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盡管學界已關注到翻譯與形象建構的關系,然而其重點在于探究翻譯如何塑造他者形象,因而忽視了翻譯與自我形象構建的關聯(lián)。探究《人人文學》的翻譯副文本為翻譯與自我形象建構的關聯(lián)提供視角。與傳統(tǒng)的翻譯方式不同,《人人文學》中的翻譯文本大量轉錄了此前在大陸已出版的譯作。然而,刊物并非一字不落地保留前人譯作,而是對翻譯副文本進行了大量修改。這些修改的背后隱藏著刊物編輯想要建立文學形象的愿望,并期待以純文學的力量抗衡1950年代政治和商業(yè)因素對文學生產的影響。
關鍵詞:形象學;自我形象;翻譯副文本;《人人文學》;文學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24)6-0085-08
導 "言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無疑加速了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自由世界”與以蘇聯(lián)為首的共產世界之間的沖突。香港憑借其靠近大陸的地理位置,成為兩種意識形態(tài)對抗的戰(zhàn)場。在香港展開的文化冷戰(zhàn)因而受到了學界的關注,其中最受矚目的話題之一是美國贊助的文學翻譯活動。①然而,對翻譯活動贊助人的強調顯然忽視了翻譯過程中文人的主體性,進而掩蓋了1950年代香港文學活動的復雜面貌。為彌補這一研究缺陷,本文以《人人文學》為個案,審視1950年代香港文人自發(fā)的文學翻譯活動。
1952年,香港人人出版社發(fā)行文學期刊《人人文學》。該期刊由黃思騁、力匡、夏侯無忌三位南來文人共同主編,其中黃思騁負責選擇和翻譯適合的外國文學作品。②《人人文學》總共刊登翻譯作品近七十篇。由于刊物編者外文能力不足以及香港文人對翻譯興趣不高,刊物上翻譯作品并非依賴編者翻譯或是外來投稿,而是抄襲之前發(fā)表過的譯文。③然而,《人人文學》并非一字不改地完全照搬前人譯文,相反,刊物對前人譯文的翻譯副文本進行了大量修改。在仔細閱讀并對比原譯文以及刊物修改版本的基礎上,本文以《人人文學》的翻譯副文本為研究重心,揭示刊物修改前人譯文背后的動機。
形象學為本文提供了合適的理論視角。借用形象學的視角,翻譯研究可以深入探索“翻譯建立的普遍形象”,追蹤“形象在跨越語言與文化的軌跡”,并揭示翻譯及翻譯過程中的中介者如何呈現這些形象的方法。④形象學更能為翻譯史研究提供視角,因為形象學認為形象的建立與歷史環(huán)境相關。⑤所以,本研究以形象學為理論視角,借用形象學中自我形象(self-image)的概念分析《人人文學》修改前人譯文副文本的舉動,研究發(fā)現這一行為背后映射的是刊物建筑自身文學形象的意圖,并希望通過文學形象以抗衡1950年代政治和商業(yè)因素對香港文學生產的影響。
一、形象學與翻譯研究
作為比較文學的分支,形象學關注“文本中其他國家和民族的起源和特征,特別是它們在文學作品、戲劇、詩歌、游記、和散文中的呈現方式”⑥,也就是說,形象學并不在意國家和民族的本質,而在于說明國家和民族的形象如何被呈現。⑦“形象”意指“對他者的印象”⑧,這種印象由他者的特征決定。形象可以是積極的,也可以是消極的,因為形象是通過選擇性感知的視角塑造而成的。形象的選擇性特質將其自然地與翻譯連接起來,因為翻譯對原文、文學傳統(tǒng)、文化以及民族的呈現也是經由部分特質來表現其全貌的。⑨基于這一共性,翻譯研究者早已找到翻譯與形象構建的聯(lián)系。提莫志克(Maria Tymoczko)認為翻譯是一種媒介,經由翻譯,不同語言的人或國家的形象得以塑造。