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皮敏,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小說見于《四川文學》《北方文學》《西部》《延安文學》《佛山文藝》等刊。出版散文集《川北敘事》,小說《情人谷》入選文學南充四十年叢書,散文《奔跑的老虎》獲四川省報紙副刊作品三等獎,單篇散文《門外的祖先》獲第四屆四川散文獎,小說《飛碟》獲第三屆南充文學獎。
布谷鳥從我們頭頂的天空掠過,叫聲高遠而悠長,香椿把積攢了一冬的力量與熱情,搖晃在崖壁、坡頂與我們視線的夾縫里,對于世代生長在川東北村莊的人們來說,篤定地確認春天的到來,大多有賴于春冰融化、鴨子嘎嘎跳下水,以及在田埂和山崗游走的當口,眼里突然燒進來的一串如火如霞的植物。這種能佐食入藥的物種,不由分說把關于向往、熾熱與欣喜這些暖色調的詞匯,長短不一地揉進我們的腦仁里,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我們這些粗糙的毛頭小孩,最初并不知道它們的妙處。怎么瞧,它們都與我們大大小小掛在腦袋兩側的耳朵相去甚遠,可它們偏偏不管不顧,如此心安理得地被人們喚為“折耳根”?!叭デ苏鄱伺丁薄按笱闫潞枚嗾鄱靵砼?!”這些聲喚無論出自誰的嘴,在空中一路顛簸,最后撞擊上我們易感的耳蝸時,一瞬間淹沒我們的都是曠野的風和無邊無際的自由,而非一種匍匐在地可感可觸的植物。我們的心思淺淺地掩在心口,突突地跳,我們接住大人遞過來的器具,也不挑肥揀瘦,呼朋引伴,一窩蜂地挎著籃子背上背簍躍出了門檻。我們擔心遲了一步,大人突然就改變主意,把他們喝令的鞭子甩過來,把我們邁出院的腳步活生生截回去。
那些赭紅的植物就像神秘的引線,一路扯著我們腳丫,一路擎著我們細瘦的脖頸。我們上山、下溝,再上坡,再下坡。走著走著,我們也像那些赭紅的植物一樣,散落在田間地頭,東一個,西一個。彎著腰的,曲著背的,趴著身的。帶去的工具多是家里不常用的鈍銹之器,我們并不去計較大人的小器。我們只管走走停停,打打鬧鬧,仿佛那些春日是平白溢出來的——是多余的贈送。
至于采在我們手中的植物的最終命運,它們是否算得上村莊的一道美食,我們并沒有多大程度去關心。我們一只手捏著它,撫著它們或豐腴或細瘦的莖葉,沿著它們的來路,探尋它們深埋土里的根。然后扶著它們的葉和莖脈,連同呼到第一口氣的泥土,一并扯出來、撬出來、拱出來。然后,我們的筐里,我們的簍里,就不只是一味地赭紅了。很快有了白,一掐就破的白;也有了粉,低首含羞的粉;還有了青,天蒙蒙亮時云朵的青,裊裊炊煙的青,青瓷欲碎的青。還有些好看的色彩,他們纏在一起,他們抱在一起,我們的眼睛就亂了,我們壓根兒就分不清了,自然也叫不出名號了,反正它們就那么相安無事地,共存于那些植物的同一枝葉上、莖上、須上,不爭不吵、不推不搡。我們也無暇顧及那么多,我們就那么隨意地把它們堆積在一起,任它們的體香在方寸間流淌、層疊,動蕩、交織,直到黃昏的幕盛大而寧靜地張開!有那么一刻,我們似乎被每天如約而至的這個儀式震撼到了,我們干脆一屁股坐在那些芳香的一側,把頭仰起來,任萬千條金燦燦的光線在我們周圍不動聲色地鋪開,并款款地升起。
此時,我們的小名被長輩們隔著一個坡喊上一嗓,我們可以假裝沒聽見,有時含含糊糊應付著答一聲,根本不抬頭,就又沉浸在我們的世界里了。我們往背簍里瞧,內心掂量,只要收獲能馬馬虎虎應付一下午的光陰了,就放開手腳,只管嬉笑、追逐和玩鬧了。丟了器具,放了簍筐,去田里摸魚,沿著溝渠穿梭奔跑,玩捉迷藏,或比誰的水漂打得更多,這些玩兒法,像折耳根在這明媚的春日衍生出來的修飾詞,它們夸張、俗艷、歡暢。我們行走在如煙的金色里,像包裹在一個芳香的殼里,我們并不知道這是一天最好的光景,我們小腦瓜里裝不了那么多,就像那些喑啞的植物,它們身體里仿佛只容得下一種氣味。
擇去它們的根須,用清水為它們凈身,爾后切成齊整的段,用鹽碼放一支煙的工夫,再淋上醬、醋和油辣子,攪拌勻凈,一道可口的下飯菜便成了。有時貪玩回去晚了,外婆擔心安危,免不了要沉下臉斥責一番。外公那時身體尚無大礙,只是他的喉嚨里似乎常年燒著一鍋沸水。這種時候他總樂呵呵地跳出來解圍。他探出雙手,嘴里嘖嘖有聲,把我一下午的成果從背上或臂彎里利索地取下來,笑呵呵地攬在懷里,仿佛攬著一個怕摔的孩子。外婆或許看出了外公的心思,她不再言語,神色輕松下來,屋里涌進的昏黑似乎也減輕了大半。還沒到開燈的時候,就著房頂亮瓦里擠進來的最后幾縷光線,外公精瘦的身體開始圍著那些植物轉,騰挪移轉間,那些植物經過油鹽醬醋和蔥蒜的加持和浸潤,鮮亮肥厚起來,大大方方擺在了灶沿中央。
灶膛里的火才引燃,晚飯離煮熟尚需一段過程,但我們已齊齊舉了箸,立于灶邊,開始大快朵頤那些稱作折耳根的吃食了。它們當然也是可以放進鍋子里和粥一起煮烹的,那是另一種無法拒絕的滋味,是一種軟輕的香。那種輕軟的味道,經過火的鍛造,可以深潛進米粒里,把那些無法言表的滋味鎖進你的味蕾。但外公似乎更偏愛這種簡易的吃法。那些植物在他嘴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看見外公的臉龐在黑暗中發(fā)出晶瑩的光來。
母親來接我回去的日子依然遙遙無期,不過我再也不會纏著大人反復追問緣由了,我安坐在外公的目光里,我也學著他,翕動嘴角,細細咀嚼,把自己籠罩在那個芳香的殼里。這樣一來,流著淚追趕母親腳步的那些傷心時刻變得模糊起來,就像一幀舊照片,一晃而過,我便看不見。
村莊的夜幕正在盛大地降臨,外婆埋下身子,在灶后拾起一把干爽的柴火。我默默地等待著外婆抬起頭,等待著灶火照亮她臉龐的那一個溫馨的瞬間。而那時,那些春天的植物香,還彌漫在我們周圍,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