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薛憶溈是一個被視為“最迷人的異類”的新移民作家,但他對東西方文化差異的經驗性感受沒有太多表述的熱情,而是在“文學的祖國”里,在書寫現實和勘探歷史的過程中,執(zhí)著地呈現現代人精神與靈魂中的動蕩與荒涼,賦予了小說一種內斂和沉郁的審美質感,展現出濃郁的悲劇性色彩。因為作者并沒有給出“悲劇會加強人們對價值的認識”這一預設,而是打開了悲劇人生“濕漉漉的林間小道”,從而在世界的沉重和生命的脆弱中,深味命運的無奈與蒼涼。
關鍵詞:薛憶溈小說;荒誕;困境;悲劇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24)6-0036-08
薛憶溈是一個被視為“最迷人異類”的新移民作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方面是對現代人生命意識的深度體察和把握,另一方面則是對歷史的勘探和重述,但無論是書寫現實還是勘探歷史,都撞見了世界的荒誕,深陷困頓的人生。他試圖尋找走出命運重壓的路徑,無奈在紛亂的世界面前,總是找不到安放靈魂的坦途,最后只能選擇在游離中直面生命的荒誕與困厄。這讓他的小說帶上了濃厚的悲劇性色彩,也帶來了震撼人心靈的力量。
一
作為一個新移民作家,薛憶溈對“新移民”這一身份似乎并不敏感,對東西方文化差異的經驗性感受,也沒有表述的熱情。他在“文學的祖國”里,迷戀的是人被歷史與現實遺棄的命運遭際,是強悍的歷史意志對個體生命規(guī)約后的靈魂震顫。所以,他的小說敘事的焦點,總是向歷史與現實兩個方向敞開。在打探現實和逡巡歷史的過程中,織就一個具有人性深度與廣闊審美意義的敘事圖譜。
《遺棄》雖然不是薛憶溈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但卻為他的整個敘事世界奠定了一個堅實的精神內核——在不斷“遺棄”的過程中體味世界的荒誕與生命的裂傷,這既是這部小說的敘事密碼,也是薛憶溈小說創(chuàng)作不斷重返與開拓的精神原點。在這部由“業(yè)余哲學家”圖林提供的“關于生活的證詞”中,一個始終無法融入周圍世界的孤獨、不安、焦慮的靈魂慢慢地呈現了出來。從遺棄公職到遺棄家庭再到遺棄愛情,圖林一次次穿透外在紛亂世相對生命的遮蔽,不斷逼近生命的內核。然而,圖林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只能在混亂與荒誕的世界中,走進生命的荒原。
這種精神上的荒誕感與無助感,也是“深圳人”系列小說表達的主題。這些小說以深圳這個城市為敘事背景,以普通人的現實困境與命運走向為敘事經緯,勾勒出了一幅現代人精神動蕩和靈魂苦悶的內在圖景。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普通人,有年輕的母親、出租車司機、劇作家、老師等等,因為種種原因,來到了這個由“移民”構成的城市,并希望在這個年輕而開放的城市中改變命運,安放受傷的靈魂,或者避開現實的紛擾。但是,這種選擇,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種錯誤。因為這個年輕的城市,以及它那極大的流動性特征,非但無力承擔修復破碎靈魂的重任,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生命的動蕩與無根的困境。所以,我們看到,在《母親》中,夫妻因工作而分居,一周一次的見面,讓這個年輕母親的情感和生命都處于一種漂泊的狀態(tài)中,她對這種生活越來越冷漠,也越來越厭倦。男人的出現,讓母親遭遇到了一次“意外事件”,她的生命與情感在這種不期而遇的悸動之下有了短暫復蘇。但是,隨著男人的離去并最終消失,她只能再次陷入單調而機械的日常生活,在感傷與憑吊中任由生命與情感消耗殆盡。《出租車司機》中,在妻子和女兒遭遇慘烈車禍之后,出租車司機迅速陷入了絕望之中。這個并不屬于他的城市,除了帶走了他妻女活潑的生命和可愛的笑臉之外,給他留下的就是無盡的悔恨與創(chuàng)痛,世界的冷硬與生命的脆弱,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呈現在他面前,他顯然無力承受這樣的生命之重,所以只能選擇逃離這座城市,返回故鄉(xiāng)。在《小販》中,這個小販曾經是一名戰(zhàn)爭英雄,參加了改變民族命運的重要戰(zhàn)爭。然而,這種歷史功績卻遭受到了現實無情地消解與嘲弄,他不但沒有成為令人敬仰的英雄,反而在販賣商品維持生活的過程中,先后被驅逐、侮辱,一次次陷入生命的絕境。小販的遭遇,不但突顯出了世界的冷漠與人性的荒涼,而且展示了教育與人性中某種深層的痼疾。
