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陸游詩歌的“第一讀者群”,宋人的相關(guān)批評在陸游詩歌“闡釋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奠基性”的價值。在陸詩的風格論上,宋人不僅以頗具涵容性的“淡”這一詩學理論范疇統(tǒng)攝陸詩疏淡、平和等多元風格,更能在辯證圓融、互補互滲的視域下發(fā)掘陸詩敷腴及雄健的一面;宋人一方面突出陸詩精工生新的藝術(shù)風貌,同時也不忘發(fā)掘其渾厚博贍的特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前者可能帶來的關(guān)于尖巧與刻露的印象。在關(guān)于陸詩內(nèi)容的批評中,宋人極其重視陸詩“忠憤”“雅諷”等與杜詩相近的特質(zhì)。宋人的相關(guān)批評開辟了陸詩風格多元化的闡釋史格局,奠定了陸詩在“杜詩譜系”中的重要地位,塑造了陸游愛國主義詩人形象的基本雛形,對后世影響深遠。
關(guān)鍵詞:宋人;陸游詩歌;批評與闡釋;風格;接受史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9684(2024)06-0083-013
德國文藝理論家姚斯(Hans Robert Jauss,1921—1997)在其接受美學的綱領(lǐng)性論文——《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zhàn)》中提出“第一讀者”的概念,他認為“一部作品被讀者首次接受,包括同已經(jīng)閱讀過的作品進行比較,比較中就包含著對作品審美價值的一種檢驗。其中明顯的歷史蘊涵是:“第一個讀者的理解將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鏈上被充實和豐富,一部作品的歷史意義就是在這過程中得以確定,它的審美價值也是在這過程中得以證實”[1]25。由此可知,所謂“第一讀者”可以解讀為對作品具有開辟性、奠基性理解的人,“第一讀者”的批評與闡釋具有某種可延伸性,構(gòu)成了后續(xù)一代又一代詩歌接受鏈的源頭,故陳文忠在《中國古典詩歌接受史研究》一書中申論道:“所謂接受史上的‘第一讀者’,是指以其獨到的見解和精辟的闡釋,為作家作品開創(chuàng)接受史、奠定接受基礎、甚至指引接受方向的那位特殊讀者?!薄皩ψ骷易髌纷鞒觥_創(chuàng)性’、‘奠基性’的解釋和評價,是成為接受史上‘第一讀者’的首要標志?!保?]64值得注意的是,有的時候一部作品的開創(chuàng)性、奠基性闡釋并非單單由某一個讀者或某一個批評者所完成,而是會產(chǎn)生于具有一定人群基數(shù)的“第一讀者群”[3]199的集體闡釋中。作為陸游詩歌闡釋的“第一讀者群”,宋人對陸詩風格的闡釋及詩歌內(nèi)容的批評實際上完成了陸詩“開創(chuàng)性”“奠基性”的批評闡釋,成為了后世陸詩批評與接受史鏈條的“原始鏈”,通過歷史的層累被后代讀者、詩論家不斷地充實和豐富。
一般認為古典詩歌接受史研究包括三重維度:以普通讀者為主體的效果史研究、以詩評家為主體的闡釋史研究、以詩人創(chuàng)作者為主體的影響史研究[2]13。從研究范疇來看,宋人對陸游詩歌的批評闡釋應屬于陸詩闡釋史的范圍。筆者長久以來一直關(guān)注、搜集陸游詩歌接受史相關(guān)研究成果,發(fā)現(xiàn)目前學界對陸游詩歌在宋代的接受研究多著眼于其“中興四大家”地位的生成、選本與陸詩接受及其詩歌的傳播與效仿等相關(guān)方面①,尚未見有專題論文討論陸游詩歌在宋代的批評闡釋問題,而相關(guān)文學史敘述則僅限于零散引用宋人的批評話語,缺乏系統(tǒng)的梳理與歸納。因此對宋人關(guān)于陸游詩歌風格及內(nèi)容相關(guān)批評與闡釋文獻進行整合、歸類、比勘與總結(jié),不僅可以豐富和加深我們對陸游詩歌的認知,促進專題研究的全面系統(tǒng)與理論思考的深入嚴密,也可以為后續(xù)陸詩接受研究提供更高的研究起點。
一、“淡”與“健”:陸詩“平淡”風格的涵容性及其與“健”的統(tǒng)一
論及陸詩的“平淡”特質(zhì),不少人往往會想起清人趙翼《甌北詩話》中“(陸游)及乎晚年,則又造平淡,并從前求工見好之意亦盡消除,所謂‘詩到無人愛處工’者”[4]79的批評,以為椎輪之論,其實此意宋人早已發(fā)見,而趙翼已是瞠乎其后了。如陸游的好友周必大淳熙九年(1182)在讀到陸游相關(guān)小集后即感嘆:“《劍南詩稿》連日快讀,高處不減曹思王、李太白,其下猶伯仲岑參、劉禹錫,何真積頓悟,一至此也。前又從張镃直閣借得《續(xù)稿》及富沙新編,所謂精明之至反造疏淡,詩家事業(yè)殆無余蘊矣?!保?]第229冊,207周必大極力贊嘆陸游之詩脫盡豪華,如入頓悟之境,達到了所謂“精明之至反造疏淡”的境地。對于陸游這種平淡自然的風格,南宋道學宗師朱熹亦極為贊賞,其《答徐載叔》曾評價陸游詩風曰:“放翁之詩,讀之爽然。近代唯見此人為有詩人風致。如此篇者,初不見其著意用力處,而語意超然,自是不凡,令人三嘆不能自已。”[6]2825朱熹認為陸詩雖表面平淡自然、不見著力,然內(nèi)中精神超邁、滌蕩性靈,令人慨嘆不已。其所論可與《朱子語類》中另一則陸詩評語相參看:“詩須是平易不費力,句法混成。如唐人玉川子輩句語雖險怪,意思亦自有混成氣象。因舉陸務觀詩:‘春寒催喚客嘗酒,夜靜臥聽兒讀書?!毁M力,好。”[7]3328作為理學宗師,朱熹對刻意營造、雕琢纂組的詩歌多有批評,例如對黃庭堅之詩多持以“一向求巧”[7]3315、“費安排”[7]3324、“刻意為之”[7]3329之評,而推崇“晉宋間詩多閑淡”[7]3327。研究者認為朱熹文學批評中的“平淡”“主要是趨向于一種經(jīng)過涵養(yǎng)功夫而表現(xiàn)于詩文的表面平易明白而內(nèi)在美麗深邃的風格特征”[8]311。從朱熹的陸詩批評來看,這個觀點是深有見地的。由于朱熹文學術(shù)語中的“平淡”往往帶有一些心性論的指向,即“把‘平淡’作為一種涵養(yǎng)的功夫”[8]310,所以他往往能透過陸詩平淡的表面而洞觀到詩人主體的心性修養(yǎng),這一點可以從朱熹跋放翁《舍北晚步》一詩中得窺一斑。陸游《舍北晚步》一詩極平淡:“漠漠炊煙村遠近,鼕鼕儺鼓埭西東。三叉古路殘蕪里,一曲清江淡靄中。外物已忘如棄屣,老身無伴等羈鴻。天寒寂寞籬門晚,又見浮生一歲窮?!