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昶與王初桐均為清代乾嘉之際浙西詞派的重要詞人,得益于二人從叔侄的血緣紐帶,他們交往頻繁,展現(xiàn)出相似的詞學思想與觀念。他們除了繼承朱彝尊、厲鶚等人的傳統(tǒng)思想外,亦展現(xiàn)出對于浙西詞派思想的突破與發(fā)展,如在“醇雅”“騷雅”之外拓展“雅”之審美內(nèi)涵;倡導以“黍離之悲”取代“雨雪之感”的寄托之情;主張開放宏通的詞學取徑,這表明浙西詞派思想在乾嘉時期已然發(fā)生嬗變。此種嬗變的發(fā)生具有多方面意義,彌補了浙西詞派“不足于情”的缺點,擴大了浙西詞派詞學取徑,從而為衰病中的浙西詞派延續(xù)了生命,也為我們厘清浙西詞派內(nèi)部思想發(fā)展脈絡(luò)提供了線索。
關(guān)鍵詞:清代詞學;浙西詞派;思想嬗變;詞史意義;王昶;王初桐
中圖分類號:I206.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4)05-018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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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歷代詞籍選本敘錄、珍稀版本匯刊與文獻數(shù)據(jù)庫建設(shè)”(16ZDA179)
作者簡介:趙遠震(1997—),江蘇徐州人,河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詞學。
有清以來,詞學復興,各種詞派紛呈競出,猶如雨后春筍。其中,浙西詞派可謂異軍突起,成為統(tǒng)領(lǐng)詞壇時間最長、影響最為深遠的詞學派別之一,這背后隱藏著一代代浙派詞人求新求變的改革意識。乾嘉之際,王昶、王初桐這支吳中詞人群逐漸主盟詞壇。王昶名列“吳中七子”,名高位重,是鼓吹浙派詞風、溝通各詞人群體的主將,他也有意做詞壇“廣大教化主”,曾選編《明詞綜》《國朝詞綜》《國朝詞綜二集》《琴畫樓詞鈔》《練川五家詞》等書。王初桐在當時亦享譽詞壇,聲名遠播,乾嘉學派大師阮元指出“王子竹所深于詞,三十年前即以之名大江南北”[1]641,“吳中七子”成員曹仁虎亦稱“竹所少壯時,即以詞名大江南北。比來京師,倚聲家咸謂其詞一時無兩”[2]。其有詞集《巏嵍山人詞集》《選聲集》及詞論《小嫏嬛詞話》等著作。
關(guān)于二王之關(guān)系,在王初桐為王昶所作題畫詞《湘月·題從叔述庵先生三泖漁莊圖》中,他明確稱呼王昶為“從叔”,可知二人為從叔侄,系親屬關(guān)系,從而為一脈相承的“家學”根基奠定基礎(chǔ)。同時他們經(jīng)?;ゼ臅?,交往頻繁,王昶《練川五家詞·自序》云:“予家泖上,距練川不二舍,風帆行一宿可至。猶憶未通籍時,常往來焉?!保?]兩家較近的距離為他們交流詞學思想提供了便利。王昶還在其《琴畫樓詞鈔》《練川五家詞》中大量選入王初桐詞作,證明王初桐詞作極為符合王昶口味,反映出二人相似的創(chuàng)作觀及詞學思想。
“中國古代文學社群在其演進歷程中具有鮮明的傳承性文化特征”[4],作為乾嘉之際浙派詞人代表,二王不僅繼承了朱彝尊、厲鶚的詞學思想,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jīng)開始表現(xiàn)出對浙西詞派思想的嬗變。然而學界對此卻關(guān)照不足,學者們更多將目光聚焦于浙西詞派后期詞學思想的嬗變,即使偶有涉獵也僅僅停留在個案探究,并未上升至詞人群體性研究。如有學者提到王昶詞學思想的轉(zhuǎn)變(1),但對于王初桐等其他浙派詞人所展現(xiàn)出的新思想缺乏研究,同時,學界對于浙西詞派內(nèi)部思想的發(fā)展脈絡(luò)缺乏梳理。因此本文擬對乾嘉之際浙西詞派思想的嬗變及其詞史意義進行探討。
一、不惟“醇雅”“騷雅”:拓展“雅”之審美內(nèi)涵
崇“雅”是浙西詞派重要的詞學主張,如浙派宗主朱彝尊主張“醇雅”,浙派中期巨匠厲鶚提倡“騷雅”。在他們的鼓吹之下,“醇雅”“騷雅”的理論主張逐漸成為浙派詞學成憲,然而浙派后繼者的狂熱追奉導致“雅”內(nèi)涵長期未有拓展。直至乾嘉之際,王昶、王初桐追求創(chuàng)變,逐漸開始豐富與補充“雅”的審美內(nèi)涵,他們在繼承朱厲二人“雅”內(nèi)涵的同時,提出“雅音”“雅澹”“韶雅”“清雅”等新概念,揭橥浙西詞派在此時期思想的嬗變。
