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緣
從高一開始,班主任就要求每位同學帶一盆植物擺放在教室里。三年來,這項規(guī)定都被嚴格貫徹著,一旦植物死去,班主任便會督促其主人再帶一盆新的來。這項規(guī)定之所以被如此重視,是因為我們那生性浪漫的班主任相信,植物的存在會促進主人的學業(yè)進步,植物的枯榮會反映主人的學習狀態(tài)。
“能把植物養(yǎng)好的同學都能把學習搞好?!彼Q這是從往屆學生身上總結(jié)出來的規(guī)律。
彼時正處于學業(yè)低谷的我總是積極嘗試每個有可能提升成績的法門,于是馬上就帶來了一棵翡翠球。這種植物形似發(fā)芽的洋蔥,下部是膨大的圓形球莖,上方生長著大蔥葉似的長條葉子,很有個性。我在球莖上部綁了一個紅色蝴蝶結(jié),每日都殷勤地將它搬到走廊上曬太陽。很快,它就吸引了老師和同學的注意力,班主任親切地稱呼它為“洋蔥妹”,并多次在課上贊賞我對植物的悉心照顧。我成績不好,鮮少聽到夸獎,如今發(fā)現(xiàn)照顧植物竟能獲得贊賞,便愈發(fā)用心。
如果主人的心力能夠完全反映到植物身上的話,我的翡翠球應該以夸張的速度長大,可事實上它只是按部就班地生長著。不過,它倒也不算辜負我的照料。比如,它沒有像“班管”的植物一樣枯死。
“班管”是我給班里某位男生起的綽號。他曾擔任過一個學期的紀律委員,然而在任期間對紀律不怎么關(guān)注,反倒十分關(guān)注班里的植物養(yǎng)護情況。課間,他總是拿著噴壺在擺放植物的鐵皮柜邊亂晃,一會兒給這棵澆澆水,一會兒給那棵噴噴葉,時不時還要端起某盆植物去找它的主人,下達病危通知書——“你這盆植物就要死了”,順便提出一系列養(yǎng)護建議。
班管的病危通知極少真的兌現(xiàn),大家對他的建議也一貫不予理會。不過,也不能說他全然沒有貢獻,至少大家一旦真的養(yǎng)死了植物,都能推說是班管亂澆水給澆死的。
比起對綠植事業(yè)的貢獻,班管對班級紀律毫無貢獻的事實更加顯而易見。班管本就是一個愛湊熱鬧的人,要他見了熱鬧后把熱鬧鎮(zhèn)壓下去,顯然不符合他的本性。因此,他管紀律總是睜只眼閉只眼,實在不行了,就無力地喊一聲“安靜”,以示自己盡了職責。有時他甚至還利用紀律委員的職務之便,讓自己站到看熱鬧的第一線。比如,某日晚自習,隔壁班忽然傳來一聲桌椅翻倒的巨響,緊接著罵人聲響起,大家便紛紛議論起來,猜測隔壁發(fā)生了什么事。班管見班級騷亂,板著臉沖到前面,大喝一聲“不要吵”!大家為班管難得的氣勢所懾,皆愣住了。
然而下一秒,就見他轉(zhuǎn)頭跑出了教室,到隔壁班看熱鬧去了。大家便又哄笑起來。
因任職不力,班管很快被班主任貶為閑職。先是調(diào)到了“心理委員”的位置上,據(jù)說負責調(diào)解同學們的心理問題,實際上沒什么工作。不久又調(diào)任“安保委員”,專管門窗水電。這個職位倒是非常適合班管,他本就愛管班里包括綠植在內(nèi)的一切雜務,從不在乎閑事影響自己的學習。
說到學習,班管既不屬于成績優(yōu)異的學霸,也不屬于已然放棄努力的學渣?;蛘哒f,他其實兩者都是。他在某些方面的聰明有目共睹,比如,凡是需要特殊思維,需要“巧勁”的題型,班管都是一點就通。什么生物的遺傳題、信息技術(shù)的程序題,只要學完基礎(chǔ)知識,他馬上就能像做過幾百套題一樣熟練地應對各種變式。上課時他總是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偶爾清醒一下,也多是在和老師抬杠。他總能在某些科目上取得令人眼紅的成績,讓班里幾位靠勤勉維持排名的同學發(fā)出不解的號叫:“他上課一直在睡覺,憑什么?!”