保?]2460而朱熹跋曰:“季札聞歌小雅而識其思而不二,怨而不言者,近世東坡公讀柳子厚南澗中題,乃得其憂中有樂,樂中有憂者而深悲之,放翁之詩如此,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雹趯τ谥祆渲希魅巳~盛評論道:“朱文公于一時文人最慎許可,而于放翁加推服焉。其跋此詩引季札聞歌小雅,蘇公讀柳子南澗詩為言,不復詳說,而唯致感嘆之意,蓋欲后之學者致思而自得之耳?!保?0]352可見透過詩歌之“平淡”外象,朱熹所推服的乃放翁和平淡泊、寵辱偕忘的心性修養(yǎng)。朱熹獨喜放翁之詩,無疑與二人“平淡自然”的共同文學理念及創(chuàng)作風格有關(guān),這一點劉克莊早已揭出:“近世陸放翁、朱晦庵筆意,言語不掉書袋而自粲然成文?!保?1]4530正如蘇軾對陶淵明“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12]2109-2110、“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12]2515的評價,中國古典詩論中對“平淡”的追求并不是一味偏嗜于枯槁與質(zhì)癯,所推崇的“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12]2523,即所謂寓膏腴于平淡之中,這一點也是宋人對陸詩批評的一個維度,如上文周必大所謂“精明之至反造疏淡”,楊萬里也曾說過“陸放翁之敷腴”乃“予之所畏者”[13]3281。周必大、楊萬里所言與上文陸詩的所謂“平淡”之論看似矛盾,但是只要將其代入蘇軾的詩論中,就可以明白“平淡”與“敷腴”等在中國古典詩學語境中可以統(tǒng)轄于“淡”這一更具涵容性的理論范疇中③。而“淡”這一范疇所具有的矛盾張力恰恰是其本身豐富性、圓融性之所在。在這一點上,姜特立《應致遠謁放翁》一詩比周必大等人說得更為透徹:“三山先生真若人,獨將詩壇壁孤壘。此翁筆力回萬牛,淡處有味枯中膏。有時奇險不可迫,劍門石角錢塘濤。源流不嗣江西祖,自有正宗傳法乳?!保?4]64姜詩肯定陸游“獨將詩壇壁孤壘”的詩壇宗主地位,并認為陸詩的“平淡”風格之下自有其“筆力回萬牛”“奇險不可迫”之處,乃是枯中有膏、平中見奇、淡而實腴,以東坡評淵明之句化而出之以評放翁,旨哉斯言!而戴復古則著眼于“平淡”與“奇妙”、“等閑”與“瑰琦”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認為陸游詩歌化“奇妙”與“平淡”為一體、融“等閑”與“瑰琦”于一爐,其實與上文蘇軾所謂“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亦出同一機杼:“茶山衣缽放翁詩,南渡百年無此奇。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閑言語變瑰琦。三春花柳天裁剪,歷代興衰世轉(zhuǎn)移。李杜陳黃題不盡,先生模寫一無遺?!保?5]194
放翁詩之“平淡”,與其老年隱退鄉(xiāng)居時山水田園的風景熏陶及淡泊平和的晚境心態(tài)密切相關(guān),這一點宋人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的說法與上文清人趙翼之論幾乎一致,然羅氏一說卻領(lǐng)先數(shù)百余年:“(陸游)晚年詩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時氣象,朱文公喜稱之?!保?6]71此外,陸詩之“平淡”亦多有得力于梅堯臣詩之處,梅詩“以深遠閑淡為意”[17]1953、“閑肆平淡”[17]497,《劍南詩稿》中多有標明“學宛陵先生體”“效宛陵先生體”“擬宛陵先生體”之詩,錢鍾書還曾指出陸集中多有未標明效梅而“顯仿宛陵者”[18]294,朱東潤甚至說“古今詩人對陸游影響最大的應當說是梅堯臣”[19]82。對于這一點,宋人陳振孫也極為敏銳地指出了陸詩與梅詩在“平淡”詩風上的關(guān)聯(lián):“圣俞為詩,古淡深遠,有盛名于一時。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毀訾,唯陸務觀重之,此可為知者道也。”[20]494陳振孫對陸游好梅堯臣詩之因只含混地答以“此可為知者道也”,并未作具體揭露,但錢鍾書后來卻頗為精準地道出了內(nèi)諦:“抑自病其詩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為對癥之藥耶”,認為乃“美學家所謂‘嗜好矛盾律’之例”[18]296-297,可謂善評詩者。
魯迅曾有一經(jīng)典論斷,謂陶淵明“平淡”詩風之外,尚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21]第6卷,422的詩歌。梅堯臣“平淡”詩風之外,亦有雄健的一面,陸游《讀宛陵先生詩》就謂宛陵“歐尹追還六籍醇,先生詩律擅雄渾”[9]1451。陸詩“平淡”風格之外,亦有顯露雄健俊逸的一面,不過這一面在元明兩代陸詩接受鏈上一度被蒙蔽④。需要指出的是,一如上文所論陸詩之“平淡”“敷腴”可以完美地容攝于古典詩學中“淡”這一理論范疇之中,陸詩之“平淡”與“雄健俊逸”也不宜視作兩種對立的風格,后者依舊可以視作古典詩學中“淡”這一范疇的題中之義,因為“平淡”本來就具有“包融‘簡淡’與‘奇?zhèn)ァ揭住c‘奇異’‘平淡’與‘峻激’等的對立統(tǒng)一”[22]緒論,6的矛盾張力。筆者以為,這與宋代理學的觀念不無關(guān)聯(lián)。宋代理學家諸如周敦頤“一實萬分”、張載“一物兩體”“一分為二”、朱熹“理一分殊”等言論均強調(diào)在事物的對立統(tǒng)一中把握其中永恒的存在。這深深影響了宋詩學的發(fā)展⑤。因此在宋代詩學語境中,“怪奇”與“平易”、“平淡”與“腴敷”、“陰柔”與“剛健”等風格在其本質(zhì)上都是統(tǒng)一的、圓融的,在形而上的“道”的層面是互通無間的?!捌降迸c“敷腴”“奇險”“雄健”的互轉(zhuǎn)互攝與互補互滲,正說明了陸游詩風的豐富性與多元性,同時也不悖其統(tǒng)一性。
有宋一代,對陸游雄健一面之詩風,亦多有闡發(fā)批評,如陸游的老師曾幾就曾以“文似若耶溪轉(zhuǎn)雷”[23]18549形容過陸詩之雄健。此外發(fā)掘陸游這一詩歌特質(zhì)的也不乏其人,例如姜夔記尤袤之言:“先生(尤袤)因為余言:‘近世人士喜宗江西,溫潤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楊廷秀者乎?高古如蕭東夫,俊逸如陸務觀,是皆自出機軸,但有可觀者,又奚以江西為?’”[24]卷首,1此尤袤評其余中興四家之言,尤既為當時“五家”之一⑥,詩藝固高,又與放翁酬唱往來,結(jié)交頗稔,宜其能領(lǐng)略陸詩之精髓也。尤氏“俊逸如陸務觀”之論出,后世多引為定評,然而吊詭的是,許多詩評家均誤植此論于白石名下,如王士禛即謂“白石詞家大宗,其于詩亦能深造自得,自序同時詩人,以溫潤推范石湖,痛快推楊誠齋,高古推蕭千巖,俊逸推陸放翁。白石游于諸公間,故其言如此”[25]4561。不過對于陸詩之豪健俊逸風格,諸家的看法倒是頗為一致。
