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潤玉,本名喻金剛,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文字在《中國文化報》《雪蓮》《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散文百家》等報刊發(fā)表,著有散文集《心夢飛揚》《鄉(xiāng)關(guān)崢嶸》。
記不清何時在一片凈色的窗臺上,陸續(xù)植起一些小草木,那以后,單調(diào)平板的窗前,便多了些活躍、忙碌與春色。
野山楂
論早,窗前的草木,都比不過山楂。舊年的深冬里,那些在冬的蒼穹里孤單伸展著的枝條上,已結(jié)出一個個鮮紅的小點,像懷春的心思,包裹得嚴嚴實實,極小極小,在干凈的枝條上羞赧著、淺笑著,露出情難自禁的欣喜。不像常綠的火棘,一年四季沉默著,不動聲色,看不出一點情緒。
當那些紅艷艷的包裹被撐破時,春就到了。嫩綠嫩綠的青色葉芽從紅色的小包袱里鉆出來,極輕極輕,聽不到一絲聲響,卻驚艷一窗目光。
這是那年夏天在官山一片小松林里發(fā)現(xiàn)的,蹭著《山楂樹之戀》的熱度,我在那片樹林里懷念我的“靜秋”。青枝綠葉掩映的山路上,塵歸塵,土歸土。當年和她一起在林中的牽手,還有一路的纏綿都早已墜落,掩進土里,看不出一絲痕跡。世事難料,許多美好的事情,未必都會以美好結(jié)束。就像靜秋和老三,還有我和她,想想不禁有些傷感,搖搖頭,消沉的目光脧巡,竟在一眼滿滿的綠中,見到這棵山楂,當時的枝上,還掛著幾粒似干未干的山楂果。我心里一動,生出些驚喜,影片中見證過愛情的山楂樹,也見證過我和她的過去。雖然這里的山楂,只是那種小灌木,長不到影片中那么高大,但卻適合陽臺栽種。這種山楂,與影片里的山楂樹同科不同品種,矮小而孱弱,果實也僅指頭大小。十來歲時隨父親上山采藥,父親跟我講過,山楂是藥,助消化。那天,我和父親跑了幾架山,采了許多山楂果,還有柏樹果和其他一些我不知名的草藥,和其他醫(yī)生采的混在一起,鋪在醫(yī)院門前幾塊可憐的水泥地上,曬著初夏的太陽。
許是出于念想過去,也許僅僅是想給窗臺增添一抹新綠,秋去冬來之際,我原路返回,尋到這棵野山楂,刨土截根,挖回去種在窗前的小盆里,不幾年就長出一窗蔥綠,只是,卻再未結(jié)過果實,甚至,有時連花也懶得再開。
我只有默然,像對待早遠的戀情。
黃 櫨
我一直把黃櫨叫做龍木,不光我,這里的人,都這么叫。至于為什么,沒人知道?;蛟S就是一個鄉(xiāng)土俗稱,就像我們把蒲公英叫做“黃花苗”,把“馬鈴薯”叫做“土豆”或者“洋芋”一樣。中國太大,地域廣袤,同樣的東西,天南地北,會有不同的叫法。黃櫨在這里變成龍木,不過換了個名字。
最早知道黃櫨,是少時讀書,書中有一篇課文寫到北京城郊的香山,說那里滿山全是這種灌木,一到秋天,葉紅似火,層林盡染,美得人們眼睛不夠使。??迭S櫨也多,大多數(shù)山上都有,卻不成規(guī)模,紅不成香山那般的磅礴與壯觀。但每到秋時,點綴山野林間,也很增山色和秋日浪漫氣息。
或因少時心中留下了香山紅葉的美好,我對黃櫨情有獨鐘,結(jié)束搬來搬去浮萍一般無根的生活后,就隨便在附近山上挖了幾株較小的黃櫨,栽在窗前,似盆景,又不是盆景的,不僅秋天美,紅葉飄飄,仿佛把香山的紅,挪到了窗口,點燃季節(jié)的紅火。春天也漂亮,鮮嫩的綠葉燦燦的,將嫩綠的春光,一圈一圈地放大,撐出油亮的飽滿。
對春的感覺,黃櫨似乎比山楂略顯遲鈍,差不多山楂的葉片都舒展了,它才在褐色的芽苞里孕育出點點新綠,擠在枝頭,像一群抱頭說著悄悄話的孩子,生怕小心討論的秘密,被路過的風傳了出去。
我的黃櫨都是小盆小樹,托在掌中,十分輕巧,一棵也就一干兩三枝,最多不過四五枝。那些纖長稚嫩的細枝,一如少女婀娜的腰肢,柔軟而韌性,怎么彎,怎么扭,都隨方就圓。我纏上細鋁線,擰出想要的姿勢,它們就順著我的心意,長出更加曲折復(fù)雜的線條和走勢,就像我們和我們的生活,也總會被社會或者其他條條框框扭曲一樣。春天,線條上的葉子,從米粒大小,很快就長得杯口般雄闊,個別大的,甚至接近小碗,圓圓的,如一把把迷你的青翠團扇,脈絡(luò)清晰地撐在窗前,仿若把古往今來的風雨,盡納其間。
四月的黃櫨,葉圓肉嫩,翠色透明,每一片都如云飄逸,四五盆一起,就撐開半窗春色。
黃 荊
外婆的家連著河灘,河灘里生著亂七八糟的茅草和雜木,黃荊就藏在其中,有的瘦弱,有的葳蕤,有的傷痕累累。傷痕是因為砍伐。那個年代,黃荊因為枝條纖細柔韌而貴如“黃金”,所有的刀都在冬天里磨得閃亮,只等春天黃荊抽出新枝后就落到它們身上。那些細長細長的枝條,可以編筐、編椅,還可以捻繩造紙。刀的主人除了土地,沒有別的生財之路,只有拿它們換些零錢,貼補家用。一年又一年,刀口在樹樁上留下無數(shù)疤痕。黃荊頑強,只要根還在,就能萌發(fā)新枝,甚至越是砍伐,萌發(fā)得越是旺盛,一變二,二變四……幾年時間就坐出粗壯的根盤,在風雨中玲瓏,在歲月里長成上好的盆景樁材。