⑩韋努蒂(Lawrence Venuti)也認識到翻譯在建構外國文化過程中的力量。11除理論探討之外,翻譯研究學者通過個案研究探討翻譯的形象建構功能。論文集《連接翻譯研究與形象學》(Interconnecting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Imagology)展示了翻譯如何建構國家形象的各種案例,希望為翻譯研究與形象建構這一課題帶來更廣闊的視野。12顏健富的專著《穿梭黑暗大陸:晚清文人對于探險非洲文本的譯介與想象》研究了清末中國文人如何建構非洲大陸的形象。13盡管目前研究已經探討了翻譯與形象構建之間的聯(lián)系,然而這種討論大多集中在目標文化對他者形象的建構上,通過翻譯建構自我形象(self-image或者auto-image)的研究相對較少。自我形象是形象學中的重要概念,它指涉的是一個群體賦予自身的性格和形象。Valdeon的研究是探討翻譯與自我形象構建的重要嘗試,該研究清晰地展示了西班牙報紙《國家報》(El País)如何塑造西班牙的國家形象。14Arrabai的研究則深入探索了美國如何通過“富蘭克林圖書計劃”在阿拉伯世界宣傳其國家形象。15但是,這一研究主要關注翻譯如何確立國家形象,翻譯如何塑造非國家形象特征的議題仍然未得到充分關注與探討。
本文希望借助“自我形象”這一概念,以《人人文學》為個案,探討刊物中翻譯副文本與刊物自我形象建構的關系。由于翻譯副文本承載著大量譯本以外的信息,翻譯副文本在翻譯史上也一直扮演著建構形象的角色。比如《考察翻譯中的文本與作者身份》(Examining Text and Authorship in Translation. What Remains of Christa Wolf)一書,研究了副文本材料如何重塑東德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的形象以適應新的讀者群體。16孔思文則關注臺灣文學英譯本的封面,其發(fā)現這些譯作的封面試圖展示臺灣的異質性,以吸引讀者的興趣。17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本文希望借助自我形象這一概念作為理論視角,深入探索《人人文學》中的翻譯副文本。
二、《人人文學》對前人譯文副文本的改寫
翻譯研究者曾指出,分析翻譯副文本可以描繪出譯文是如何被呈現的。18因此,對翻譯副文本的研究離不開對譯文的分析?,F有研究對《人人文學》的翻譯文章進行了細致的文本分析,并發(fā)現刊物中的翻譯作品幾乎復制了已有的中文譯本。1950年代,嚴肅文學在香港舉步維艱,遑論對外國文學進行大規(guī)模翻譯。《人人文學》編者重視翻譯在培育文藝愛好者寫作技巧方面的模范作用,但由于外語能力的欠缺,只能采用抄襲前人譯文的方式填補刊物的翻譯板塊。19這一發(fā)現背后的論點是,《人人文學》的譯文與前人譯文毫無差異。然而,通過進一步探究與對比,本文發(fā)現《人人文學》對前人譯文副文本進行了明顯的改動。
《人人文學》對前人譯文副文本做出的明顯改動之一是譯者的名字。有些原譯者名被替換成《人人文學》編者的名字,比如編者夏侯無忌的筆名維摩,被用來替換李青崖等原譯者的名字。此外,《人人文學》還編造大正、青山、石泉等假名替代原譯者的名字。除了譯者姓名外,《人人文學》也修改了前人譯文的標題(表1)。比如,《人人文學》第9期刊登了曼殊斐兒(Katherine Mansfield, 1888-1923)短篇小說Miss Brill的譯文。該譯作抄襲了1949年李法的譯作《白麗爾小姐》,但《人人文學》卻沒有采用這一直譯的譯作名,而是將其改為《寂寞》。