朱熹對陸游文學之豪健風格亦屢加褒獎,如下面幾封與友人龔仲至往來的書啟均對陸游文筆之“健”表示嘆服:“放翁詩書錄寄,幸甚。此亦得其近書,筆力愈精健,頃嘗憂其跡太近,能太高,或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此晚節(jié),計今決可免矣?!保?]3339“放翁筆力愈健,但恨無故被天津橋上胡孫擾亂,卻為大耳三藏覷見。”[6]3342“放翁老筆尤健,在今當推為第一流?!保?]3354結(jié)合朱熹相關(guān)文論來看,他對南宋中后期詩壇的“圓熟軟美”“脂韋嫵媚”之風多有不滿,而偏尚于雄壯豪健的文學風格,其《跋余巖起集》謂“近年以來,風俗一變,上自朝廷搢紳,下及閭巷韋布,相與傳習一種議論,制行立言,專以醞藉襲藏、圓熟軟美為尚,使與之居者窮年而莫測其中之所懷,聽其言者終日而不知其意之所向?!保?]4274《跋曾仲恭文》復謂“前輩文字規(guī)模宏闊,論議雄偉,不為脂韋嫵媚之態(tài),其風氣習俗蓋如此。故宣和之后,建、紹繼起,危亂雖極而士氣不衰,觀曾公之文亦可以見其仿佛矣。近歲以來,能言之士例以容冶調(diào)笑為工,無復丈夫之氣,識者蓋深憂之而不能有以正也。”[6]4280可見他認為文風與世風相推移,觀“文氣”可睹一時之“士氣”,而當時的南宋詩壇更需要陸游詩中所洋溢的“雄健”之風以扶衰振弊。由此可見朱熹在同時諸詩家中獨重放翁,其意在于欲借陸詩之“雄健”一洗宋季詩壇之弊,可謂用心良苦。
此外與陸游有過交往的許多朋儔都曾作為“第一讀者”,闡釋、批評過陸詩“雄健”之風格。例如紹興三十一年(1161)陸游病愈后寄詩與周必大,周必大則酬以《陸務觀病彌旬仆不知也佳篇謝鄰里次韻自解》一詩,詩中謂陸游“大哉橫氣機,寄此語清壯。我雖問疾晚,可以無悵怏”[23]26690,姜特立《和陸郎中》詩中亦有“勁鋒久服穿楊妙,鈍思深慚擊缽催”[14]31之句,嘆服陸詩雄健遒勁之風,等等。
二、“工”與“厚”:陸詩“精工生新”與“渾厚博贍”風格的兼容與互補
陸詩對偶精工,此幾為千古不刊之論,受到了古今詩論家的一致認同,如元人吳師道就云“世稱宋詩人句律流麗,必曰陳簡齋;對偶工切,必曰陸放翁”[26]593,錢鍾書亦云“放翁比偶組運之妙,冠冕兩宋”[18]299。陸詩的這種特點與其本人著力于七律創(chuàng)作、善于隸事屬對關(guān)聯(lián)巨大,在后世逐漸以“劍南摘句”或“擬劍南摘句”的品題形式被不斷強化與固定,同時“正是這種摘句品題,逐漸形塑或窄化了陸游詩的‘公共印象’”[27]48,乃至于清代甚至興起了一股陸詩進入聯(lián)語之風,其因正是“陸游的詩作以其取材宏富、韻味典雅、對仗工整,極受聯(lián)語作者的青睞”⑦。隨著清代陸詩入聯(lián)之風愈演愈烈,陸詩的“摘句”后來竟遭受紀昀、王闿運等人“陸游春聯(lián)體”之譏⑧。推勘這一批評趨勢的發(fā)展源流,宋人對陸詩“精工”特點的發(fā)掘可謂肇其源者。宋末聞仲和曾有《注陸放翁劍南句圖》一書⑨,所謂“句圖”是一種在唐宋時期頗為流行的古典詩評門類,其形式乃摘選佳句、秀句而成集錦,多以一聯(lián)為單位,既有裒集多人之詩者,亦有專摘一人之句者⑩??梢姶藭藢U懺娭丫洹⑿憔涠杉\并加以注釋的一個陸詩注本,雖然現(xiàn)已不存,但足以證明宋人對放翁詩“精工”一面的推崇。再佐以相關(guān)宋人之論,可見陸詩之“精工”在宋代陸詩批評話語中的確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地位。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乃劉克莊,在其《后村詩話》中多處提及陸詩對偶之精工,甚至不避煩絮地大加羅列:“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鉗紙尾,摸床棱;烈士壯心,狂奴故態(tài);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下策乘車,上方請劍;酒寧剩欠尋常債,劍不虛施細碎仇……《劍南集》八十五卷,八千五百首,《別集》七卷不預焉,似此不可殫舉,姑記一二于此?!保?1]6741-6742后村此論已初見后世興盛的劍南摘句、劍南句圖之雛形,肇開趙翼“放翁使事精工”[4]161、沈德潛“放翁七言律,隊仗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28]275等說之先聲。對于放翁詩之工秀精切,劉克莊不僅一次贊嘆,而是在其《后村詩話》中反復致意興嘆:“放翁詩云:‘藥來賊境靈何益?米出胡奴死不炊?!暇溆昧b事。公綽節(jié)度山南東道,有道士獻丹藥,問所從來,曰:‘自薊門?!瘯r朱克融方叛,公綽曰:‘藥自賊境來,雖驗何益?’棄藥而逐道士,殆天為下句設此奇對。”[11]6897“世稱朱慶余‘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之句,卻不入選,豈嫌其自鬻耶?放翁云:‘誰言田家不入時?小姑畫得城中眉?!葢c余尤工?!保?1]6811前一則揚譽放翁點化史實入典而妙合無垠,如天生奇對,渾然不見斧鑿痕。下一則肯定陸詩點化朱慶余之句而青出于藍,后出轉(zhuǎn)精,均著眼于陸詩“工”之特點,不遺余力地加以推獎。后村如此推服陸游詩之精工,手摩心追,其詩亦多受陸詩之沾沔,得其“精工”之一面,不過歷代詩評家一般認為其詩尚不逮陸游,如方回即謂后村“詩欲學放翁,才終不逮,對偶巧而氣格卑”[29]1290,甚至連他喜愛陸詩之精工的偏嗜也招致了清人的批評,如四庫館臣即謂“劉克莊號為工詩,而后村詩話載游詩,僅摘其對偶之工。已為皮相”[30]1380。誠然陸詩不止精工之一面,然觀后村論放翁詩,亦非特嗜此一點,而是頗能面面參透,如前文所提及的“激烈慷慨”之詩,后村也多有瓣香之處,館臣之說可謂苛論。
正如上文趙翼所謂“放翁使事精工”、劉克莊謂放翁化朱慶余之詩而“比慶余尤工”,可見陸詩“工”之一面并不局限于對仗工整,有時指的是“使事精工”,或通過“翻新”前人之句體現(xiàn)出來。