而等我想起那些黃荊時,河灘就只剩茅草和卵石了,少時記憶里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黃荊,要么早已被洪水沖去,要么被喜歡盆景的人掘走??蓯鄣耐馄乓沧吡?。她太老了,早已守不住門前的三分河灘。不過,外婆走得瀟灑,九十多歲的人了,走前的晚上還笑呵呵地喝了一小杯酒,一覺睡到那個極樂世界。別人都說,外婆有福。
有些花草,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會給養(yǎng)沒了。隨市作協(xié)下鄉(xiāng)采風,在大林村的山間土路邊隨手拔的一株小荀子,被路過的人??吵2龋螤钐貏e好看,曲折有度,挖回家細心照料,澆水松土,搬進搬出,欣喜地看著它發(fā)芽萌枝,結(jié)果,幾天以后依然香消玉殞,心疼愧疚了好幾天,茶飯不思。請教有經(jīng)驗的匠人,說像荀子這樣的花草嬌貴,不好養(yǎng),挖時要根帶土球,不然不易種活。黃荊卻不,生命力極強,挖回家,隨便怎么種,種在哪,都可以,不挑不揀,似乎見風就長。
還有些花草,本不嬌貴,但種著種著,也死了。這就屬于人禍,原因就是太喜歡,關(guān)注得就特細致,怕它曬著,怕它干著,忍不住天天端進搬出,天天澆水,可越是這樣,花草越是難以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水土不服,長不好。
我家窗前的兩盆黃荊,是在鄉(xiāng)下的路邊隨意采掘的,小小的,還有點形狀,古怪玲瓏,蠻合我意。窗臺植草種花,不在大,而在精,不占地方,搬挪方便,透窗而眺,綠意裊裊又不阻擋視線。
臨春,黃荊似乎是最穩(wěn)沉的那位,四月都過一半了,還盤著一半天然、一半按我的心意彎曲的枝條,像年老的外婆枯坐窗前,看著身邊的花花草草陸陸續(xù)續(xù)變青變綠而巋然不動,沉穩(wěn)的樣子,看得我都替它著急。
可是,一旦它有所行動,從灰褐的芽苞里伸出的青翠葉片便如雨后春筍,鋪天蓋地的架勢,看得見的生長,一天一個模樣,三兩天就蔚然出一窗新綠,如波似滔,淹了四月的天空。
菖 蒲
菖蒲是植在窗前唯一的草,青油油的,密密地豎著劍一般細長的葉片,幽靜地散發(fā)著似有若無的草香,不聲不響地生長,不管什么時候,都動蕩著春色。
窗臺本不適宜養(yǎng)菖蒲,菖蒲喜陰好濕,窗臺向陽,給不了這樣優(yōu)越的環(huán)境。無奈都說菖蒲是文人草,似乎是讀書人的標配。聽得多了,附庸風雅,舊年的某一個周末,約了俊楚、太學(xué)、泉霖幾個朋友,到深山溪溝里去尋訪。??刀嗟氖巧钌嚼狭郑沧畈蝗庇墓认獫?,只要丟得下四方桌上的誘惑,擋得住與生俱來的懶惰,走出抽屜盒似的居宅,到處都是山水。
“近聞瀑布尋還遠,易得菖蒲采極難。”不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菖蒲,也不是有菖蒲就適宜采挖。那天,我們循著城郊一條叫百峪溝的小溪逆流跋涉,清澈的溪水在幾個書生白生生的腳下蜿蜒,樹木云霧一般向我們擠壓過來,越走越濃密,重重疊疊把我們嚴密地包裹起來,似乎,我們被森林吞入了肚腹。溪流也越來清涼,奔涌激蕩,淺吟低唱,歡騰得不亦樂乎。巨石在溝壑里擺兵布陣,交錯突兀,那些我們念茲在茲的菖蒲,就深深淺淺、零零散散地附著其上,沖著我們淺笑。
自此,幾盆菖蒲遷居陋室,和我們一起生活。妻愛潔凈,對我在窗臺種草植樹一直有意見,說逗蚊蟲,落渣土,報怨不停,有時打掃衛(wèi)生煩了,還揚言早晚哪天給扔了。我不以為然,仍舊我行我素。我知道威脅是假,妻并不會真的那么做。有時我出差,澆水搬挪之事,還是她幫我做的。妻就像窗臺上的那些火棘,既妖嬈,也有刺。這么多年,養(yǎng)眼美目之際,偶爾扎我一下,一甩手,疼就過去了。生活哪有那么多卿卿我我?磕磕絆絆才是真實的一生。
有時,我也將它們中的一盆,或者兩盆移至書桌案頭,讀書倦了,一抬頭就看見,清心,明目,提神,仿佛書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也成了青青蔥蔥的綠葉,潤心養(yǎng)眼。
“客里不知端午近,賣花擔上見菖蒲。”菖蒲芬芳,和端午的艾草一樣,可以驅(qū)蚊避蟲,放在窗前,竟少了一些蟲蠅的光顧,妻的叨叨也日漸稀落,難成氣候,小蒲草和那些花花草草卻亦發(fā)囂張,長出水漫金山的駕勢,春色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