除了對譯作名和譯者名的修改之外,《人人文學》對前人譯文副文本的另一修改體現在譯者言中??锏?0期翻譯了日本作家橫光利一(1898-1947)的《拿破侖與輪癬》,這篇譯作抄襲的是1936年黃源的譯文。但是,《人人文學》卻對原譯作的譯者言進行了重寫。黃源的譯者言詳細介紹了橫光利一的生平,而《人人文學》略寫了作家的生平,更多關注橫光利一的文學成就以及作家作品現存的中文譯本。20此外,有些原譯作并沒有譯者言,《人人文學》則會自己添加。比如,第26期刊登了戈蒂耶《近水樓臺》的譯文,該譯文抄襲了李青崖1936年的譯文。李青崖并沒有為其譯作撰寫譯者言,然而《人人文學》則增加了簡短的譯者言,介紹戈蒂耶的背景信息及其文學作品的中文譯本。
綜上可知,《人人文學》雖然大量抄襲了已經發(fā)表的譯作用以填補刊物的翻譯板塊,但細致的文本分析幫助發(fā)現了《人人文學》譯文與被抄襲前人譯文在翻譯副文本上的差別。這一發(fā)現催生了有關《人人文學》翻譯研究的另一問題:為什么《人人文學》在抄襲前人譯文的情況下,卻要對前人的翻譯副文本進行改動?后文將繼續(xù)深入探究這一問題,找尋刊物編者改動翻譯副文本的原因。
三、“發(fā)掘幾個新作家”:政治與商業(yè)之間的文學理想
1949年之后,大批文人南下香港。然而,戰(zhàn)后香港經濟蕭條,文人難以為生,他們不得不暫時懸置個人文學發(fā)展。這些文人或依附政治團體或順應文學商品化潮流鬻文為生。但是,仍然有一批文人努力擯棄政治與商業(yè)的影響,為實現文學理想而奮斗,聚集在《人人文學》的南來文人正是這批文人的代表。
《人人文學》一直被視作美國新聞處的政治喉舌,前人學者之所以認為其受到美新處資助是因為刊物前幾期包含明顯的反動色彩,這與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吻合。有論者指出,由于知識分子的傾向并不一致,美國情報機構只能根據南來文化人的政治立場進行區(qū)分并“因勢利導”,很難左右文人既有的想法。21因此,刊物或者出版機構的反動色彩是由于主持人的信念22,即便沒有美國資助,南來文人的立場也會導致他們的文學活動呈現政治色彩。認清這一點可以幫助我們解除反動色彩與“美援”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關注文人的自主性,如此我們便可以解釋《人人文學》在文藝思想上的轉變。從第6期起,《人人文學》的反動色彩逐漸消失。前人學者將這一轉變歸因于編者的更迭23,但這種論斷難以成立。根據編者力匡的回憶,《人人文學》更換主編僅是“促銷之道”24。那么,為何《人人文學》自第6期起剔除政治色彩?美國新聞處官方檔案顯示,香港美新處購買了《人人文學》前5期,并分發(fā)到東南亞地區(qū)的美新處。香港美新處購買《人人文學》是因為這份刊物“促進美新處目標”25。所以,美新處不再購買第5期之后的《人人文學》可以說明刊物自第6期起不再能夠促進美新處目標。這種轉變正是因為《人人文學》改變了其文藝策略,認為文學不應被政治左右:
說得淺近一點,我們不能停止呼吸,我們也不能不要陽光;在精神生活方面,我們也不能放棄文學或其他類似的活動,因為它們給我們滋養(yǎng),使我們對生命有信心,對人類保持同情。26
《人人文學》不僅有意與政治保持距離,更主動拒絕文學商品化。文學商品化是1950年代香港文學環(huán)境的另一特征,許多文人通過創(chuàng)作迎合讀者喜好的作品維持生計?!度巳宋膶W》的編輯理念與之大相徑庭,編者認為大規(guī)模的文學商品化不利于香港文學的發(fā)展?!度巳宋膶W》第33期起連續(xù)3期在封面刊登“反對黃色運動”的申明,號召大家一起抵制通俗色情小說泛濫的現象。在編者眼中,商業(yè)化的寫作模式給香港文壇帶來了弊端:一是所有作品都千篇一律,搬弄幾個場面和幾個人物,要寫文章時,就把時間因素和故事情節(jié)加上去,就成為一篇三五千字的“小說”;二是作品“以黃色為號召”,因此毫無藝術價值和文學氣味。