可惜,沒有勤勉加持的聰明無法應對文科和數(shù)學、物理那些不講技巧只講實力的硬核理科。對于后者,班管的表現(xiàn)只能說是一般,對于前者,班管更是常年墊底。于是所有科目中和起來,班管便保持了不上不下的成績。優(yōu)勢科目他毫不操心,劣勢科目他也懶得費心,班管能成為班里的頭號大閑人,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這位頭號大閑人在當上安保委員后,更加把管理綠植當成了自己的應有之義。然而,就在他四處對同學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他自己的植物倒是率先被養(yǎng)死了。這一度成為班里的大笑柄,他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便在養(yǎng)護第二盆植物時更加用心。
班管的第二盆植物是一棵小樹,有二三十厘米高,從其筆挺的主干、傘狀的枝條和灰綠的針葉可以看出,它屬于松樹一類。班管為它準備了一個很大的花盆,日日精心侍候。
那段時間我也換了第二盆植物,不過,并不是因為翡翠球死了才換的。那玩意兒根本死不掉,忘記澆水也罷,受了霜凍也罷,它萎靡一陣,就又會恢復如初,繼續(xù)按部就班地生長。想到班主任“植物與學習狀態(tài)的關(guān)系論”,我有點躁動,便換了一盆據(jù)說很難養(yǎng)的玉露。這樣至少在我狀態(tài)差的時候,玉露能給我一點警示吧。然而一到我手里,玉露也變成了翡翠球二號,對我階段性的施恩或冷落不予理會,只按照自己的時鐘,穩(wěn)定而緩慢地生長著。
班管的小樹倒是變化明顯,到高三時,已經(jīng)肉眼可見地長高許多,還抽出了嫩綠的新枝。與此同時,班管在高三上學期末的小高考中取得了非常滿意的七選三成績,果斷放棄了他進無可進的生物和信息技術(shù),從此只余四門科目。
我和班管一樣,也放掉了兩門科目。最后一學期,我按照策略,潛心提升著生物,放養(yǎng)著已然優(yōu)異的英語和語文,花大量時間彌補我最大的短板數(shù)學。數(shù)學老師對我突飛猛進的成績不吝夸獎。不過,此時的我早已淡然,不再像高一那樣,一聽到夸獎就受寵若驚了。
按理說同樣少了兩門科目,又一向不為學業(yè)焦慮的班管應該更加快樂。有時他看起來的確如此。生物課前,本該去自習的他常常大搖大擺地在講臺附近游蕩,和生物老師聊天,向仍在苦學的同學顯擺他的輕松自得。生物老師大概也見他這副樣子不順眼,雖沒有理由再指點他的生物,但也要指點他的英語:“快去背單詞吧,你的英語這個成績可不行呀!”
雖然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我想班管也不是沒努力過的,不然,他不至于在別的男生嘲笑他時,發(fā)那么大脾氣。我沒有直接目睹他們的爭執(zhí),只是后來聽聞,那男生不僅嘲笑了他嚴重偏科的成績,還嘲笑了他給植物亂澆水的事。當時我只看到,班管怒氣沖沖地走進教室,徑直來到大花盆前,一把折斷他精心照料了近兩年的小樹,扔進了垃圾桶。
我們從沒見過班管發(fā)那么大脾氣。他一向是傲慢淡定的、自以為是的、惹人笑話的,沒有誰想到,他也可以是如此氣憤的。
正當我為小樹暗暗難過時,它的主人很快也后悔了。過了一會兒,班管又灰溜溜地走到垃圾桶邊,撿起那半截折斷的枝干,找來透明膠和剪刀,花了很長時間,將枝干小心翼翼地固定回了原來的位置。
嫁接當然沒有成功。幾天后,小樹枯死了。班管將光禿禿的花盆搬走,再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情緒。因為高考在即,班主任也沒讓他再帶新的植物來。
高考結(jié)束了。班管的成績和模擬考試時沒有太大出入,極度差勁的語文和英語抵消掉了此前他在七選三上的優(yōu)勢,最終考取了一所對大部分同學來說還算不錯,對他某些方面突出的聰明而言卻有點可惜了的大學。而我也以總分排名年級二十的成績,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因為只有寒暑假才回家,那盆高中時曾被我寄予厚望的玉露被隨意放在了陽臺一角,沒有人再殷勤地給它換面曬太陽,它便自顧自地越長越歪。終于,某次回家,我沒有再看見它。大概是死了吧。
大學幾年我過得很累,經(jīng)常身不由己地做一些事,而這些事除非最終收獲了成果,也不會有任何人看見。不像高中時,只要進步一點就會得到老師們的正向反饋。
雖然忙累,我和班管倒沒有完全斷了聯(lián)系。他愛管閑事的秉性依舊不改,經(jīng)常對我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的動態(tài)橫加評論。我發(fā)游戲截圖,他就指點我打游戲;我發(fā)美甲照片,他就指點我的美甲配色。我倒是想在他的動態(tài)下也回敬幾句,可惜他并不常分享自己的生活。因此,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有沒有再種一棵新的小樹。
如今想起當年那棵被折斷的小樹,我還是感覺遺憾。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就算沒有那次無妄之災,小樹也不一定能夠一直繁榮生長下去。高中教室畢竟太小,鐵皮柜上的花盆適合花草,卻不會永遠適合一棵小樹。既然是小樹,就應該離開花盆,走向大地。哪怕這方大地廣袤得令人害怕,哪怕習慣了花盆的我們需要時間去學會應對自然界的風霜雪雨,但我們終將在自己選定的土壤上站穩(wěn)腳跟。
既然高中時的玉露已經(jīng)枯死,我想,我也該重新種一棵小樹了。
(本刊原創(chuàng)稿,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