朱彝尊所倡導的“醇雅”具有兩方面的內(nèi)涵,其一便是與“淫”和“俗”相對,提倡語言與立意的高雅,“堅決去掉淫詞、俗詞,以及粗率、應(yīng)酬、有小曲味等種種不純正之詞”[5]246。如其《靜惕堂詞序》云:“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保郏叮菟拇朔N主張具有極強的目的性與鮮明的針對性,那便是掃清詞壇俗艷之氣。詞至元明,逐漸衰微,而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與《草堂詩余》的流行有關(guān),正如阮元所云:“自元明以來,傳染《草堂》結(jié)習,而《花間集》《樂府雅詞》《絕妙好詞》諸書之遺意,莫或窺尋,無怪乎詞學之不振也?!保?]641甚至到了清初,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詞派依然沿襲了明人的宗尚,詞主言情寄托,尚婉麗鮮妍,為“淫俗”之詞的滋生提供溫床,這招致了朱彝尊的強烈批判:“古詞選本……皆佚不傳,獨《草堂詩余》所收最下最傳,三百年來,學者守為《兔園冊》,無惑乎詞之不振也?!保郏罚?足見他對這種淫哇媚俗“花草”詞風的反感,進而他主張作詞摒棄《草堂》之陳言:“詞雖小道,為之亦有術(shù)矣。去《花庵》《草堂》之陳言,不為所役,俾滓窳滌濯,以孤技自拔于流俗?!保郏福萜浜?,他聯(lián)合汪森編選《詞綜》,以雅抗俗,試圖扭轉(zhuǎn)詞壇之風。其二便是音律符合規(guī)范。朱彝尊《群雅集序》云:“徽宗以大晟名樂,時則有若周邦彥、曹組、辛次膺、萬俟雅言,皆明于宮調(diào),無相奪倫者也。泊乎南渡,家各有詞,雖道學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聲中律呂,而姜夔審音尤精。”[9]顯然,朱氏認為只有合于律呂、審音尤精的詞才算符合“雅”的內(nèi)涵。總之,朱彝尊所提倡的“雅”是一種加以凈化的、沒有雜質(zhì)的“醇雅”,也是一種合乎音律的“雅”。
浙派中期巨匠厲鶚發(fā)揚了朱彝尊的“醇雅”論,其《群雅詞集序》云:“由詩而樂府而詞,必企夫雅之一言……詞之為體,委曲啴緩,非緯之以雅,鮮有不與波俱靡,而失其正者矣?!保郏保埃?19厲鶚認為詞源于樂府,樂府又源于《詩經(jīng)》,故詞應(yīng)與樂府及《詩經(jīng)》一樣“雅”,他還指出詞體應(yīng)“委曲啴緩”,只有保持“雅”才能不失其“正”,這與南宋姜夔、張炎的“雅正”說完美契合。厲鶚對“雅”的重視從汪沆轉(zhuǎn)述其語亦能體現(xiàn):“詞權(quán)輿于唐,盛于宋,沿流于元明,以及于今,門戶各別,好尚異趨,然豪邁者失之于粗厲,香艷者失之纖褻,惟有宋姜白石、張玉田諸君,清真雅正,為詞律之極則?!保?1]他指出在古今出現(xiàn)的各詞派中,唯有“姜張派”為正統(tǒng),高舉起“雅正”旗纛。
當然,厲鶚的“雅”更偏向于“騷雅”,與朱彝尊的“醇雅”有細微差別。這與其身份地位及生平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由于厲鶚出身布衣,自幼孤貧,且仕途不暢,常年寄人籬下,多依靠朋友接濟生存,似姜夔為清客,因此其內(nèi)心積壓了許多抑郁、苦悶、心酸、失意之情,亟需借詞章吐露,故他主張可以抒發(fā)不平之氣的寄托之詞,因而他更傾向于“騷雅”。朱崇才先生《詞話史》指出“厲鶚所作所論,正偏向于那種滿懷牢騷之情、寄托遙深之境”[5]251,所言極是。而朱彝尊的仕途則較為通順,他曾應(yīng)試博學鴻詞科,被授翰林院檢討,故他的詞多為歌詠太平之作,較少有深刻寄托,正如其《紫云詞序》云:“詞則宜于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保?2]同時,朱彝尊還大力倡導寫作詠物詞,這從其攜南宋詠物詞集《樂府補題》入京并引發(fā)詠物詞唱和高潮以及編寫詠物詞集《茶煙閣體物集》便不難看出。正如張宏生先生所說,“朱彝尊的詠物詞大多缺少比興寄托之意”[13],故而他更偏向于“醇雅”。但無論如何,朱、厲所提倡的“雅”內(nèi)涵大致相似,“醇雅”“騷雅”也漸為浙西詞派標志性詞學宗尚,但“雅”的內(nèi)涵似乎止步不前。
乾嘉之際,王昶、王初桐展現(xiàn)出創(chuàng)新求變意識,他們不滿足于朱、厲二人提出的“雅”含義,在此之外提出許多新的概念,拓展了“雅”的內(nèi)涵。首先,二王均提出了“雅音”的概念,“雅音”強調(diào)的是詞作之立意、品格高遠,思想純正,語言典雅。如王昶《西崦山人詞話》卷一:“有明詞當以劉文成、楊升庵慎為上乘,二公雖未得南宋人蹊徑,猶有不戾于雅音者?!保?4]286王昶這里認為,劉基、楊慎二人詞作雖未得南宋人之法,卻因“雅音”在明詞中依然屬于上乘。王昶《明詞綜》曾選劉基詞9首,選楊慎詞11首,如劉基《少年游》(清風收雨),此詞語言典雅,立意高遠,思想純正,很符合浙派風味,因而王昶“雅音”之評較為恰當。又如王昶在《西崦山人詞話》中指出施紹莘“可知其未識雅音者”[14]292,指出王士禛《菩薩蠻》詞“語多穢褻,非復雅音”[14]303,批評他們的詞均不符合“雅音”規(guī)范。以王士禛《菩薩蠻·潛窺》(雙雙玉兔衣如雪)為例,無論是語言內(nèi)容還是思想立意均顯淫哇、穢褻,與王昶所稱“雅音”相去甚遠。