首先來看宋人批評中陸詩“使事精工”的一面。其實上文劉克莊謂陸詩“上句用柳公綽事”而“天為下句設此奇對”,已含有對陸詩“使事”的贊嘆,不過其論主要還是著眼于陸詩巧對之工,尚不及姜特立所論典型。慶元三年(1197),陸游應姜特立之請為其“繭庵”作《姜總管自筑墓舍名繭庵求詩》一詩:“君不見贅翁退隱真皇時,繭室遺名星日垂。雖無豪士千車送,不愧高人一鍤隨。又不見貞觀故人有王顯,抵老摧頹不作繭,一時戲語今尚傳,人生窮達誰能免?繭庵知君出游戲,壽過期頤乃常事。青松手種三千本,會看半空翻鼓吹。人老則衰君不然,快瀉玉船鯨吸川。釣璜遠祖應相似,八十方為筮仕年?!保?]2314姜特立收上詩入其《梅山續(xù)稿》卷七中,并附題記曰:
《兩朝國史》:王樵字肩望,號贅世翁。作《繭室銘》曰:“天生王樵,薄命寡智。才不濟時,道號贅世。生而為室,以備不虞,死則藏形,不虞乃備?!遍哉鎻R、仁廟時人也?!短綇V記》:王顯,唐太宗故人。太宗微時,嘗戲之曰:“君抵老不作繭?!奔暗鄣菢O而顯謁,因奏曰:“臣今日得作繭邪?”帝笑云云。放翁此詩用事精切,足以發(fā)明吾意,誠可仰也。[14]89
姜特立此記前引《兩朝國史》及《太平廣記》諸書,發(fā)明王樵、王顯之典,不啻為陸游原詩之注。通過姜特立的題記,我們更能準確領(lǐng)略到陸詩如何點化典故、巧為剪裁的具體手法,進而體會到陸詩“用事精切”的特點。
再來看宋人批評中的陸詩“翻新”之工。需要指出的是,宋人對陸詩“化陳出新”的出藍之“工”往往徑名之以“新”,而非迂回地稱其作比原作“尤工”。如魏慶之《詩人玉屑》評陸游《海棠》詩善于“翻案法”而出“新”:
放翁仕于蜀,海棠詩最多。其間一絕尤精妙,云:“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林。譏評更到無香處,當恨人言太刻深?!贝饲拜吽^翻案法,蓋反其意而用之也。小園解后錄升案:黃白石作雪詩云:“說道羞明卻不羞,日光玉潔共飛浮。天人胸次明如洗,肯似人間只暗投?!鄙w世謂雪之夜落為羞明,此反其語而用之。與用海棠無香事如出一律,尤覺清新。[31]203
一般認為,宋詩創(chuàng)作中“翻案法”的盛行與禪宗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如周裕鍇認為“禪宗呵佛罵祖的精神,尤其是偈頌點鐵成金的形式,無疑是宋詩翻案風形成的最直接的催化劑”[32]。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中常用此法以出新,如清人陳衍《宋詩精華錄》就曾謂其《黃州》(局促常悲類楚囚)詩“翻案不吃力”[33]528,本人亦有拙文探討過這個問題[34]。然對于陸游這一特征的最早闡釋似乎亦可溯源于劉克莊,后村在《題放翁像六言二首》其一中曾批評放翁“三百篇寂寂久,九千首句句新”[11]1924,對放翁推陳出新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可謂評價極高。
相對于劉克莊等人對放翁“意新”的推崇,周密更具體地發(fā)掘了放翁詩“語新”的一面,其《浩然齋雅談》就多處對陸詩中的生新之語表示贊嘆:“俗以油餳綴糝作餌,名之曰蓼花,取其形似也。放翁詩云:‘新蝶餳枝綴紅糝?!h枝’二字甚新?!薄胺盼淘姸嘤眯抡Z,如‘厚味無人設佞湯’、‘微芬時自注廉香’。自注:‘以松子胡桃蜜作湯,謂之佞湯;以炭未乳香蜜作濕香,謂之廉香。’”[35]24在宋人看來,放翁之詩雖然“精工生新”,卻“工而不露”“新而不纖不尖”,而是出之以性情,運之以學力,顯示出“渾厚醇雅”的氣質(zhì),羅大經(jīng)認為這正是朱熹推崇陸游詩的原因所在:“朱文公于當世之文,獨取周益公,于當世之詩,獨取陸放翁。蓋二公詩文,氣質(zhì)渾厚故也。”[16]319這種渾厚當然與放翁自身的深厚學力不可分割,陸游《何君墓表》曾謂“詩豈易言哉?一書之不見,一物之不識,一理之不窮,皆有憾焉”[36]1900,可謂甘苦自道,亦可窺見其對學養(yǎng)助于詩歌這一問題的認識。事實上,從相關(guān)評論來看,宋人認為陸詩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一定程度上是得益于放翁深厚博贍的學殖,如劉克莊所論:“近歲詩人雜博者堆隊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費搜索,縛律者少變化。唯放翁記問足以貫通,力量足以驅(qū)使,才思足以發(fā)越,氣魄足以陵暴,南渡而后,故當為一大宗?!胺盼?,學力也,似杜甫;誠齋,天分也,似李白。”[11]6744當然后村在這里并不僅僅強調(diào)放翁之“記問”“學力”,而是對放翁所具備的才思、筆力、膽識等均進行了全方位的概括。而其以陸擬杜、以楊比李的說法也可謂精到,其說很有可能受到了其友人湯中的影響,其序《茶山誠齋詩選》時即謂“湯季庸評陸、楊二公詩,謂誠齋得于天者不可及也”[11]1448,可見這一看法并非劉克莊的一己之見,在宋人間應當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識。
三、“忠憤”與“雅諷”:宋人對陸詩愛國題材的批評與闡釋
一般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題材與風格之間存在某種聯(lián)系,如元人陳繹曾《文說》就認為“長江大海之文宜壯,軍陣英雄之文宜壯”[37]1338。很多宋人亦認為陸詩所呈現(xiàn)出郁勃的英雄之氣與其詩中的家國情懷及恢復壯志關(guān)聯(lián)巨大,如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即謂:“(陸游)嘗從范石湖辟入蜀,故其詩號劍南集,多豪麗語,言征伐恢復事?!保?6]71又如南宋著名辛派布衣詞人劉過,楊維楨《宋龍洲先生劉公墓表》謂劉過“以詩俠名湖海間,陳亮、陸游、辛棄疾,世稱人豪,皆折氣岸與之交”[38]第42冊,480,劉宗彬《劉過年表》謂紹熙四年(1193)春劉過“往山陰拜訪陸游”[39]7252。劉過集中今存《放翁坐上》《水龍吟·寄陸放翁》等詩詞,后詞嘆服陸游之“健筆”,亦是著眼于陸游的家國情懷與恢復事業(yè)——即所謂“如椽健筆,檄書親草”,其詞曰:
謫仙狂客何如,看來畢竟歸田好。玉堂無此,三山海上,虛無縹緲。讀罷離騷,酒香猶在,覺人間小。任菜花葵麥,劉郎去后,桃開處、春多少。
一夜雪迷蘭棹。傍寒溪、欲尋安道。而今縱有,新詩冰柱,有知音否。想見鸞飛,如椽健筆,檄書親草。算平生、白傅風流,未可向、香山老。[40]2150