這種現實的冷漠與人性的荒涼,在《兩姐妹》《女秘書》《劇作家》《同居者》《“村姑”》《父親》等小說中,也有鮮明的表現。《兩姐妹》中,通過姐妹兩人不同的人生選擇和命運走向,顛覆了人們對傳統(tǒng)與現代的慣常認知,逼迫人們重新審視傳統(tǒng)與現代的價值指向與歸宿。小說中,代表傳統(tǒng)的姐姐,不再是善與美的化身,而是承載著更多沉重而陰鷙的力量;而以現代價值觀行事的妹妹,表面上顯得功利而放縱,實際上卻有著更健全的人格,也更能顯示出人性的光輝。《女秘書》展示的是在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裂縫中,面對生命不斷滑向深淵的處境,女人也只能發(fā)出沉重嘆息的悲劇性生命體驗?!秳∽骷摇穭t在不斷撕扯著的情感糾葛中,將劇作家與兩個女人都無法承擔的情感重負和生命裂傷敘述得無以復加。《同居者》中,這兩個同居者,并不是因為兩情相悅、心意相通而選擇同居,而是因為孤獨與創(chuàng)傷的灰暗人生,讓他們誤以為找到了相互取暖的港灣。這種從一開始就錯位的情感與生命,注定要被黑暗的力量吞噬,再次受傷將是他們不可避免的宿命。《“村姑”》中,那個病魔纏身的東方男人與西方“村姑”的相遇是唯美而浪漫的。但是,在這個由兩顆心意相通的心靈構筑起來的“夢中的小世界”里,雖然唯美而感傷,卻注定會被粗糲的現實破壞。在《父親》中,母親的去世,才最終打開了父親被黑暗與罪惡感籠罩的內心世界。父親本來可以挽救溺水兒童的生命,卻被母親溫柔的“恐嚇”阻止了。這讓父親從此生活在黑暗之中,終身無法擺脫那個沉重的“十字架”。“深圳人”系列從《母親》開始,到《父親》結束,使得這些獨立成篇的小說形成了一個奇特的整體。事實上,這些小說具有一脈相承的精神氣質,即對現代人隱秘內心的剖析,對黑暗人性的深度體察,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的絕望呵護。
現代人的隱秘心理與黑暗人性,不斷吸引著薛憶溈的小說敘事向命運的幽深處挺進。在《流動的房間》這部小說集中,再次展現出現代人面對荒誕命運的無助與創(chuàng)痛。不管是《有人將死》中冥思苦想者對生命的追問與質疑,還是《乳白色的陽光》中的稅務員所感受到的令人絕望的空虛與寂寞;無論是《公共澡堂》中那個希望通過沐浴洗刷靈魂痛楚的人,還是《那位最后到會的代表》沉淪在庸常事物之中的參會代表;無論是《走進愛丁堡的黃昏》中年輕哲學家滿懷傷痛與恐懼地注視著人類在“進化中”不斷墮落的事實,還是《已經從那場噩夢中驚醒》的老人情感上遭遇到的荒誕體驗;以及《“深圳的陰謀”》中不斷被情感撕扯的破碎靈魂,《兩個人的車站》中在相遇與錯失的過程中留下的遺憾與傷痛;《流動的房間》中對欲望、恐懼、罪惡這種隱秘而又真切的體驗,《無關緊要的東西》中X不斷被遺棄的過程等等,都無一例外地走進了一種彷徨無地的生存之境。不管他們是理智地走向世界,還是通過情感來擁抱世界,都無法走出荒誕命運布下的迷宮。
而在以“十二月三十一日”為主題的系列創(chuàng)作中,薛憶溈同樣刻畫出一個混亂而荒誕的世界,以及在這個世界蠕動的人的不安與焦慮的生命之感。“十二月三十一日”這個具有無數可能性的時間之點,既是一個時間終結的標志,也是另一個時間開始的前奏,它充滿了躁動不安與頹廢悲涼的末世情懷,又積蓄著對未來的憧憬與期待;既顯得異常迷人,又讓人深陷困惑。從《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再到《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時空距離有了很大的變遷,個人的生命激情與命運的走向也有了很大的轉變,但是,世界的混亂與靈魂上的迷茫,以及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的荒誕感與孤獨感,始終是這些小說敘事不變的底色。
《空巢》與《希拉里、密和、我》也同樣如此。在《空巢》中,小說以年近80歲的老人遭遇了一場猝不及防的電信詐騙為敘事起點,在24小時的故事時間內,展示了社會的荒誕與老人越來越空的生命遭遇。隨著敘事的推進,社會倫理的巨大失范、“空巢”老人情感與精神上面臨的巨大危機、強悍的歷史意志對現實生命的擠壓開始慢慢展現出清晰的面孔,那種強悍與冷酷的力量,不斷擠壓著單薄的生命,讓人不寒而栗。在《希拉里、密和、我》中,敘事則繞開了對社會事件的書寫,回到個體的生命之中。于是,在皇家山上溜冰場萍水相逢的希拉里、密和、“我”三個人所遭遇到精神與情感的創(chuàng)傷,以及因此而散發(fā)出來的孤獨與荒誕的生命體驗,再次散發(fā)出寒冷而寂寞的光芒。