王初桐亦提倡“雅音”并以此評詞論詞,如《小嫏嬛詞話》卷三云:“尤悔庵艷才奔軼,以《百末》名詞,不離《草堂》結(jié)習。其詞俳調(diào)居多,雅音絕少?!保?5]1100他批評尤侗沿襲《草堂詩余》淫靡俚俗的風尚,且詞作戲謔調(diào)笑,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不夠端正,立意也不夠高雅,難稱“雅音”。又如《小嫏嬛詞話》卷三:“尤展成云:‘近日詞家愛寫閨襜,易流狎昵,惟曹南溪工于寓意,發(fā)為雅音,品格在周秦姜史之間。’”[15]1095他引用尤侗評曹爾堪之言表達對曹爾堪詞的認可,曹氏的詞寄托遙深,立意深遠,與那些浮泛狎昵之詞形成鮮明對比,意品高雅,與周邦彥、秦觀、姜夔、史達祖等人的詞相似,堪稱“雅音”。
其次,二王均提出“雅?!毙赂拍?,但二人對此概念有不同見解。王昶偏重以人品之“雅”來論詞品之“雅”,如《西崦山人詞話》卷一評王行:“王止仲行,國初遺老,其詞亦幾與邵蛾術(shù)相等。如《虞美人》《長相思》, 皆雅澹有高致。”[14]290他強調(diào)一種簡約且素凈、高雅且精致的生活環(huán)境及不求世俗名利的生活態(tài)度,正是結(jié)合人品之雅來評詞品之雅。王行的《虞美人》《長相思》二詞今已不存,不妨看他另外所存之詞《一江春水·鄒氏隱居》(白云紅樹秋山下),詞中“白云”“紅樹”“秋山”“寒菊”等意象展現(xiàn)出居住環(huán)境的幽靜、雅致,體現(xiàn)出主人公高雅、淡泊、恬靜的興致,可知王昶“雅澹”的評價不虛。而王初桐所倡導的“澹雅”則主要針對詞作的語言及內(nèi)容,提倡語言自然流暢,內(nèi)容寄托遙深,如《小嫏嬛詞話》卷三云:“李文江詞清真澹雅,無富縟之累?!保?5]1083他認可李文江詞無華麗詞藻及艷麗色彩,不雕琢堆砌,自然流暢?!缎檵衷~話》卷三又云:“蔗庵詞,心情澹雅,寄托遙深?!保?5]1097強調(diào)詞作內(nèi)容的寄托遙深。
最后,王昶提出“韶雅”的審美內(nèi)涵,“韶雅”即音律合協(xié)。其《西崦山人詞話》云:“項孟畹《裁云草》,寒山陸卿子為之序……詞亦韶雅可詠?!保?3]297項孟畹,原名蘭貞,明浙江秀水(今浙江嘉興)人,王昶指出其詞“韶雅可詠”,認為其詞合律可歌,王昶《明詞綜》卷十一收其1首詞作《攤破浣溪沙》(淅淅寒風撼玉鉤)。此詞雙調(diào)四十八字,前段四句三平韻,后段四句兩平韻,韻律完全符合《欽定詞譜》,平仄、對偶和押韻極為自然,音樂感極強?!侗娤阍~》謂:“填詞雜之周美成集,亦不能辨?!保?6]表示即使將項蘭貞的詞混入周邦彥詞集中亦難以分辨,此論雖有言過其實之嫌,卻也反映出項氏詞作合于音律的特點。另外,王初桐還提出“清雅”概念,即反對粗率叫囂、故逞豪壯。其《小嫏嬛詞話》卷三云:“魏東齋始學稼軒,既而鏟除豪氣,一歸清雅?!保?5]1117指出魏允札學詞之始以稼軒為宗,后來逐漸摒棄豪放之氣,歸于“清雅”。王初桐“清雅”主張與朱、厲反對豪放派、推崇姜張派一致,是浙派所推崇“清空”“雅正”宗尚的合稱,亦是對“雅”審美內(nèi)涵的深化。
要之,王昶、王初桐所倡導的“雅音”“雅?!薄吧匮拧薄扒逖拧眱?nèi)涵,是在朱彝尊“醇雅”及厲鶚“騷雅”之外對“雅”內(nèi)涵的拓展與發(fā)展,也是乾嘉之際浙西詞派思想發(fā)生嬗變的體現(xiàn)之一。
二、寄托之情:“雨雪之感”漸至“黍離之悲”
浙西詞派前期主張詞作寄托“雨雪之感”,如朱彝尊早年所作之詞大多寄托其時運不濟、命運坎坷之情,晚年為了追求“醇雅”甚至主張詞作“無寄托”。厲鶚亦于眾多詞作中表現(xiàn)其困頓沉淪、郁郁不得志之情。然而至乾嘉時期,浙派寄托說發(fā)生轉(zhuǎn)變,以王昶、王初桐為代表的詞人強調(diào)于詞中寄托家國興亡的“黍離之悲”。因此,在從“雨雪之感”的個人得失之情逐漸過渡至“黍離之悲”的家國興亡之情的過程中,浙派思想又一次完成了嬗變。
