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安憶于2018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考工記》,借一座老宅、老宅主人陳書玉及其身邊朋友的悲歡離合,講述了20世紀40年代以來半個多世紀的故事。在這部小說中,王安憶巧妙地將歷史物化、凝縮,并著力營造出一種迷蒙的歷史氛圍,呈現(xiàn)出豐厚的意蘊。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從物化的歷史、凝縮的歷史、迷蒙的歷史三方面探究《考工記》歷史書寫的特點。
關鍵詞:王安憶;《考工記》;歷史書寫
當代作家王安憶在小說的歷史書寫中有著獨特的處理方法和美學原則,她既不隨波逐流,又不斷超越自我,讓作品顯現(xiàn)出有關歷史書寫的新質態(tài)。
20世紀80年代,王安憶在以“雯雯”為主人公的一系列小說中,采用了一種樸素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將真實的歷史事件如實地寫進小說,同時還融入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
但在《小鮑莊》中,她大膽轉變,表現(xiàn)出抽象的表達、理性的思考。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王安憶的歷史書寫有了新的嘗試。她一方面用“傳奇式”的筆法講述老上海的故事,另一方面,以極其自覺的先鋒意識書寫家族史,前者如《長恨歌》,后者如《紀實與虛構》。此外,她還廣泛關注社會上各行各業(yè)的小人物,試圖通過《米尼》中的性從業(yè)者、《遍地梟雄》里的出租車司機及《富萍》里的保姆等角色全方位探索上海文化的基因組成
。在王安憶創(chuàng)作生涯的第四個十年里,她的歷史書寫又有了變化。不管是對于上海歷史的書寫,還是對于現(xiàn)代都市人的生存境況的描繪,她都將其推到了一種極為深遠的境界?!短煜恪返墓适聫拿鞒v起,對上海這座城市進行歷史和文化的溯源?!赌涿防锏墓适驴此瓢l(fā)生在當下,實則是王安憶對歷史本質的叩問,小說在原始與文明、遠古與現(xiàn)代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201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考工記》,以一人一宅之史,又一次顯現(xiàn)出王安憶歷史書寫的獨特性。通過文本細讀,筆者將其歸納為以下三點,分別是物化的歷史、凝縮的歷史和迷蒙的歷史。
一、物化的歷史
王安憶在《考工記》中延續(xù)了《天香》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將歷史再一次物化為一座老宅。所謂“考工記”,“考”的無非是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對位于上海南市的老宅的考察,考察它的歷史淵源、現(xiàn)實遭遇和未來命運;二是對主人公陳書玉在新的歷史背景下生存狀況的觀照。王安憶將老宅和陳書玉捆綁在一起,將對物的考察和對人的觀照交叉起來,巧妙地借“一宅一人”的結構,講述了自20世紀40年代起跨越了大半個世紀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在重建歷史。
“一九四四年秋末,陳書玉歷盡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1]和讀者一樣,主人公陳書玉也需要重新認識這座已經(jīng)矗立了上百年的老宅。透過他的視角,作者首先重點描繪了老宅的防火墻?!坝持奈⒌墓?,面前呈現(xiàn)一片白,這一片白仿佛無限地擴大和升高,仰極頸項,方夠著頂上一線夜天,恍然悟到,原來是宅院的一壁防火墻,竟然還在——從前并不曾留意,此時看見,忽發(fā)覺它的肅穆的靜美?!保?]如果說老宅矗立百年證明了歷史的存在,是歷史的一個象征,那么,老宅前的防火墻則象征著老宅。從始至終,防火墻一直都在,小說結束時,半個多世紀的時光已逝,“那堵防火墻歪斜了,隨時可傾倒下來,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3]。從“肅穆的靜美”到“隨時可傾倒下來”,這其中包含了太多的故事。王安憶借一壁防火墻,將沉默無言的歷史物化,讓半個多世紀的滄桑歲月變得具體可感。主人公陳書玉在抗日戰(zhàn)爭即將結束的時候回到上海南市的老宅,在這個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上,他的歸來就不僅僅是簡單的回家,更是新征程的起點。換句話說,陳書玉在重新開啟他的歷史。此后,他將在上海孤身生活下去。而他的新歷史將從這座“靜美”老宅的這一壁防火墻開始。
小說主要圍繞陳書玉的行蹤展開,而陳書玉的活動范圍無非老宅內(nèi)與老宅外兩部分。起初他在老宅內(nèi)時,他無法把握歷史,也無從感知自己的存在,只能面對慢慢毀損的老宅,陷入一片空虛;而當他在老宅外時,他渴望把握住歷史的潮流,做一個時代新人,卻屢屢受挫,最后只能回歸老宅。
他儼然已經(jīng)被老宅外部的世界所拋棄,被時代所拋棄,于是老宅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這也是為什么在他的親人都一一離開老宅之后,他卻依然堅守在這里,從未離開過老宅半步。然而,吊詭的是,