正是因為放翁詩中激烈的家國之思,所以其詩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由激昂之情志與雄豪之氣勢交織的“激烈慷慨”之態(tài),這一點對放翁詩手摩心追的劉克莊深有體會,其《江西詩派序》評晁沖之時即謂陸游頗能繼承晁詩之“激烈慷慨”:“余讀叔用詩,見其意度沉闊,氣力寬余,一洗詩人窮餓酸辛之態(tài)。其律詩云:‘不擬伊優(yōu)陪殿下,相隨于蔿過樓前?!瘉y離后追敘承平事,未有悲哀警策于此句者。晁氏家世貴顯,而叔用不肯于此時陪伊優(yōu)之列,而甘隨于蔿之后,可謂賢矣。它作皆激烈慷慨,南渡后放翁可以繼之?!保?1]4028劉克莊上文揚譽晁沖之“意度沉闊,氣力寬余”,不作窮餓酸辛之吟,又著意發(fā)掘出晁詩與亂離相關(guān)詩歌“悲哀警策”的一面,贊嘆其夷由自處的氣度與修養(yǎng),并認為陸詩繼承了晁詩激烈慷慨的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不僅彰顯于上文所論及的陸詩“雄健”之風中,更體現(xiàn)在由其家國情懷與豪宕詩風交相輝映而激發(fā)出來的某種“悲壯”之美上,這種“悲壯”在宋人眼中往往正是放翁詩中“忠憤”之表現(xiàn),如放翁門人鄭師尹序放翁《劍南詩稿》嚴州初刻本時所謂:“若夫發(fā)乎情性,充乎天地,見乎事業(yè),忠憤感激,憂思深遠,一念不忘君,先生之志,且有當世巨公為之發(fā)揮,非師尹敢任?!保?]卷首,3而陸游友人徐文卿在得到放翁《劍南詩稿》嚴州初刻后,作有《因放翁以劍南詩稿為贈詠嘆之余賦短歌以謝》一詩,堪堪為鄭師尹“發(fā)揮”未申之意:“只今忠憤欲白頭,四海但推言語好。有文如此何所憂,世間萬事元悠悠。君不見李杜千載名不休,豈不勝彼公與侯?!保?3]34188鄭序所謂“一念不忘君”無疑乃是有意借用東坡評杜甫“一飯未嘗忘君”[12]318之語,暗含著“以陸擬杜”之意。而徐文卿詩中所謂“只今忠憤欲白頭,四海但推言語好”亦何嘗不是一語雙關(guān),將放翁與少陵兩人的身世之哀一齊說了,放翁《讀杜詩》不就以“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9]2191為老杜鳴屈嗎?徐之惋陸,亦何異于陸之惋杜?可見宋人對陸詩“忠憤”之義的發(fā)掘與闡釋,常常難以擺脫“以陸擬杜”的敘述模式。例如宋末遺民詩人林景熙就將陸詩的這種家國情懷理解為一種“勁氣”,并將這種雄健遒勁與杜詩的“詩史”特點相系聯(lián):“天寶詩人詩有史,杜鵑再拜淚如水。龜堂(按,陸游別號)一老旗鼓雄,勁氣往往摩其壘……詩墨淋漓不負酒,但恨未飲月氏首。床頭孤劍空有聲,坐看中原落人手。青山一發(fā)愁濛濛,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23]43526這種“以陸擬杜”的特點在劉應時《讀放翁劍南集》一詩中表現(xiàn)得更為徹底:“放翁前身少陵老,胸中如覺天地小。平生一飯不忘君,危言曾把奸雄掃。周流斯世轍已環(huán),一笑又入劍南山。酒杯吸盡錦屏秀,孤劍聲鏘峽水寒。萬丈虹霓蟠肺腑,射虎劊鯨時一吐。我雖老眼向昏花,夜窗吟哦雜風雨。少陵間關(guān)兵亂中,放翁遭時樂且豐?!保?3]24226-24227劉詩不僅直接將陸游視作老杜后身,更將陸游一生出處、立朝大節(jié)進行了高度精準的概括,將陸游詩歌筆力千鈞、激蕩乾坤的氣勢,與其忠君愛國的情感內(nèi)核、慷慨悲壯的藝術(shù)效果相系聯(lián),采取的亦是典型的“以陸擬杜”的闡釋策略。以上這些言論無疑極大地奠定了后世詩論中“放翁前身少陵老”的詩壇評價,揭橥并開辟了陸詩與杜詩之間的詩學聯(lián)系與闡釋通道,對后世陸詩“闡釋史”影響深遠。
如果要問陸詩九千余首中哪一首詩最能體現(xiàn)陸詩之“忠憤”,答案恐怕會因人而異,不過在宋代,很多人將陸游臨終《示兒》一詩視作陸詩“忠憤”之典范。錢鍾書對放翁詩多有批判,然亦謂此“臨歿二十八字”為“佳作”[18]334,蓋亦感其情辭相稱也。祝穆之子祝洙在為其父所編撰的《方輿勝覽》作跋時,提及乃父臨終之際朗吟放翁《示兒》詩的感人場景,適可一窺陸游《示兒》一詩在宋末歷史氛圍下的感召力:“洙又嘗記先君子易簀時語:‘州郡風土,續(xù)抄小集,東南之景物略盡;中原吾能述之,圖經(jīng)不足證也。’且朗吟陸放翁絕筆之詩曰:‘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锰弥覒嵵?,若合符節(jié)?!保?1]1238
陸游在宋代曾數(shù)遭毀謗,一些人認為陸游好言恢復,不過投孝宗之所好,不無迎合之嫌,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則以放翁臨終之《示兒》詩一洗放翁之積毀,以證放翁家國之志:“公已賜丙第,人謂公探孝宗恢復之志,故作為歌詩,以恢復自期。至公之終,猶留詩以示其家云:‘王師克復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瘎t公之心,方暴白于易簀之時矣?!保?2]66放翁《示兒》一詩后世流播極廣,在黃英所統(tǒng)計的“陸游前五十首名篇排行榜”上位列第一,該詩無論在歷代選本和評點當中都獨占鰲頭,遠遠領(lǐng)先于其他詩作[43]9。在宋代時已有追和、點化之作,均從憂國忠憤的角度予以發(fā)揮,如劉克莊《端嘉雜詩》(其四):“不及生前見虜亡,放翁易簀憤堂堂。遙知小陸羞時薦,定告王師入洛陽?!保?1]679林景熙《書陸放翁詩卷后》:“青山一發(fā)愁濛濛,干戈已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保?3]43526
陸詩之“忠憤”有時也表現(xiàn)出“雅諷”的一面,楊萬里《跋陸務觀劍南詩稿二首》其二就揚譽放翁“重尋子美行程舊,盡拾靈均怨句新”[13]1021,指出放翁之詩亦有“怨”的一面,而林希逸的說法恰可補充誠齋之說,其《方君節(jié)詩序》謂:“前此我朝諸大家數(shù),律之精,莫如半山,有楊、劉所不及;古之奧,莫如宛陵,有蘇、黃所不及。中興而后,放翁、誠齋兩致意焉。然楊主于興,近李;陸主于雅,近杜?!保?]第335冊,329如何理解林希逸“楊主于興,近李;陸主于雅,近杜”一說的含義呢?“楊主于興”,我們可以用誠齋自己的話來予以回答,其《答建康府大軍庫監(jiān)門徐達書》論“賦”與“興”時謂:“大抵詩之作也,興上也,賦次也,賡和不得已也。我初無意于作是詩,而是物是事適然觸乎我,我之意亦適然感乎是物。是事觸先焉感隨焉,而是詩出焉,我何與哉?天也,斯之謂興?!保?3]2841這正是誠齋對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夫子自道之言。