朱彝尊的寄托說分為前后兩期,前期主張于詞中寄托潦倒落魄的苦悶,后期則是不再注重寄托。這與他的生平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朱彝尊早年家道中落,曾因“通海案”受到牽連“幾及于難”,后又迫于生計游幕四方,“孰知短衣塵垢、棲棲北風雨雪之間,其羈愁潦倒未有甚于今日者邪”[17]233。因此他早年所作之詞多寄托這種坎坷不平、孤寂抑郁的不得志之情,他自己也說:“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17]233明確表示于詞中寄托“不得志于時”的“北風雨雪”之感。其所作《蘇幕遮·別王千之》(朔云垂)便將自己這種功業(yè)無成、飄零落魄的狀態(tài)完全呈現(xiàn),讓人切實感受到其長期積壓在內(nèi)心的憤懣不平之情。上文提到,朱彝尊在應(yīng)試博學鴻詞科之后,仕途通達,“朝廷的恩澤,撫平了他往日的失意之感,銷蝕了他早年的抗清之志,朱彝尊滿懷感戴之心,自然主張‘歌詠太平’了。既然已無‘不得志于時’的郁悶,他的詞作也一掃不平之氣,在題材和風格上都有很大變化”[18]。因此,朱彝尊在后期便不再注重寄托,專注詠物,對此清人謝章鋌責怪道:“余嘗怪今之學金風亭長者,置《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于不講,而心摹手追,獨在《茶煙閣體物》卷中,則何也?”[19]3415前文提到,厲鶚一生布衣,淪落失意,自然他與朱彝尊早年一樣,強調(diào)在詞中寄托個人困頓沉淪,正如其《群雅詞集序》云:“今諸君詞之工不減小山,而所托興乃在感時賦物、登高送遠之間。”[10]420其《凄涼犯》(疏林宿鳥)便表達作者人在旅途的喟嘆,詞中“雪花欺帽”將作者年老體衰的無奈生動地傳達出來,風雪飄零、燈昏星寒的漫漫長夜,更使作者心生客愁。全詞將孤寂落寞、窮困潦倒、思鄉(xiāng)盼歸幾種情感交織在一起,令人倍感心酸。
然而,相較于朱、厲強調(diào)個人“雨雪之感”,二王更傾向于家國“黍離之悲”,這使得他們的寄托之作充滿厚重感、使命感。王昶曾公開宣揚“黍離之悲”的寄托說,《蓮子居詞話序》云:“王少寇述庵先生嘗言:‘北宋多北風雨雪之感,南宋多黍離麥秀之悲,所以為高?!保郏玻埃萃蹶拼苏撌窃谠u判南北宋之優(yōu)劣,以南宋“黍離麥秀之悲”為高。其《西崦山人詞話》卷一云:“夏存古(完淳)十五從軍,十七授命,所撰詩文力追盛唐體制。余常抄其《玉樊堂集》,中有詩余數(shù)首,凄涼掩抑,以《離騷》香草之旨,而寓《國風》黍離之痛?!保?4]293夏完淳,明末清初人,曾從其父及陳子龍參與抗清活動,明亡后殉節(jié),他的詞中多寄托失地之危、亡國之痛?!读猎~話》評夏完淳詞曰:“夏存古《玉樊堂詞》,向得之曹顧庵五集中,見其詞致慷慨淋漓,不須易水悲歌,一時凄感,聞?wù)卟荒転閼?,留此?shù)闋,以當《東京夢華錄》也?!保?1]沈雄認為夏完淳的詞作慷慨淋漓,蒼涼悲壯,可視為“現(xiàn)代版”《東京夢華錄》。而《東京夢華錄》則是孟元老為懷念舊都所作,寄托了作者的“黍離之痛”,正如學者所論:“《東京夢華錄》是‘為了忘卻的紀念’,為‘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亡國滅都之痛唱出了一曲凄婉的挽歌。明人毛晉認為‘幽蘭居士華胥一夢,直以當麥秀黍離之歌’,確是的論?!保?2]可知,夏完淳詞確有“黍離之悲”。王昶在《明詞綜》中所選夏完淳詞5首,均有此情。王昶這種選詞取向亦從側(cè)面印證其對“黍離之悲”寄托說的認可。當然,王昶自己也有寓“黍離之痛”的詞作,如《月華清·秦淮舊院》(一段清愁),晚明文人余懷曾作《板橋雜記》,借秦淮舊事道盡家國黍離之悲,其《板橋雜記序》云:“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聊記見聞,用編汗簡,效《東京夢華》之錄,標崖公蜆斗之名?!保?3]王昶此詞顯然借用了這一人文事件,所謂“風月秦淮憶故國”,通過描寫秦淮舊院今昔之別、盛衰之變,抒發(fā)興亡之嘆、黍離之悲。全詞如泣如訴,情感悲戚,令人痛兮。
與王昶一樣,王初桐亦主張“黍離之思”的寄托說?!缎檵衷~話》卷二云:“曾覿、東都故老,詞多感慨,如《金人捧露盤》《憶秦娥》,凄然有黍離之感?!保?5]1062曾覿,汴京人,由于親歷北宋末年東都由繁華走向沒落,故其詞多故國之思,如《金人捧露盤》(記神京)是其出使金邦,途經(jīng)汴京時有感而發(fā)。詞的上片以“記神京”開篇,化實為虛,通過“春水溶溶”“柳綠花紅”憶故都昔日之繁華。下片以“到如今”過渡,由虛入實,以“滿目飛蓬”等描繪汴京淪陷后的衰敗現(xiàn)實。在這種今昔對比之中,作者的黍離之悲、亡國之痛得以充分展現(xiàn)。他的另一首詞《憶秦娥》(風蕭瑟)與之極其相似,也是追憶故國曾經(jīng)的繁華,但這種繁華轉(zhuǎn)瞬即逝,到如今唯有“空塵跡”,黍離之悲油然而生。與曾覿一樣,東都故老亦經(jīng)歷南北宋朝代更替,他在南渡后客臨安,曾作《客臨安懷舊都》一詞寄托黍離之痛?!