現代人精神與靈魂上的動蕩與荒涼,就這樣一次次走進薛憶溈的小說敘事之中。這些發(fā)生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生命事件,雖然具有各自不同的表現方式,但是,那種與堅硬的現實相遇時所產生的荒誕感與迷茫感,卻始終是他們無法逃離的生命困境。
二
如果說,荒誕與迷茫是現代人面臨的現實生命困境,那么,人與歷史相遇之后,又會出現怎樣的存在困境?這是薛憶溈小說敘事追問的另一個維度。薛憶溈對“客觀”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并不感興趣,而是將關注的焦點,指向個體生命,指向靈魂深處的顫動,指向被虛構掩蓋的真相。遺憾的是,歷史同樣經受不起他的一再追問,追問得越深,揭開的秘密越多,就越能撞見歷史的荒誕與蒼涼。
在《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中,薛憶溈試圖走進享有崇高聲譽的國際友人白求恩醫(yī)生的內心世界,發(fā)掘他不為人知的豐富情感,展示他那苦悶與孤獨的內心情懷,使這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形象變得更加豐滿、立體。小說中,我們再次看到了白求恩對革命事業(yè)的崇高追求,“專門利人”的奉獻精神,同時,也緩緩打開了白求恩隱秘的內心世界。這是一個被“豐富的痛苦”糾纏的靈魂,不斷遭到革命激情與孤獨情感的撕扯。他是具有崇高追求的革命者,也是具有豐富情感生活的個人;他依靠不斷的行走,暫時平息靈魂的躁動;通過高強度的工作,驅散孤獨的侵擾;但無論怎樣,他都無法抵達屬于自己的“天堂”。
歷史經常采用減法的形式,將一個鮮活的個人,一段豐滿的生命,簡化成一個高度的象征性符號,一段簡要的抽象文字,而沒有興趣去揭示背后隱藏的矛盾與悖論。遺憾的是,就在這一轉變的過程中,真實與豐富的歷史已經開始偏移。如在《一段被虛構掩蓋的家史》中,在家庭變故之后,外公用一段虛構出來的“事實”,掩蓋了自己的出生與血緣,掩蓋了所有過往的生命經歷,成功變成了“虛構”中的人物。從而在動蕩的年代中,不但保存了性命,還擁有了被人稱道的“品行”??梢钥隙ǖ氖?,如果外公在臨近死亡之時,沒有透露這段虛構的家史,那么,它就將徹底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虛構將成為無可辯駁的真實。然而,外公意外地打破了沉默,公開了這段被虛構的家史,從而消解了所有有關個人和家族的“歷史”。他用這種黑色幽默般的反諷,狠狠地嘲弄了歷史,也嘲弄了虛構本身。《廣州暴亂》則在總督“用這最后一點時間寫下我的懺悔”的證詞中,同樣展示了因為“虛構”與“謊言”引發(fā)的一次慘痛的歷史事件。這場引發(fā)嚴重后果的事件,起因僅僅是一個子虛烏有的謠言,但經過不明真相的人群推波助瀾之后,又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最后,成功地變成了一股改變歷史的力量,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乖張與荒誕。但是,這個荒誕的事件,卻包含著太多人生與歷史的真相。
這種對歷史的反諷與嘲弄,黑色幽默般的經驗,也是《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首戰(zhàn)告捷》《老兵》《死去的與活著的》《上帝選中的攝影師》《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敵人》等小說表達的主題。在《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中,展示了革命意志與個人理想、權力與欲望相互交織的復雜面孔,將隱藏在黑暗深處的歷史幽靈,有效地發(fā)掘了出來?!妒讘?zhàn)告捷》則展示了親情倫理與革命倫理的復雜糾葛,讓個體在“不能承受的歷史之重”中深陷生命之殤的深井,深味命運的荒誕與哀傷。在《死去的與活著的》中,皇帝通過兩次殺戮,不但鏟除了功臣,消除了可能的威脅,而且贏得了不明真相的大眾的信任,鞏固了皇權。這是中國權術文化的一次深刻的演繹,讓人們看到了歷史背后的陰暗與蒼涼。在《上帝選中的攝影師》中,展示了個體命運在歷史意志的挾持下在劫難逃的悲哀與荒誕?!拔摇睅е鴥刃牡募で?,在歷史的進程中進行了三次選擇,雖然選擇的內容不同,但結果卻相似,都被隨后而至的歷史否定和拋棄,都撞見了歷史虛無和荒誕。在《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敵人》中,市長打掉上尉的手表之后,宣告了戰(zhàn)爭的結束。然而,“時間”的消失,又暗示了無始無終、循環(huán)往復的可能。《老兵》中,從戰(zhàn)場上回到家鄉(xiāng)的老兵從來不愿意再次訴說戰(zhàn)爭,即便是抽象的語言講述,也被他拒絕。悖論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回避,都逃避不了戰(zhàn)爭的陰影。他活著,就必須承擔歷史的后果,承擔被誤解的命運。