誠齋詩之妙處正在隨物感興、觸事成詠、寓目成篇,與太白隨意揮灑之詩風相類,所以姜夔《送朝天續(xù)集歸誠齋時在金陵》稱“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箭在的中非爾力,風行水上自成文”[24]33,清人袁枚則謂誠齋“天才清妙,絕類太白”[44]272。那么“陸主于雅,近杜”其義又焉指?《詩大序》謂“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45]271-272,可見“詩六義”中之“雅”與“王政”密切相關(guān),故清劉熙載《藝概·詩概》謂“《大雅》之變,具憂世之懷;《小雅》之變,多憂生之意”[46]219,而老杜詩歌“一飯未嘗忘君”的精神可謂與“二雅”具備某種相近的特質(zhì),是以《四庫全書總目》有“杜甫源出于國風二雅”[31]1728一說,因此林希逸所謂“陸主于雅,近杜”之說應當是將“忠君愛國”之思想內(nèi)容視作杜詩、陸詩及“二雅”三者之紐結(jié)。還值得注意的是,“‘二雅’的思想內(nèi)容豐富多樣,而美刺則是其主要內(nèi)容??v觀‘二雅’,刺多于美”[47]49,可知諷刺詩乃“二雅”詩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而諷刺詩無疑可以被納入儒家“詩可以怨”的理論范疇,這在少陵與放翁的詩中同樣得到了踐履,可見林希逸“陸主于雅,近杜”之論,尚可置于杜甫“善諷”與陸游“怨句新”的對讀語境中得到理解。
四、余論:陸詩“第一讀者群”的“闡釋史”影響
正如前文所言,所謂的“第一讀者”或者“第一讀者群”乃對作家作品作出“開創(chuàng)性”“奠基性”的解釋和評價,結(jié)合上述相關(guān)評論,宋人可謂乃當之無愧的陸詩“第一讀者群”,貢獻了許多具有延伸價值的經(jīng)典之論,為后代陸詩批評的歷史層累提供了起點與母題。撮其大要而言,宋人“第一讀者群”的“闡釋史”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在風格論上,宋人開辟了陸詩風格多元化的闡釋史格局。陸游詩歌風格豐富多元,郭預衡《中國古代文學史》曾概括了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的十幾種風格:風致、敷腴、俊逸、深厚、悲壯、天成、豪邁、遒勁、雄健、閑雅、清新、沉郁等[48]第3冊,192-193。這些風格基本都可以溯源到宋人的相關(guān)評論,后代闡釋者正是在宋人批評的基礎上加以不斷補充、拓展、層累,才形成了今天我們對陸詩經(jīng)典風格的認知。尤其是其中豪邁雄健、沉郁悲壯以及清新自然等風格,基本構(gòu)成了普通讀者對陸詩風格的主要認知和文學史書寫的基本面相,這無疑證實了所謂“第一讀者群”的“開創(chuàng)性”。誠然,后世詩論家的相關(guān)拓展可能在宋人的基礎上更具流傳度,但其椎輪大輅無疑要溯至宋人。例如,以陸詩“平淡”風格的闡釋鏈來看:從姜特立、羅大經(jīng)、戴復古等人的“淡處有味”“晚年詩和平粹美”“平淡”,到明人陳瑚“晚年為詩,則平穩(wěn)沖淡,或如陸放翁之閑雅”[49]138,再到清人張翼的陸詩晚造平淡之論,相關(guān)詩論都不過是在宋人的基礎上加以擴展、補充、申說。再從陸詩“精工”風格的闡釋鏈上看:從劉克莊“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到元吳師道“對偶工切,必曰陸放翁”,再到錢鍾書“放翁比偶組運之妙,冠冕兩宋”之言等,宋人亦無疑是這一闡釋鏈的源頭和基礎。當然,有時后人也未必完全認同宋人之論,如上文論及四庫館臣批評后村推崇陸詩精工之論云:“劉克莊號為工詩,而后村詩話載游詩,僅摘其對偶之工。已為皮相?!鄙虻聺撘嘀^“放翁七言律,對仗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余聯(lián)。緣放翁年八十余,‘六十年間萬首詩’后,又添四千余首,詩篇太多,不暇持擇也。初不以此遂輕放翁,然亦足為貪多者鏡矣”[28]275。但無論如何,宋人的相關(guān)批評已經(jīng)成為后世批評的參照,具備某種“母題”意義,這大概就是“第一讀者群”的“奠基性”。
其次,在詩歌淵源上,宋人奠定了陸游詩歌在“杜詩譜系”中的重要地位。當我們分析歷代陸游詩歌的批評文獻時,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許多人不約而同地在陸游身上“發(fā)現(xiàn)”了杜甫。文學史的面目取決于多種合力的作用,要發(fā)掘業(yè)已凝定的文學史中的豐富性,我們就必須探討“文學史權(quán)力”背后的敘述結(jié)構(gòu)。歷代詩論家普遍“以陸擬杜”的現(xiàn)象,其背后的原因當然是多維的。但宋人相關(guān)批評的推轂,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因素。根據(jù)筆者掌握的資料,楊萬里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左右的《跋陸務觀〈劍南詩稿〉二首》中“重尋子美行程舊,盡拾靈均怨句新”“少陵生在窮如虱,千載詩人拜蹇驢”云云,是現(xiàn)存最早將陸詩比擬杜詩的評論,可以說二詩在陸游詩歌被納入杜詩傳承譜系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導夫先路的作用,對塑造陸游“放翁前身少陵老”的文學現(xiàn)象影響深遠。楊萬里而后,宋人如劉應時《讀放翁劍南集》“放翁前身少陵老,胸中如覺天地小。平生一飯不忘君,危言曾把奸雄掃”、林景熙《書陸放翁詩卷后》“天寶詩人詩有史,杜鵑再拜淚如水。龜堂一老旗鼓雄,勁氣往往摩其壘”等相關(guān)評論踵繼其說,進一步推動了陸詩與杜詩譜系的融合。至清代此說大行,尤其在乾隆年間借助《御選唐宋詩醇》而成為官方主流之說:“觀游之生平,有與杜甫類者。少歷兵間,晚棲農(nóng)畝,中間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頗多。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一寓于詩,酒酣耳熱,跌蕩淋漓,至于漁舟樵徑,茶碗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為詠歌,以寄其意。此與甫之詩何以異哉!”此后逐漸進入文學史相關(guān)敘述,陸游的詩歌遂被牢牢納入“杜詩譜系”之中。