缎檵衷~話》卷三又云:“趙孟頫《松雪詞》一卷,深得騷人意度。公以承平王孫而嬰世變,黍離之悲,有不能忘情者?!保?5]1073趙孟頫為宋末元初人,因而他的《松雪詞》多黍離之悲,如《浪淘沙》(無主桃花開又落)中“無主”即隱喻國家滅亡,詞人如“桃花”般無依無靠,末句與李煜《虞美人》有異曲同工之妙,通過對自然永恒與人生無常的尖銳對比,抒發(fā)亡國后頓感生命落空的悲傷。王初桐自己也多寄托“黍離之悲”的作品,如《憶舊游》(記紅橋宛轉(zhuǎn)),王初桐自題曰:“非園為先王父釣游地,今犁為田矣,不勝桑梓禾黍之感?!保?4]又如《念奴嬌·板橋寓齋話舊院故事》(江南佳麗),整首詞雖然表面上是寫秦淮佳麗、文人墨客,實則背后蘊藏著對繁華已逝、興衰易代的深思。
除二王外,乾嘉之際其他浙派詞人也多于詞中寄托“黍離之悲”之情,如吳元潤之《鳳凰閣·尋聚景園故址》(問芳華濫碧),聚景園乃南宋皇家園林,作者通過尋覓古跡,發(fā)現(xiàn)昔日繁華今已不在,“黍離之感”自然生發(fā)。再如過春山之《臺城路·登雷峰望宋勝景園故址》(東風又入荒園畔),此詞與上舉吳元潤詞相似,均是借南宋故址抒發(fā)“黍離之悲”,似是一種南宋遺民心態(tài)的回歸。又如江立之《如此江山·歌風臺懷古》(故鄉(xiāng)留得新豐市),本詞亦是通過懷古來感慨家國興亡,寄托黍離哀思。類似的詞作還有許多,茲不贅述。
總之,王昶與王初桐等人均主張寓“黍離之悲”的寄托說,這與朱彝尊、厲鶚所提倡的“雨雪之感”有所不同。前者關(guān)注國家興衰危亡,后者強調(diào)個人進退榮辱,體現(xiàn)出浙西詞派思想在乾嘉時期的又一嬗變。
三、海納百川:開放宏通的詞學取徑
推崇姜張、追尊南宋是浙西詞派詞學綱領(lǐng),這一主張本身就有其局限性,甚至更有浙派后繼者陷入極端,獨尊姜張、唯奉南宋,置其他詞體于不顧,詞學取徑過于狹窄。乾嘉之際,以王昶、王初桐為代表的浙派詞人逐漸意識到自我束縛的弊端,于是他們跳出囹圄,不拘泥于成規(guī)、刻板,如王昶表現(xiàn)出對婉約艷情詞的欣賞,將婉約詞體納入取法范圍;王初桐更是于清空之外兼重婉約與豪放二體,展現(xiàn)出更為開放、宏通的詞學取徑。
浙西詞派成立初期,朱彝尊即制定出詞派綱領(lǐng),倡導南宋,推重姜張。其《詞綜·發(fā)凡》道:“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保郏罚?隨后,汪森在《詞綜·序》中為之揚厲:“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保郏罚?于婉約、豪放之外辟出“姜張派”。自此以后,詞宗南宋、學姜張便基本成為浙派學人的唯一宗旨,正如清人聶先所論:“近來浙西一派,獨嗜姜史,追尊南宋。殊不知倚聲之道,不可執(zhí)一而論?!保?5]這意味著婉約與豪放二體均被排除在他們的取法范圍之外。隨后,厲鶚繼承了朱彝尊的主張,他以南北宗畫派論詞派,并借機將豪放詞踢出浙派宗尚序列,更是縮小了浙派的取徑范圍,其《張今涪紅螺詞序》云:“嘗以詞譬之畫:畫家以南宗勝北宗。稼軒、后村諸人,詞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諸人,詞之南宗也?!保?6]受厲鶚影響,后來的浙派學人更加作繭自縛,唯“姜張”是從??傊》▽ο蟮莫M窄,使浙派陷入自縛的牢籠,也使得浙派藝術(shù)宗尚與詞學風味呈現(xiàn)單一性、機械性。
這種現(xiàn)象至乾嘉時期發(fā)生轉(zhuǎn)變。王昶對婉約艷麗詞體的推重,拓寬了浙派詞學宗尚。其《西崦山人詞話》卷三云:“鳳喈作詩務(wù)為高格,于詞不屑留意。所撰《謝橋詞》一卷,蓋取晏叔原‘夢魂慣得無拘管,又逐東風過謝橋’之意也……真有韋端己、馮正中風韻?!保?4]302王昶指出王鳴盛詞作有晏幾道詞之意味,又有韋莊、馮延巳詞之風韻。對于王鳴盛的這種詞風,王昶雖未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但暗含認可之意。王昶《國朝詞綜》卷三十五收王鳴盛詞8首,這些詞作大多具有韋、馮等人婉約風韻,如《蝶戀花》(月地云階春夢怯)。同時,王鳴盛與王昶同為“吳中七子”成員,他們的宗尚與趣味有許多相似之處,王鳴盛曾云:“故論詞之極則,如姜、張之多作登臨山水、懷古詠物、送別酬贈語,少作閨房、關(guān)塞語,固為上品,即間作艷體、豪體,亦自無妨。”[27]他明確表明于姜張之外,亦可作“艷體”與“豪體”,其包容的詞學取向可見一斑,故而王昶選取王鳴盛多首詞作,這也展現(xiàn)出王昶開放、包容的思想。另外,王昶還對柳詞較為欣賞,《西崦山人詞話》卷三云:“曹名竹士勛有《翠羽詞》……讀《翠羽詞》,殆與‘楊柳岸曉風殘月’同其豐韻矣。”[14]299王昶指出曹名竹《翠羽詞》與柳永詞“同其豐韻”,王昶此處以柳詞為標準來評詞衡詞,就很能體現(xiàn)他對柳詞的認可。相較于朱彝尊、厲鶚等人將柳詞視為俚俗淫哇的代表并嗤之以鼻,王昶對柳詞表現(xiàn)出難得的寬容,正反映出他對婉媚柔婉詞風的欣賞。