這些小說,打破了單一性和明晰性的歷史“進化論”敘事,顯露出復雜性與偶然性相互交織的面孔,帶上了鮮明的“新歷史小說”特征。正如海登·懷特所言:“事件的先后次序可以公正地呈現出一部傳奇、悲劇或喜劇的外表,具體取決于理解這些作品時所取的角度以及被歷史學家用來引導故事銜接的故事類型?!雹僖簿褪钦f,歷史呈現的方式,取決于對歷史事件的編碼與敘述形式的選取,而不僅僅是事件的客觀呈現。當小說家不斷穿透歷史外在的裝飾,向核心部位挺近時,那種復雜與荒誕的面孔,便慢慢地顯現了出來。正如“被虛構的家史”一樣,歷史本身充滿了悖論,虛構與真實并沒有截然的界限,一次內心的沖動,一個簡單的決定,一場欲望的萌發(fā),都能改變歷史的進程?;蛟S,作者更愿意在這種相互混淆的狀態(tài)中,展現歷史對生命的嘲弄,以及對“無用激情”的反諷。
三
無論是面對現實還是走向歷史,個體的人都無可避免地走進了生命的困境,陷入了無路可走的迷茫之中。對于他們來說,世界從來就不是單一而明晰的存在,更沒有給他們提供安身立命的地方,而是充滿了迷宮的陷阱,是冷漠與僵硬的存在。他們越是掙扎,就陷入得越深,最終,只能無奈地承受著命運的重壓,撫摸受傷的靈魂。這樣的生命處境,無處不在的荒誕感,與加繆對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洞察有著驚人的相似。
毫無疑問,荒誕是加繆文學創(chuàng)作和哲學思考最重要的關鍵詞之一。“在1941年2月21日的一則筆記中,加繆這樣寫道:‘完筆西西弗。三荒誕完成。自由之發(fā)端。’”②這里的“三荒誕”,即《局外人》《卡利古拉》和《西西弗神話》。這些著作雖然體裁各異,但“荒誕”是它們共享的主題,也正是通過不同形式的書寫和思考,完成了對“荒誕”三位一體的詮釋。薩特曾指出:“光是用小說形式發(fā)布信息這一事實足以顯示加繆先生既謙卑又驕傲。不是逆來順受,而是既承認人的思想的局限又要反抗。誠然,他以為有必要用哲學語言翻譯他用小說形式表達的信息,這個譯本就是《西緒福斯神話》,而且我們將在下文看到應該怎樣看待這個復制品?!雹垡簿褪钦f,加繆的小說《局外人》和隨筆《西西弗神話》形成了一種相互指涉和相互闡釋的關系。在《西西弗神話》中,加繆曾說:“荒誕是目前人與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把兩者拴在一起,正如惟有仇恨才能把世人鎖住。我在失度的世界里歷險,所能清晰辨別的,僅此而已?!雹懿⒄J為:“一個哪怕是能用邪理解釋的世界,也不失為一個親切的世界。但相反,在被突然剝奪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這種放逐是無可挽回的,因為對失去故土的懷念和對天國樂土的期望被剝奪了。人與其生活的這種離異、演員與其背景的離異,正是荒誕感?!雹荻@種荒誕,正是小說《局外人》思考的焦點?!盎恼Q即是脫節(jié),差距?!毒滞馊恕芬虼耸且徊筷P于差距、脫節(jié)、置身異域他鄉(xiāng)之感的小說?!雹扌≌f中,加繆通過默爾索的命運遭際,將人與人、人與世界“離異”之后的荒誕體驗和生命情景深刻地展現了出來。“媽媽今天死了。也許是昨天,我還真不知道。我收到養(yǎng)老院發(fā)來的電報:‘母去世。明日葬禮。敬告?!@等于什么也沒有說。也許就是昨天?!雹哌@是讓眾多讀者感到震驚的小說的開頭,加繆以這種極其冷漠的語言風格,不但奠定了小說整體的敘述格調,也開啟了默爾索與世界的疏離、荒誕命運的走向。隨著敘事的推進,默爾索對于母親死亡的漠然、對于婚姻的無所謂態(tài)度、對于友情的淡然、以及向阿拉伯人開槍的極端行為依次展現。由是,一個怪異的“荒誕人”形象誕生了,他用一系列“例外”和“非正?!钡墓之愋袨?,給世界帶來了一種顛覆性挑戰(zhàn),對于那些極力維持現狀、維持傳統(tǒng)秩序的人來說,顯然是無法容忍的。于是,在小說的第二部分,“正常世界”開始了對“荒誕人”的審判。一開始,他們試圖通過“正常世界”的邏輯與語言,將“荒誕人”拉回正軌,重新認同“正常世界”的行事邏輯,由此出現了默爾索與預審法官的對話、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在監(jiān)獄中與牧師對話的經典場景。然而,無論是世俗的懲罰還是宗教式的救贖,隨著默爾索的堅決拒絕,最終只能無奈地宣告失敗。由此帶來的結果是,默爾索被判處死刑。面對這樣的終極審判,默爾索坦然面對,他以一種別樣的方式,宣告了一個“荒誕英雄”的誕生?!澳瑺査魈嵘藗€體生活的價值,并不惜自身生命的代價,為蕓蕓眾生每一個具體生命存在的尊嚴做出了莊嚴的辯護,從而使自己成為‘異教英雄’。”⑧