最后,在形象流變中,宋人塑造了陸游愛國主義詩人形象的基本雛形。元明二代,陸詩被普通讀者所熟悉的乃是其偏向于平明清麗的風格,其接受史所呈現(xiàn)的主要圖景乃“略其感激豪宕、沈郁深婉之作。唯取其流連光景、可以剽竊移掇者,轉(zhuǎn)相販鬻”[30]1380-1381。日本學者高津孝《陸游評價的系譜——愛國詩人與國家主義》一文認為,陸游被視作愛國詩人的典型之一主要是晚清、民國以來受民族主義思潮影響的結(jié)果,其中梁啟超對陸游愛國主義詩人形象的塑造尤為關(guān)鍵[50]。其實陸游“愛國主義詩人”的這種看法無疑具有悠長、深遠的歷史淵源與傳統(tǒng),宋人的相關(guān)批評如上文所謂“以陸擬杜”的情況、陸詩“忠憤”說以及其絕筆《示兒》詩的相關(guān)闡述與效法,無疑已經(jīng)構(gòu)建了陸游愛國主義詩人形象的基本雛形。但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經(jīng)典在形成和傳播過程中會產(chǎn)生意義衍生或意義被屏蔽的現(xiàn)象”[51],“一個作者在文學史上經(jīng)常只是被接受‘需要’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因此作者的特性在某種程度上被“簡約”了,一些內(nèi)涵元素“從接受鏈上脫落下來”[52]。元明二代詩壇對陸詩平明、清麗風格的認知比對其“忠憤”一面的體認要深刻得多,但用周劍之的一段話來說:“這種片面的深刻為我們帶來了燭照古代詩歌的重要視野,但同時也對燭照之外的區(qū)域形成了遮蔽。”[53]自序,2陸詩的“愛國主義”及“忠憤”一面在元明二代很大程度上就被接受史所忽略了,清人以及民國的相關(guān)闡述不過撥開了元明二代對陸詩接受的遮蔽圖景,重新發(fā)見并極力凸顯了陸詩的這一特性。當然,值得玩味的是,這種態(tài)勢在晚清梁啟超等人的手上逐漸演繹渲染而定于一尊,走向了淹沒陸詩豐富性的另一種失衡。
[責任編輯:蔣玉斌]
注釋:
①相關(guān)研究成果可參張毅《陸游詩歌傳播、閱讀研究》,中華書局2014年版;墻峻峰、張遠林《陸游詩歌的效果史——兼論“中興四大家”》,載《江漢論壇》2007年第2期;曾維剛《典范確立:論陸游的當世接受》,載《江海學刊》2014年第3期;等。
②按: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未收此跋,曾棗莊《宋代序跋全編》據(jù)明嘉靖十一年(1532)張大輪、胡岳刻本《晦庵先生朱文公續(xù)集》卷八收入。見曾棗莊主編《宋代序跋全編》卷一五四,齊魯書社2015年版,第4393-4394頁。
③王順娣指出:“‘平淡’具有對立統(tǒng)一、兼容并蓄的集大成意識”,它不僅“是樸素與綺麗、清疏與風力、淡薄與濃厚的對立統(tǒng)一”“還包融‘簡淡’與‘奇?zhèn)ァ?、‘平易’與‘奇異’、‘平淡’與‘峻激’等的對立統(tǒng)一,并不限于我們通常所說的平易(平淡、枯淡)與華麗(綺麗、絢爛)的矛盾因素?!眳⑼蹴樻贰端未妼W平淡理論研究》,巴蜀書社2009年版,“緒論”第5-6頁、正文第73頁。
④元明數(shù)朝的選本均較為重視放翁的“閑適”之作,塑造其偏于清麗一脈的詩歌風格與“老清客”的主體形象。這一點錢鍾書曾頗為精準地指出,其《談藝錄》云:“他(陸游)的作品主要有兩方面:一方面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恢復喪失的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閑適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貼出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狀?!薄瓣懹稳磕堑诙矫嫒ゴ騽雍笫缼装倌甑淖x者”“就此造成了陸游是個‘老清客’的印象”,參見錢鍾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70頁。張毅亦有相關(guān)論述,參見張毅《陸游詩歌傳播、閱讀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8-98頁。這一趨勢直到清代、民國之際才逐漸扭轉(zhuǎn)過來。
⑤如歐陽修《易或問》曾提出“一卦之言而異體”的觀念,所謂“卦、《彖》、《象》辭常易而明,爻辭常怪而隱。是一卦之言而異體也”,參見李逸安點?!稓W陽修全集》卷六十一,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77頁。而其意“旨在說明圣人的用心在于以‘異用’、‘異體’表現(xiàn)易理的豐富性、復雜性和變化性”,參見王曉玉《北宋怪奇詩風與易學觀物方式》,載胡曉明主編《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55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46頁。受其影響,蘇軾在闡釋《系辭》時則將圣人觀物體道的方式化約為“通二為一”的辯證過程,所謂“夫出于一而至于無窮,人之觀之,以為有無窮之異也。圣人觀之,則以為進退、晝夜之間耳……圣人以進退觀變化,以晝、夜觀剛、柔,二觀立,無往而不一也。”按:孔凡禮《蘇軾文集》點校本未收《東坡易傳》,此依據(jù)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第12冊(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255頁)。
⑥文學史中常稱陸游、楊萬里、范成大、尤袤四人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不過宋人批評中又常常出現(xiàn)另一涵括了蕭德藻在內(nèi)的四家名單,基于此,黃偉豪曾提出“中興五大家”的說法。參見黃偉豪《文學師承與詩歌推演——南宋中興詩壇的師門與師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153頁。
⑦按:張毅專門討論陸詩在清代進入楹聯(lián)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參見《陸游詩歌傳播、閱讀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7-100頁。