值得注意的是,王昶在《西崦山人詞話》中有大量詞論(約25條)涉及女性詞人及其詞作,女性詞人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其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情致纏綿,婉轉(zhuǎn)柔媚,王昶對她們的記載亦反映出他對婉約詞風的推崇。如《西崦山人詞話》卷二云:“楊安人黃氏,遂寧黃簡肅公珂之女。通經(jīng)史,工筆札。寄升庵小詞,為藝林傳誦。升庵亦云:易求海上瓊枝樹,難得閨中錦字書。讀者傷之。王元美謂升庵亦和三詞,皆不及也。”[14]294王昶指出黃珂之女曾寄楊慎小詞,被“藝林傳誦”,情致哀婉含蓄,令“讀者傷之”,即使楊慎的和詞也不能及,評價甚高?!段麽蒙饺嗽~話》又云:“沈宛君宜修《鸝吹詞》凡一百九十首,有明一代之詞,留傳于今者,此為最富……清新婉麗,直可與青田、升庵相伯仲。”[14]295沈宜修的詞作多寫“綠苑烏啼,紅窗鸚語”,且常抒發(fā)“觸緒興思,動成悲惋”之情。王昶評其詞“清新婉麗”,可與陳聯(lián)芳、楊慎相媲美,亦可見王昶欣賞之意。
如果說,王昶只是將“艷體”囊括入他的理論框架中,那么王初桐的詞學思想則表現(xiàn)得更為開放、宏通,他在“清雅”的基礎(chǔ)上兼重婉約與豪放二體。正如其《選聲集自序》云:“大旨仍主姜、張,而出入周、秦,旁及辛、劉,庶幾不拘一格云?!保?8]641“不拘一格”四字完美地詮釋了他的這種思想。一方面,與王昶一樣,王初桐亦肯定柳永部分婉約之作,《小嫏嬛詞話》卷一云:“柳三變詞如披沙揀金,時遇寶物。其佳處在愁寂慘黯,神味自深?!保?5]1001王初桐認為柳永亦有佳作,有些詞作抒發(fā)憂愁之情,情味深厚,接著他例舉幾首加以論證:“《雨霖鈴》云:‘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少年游》云:‘一曲陽關(guān),斷腸聲里,獨自上蘭橈?!抖钒倩ā吩疲骸S昏乍拆秋千,空鎖滿庭花雨?!队窈吩疲骸鱿嗤?、斷鴻聲里,立盡斜陽。’《木蘭花慢》云:‘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醒?!似渖裎蹲陨钫咭病!保?5]1002《小嫏嬛詞話》又云:“張子野詞,才不足而情有余,與柳耆卿齊名?!保?5]1003王初桐說張先詞雖“才不足”,但充滿“情”,可與柳永并稱,流露出對兩人艷情詞的欣賞之情。
另一方面,王初桐亦推重蘇辛及豪放詞,如《小嫏嬛詞話》曰:“蘇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蓋詞至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保?5]997此論雖是拾掇前人語句,但對于蘇軾打破柳詞一統(tǒng)詞壇的格局而作出的貢獻,王初桐還是加以肯定與推服的,這也表明他對豪放詞十分認可?!缎檵衷~話》又云:“王元美云:‘我朝以詞名家者,伯溫秾纖有致,去宋尚隔一塵;用修好入六朝麗事,似近而遠;公瑾最號雄爽,比之稼軒,覺少精思?!保?5]1077王初桐在這里引用了王世貞的話指出在明代詞人中,劉基詞雖“秾纖有致”,但還是與宋人“隔一塵”,而楊慎詞多用“六朝麗事”,仍然“似近而遠”。只有李公瑾號稱“雄爽”,但與稼軒相比,還是“精思”不足。作者以稼軒為標準來闡釋明詞不如宋詞,稼軒之“高標”地位不言而喻。此外,王初桐自己也有許多婉約與豪放詞(2),是其宏通詞學思想付諸實踐的明證。吳省蘭《巏堥山人詞集序》云:“流連于月榭花臺之會,粉滴酥搓;跌宕于鈿箏檀板之間,弩張劍拔。清雄骨氣,共石帚而抗行;華瞻才情,與夢窗而平睨?!保?9]指出王初桐粉滴酥搓、弩張劍拔、清空雅正三種詞風兼具,恰好印證了王氏“主姜張,出入周秦,旁及辛劉”的自我總結(jié),展現(xiàn)出其開放、宏通的詞學取徑。