在加繆的“荒誕英雄”誕生多年之后,薛憶溈開始了對荒誕世界和生命體驗的不懈勘探,成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主題(或者說母題)。如在小說《遺棄》中,主人公圖林與默爾索一樣,也始終無法與世界達成和解,無法與周圍的環(huán)境相融,無法在這個庸俗的世界上找到存在的意義。面對現實的工作,他沒有半點激情;對同事庸俗的趣味也極其厭惡,因為他們的所謂工作,僅僅是消磨時間的借口,是提供生存所需要的物質的一種形式,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意義;家庭生活也是同樣的空洞,父親是一個早已被規(guī)訓的人,沒有一丁點屬于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屬我”的思想。沒有靈魂的他,就像一只無頭的蒼蠅一樣,惶惶不可終日;母親的終日勞碌與強悍的作風,也越來越讓人厭惡;外婆講述的“故事”,也同樣勾不起他的興趣;而與女友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受到壓制,根本無法享受愛情之于生命的甜蜜與詩意。于是,在這個強悍而冷漠的世界面前,除了沉淪于平庸,或者在“遺棄”中自我放逐,再無其他選擇。在《希拉里、密和、我》中,可以說,“我”的人生道路,就是在一種“錯位”的軌道上鋪展開來的。因為兩次非常荒唐的遭遇,“我”失去了工作的熱情,婚姻也是在這種灰暗的情緒支配下倉促作出的選擇;隨后移居國外,也沒有經過理性的思考。就這樣,一次次的錯誤,讓“我”一次次失去自我,失去激情,越來越游離于世界之外?!吧钲谌恕毕盗行≌f中的劇作家、女秘書、出租車司機等人,也同樣在與世界的交往中,遭受到了強硬的拒絕。他們試圖建立生命的意義,與世界和睦相處,但是,卻一次次遭受到挫折,一次次走向更深重的黑暗,最后只能在絕望的深淵中,承受生命的悲涼。在以“十二月三十一日”為標題的系列小說中,向讀者展示了激情與理想被堅硬與冷漠的世界粉碎之后的命運之殤:“我”變得渾渾噩噩,荒涼而空洞的內心世界,再也燃燒不起半點激情的火花。在隨后的生活中,“我”雖然每一年都走進不同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并留下了生命的見證,但是,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生活與激情。
這種錯位的處境,荒誕的感受,幾乎貫穿了薛憶溈的所有小說。在《首戰(zhàn)告捷》中,越臨近戰(zhàn)爭的結束,將軍感覺到的惆悵就越濃重。當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向曾經的家園時,迎接他的不是衣錦還鄉(xiāng)的盛景,而是破碎家園的冰冷灰燼。這樣的結局,讓將軍徹底茫然了。失去家園的將軍,再也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中,黃營長的遭遇則更加凄涼。是他率領隊伍,攻下了戰(zhàn)略要地,拿下了“歷史的轉折點”,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但是,他自己卻無法享受到這種勝利的歡樂了。在取得這個勝利之前,他的生命已經經歷了數次“轉折點”,而且,這些人生的轉折點,一次比一次悲情,一次比一次屈辱?!渡系圻x中的攝影師》中,“我”具有高超的攝影技術,立志“做一個真正的攝影師,一個記錄歷史的攝影師”。在這樣的抱負之下,“我”開始走進歷史,并參與歷史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確實記錄了歷史,甚至改變了歷史。然而,這樣的記錄與改變,非但沒有讓“我”獲得榮耀,而是讓“我”陷入了尷尬與屈辱的困境。因為每一次對歷史的“記錄”,最后都變成了赤裸裸的“謊言”;每一次“改變”歷史的進程,實際上都是對歷史的犯罪?!拔摇钡募で樵庥龅綒v史與真相的雙重嘲弄,追求與結果恰好相反。這樣荒謬的歷史與人生,只能讓人扼腕嘆息。更意味深長的是,“我”還不得不擔負起歷史的責難,承擔歷史的審判。為了在歷史的夾縫中生存,“我”要么選擇掩蓋自己的歷史印記,要么選擇公開歷史的真相。而就在“我”選擇公開歷史的真相時,“我”再一次走進了屈辱當中?!皞€人與歷史的關系中充滿著‘荒謬’的細節(jié)。這‘荒謬’是文學存在的理由,也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以及文學智慧的源泉?!雹岽_實如此。正是這些“荒謬的細節(jié)”,不斷地逼近歷史的真相,也揭開了荒謬的命運。