27不過,《人人文學》的編者并不認為商業(yè)化的繁榮是文人一方之失,讀者也需要承擔一定責任,因為商業(yè)化模式下的文學生產以讀者口味為主,促使作家寫作必須迎合讀者口味。但是,《人人文學》反其道行之,對讀者提出要求。編者黃思騁認為,讀者期待通過故事過著主角的生活,然而一旦遇到生疏的人物、場合時,讀者就會覺得索然無味,香港的文藝愛好者將那些一瀉千里的直筆敘述視為好文章,將不必要費腦筋去思索的故事看作是好故事,這是讀者“間接經驗”不夠豐富的表現。28黃思騁提出“成熟的讀者”的概念,強調“成熟的讀者”需要擁有豐富的“間接經驗”,正是這些經驗可以豐富一個人的欣賞力。對于讀者的閱讀慣性,《人人文學》表明自身態(tài)度,希望“讀者與作者之間,大家各走一半,不全讓作者遷就讀者”。29可見,刊物一直勸誡讀者跳出閱讀的舒適圈,多去閱讀自己不熟悉的作品,從而將《人人文學》與一味滿足讀者口味的商業(yè)化文學區(qū)分開來。
從上述分析可見,在1950年代香港,政治力量與商業(yè)力量影響著香港文學的發(fā)展。正如黃繼持所說,“超乎商品化與政治化‘純文藝’,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理想,抑或從意念上從實際上在香港都是不能落實的海市蜃樓,長期成為香港作者的情誼郁結”30。然而,正是在不穩(wěn)定的經濟來源以及摒棄商業(yè)化文學色彩的背景下,《人人文學》堅持文藝先行,成為編輯同人理想中的文學基地。
更具體而言,《人人文學》編者的文學理想是培育下一代青年作家?!度巳宋膶W》的三位主要編者視自身為教育者,這一身份自覺使他們更多關注文壇的存續(xù)。編者黃思騁在刊物初期就已明確這一理想:“我們想在這次征文里發(fā)掘幾個新作家。這原是人之常情;老樹頹敗本不足惜,只要有幼芽存在,綠蔭是可期待的”。31培養(yǎng)新作家對于《人人文學》編者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目標,在創(chuàng)刊號中編者就曾闡明作家對于社會的意義:
我們始終相信喬治·桑所說的一句話:一個作家,他能心里有話而不說出來嗎?是的,我們不愿意閉上眼睛活在這個時代里,我們必須是創(chuàng)造什么,而不是等待什么。我們深信那些過往的作家和作品之所以偉大,所以留于后世,并不是裝點了一個時代,而是影響了一個時代。32
從引文可見,《人人文學》編輯群認為作家及其作品會對時代和社會產生影響,作家是社會責任的承擔者,所以培養(yǎng)新作家、延續(xù)作家隊伍也就成為《人人文學》的重要任務??飶牡?期開創(chuàng)“學生文壇”欄目,用以刊登青年學生的習作,編者力匡一直擔任“學生文壇”的負責人,其任務是“義務為各校同學改文”。33此外他還在每期的“學生文壇編后話”中與讀者探討關于“如何尋找更好的寫作方法”等寫作相關話題。同時,刊物專門設立“讀書與寫作”欄目,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與讀者進行溝通,第9期“讀書與寫作”欄目中《作文是生活的一面》一文就為讀者介紹過許多學習習作的參考書。34
盡管《人人文學》已經為編者提供了一個培育青年作家的平臺,但編者的教育活動并不止于此。在《人人文學》之外的刊物以及日后的文學生涯中,三位編者依舊視教育為己任,在各種各樣的活動中實踐自身的理想。黃思騁在主編《人人文學》的同時,也在《中國學生周報》連載一系列關于如何欣賞與創(chuàng)作小說的文章。此外,他還連載“你是別字大王嗎?”欄目,目的在于糾正學生寫作中出現的錯別字,“作為各位同學寫作時的參考”。35《中國學生周報》作為一份面向青年學生的報紙,自然以學生為讀者群,可以說明黃思騁在《人人文學》外的文學活動也依然以培育學生的寫作能力為目標。在《人人文學》停刊后,黃思騁又在《海瀾》《大學生活》《文學世界》等雜志擔任主筆,其投稿也多與如何創(chuàng)作有關,特別是關于小說的寫作,如《短篇小說簡論》《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法》等。
