文化根源的忽略。ANT主張將人類和非人類行動者聯(lián)合的集體聚集起來,以建構宇宙政治,實現自然與社會的協(xié)同演化。[30]61-62這種政治生態(tài)學,實際上從根本上忽略了生態(tài)危機的社會文化根源,結果無法廓清能源短缺、兩極分化和資本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也無法理解氣候問題與資本主義經濟之間的密切關系。[31]而生態(tài)經濟觀通過研究自然生產力在社會生產力中的作用,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自然的破壞性影響,從而能夠克服后人類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的困境。另一方面,以馬克思主義適度消費觀,超越ANT后人類政治生態(tài)學的消費敘事模式。ANT主張多物種糾纏,即為應對人類世的生態(tài)破壞,倡導以地球(人格化的蓋婭)為界的政治[32],主張人類與非人類等同的廣義對稱性原則,從而無法看清人類對工具和語言的使用的消費特征與生態(tài)的緊密關系。而適度消費觀注意到消費在社會再生產中的影響,而且重視生態(tài)問題的人類維度,進而豐富人的本質力量并促進人與社會的發(fā)展。正如《土地退化與恢復評估決策者摘要》所指出的:“土地退化的最終驅動因素是高昂的人均消費……刺激不可持續(xù)的農業(yè)擴張、自然資源和礦產開采以及城市化……這導致土地退化加劇?!盵33]這一論斷表明,當代生態(tài)問題源于人類的消費活動,是一種社會經濟活動。因此,需要從人類消費活動的視角來檢視生態(tài)問題。
ANT通過考察行動者、網絡以及網絡的組成方式(轉譯),建構了一種新的經驗形而上學體系,具體表現為主張蓋婭自然觀、走上了“跟隨行動者”純粹描述分析的道路。因此,有必要從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和唯物辯證法的辯證思維與系統(tǒng)思維對ANT實現超越,從而為應對ANT陷入的激進經驗主義困境提供一種新的思路。
首先,以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超越蓋婭自然觀。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是馬克思主義自然觀的基本觀點,是自然觀的高級形態(tài),具有批判性和發(fā)展性特征。而ANT主張的是純粹描述現象的蓋婭自然觀,即蓋婭是一種能包含多元自然維度的形象,自然(非人類行動者)與政治、文化(人類行動者)之間構成生命共同體[30]60,具有純粹描述性和耦合性特征。一方面,在生態(tài)危機議題的探討上,以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的批判性特征超越ANT蓋婭自然觀的純粹描述性特征。在ANT那里,拉圖爾認為人類的現代性二元思維是導致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采取廣義對稱性原則去描述人類與蓋婭之間的互相纏繞,重點關注人類與非人類互動的地球表層“關鍵帶”,這一做法實際上意味著ANT把復雜的生態(tài)危機問題純粹描述為人類現代性二元思維作祟的結果。[34]1而批判性是指堅持通過勞動實踐的總體視角考察人與自然的關系。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針對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等地方的生態(tài)問題,警告說“我們還是要再一次地特別是從工人健康狀況方面把這些情況逐一加以考察。大城市人口集中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引起了不良后果?!盵13]409這意味著造成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除了當時流行的現代性二元思維外,還包括與人類勞動實踐相關的多方面復雜因素,如工業(yè)革命、資本利潤追逐、石化經濟、消費經濟、人口爆炸等。因此,面對生態(tài)危機根源問題的探討,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的批判性強調從勞動實踐的總體視角出發(fā)考察,而蓋婭自然觀則把這個問題歸結為人類現代性的二元思維作祟,實際上摒棄了這種總體視角。另一方面,在目標導向的探討上,以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的發(fā)展性超越ANT蓋婭自然觀的耦合性。蓋婭自然觀在人與自然的未來發(fā)展上,主張“怎樣都行”的耦合進路,目標導向具有瞬時突現性。然而,現實情況中的人類和非人類的作用發(fā)揮并不是同等的,ANT的這一做法顯然是對二者在行動者網絡中位置、能力與生態(tài)位的差異關注不夠。[34]11而發(fā)展性是指人類在尊重自然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將非生態(tài)型人工自然界轉向生態(tài)型人工自然界,從而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正如恩格斯所指出:“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簡單地通過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變化;而人則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35]由此看來,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于人類能作為積極的行動者,主動營造有利條件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而動物則只是被動的行動者,缺少這種主動營造有利條件的能力。