在勘探荒誕的過程中,薛憶溈無疑受到了加繆以及存在主義哲學的深刻影響,從而刻畫出一系列走進荒誕命運的人物形象,他們與加繆筆下的“荒誕人”一道,深刻地展示出現代人面臨的荒誕命運。但是,也應該認識到,薛憶溈刻畫的“荒誕人”,并不僅僅是加繆的延續(xù)。事實上,他們兩者之間的差異相當明顯,對此,何懷宏曾有一番精彩的分析:“薩特《惡心》的主人公對世界的感覺是惡心,是直想嘔吐。加繆《局外人》的主人公則是對他周圍發(fā)生的事情無動于衷,甚至連對母親的死也無動于衷,像是游離于這個世界的人。而圖林不僅對一般的外界和他人表現冷淡,對自己的親人、對自己的戀人也表現冷淡,甚至對自己也相當冷淡。到處彌漫出一種‘無關性’,似乎一切都與‘我’無關。一切都不重要。但這后面的確是有一種隱秘的重要性的,即其實有對思想、真理、永恒的關注。正是與它相比,其他的一切才失去了分量?!雹獾拇_如此。是否對“真理、永恒”予以誠摯的關注,進而去尋找更深刻的生命意義,成了兩者之間最深刻的差異。加繆筆下的“荒誕人”從來沒有關注未來,并堅決摒棄對希望和意義的尋找,他們只關注“現在”,“明確些說,如果我抱有希望,如果我為自己固有的真相擔心,為存在或創(chuàng)造方式擔心,總之,如果我支配自己的生活,并證明我承認生活有意義,那我就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藩籬,從而把我的生活圈禁起來了。那我就像眾多靠精神和心靈吃飯的公務員一般行事了,他們引起我厭惡,我現在看清楚了,他們只是認真對付人的自由,除此之外,一概無所事事。”11他們需要在這種“沒有未來”的生命際遇中不停地反抗,擁抱并肩負起荒誕的命運。而薛憶溈小說中那些深陷荒誕命運的人,并沒有如此極端的追求。不錯,他們深刻感受和體驗著人與世界相疏離、理性訴求與世界沉默之間的荒誕,為此不斷退卻,甚至逃離,但是,卻始終沒有截斷與未來的聯(lián)系,也沒有放棄對意義的追尋,而是行走在“尋求永恒的最初那一段路程”?!澳贻p人幽暗時分在茫茫的大地上摸索,沒有多少先輩的智慧可以借鑒,他甚至覺得世界是黑漆漆的一片,但如果抬起一點頭來,也許就能看見遙遠的天邊有一點依稀的光。感受到這世界的荒謬與無聊,但這只是第一步,還可以繼續(xù)往前走。這種感受的確體現了一種追求無限的精神,是用一種永恒的標準來衡量這世界。而如果堅持這一精神,就一定還會前行,就一定不會放棄?!?2這是薛憶溈小說中的人物在遭遇荒誕,承受生命裂傷之后的再一次選擇,面對現世的荒誕,他們依然尋求有意義的明天,由此也形成了薛憶溈小說的獨特審美質感。
由是,在現實與歷史的雙重規(guī)囿之下,所有深陷其中的人,似乎都在劫難逃,不得不承受荒誕命運的嘲弄,一次次走進人生的困境。也正是這種荒誕與困境,使得薛憶溈的小說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他默默地關注著這些深陷困境中的人,撫摸他們內心的創(chuàng)痛,與他們一起承擔絕望的煎熬。他希望這些人走出困境,發(fā)現生命本真的意義。但荒誕而沉重的現實,讓作家自己也感到無能為力,只能目睹他們在命運的深淵中掙扎。也正是這種內斂而沉郁的敘事,使得薛憶溈的小說顯示出巨大的悲劇性力量。
四
薛憶溈小說所蘊含的悲劇性色彩,很大程度上看是來源于人與社會、人與世界、人與歷史的矛盾和沖突。正如列·斯托洛維奇所言:“悲劇產生于矛盾和沖突中,具有審美價值的人和現象在矛盾和沖突的過程中遭到毀滅或者經受巨大的災難。同時,毀滅或災難顯示甚至加強這種價值。”13如果說,列·斯托洛維奇是從積極的一面來展示悲劇的價值和意義,那么,薛憶溈小說中的悲劇,則更多的是在矛盾沖突中展示消極性的生命景觀,因為他并沒有為讀者給出“悲劇會加強人們對價值的認識”這樣的價值預設,而是打開了悲劇人生那“濕漉漉的林間小道”的入口,里面彌漫著一片悲涼之霧,粘稠、滯重,讓人深陷在悲劇性的人生中體味著命運的無奈與蒼涼。