除二王外,乾嘉之際浙派其他詞人亦展現(xiàn)出開放的詞學取徑。如諸廷槐(號雪堂)主張兼并五代、南北宋諸大家詞風,博采眾長,正如王昶所評:“雪堂于詞,凡五代、南北宋諸大家,無不窺其奧而擷其精,故其所作高雅深厚,掃盡纖秾,集中詣微處,俱可左揖周秦,右拍姜史?!保郏常埃萃ㄓ[其詞,風格多樣,確如王昶所言。其中既有似五代北宋之作如《南柯子》(有地皆芳草),施小銕評論此詞:“淡雅得北宋人真面目?!保郏常埃萦钟腥缒纤卧~風者如《望仙門》(赤闌橋外水粼粼),王昶認為此詞:“平妥精粹,得玉田生法也?!保郏常埃葸€有汪炤(號岑華),其詞作亦能兼具艷體、豪體,是其開放詞學思想的體現(xiàn),王鳴盛評其詞曰:“金荃、握蘭本是國風苗裔,即東坡、稼軒英雄本色語,何嘗不令人欲歌欲泣。文章能感人便是可傳,何必掃盡艷粉香脂與銅琶鐵板乎?漁洋山人著《花草蒙拾》,稱董文友善寫閨裙之致,鄒程邨獨標廣大之稱,岑華其兼之矣?!保郏常埃萜渫窦s之作如《憶蘿月》(芳心柔亂),邱苑春評價本詞:“得少游之婉約?!保郏常埃萃魹葸€有兩首唱和王初桐之詞,豪放豁達,為《水調(diào)歌頭·次王耿仲笛床別調(diào)韻二闕》。另有錢塘(字禹美),其不惟清雅,又且婉約,轉(zhuǎn)益多師,以小山、溫韋、周秦等大家為師,取其精而去其粕,展現(xiàn)出宏通開放的詞學取徑,正如曹仁虎評曰: “禹美以大雅之才為小山之制,步溫韋之芳塵而抉其髓,具周秦之麗響而去其靡?!保郏常埃?/p>
要之,以二王為主的浙派詞人融匯清雅、婉約、豪放多種藝術(shù)風格,海納百川,展現(xiàn)出開放、包容的詞學思想,擴大了浙派詞學取徑,無疑是浙派思想轉(zhuǎn)變的又一重要體現(xiàn)。
四、糾偏啟后:乾嘉之際浙西詞派思想嬗變之
詞史意義
浙西詞派思想在乾嘉之際發(fā)生多方面嬗變,這種思想的轉(zhuǎn)變具有多維意義,既彌補了浙派存在的某些弊病,又利于浙派的生存與發(fā)展,還給浙派后期變革者以啟發(fā),也為我們厘清浙西詞派內(nèi)部思想發(fā)展脈絡(luò)提供了幫助。
首先,王昶與王初桐強調(diào)寄托,重視“黍離之悲”情感的抒發(fā),彌補了浙派“不足于情”的缺點。朱彝尊、厲鶚等人過度強調(diào)“醇雅”與“清空”,“醇雅”即要求內(nèi)容不能俚俗、淫艷,而“清空”又給人以虛無縹緲之感,反映在詞作中便是情感難以落腳,因此只能在詞作形式技巧方面下功夫來達到這一要求,故而許多浙派末流的詞作有情感缺失、雕琢堆疊之弊,正如孫克強先生所說:“浙西派強調(diào)格調(diào)的清雅超逸,反對秾艷綺靡的風格。追隨者為求‘品’之超、‘格’之清,或在詞中極力避免情感的抒發(fā),或有意玩弄形式技巧。”[31]如果說,朱彝尊和厲鶚作為詞壇大家,尚能以過人的才華及高超的詞技克服“性情”缺失的弊病,那么浙派的后繼者們則因?qū)W藝不精、止于皮毛而無可避免地陷入“失情”的坎阱,正如謝章鋌所論:“大抵今之揣摩南宋,只求清雅而已,故專以委夷妥帖為上乘。而不知南宋之所以勝人者,清矣而尤貴乎真,真則有至情……則亦姜、史之皮毛,周、張之枝葉已?!保?9]3460關(guān)于浙派不重視情感的缺點,在當時也招致有識之士的批評:“緣情綺靡,詩體尚然,何況乎詞。彼學姜、史者,輒屏棄秦、柳諸家,一掃綺靡之習,品則超矣,或者不足于情?!保?2]杜詔在這里明確指出了浙派“不足于情”的缺陷。對此,王初桐亦敏銳察覺,他在《選聲集自序》中指出:“昔何大復論詩,謂詩本性情……詞固沈著,調(diào)失流轉(zhuǎn),實歌詩之變體。”[28]640雖然他意在推尊詞體,但詞應(yīng)“本性情”的主張也顯而易見。總之,相較于朱彝尊“鼓吹元音”、歌詠太平以及純粹詠物而毫無情感寄托的詞作來說,王昶、王初桐等人重視“黍離之悲”的情感寄托,注重婉約抒情之詞的主張無疑彌補了這一缺陷。
其次,就浙派自身發(fā)展而言,擴大詞學取徑對浙派的生存及延續(xù)具有重要的意義。浙西詞派在嘉道之后漸趨式微,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們詞學取徑狹窄,風格單一,一味“清雅”的詞作已經(jīng)無法滿足后人情感表達的需求,不再能適應(yīng)新的審美趣味、詞壇生態(tài)及社會環(huán)境。不夸張地說,當時詞壇苦浙西久矣,在這種背景下,常州詞派順勢登上詞壇,欲以取代浙西詞派,其所持立論也多指摘浙派,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周濟《宋四家詞筏序》云:“近世之為詞者,莫不低首姜、張……一若文人學士清雅閑放之制作,惟南宋為正宗,南宋諸公又惟姜、張為山斗。鳴乎,何其陋也!詞本近矣,又域其至近者可乎?宜其千軀同面,千面同聲,若雞之喌喌,雀之足足,一耳無余也?!保?3]周濟嚴厲地批評浙派“惟南宋”“惟姜張”的詞學取徑,他認為正是這種狹義的做法才造成詞壇“千軀同面,千面同聲”之“陋”,進而他提出“問涂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34]的解決辦法,主張學習王沂孫、吳文英、辛棄疾、周邦彥,提倡轉(zhuǎn)益多師。因此,王昶與王初桐在這之前所表現(xiàn)出的宏通、包容的詞學思想,在學姜張的基礎(chǔ)上,借助婉約與豪放二體為浙西詞派注入了新鮮的血液,給衰病之中的浙派開出了良方,從而延續(xù)了其生命。