ANT蓋婭自然觀的耦合性恰恰是后者,無法真正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其次,以唯物辯證法超越“跟隨行動者”方法論。ANT采取“跟隨行動者”的方法論,強調對人類和非人類的對稱態(tài)度,并追蹤描述他們的瞬時突現關系,走向了純粹描述的歧路。因此,可從唯物辯證法進行考察。一方面,以馬克思主義辯證思維(10)馬克思主義辯證思維是反映和對映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發(fā)展的辯證過程的思維,其特點是研究客體內部矛盾的運動和變化以及各方面的相互關系,以便從整體上和本質上理解客體,并用邏輯范疇及其體系來理解具體的真理。超越ANT“跟隨行動者”方法論的瞬時突現性。拉圖爾在《給我一個實驗室,我將撬動地球》一文中寫道:“通過實驗室這個杠桿點,這個動態(tài)過程的瞬時點,農業(yè)系統(tǒng)就被置換了……每個人都發(fā)生了變化,用通常的術語來說,包括‘整個社會’都發(fā)生了改變?!盵36]而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的導言中,對宇宙的演化規(guī)律進行了闡述,指出整個宇宙的演化規(guī)律,是人類在生存活動的時間短、空間小的條件下,用經驗方法得出的,只能用辯證思維的方法,從宇宙銀河系的特殊演化過程中,抽象概括出宇宙演化的一般規(guī)律。同樣,在《反杜林論》中他也提到:“生物在一瞬間是它自身,同時又是別的東西”[37],這體現了馬克思主義關于事物發(fā)展的歷史性和變化的辯證原則,一切事物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通過行動者的實踐來改變事物的狀態(tài),并具有相應的辯證范式,而不是在某個動態(tài)過程瞬時突現。另一方面,以馬克思主義系統(tǒng)思維(11)馬克思主義系統(tǒng)思維是指原則性與靈活性相互聯(lián)動的方式,是人們應用系統(tǒng)視角,系統(tǒng)地認識對象的結構和功能的思維方式,總體性原則是這種系統(tǒng)思維方式的核心。超越ANT賦予能動性于非人類“物”的做法。ANT賦予了非人類“物”以能動性,在《重組社會》中反復強調非人類“物”也是行動者,倡導應該對物給予足夠的關注。例如,餐廳“光盤行動,浪費可恥”“垃圾請扔進垃圾桶”的標識,當餐廳沒有顧客和紙屑垃圾等時,標識僅僅是物,不具有能動性,但是當出現顧客、紙屑時,其能動性出現,人類行為會被影響,此時標識的能動性瞬時突現。這一觀點遭到了弗里德伯格(Erhard Friedberg)等學者質疑,弗里德伯格批判ANT不劃分人類和非人類行動者地位的做法,這意味著這種做法會使我們無法剖析人類主體能動性在實踐過程中具有的特殊性。[38]因此,我們要超越ANT賦予能動性于非人類“物”的做法,最好的辦法還是回溯到馬克思恩格斯相關經典著作中,從馬克思主義系統(tǒng)思維的角度尋找靈感。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的,“一切僵硬的東西溶化了,一切固定的東西消散了,一切被當作永久存在的特殊東西變成了轉瞬即逝的東西,整個自然界被證明是在永恒的流動和循環(huán)中運動著?!盵39]這意味著ANT賦予非人類行動者能動性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因為“整個自然界是永恒的流動”的,應從系統(tǒng)思維的總體性原則去把握,ANT將標識看作是具有能動性的行動者顯然略顯牽強。
作為STS研究的代表性方法論,ANT從建構性實踐網絡角度理解人類與非人類行動者之間的辯證互動關系,這顛覆了傳統(tǒng)實證主義科技觀所秉承的自然與文化、科技與社會之間的傳統(tǒng)二分法,也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地理學派、關系馬克思主義學派、馬克思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派的發(fā)展提供了難得的有益思想養(yǎng)分,如“行動者網絡”概念、“述行分析”方法、“非人類行動者”概念。然而,面對這些吸收ANT養(yǎng)分而興起的國外馬克思主義流派,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對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新成果,我們要密切關注和研究,有分析、有鑒別,既不能采取一概排斥的態(tài)度,也不能搞全盤照搬?!盵40]一方面,我們應具有以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解圍”或“突破”理論困境的創(chuàng)新勇氣,回到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對ANT的反歷史唯物主義、去政治經濟學分析以及激進經驗主義等困境展開更多批判與超越;另一方面,我們應吸收ANT的理論優(yōu)點如生態(tài)正義、過程性系統(tǒng)思維等,更好地服務科技強國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