他身居老宅,面對陳舊的歷史陷入空虛,久而久之,他從這空虛中竟生發(fā)出一種獨對歷史的超脫感。這是陳書玉在融入外部世界失敗后,進行的另一番嘗試,直到小說末尾,他才真正地看清了老宅,領悟了歷史。
小說中對于老宅的考察,具體表現(xiàn)為陳書玉對老宅態(tài)度的不斷轉變,這一轉變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過程。最初,老宅對于陳書玉來說是一個不情愿、不得已的選擇,所以他一直沒把老宅放在心上,既不以主人的身份對老宅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對其進行改造和保護,也沒意識到老宅巨大的歷史價值和建筑藝術價值。“陳書玉自己絲毫沒注意,在他眼中,這宅子早已經(jīng)頹圮,都可以上演《聊齋》中的鬼戲?!保?]陳書玉最初對老宅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倒是他的木匠朋友大虞很識貨,一次次點出老宅的巨大價值,雖然其關注重點在于建筑學方面,但這背后蘊藏著老宅厚重的歷史。小說一共六章,到第四章,陳書玉才開始有意識地采取措施,對老宅進行一些維護——年久失修,老宅漏雨,陳書玉不得不進行修補。直到第六章,陳書玉才開始主動地了解和保護老宅,在這之前,他對老宅的了解僅限于長輩或朋友零零碎碎的敘說,得知其名曰“煮書”而已。
陳書玉在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浮沉之后,終于發(fā)覺出老宅的重要性,他想把它上交給國家,希望國家將老宅好好修繕,保護起來。這未嘗不可以看作是陳書玉想留存歷史的一份證明,而這歷史是他和老宅半個多世紀的休戚與共,是他隱身于大時代的殘存人生。擔任區(qū)長的老李曾答應給這座宅子立一塊碑,然而,在經(jīng)歷了家庭內(nèi)部的財產(chǎn)糾紛和漫長的等待之后,老宅終究沒能恢復原貌。盡管如此,那塊碑卻是立了起來,上書“煮書亭”三個字,作為青史垂留的證明,不無反諷意味。
二、凝縮的歷史
在王安憶的筆下,歷史已然物化為老宅,但歷史畢竟是一個時間維度,而老宅只是空間中的一個點,王安憶巧妙地將歷史凝縮,將時間維度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故事集中在一個點上來講述,盡可能讓這座老宅里發(fā)生更多的故事。
首先,老宅自身功能及其主人身份經(jīng)歷了巨大變化。不管是從建筑風格上,還是從室內(nèi)裝修、家居擺設、用材用料上看,老宅無疑是舊時代世家的象征,即便略有衰敗,依然透露出這家主人過去顯赫的社會地位。老宅位于南市,在自建屋的包圍下顯得孤零零的,在新氣象之下,有些格格不入。1958年,老宅里開起了瓶蓋廠,大批無產(chǎn)階級工人涌進老宅,從此,本是舊時代象征的老宅,變成了勞動的大本營。作為老宅主人的上海小開陳書玉,也從紈绔一時的世家子弟,轉變?yōu)橐幻胀ǖ慕處?,甚至過著封閉隔絕的生活。老宅和其主人前后的巨大變化,使老宅內(nèi)部充滿張力。
其次,這座老宅里還發(fā)生著家庭倫理的糾葛。陳家是世家,子孫眾多,在陳書玉南下歸來后,家里再次短暫地出現(xiàn)過齊聚一堂的局面,后來祖父一死,便樹倒猢猻散。囿于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陳書玉一家三口不得不和姑婆一同生活,三代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矛盾漸漸就產(chǎn)生了。姑婆孤身一輩子,加上世家遺傳下來的習氣,總是以自己為中心,有了東西自己吃,賺的錢自己存起來,陳書玉一家則敢怒不敢言,一再采取退讓的策略。陳書玉和父母一同吃糕點,次日清晨被姑婆譏諷為“老鼠”,陳書玉忍無可忍,和姑婆撕破了臉,最后姑婆以老宅陰氣重為借口,搬出了老宅。此后,仆人張爸、張媽和陳書玉父母也都相繼離開,老宅最終只剩下了陳書玉一人。所以,這座老宅宛如中國傳統(tǒng)家庭的象征,尤其是在新的歷史開啟之際,它象征著舊式封建家庭的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再次,陳書玉在這座老宅里逐漸體認了其中積淀的歷史,重塑了自我的身份認同。陳書玉有關老宅的了解,一部分來自家中的長輩,另一部分則來自朋友大虞。大虞作為一個木匠,經(jīng)常從自己的職業(yè)角度切入,給陳書玉補充有關老宅的建筑風格、家具裝飾等方面的知識。對陳書玉來說,不管是家中長輩還是朋友大虞,對于老宅,他們都比自己知道得更多。表面上,他們是在教給陳書玉有關老宅的知識,實際上更多的是在啟發(fā)陳書玉認清自己與老宅休戚與共的關系。
綜合來說,老宅是兩種不同向度的歷史的匯聚點,是王安憶特地設計的歷史的客觀對應物。王安憶將百年陳舊的歷史和新的歷史匯集于一點,讓新舊事物在老宅內(nèi)部同時出現(xiàn)(新興的瓶蓋廠和“舊人”陳書玉形成對比),使小說獲得了巨大的張力。
三、迷蒙的歷史
王安憶企圖通過一個小人物的死來說明歷史本身那謎一樣的本質——歷史是不可知、不可測的。一種迷蒙的歷史氣氛氤氳在小說的上空。
回過頭,看見窗戶一角掛了蛛網(wǎng),在風中飄蕩。用手電筒挑了,一個大蜘蛛沿蛛絲下垂,終于沒有并住,失足墜落。眼睛順著自由落體下去,透過樹葉枝條錯落有致的圖形,那蜘蛛仿佛穿透玻璃棚頂,掛在了鋼梁,這一景象相當神奇,而且詭異。他定住目光,忽然間抖索起來,他發(fā)現(xiàn),那不是蜘蛛,是一個人?。?]