最后,從詞史發(fā)展脈絡(luò)來看,浙西詞派思想的嬗變其實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乾嘉之際正是過渡時期,不容忽視。談到浙西詞派詞學觀的嬗變,學界的論述似乎主要集中在浙派后期,尤以吳錫麒、郭麐為探討中心。(3)然而我們還應(yīng)注意到,這種嬗變并非一蹴而就,吳錫麒、郭麐等人拯救浙派的思想也是有其源流的,這種思想實際上在以王昶、王初桐為代表的乾嘉之際就已經(jīng)萌發(fā)。
王初桐比吳錫麒大16歲左右,也就是說王初桐至少比吳錫麒早活躍于詞壇16年,王初桐的詞學思想主要集中于他的系統(tǒng)詞論著作《小嫏嬛詞話》。關(guān)于該書的成書時間,據(jù)《小嫏嬛詞話》引言記載:“甲子春日,偶于敝麓中檢得《詞話》一帙,斷爛不全,乃五十年前剩稿……嘉慶十二年,歲在丁卯余月,七十八叟王初桐?!保?5]959王初桐于嘉慶九年春(1804)整理舊稿發(fā)現(xiàn)該詞話,為“五十年前剩稿”,而前推五十年,可知該詞話約成書于乾隆十九年(1754)前后,該書寫成時吳錫麒才8歲。而王昶更不必說了,他比吳錫麒大了22歲左右,王昶的詞學觀除了表現(xiàn)于一些詞集序跋外,主要還是集中于他的《西崦山人詞話》中,此詞話是王昶編纂《國朝詞綜》時的副產(chǎn)品,類似札記、隨筆,據(jù)收藏者馮登府稱“此書驗之筆蹤,當在少壯之時”[14]285,可知該詞話約成書于王昶“少壯之時”即乾隆二十年(1755)前后,此書與王初桐《小嫏嬛詞話》成書時間相近。總之,王昶與王初桐算是吳錫麒、郭麐等人的前輩,他們的詞學思想形成體系的時間也更早。
吳錫麒“正變斯備”的詞學思想似乎可以溯源于王初桐“主姜張,旁及辛劉”的觀念。浙派后期,吳錫麒為了拯救浙派之弊,提出“正變斯備”理論,其在《董琴南楚香山館詞鈔序》云:“詞之派有二:一則幽微要眇之音,宛轉(zhuǎn)纏綿之致,戛虛響于弦外,標雋旨于味先,姜、史其淵源也。本朝竹垞繼之,至吾杭樊榭而其道盛。一則慷慨激昂之氣,縱橫跌宕之才,抗秋風以奏懷,代古人而貢憤,蘇、辛其圭臬也……一陶并鑄,雙峽分流,情貌無遺,正變斯備。”[35]他以姜張清雅詞風為正體,以蘇辛豪放之風為變體,主張“正變斯備”,二者兼容,實際上就是意欲擴大學詞取徑,借豪放之詞拯救浙派“過涉冥搜”之弊。而之所以說吳氏受王氏影響,是因為他們曾一起交流詞學思想。據(jù)王初桐《小嫏嬛詞話》記載:“金棕亭、吳谷人、毛???、黃仲則、余少云,與予結(jié)詞社于都中?!保?5]1116他曾與吳錫麒在京都結(jié)社,其間二人經(jīng)常宴集鬮調(diào),酬唱郊游,其中提到的另外幾人(金兆燕、毛大瀛、黃景仁、余鵬翀)的詞作亦均雄邁豪放,正如學者指出:“吳錫麒在京師受豪放詞人群體影響,嘗試以擴大詞學取徑的方式療救浙派之弊。”[36]因此,可以說王昶、王初桐所展現(xiàn)出來的思想嬗變?yōu)閰清a麒、郭麐等人后期的大力變革提供了借鑒與啟示。
最后,還有兩點需要說明:其一,浙西詞派思想的嬗變有其自覺性。如果把浙派比作一個整體“機器”,那么每一代詞人則如同“機器”上的“齒輪”,他們?yōu)檎日闩芍撞《粩嘧龀龈鞣N嘗試,貢獻出各自智慧,正是這種自發(fā)自救的行為共同推動了浙派“機器”在歷史的軌道上前進。其二,王初桐實際上可以視為介于王昶與吳錫麒之間的紐帶,他的思想勾連浙派中、后期,故而他的地位與作用不容忽視。
注釋:
(1)關(guān)于王昶詞學思想的新變,可參閱朱惠國:《從王昶詞學思想看中期浙派的新變》,《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彭國忠:《試論王昶詞論對浙派的發(fā)展——以稿本lt;西崦山人詞話gt;為論》,《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2)對于王初桐婉約與豪放詞作的相關(guān)論述,參閱趙遠震:《論清代浙西詞派王初桐詞作的多元藝術(shù)風格》,《洛陽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4期。
(3)有關(guān)浙西詞派后期詞學思想嬗變的相關(guān)論述,可參閱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姚蓉:《明清詞派史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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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