所以,我們看到,《遺棄》中的圖林之所以選擇成為一個“自愿失業(yè)者”,不斷地進行自我放逐,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所置身的世界已經無法給他提供存在的意義,無法安放他騷動的靈魂。在與世界的接觸中,他感覺到的是無處不在的荒誕,這種荒誕感,足以將他的靈魂掏空。上文已經提及,薛憶溈執(zhí)著勘探的這種荒誕,與加繆指出的荒誕雖然存在著精神上的聯(lián)系,但并不完全等同。加繆曾將人的根本處境判定為荒誕,但他并不認同人在這種困境中走向沉淪,相反,荒誕之于人有著獨特的意義——荒誕的自由。在這種情況下,“生存,就是使荒誕存活。使荒誕存活,首先是正視荒誕。與歐律狄刻相反,荒誕只在人們與其疏遠時才死亡。這樣,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學立場,就是反抗。”14為此,他塑造了一個不斷反抗和擔當荒誕的英雄——西西弗。加繆從西西弗這個永遠“一事無成”的受難者身上,看到的不是沉淪和絕望,而是對神的蔑視和反抗,是守護生命的激情,是對死亡的憎恨。因此,“應當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5《遺棄》中的圖林,雖然也以一種退卻的方式不斷反抗荒誕的人生,但他顯然不是擔當荒誕的英雄。事實上,他一直都在尋找生命的本真意義。這種本真的意義,不存在于雜務纏身的世俗世界之中,而是存在于與赤裸靈魂相遇的時刻。遺憾的是,在這個荒誕而喧囂的世界,這樣的追求無疑是艱難的。兩年之后,他來信囑托韋之“請立即銷毀我留給你的那份‘關于生活的證詞’……”16就是尋找意義這一舉動的艱難寫照。
如果說,圖林的悲劇,他的主動遺棄與尋找,帶有形而上的意義,那么在其他的一系列小說中,則更多的是在堅硬現實和歷史的脅迫之下表現出來的人生悲劇,具有更多被動而形而下的色彩。譬如,在《空巢》中,空巢老人被騙,在當下是一個并不罕見的社會現象,但是在小說中,它更是一個被無處不在的歷史幽靈挾持的生命悲劇。小說從一開始,就指出了老人對“清白”的極端重視:“是的,我的一生一事無成,但是誰都不要想在這一事無成的一生中找到任何的污點:政治上的污點、生活上的污點、經濟上的污點……我一想到這一點就會感覺特別驕傲。我相信,將來我的悼詞不管由誰來寫,這種終身的‘清白’都是悼詞里要突出的內容?!?7從很大程度上看,這是歷史意志對老人規(guī)訓的結果,也是老人對歷史意志的呼應。所以,當老人接到那個自稱是“公安局刑警大隊”的“警官”打來的電話時,那種“威嚴而又森嚴”的聲音,迅速沖垮了她內心的防線,使她瞬間便掉進了騙子布下的陷阱。這當然與老人防騙意識薄弱有關,但更重要的是,這種來自“權力機關”的聲音,讓曾經見識過這種威力的老人,不敢有絲毫的懷疑與怠慢。歷史的創(chuàng)傷給她帶來的恐慌和屈辱,隨著時間的流逝,并沒有消失,而是繼續(xù)吞噬她的心靈,規(guī)囿著她的生命。從這個方面來看,她落入騙局,并不僅僅是防騙意識薄弱的結果。而在《希拉里、密和、我》中,密和對父母愛情的書寫和祭奠,同樣展示了個人愿望與歷史意志相沖突時走向悲劇的命運。而《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中黃營長的遭遇,《首戰(zhàn)告捷》中將軍無家可歸的悲劇,《上帝選中的攝影師》中“我”在歷史中迷失的命運,以及“十二月三十一日”系列小說中“我”的孤獨與彷徨,那種靈魂無處棲息的生命困境,等等,無不是在個體意愿與歷史意志的矛盾沖突中所形成的命運悲劇。
在“深圳人”系列小說中,作者則聚焦于現實生活中的生命悲劇。我們知道,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被瑣碎與繁雜的日常生活事件遮蔽的生命,或許并沒有機會真正體驗命運的悲劇,最多只能陷入“煩”與“悶”的處境中,哀嘆生命的無聊。但是,一旦人們從庸常的時間走出來,在靈魂的震顫中發(fā)現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時,悲劇就發(fā)生了。這正是年輕的母親、出租車司機、劇作家、同居者、女秘書和父親等人所經歷過的悲劇性事件。
這種無處不在的悲劇,使得薛憶溈小說的審美情感顯得特別沉郁。雖然那些普通人的悲劇命運缺少英雄毀滅時的耀眼光芒,以及由此帶來的巨大靈魂沖擊,某種意義上減弱了“借憐憫和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凈化(Katharsis)”18這一閱讀體驗。但是,隨著他們在荒誕的世界里沉淪,無力反抗卻又不斷尋找另一種命運之路時,那種銳利的生命創(chuàng)痛便綿綿不絕地顯現了出來。于是,這一“悲劇誕生”所帶來的悲劇性力量,同樣能觸動人心、震撼靈魂。而隨著這種悲劇性命運的無可挽回,也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了世界的沉重和生命的脆弱,迫使人們不得不對歷史與現實進行深刻反思。
① 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91頁。