這一段描寫很好地營造了那種迷蒙的歷史氛圍。陳書玉發(fā)現(xiàn)汪同志吊死在自己的老宅里,而后流言四起,各種猜測的話語紛至沓來,可有關他的死因終究是個謎,就像歷史本身一樣。
在小說中,這種歷史的迷蒙感體現(xiàn)在許多方面。首先是老宅本身,不但有關老宅的起源不可知,就連老宅最后的命運作者也并沒有交代清楚。等待老宅的是商業(yè)的圈并,還是政府對它的保護,抑或是在某一天,陳書玉手持掃帚清掃街道時,老宅連同那“白旗”一般的“防火墻”轟然倒塌,一切未見分曉,一切皆有可能。
其次是以陳書玉為代表的一眾上海小人物。全書主要人物是“上海四小開”,除主人公陳書玉有全名外,其余三人只有一個簡單的稱謂,分別為大虞、朱朱、奚子。在迷蒙的歷史下,他們是“匿名者”,不能和大部分上海人一樣分享新歷史的榮光,于是只好在歷史的邊緣地帶,或主動或被動地過著一份自己的小日子。陳書玉在老宅里,與外界分隔開來;大虞選擇逃避,到了鄉(xiāng)下生活,實際上是某種逃避;朱朱先是身陷囹圄,后舉家搬遷至香港;只有奚子,成為了新歷史的參與者,但后來僅在小說行將結束的部分才正面出場。除“上海四小開”外,書中出現(xiàn)的陳書玉的同事、“小李”、瓶蓋廠工人等,也沒有一個清晰的面龐供讀者想象,他們只是在迷蒙的歷史濃霧的遮蓋下,時不時地顯現(xiàn)。
再次,如果說老宅的身世之謎和未來命運之難測以及陳書玉和一眾上海人物的人生浮沉是從外部、從表面來領會小說迷蒙的歷史,那么從語言出發(fā),便可以從內(nèi)部、從根本上來把握小說迷蒙的歷史的生成機制。在《考工記》中,王安憶一改往常細密瑣碎的敘事風格(以《長恨歌》為代表)和不加節(jié)制的類似于自然主義文學的情感發(fā)泄(以“三戀”為代表),而是運用極其簡潔的語言構造出以短句為主的篇章段落,并著意克制情感的流露。比如,描寫陳書玉輾轉的一段文字:“自重慶啟程,轉道貴陽,抵柳州,搭一架軍用機越湘江,乘船漂流而下,彎入浙贛地方,換無數(shù)貨客便車,最后落腳松江,口袋里一個子不剩,只得步行,鞋底都要磨穿?!保?]這一長句由多個短句構成,每個短句又由一個“動賓”結構的短語構成,簡潔到了不能再簡潔的地步,有一種向文言逼近的態(tài)勢,其取得的效果是陳書玉的長途跋涉都隱藏在這不動聲色的講述之下,情感克制,但靜水流深,意味深長。這樣的語言使得小說有了別樣的氣質,有的稱之為“看似尋常最奇崛”[7],有的概括為“日常書寫的詩意轉變”[8],但實際上,這樣的語言更多是作為一種中介來承載王安憶的歷史探索。王安憶仿若一個局外人,以極其冷靜克制的態(tài)度和筆法來描繪老宅和陳書玉等人的故事,她借助語言這層中介對歷史的本質進行探索,又終究沒有得到答案,在這個過程中,歷史的迷蒙感得以形成。
四、結語
王安憶是一個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單就歷史書寫這一方面來說,她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創(chuàng)造與貢獻就不小。一部《考工記》,聚焦上海的人和事,將宏大的歷史物化、凝縮為一座宅子,并通過別有特色的語言形成了歷史的迷蒙之感。小說的背后是作家王安憶對歷史本質的追問,在追問的過程中,她又以嫻熟的技藝完成了歷史書寫的新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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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劉勇,韓靜.《考工記》與王安憶敘事風格的延續(xù)和轉變[J].名作欣賞,2020(1):1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