⑧紀昀評陸游《入城至郡圃及諸家園亭游人甚盛》詩謂“三、四竟是巷市春聯(lián)”,參見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49頁;王闿運《湘綺老人論詩冊子》亦謂:“至七律則杜亦不佳,王(按王維)乃籠罩一切,而佳句如‘雨中春樹’者不能再得,又不能照抄,可以息乎。及后見樊云門(按樊增祥)搖筆數(shù)章,無窮出新,前后相通,自成一隊,然后知行文之樂也。若欲擇而標之,曾不及陸游春聯(lián)體,此等詩譬之制藝,叫化腔中自有仙音,偶一寄聲,聽其工拙,何足言詩哉。然非上下千年,讀破萬卷,不能知其甘苦也?!眳⒁婑R積高主編《湘綺樓詩文集》,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2379頁。
⑨宋陳著《本堂集》卷四六有《跋聞仲和注陸放翁劍南句圖》一文,參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51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頁。
⑩相關(guān)論述參見凌郁之《句圖論考》,載《文學遺產(chǎn)》2000年第5期;張海鷗《從秀句到句圖》,載《文學評論》2007年第5期。
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評杜甫《麗人行》謂:“前半竭力形容楊氏姊妹之游冶淫泆,后半敘國忠之氣焰逼人,絕不作一斷語,使人于意外得之,此詩之善諷也?!眳⒁姉顕牲c?!妒┭a華集》下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581頁。
《御選唐宋詩醇》“陸游詩序”,參見清高宗弘歷選《御選唐宋詩醇》卷四十二,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內(nèi)府清乾隆十五年(1750)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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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riticism and Interpretation of Lu Yous Poetry Style"and Content in the Song Dynasty
ZHU Zil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Xiangtan 411201,China)
Abstract:As the “first reader group” of Lu Yous poems,the people of the Song dynastys relevant criticism has the value of “pioneering” and “foundation”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of Lu Yous poems.On the style theory of Lu Yous poems,the People of the Song dynasty not only used the inclusive poetics category of “plain” to cover Lu Yous poetry nature and soft multiple styles,but also explored the plump and vigorous side of Lu Yous po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alectical harmony,mutual complement and infiltration.While highlighting the exquisite,neat and innovative artistic style of Lu Yous poems,people in the Song dynasty also did not forget to explore its profound and extensive side,thus,to some extent,it dispels the frivolity and shallow impression that the former may brings about.In the criticism about the content of Lu Yous poems,the people of the Song dynasty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Lu Yous poems,such as “feeling indignant because of loyalty” and “graceful irony”,which were similar to Du Fus poems.The people of the Song dynastys relevant criticism opened up the pattern of the interpretation history of the diversified style of Lu Yous poetry,established the important position of Lu Yous poems in the “development lineage of Du Fus poetry”,shaped the basic prototype of Lu Yous patriotic poet,and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later generations.
Key words:the people of the Song dynasty;Lu Yous poetry;criticism and interpretation;style;history of poetry reception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 “唐宋轉(zhuǎn)型與宋代家學、家風及文學研究”(17BZW101)
作者簡介:朱子良,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