② 張博:《導讀在荒誕中棄絕希望,挺身反抗》,見[法]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神話》,李玉民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49頁。
③⑥ [法]讓—保爾·薩特:《〈局外人〉的詮釋》,見《薩特文集》(文論卷Ⅰ)施康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版,第61-62頁,第65頁。
④⑤111415 [法]加繆:《西西弗神話》,沈志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第6頁,第59頁,第54-55頁,第131頁。
⑦ [法]加繆:《局外人》,李玉民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3頁。
⑧ 朱國華:《〈局外人〉的幾種讀法》,《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
⑨ 薛憶溈:《薛憶溈對話薛憶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9頁。
⑩12 何懷宏:《尋求永恒的最初那一段路程——重讀〈遺棄》〉,見薛憶溈:《遺棄·推薦序》,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3頁,第14頁。
13 [蘇]列·斯托洛維奇:《審美價值的本質》,凌繼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36頁。
16 薛憶溈:《遺棄》,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
17 薛憶溈:《空巢》,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
18 [古希臘]亞理士多德:《詩學·詩藝》,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7頁。
(責任編輯:霍淑萍)
A Troubled Life in an Absurd World: On Xue Yiwei’s Fiction
Ouyang Guangming and Ma Wen
Abstract: Viewed as one of ‘the most fascinating others’ among the new migrant writers, Xue Yiwei has little enthusiasm in expressing his experiential sensation of the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Instead, in his ‘motherland of literature’, and in the process of writing about the reality and exploring history, he persistently represents the turmoil and desolation of the spirit and soul of the modern man, bestowing his fiction with an aesthetic quality of being restrained and gloomy, exhibiting deep hues of tragedy because the author did not preset it with the fact that ‘tragedy will enhance the recognition of values’ but opened up ‘the wet path through the forest’ in a tragic life, providing a deep taste of the helpless and desolate fate in the heaviness of the world and vulnerability of life.
Keywords: Xue Yiwei’s fiction, absurdity, predicament, tragedy
基金項目:福建省社科基金項目:“代際”視野下旅美華人學者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項目編號:FJ2021B082。
作者單位:華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