力匡和夏侯無忌也不例外。對于力匡這樣一位享譽1950年代的詩人來說,詩歌創(chuàng)作本是其主頁,但他的“教書匠”身份也在同時代文人好友的回憶文章中得以揭曉:
不過說也奇怪,我和力匡的碰頭機會很多,因為大家都是“教書匠”,除了有關文藝的集會外,還有一些教育界的聚會也有機會碰頭,我們也借這些機會,多交換了一些意見。36
在編輯《人人文學》之前,他從未集中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根據張詠梅對力匡作品的統(tǒng)計37,他在創(chuàng)辦《人人文學》之前,共發(fā)表92篇作品,其中只有8篇小說。但是,在編輯《人人文學》的過程中,力匡逐漸接受小說這一文類,并將《人人文學》轉化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試驗場,日后也在《星島日報》、《海瀾》等報刊上陸續(xù)進行著小說的創(chuàng)作,以期為香港小說創(chuàng)作做出表率。此外,他對教育事業(yè)也富有熱情?!度巳宋膶W》停刊之后,他又主編《海瀾》,這份文學刊物同樣開設培養(yǎng)文藝新人的專欄——“學苑”和“新帆”。即便50年代后期遠赴新加坡,力匡也依舊任教于中學。夏侯無忌也一樣,《人人文學》??螅矝]有放棄“教育者”的身份,繼續(xù)在《中國學生周報》的“讀書研究”專欄連載文章,為學生學習寫作提供經驗。同時,他也走進學校,在黃天石任院長的中國書院擔任英國文學系教授38。可見,在“雜志編輯”這一身份的掩映之下,主編三人實際上還共有一個長期的文學理想,就是提高香港青年寫作水平,為香港文壇培育下一代作家,而《人人文學》正是他們實現這一理想的陣地。
四、修改翻譯副文本:《人人文學》自我形象的建構
翻譯副文本是譯者修改或干預譯文以適應新環(huán)境的窗口39,因此翻譯副文本在不同時代、文化背景下會有不同的呈現方式。我們知道,《人人文學》大量抄襲了此前在大陸已經刊發(fā)的譯文。這些譯文大多發(fā)表于左翼文學盛行的20世紀30年代,因此前人譯文所包含的意識形態(tài)與《人人文學》力圖創(chuàng)造的文學形象并不相容,如此《人人文學》改造前人譯文副文本的舉措是當時社會背景下的必然結果。下文將進一步描述并分析《人人文學》對前人翻譯副文本的修改,從而厘清副文本材料與刊物形象之間的互動關系。
(一)削弱政治性
如前所述,《人人文學》對前人譯文的譯者名以及譯作名進行大量修改,這種做法實際上是建構刊物文學形象的嘗試。《人人文學》第10期刊登了橫光利一的短篇小說《拿破侖與輪癬》,該譯文抄襲了黃源于1936年發(fā)表在《文學》月刊上的譯作?!段膶W》月刊是當時一份左翼刊物,黃源是該刊物的重要供稿者,且與眾多左翼作家保持密切聯(lián)系??紤]到黃源左翼作家和譯者的身份,他本人名字出現在《人人文學》上則與刊物堅持文藝先行的理念相悖。所以,隱瞞黃源的姓名是《人人文學》為展現其文學形象謹慎做出的決定。
與修改譯者名的動機一樣,《人人文學》也通過譯者的話建構自身的文學形象,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是刊物對法國作家法朗士的形象塑造。法朗士是法國文學史上不可忽略的作家之一,對于法國讀者而言,法朗士是公認的大師,他在法國讀者中的形象,就其根本而言,是文學的形象。40但是,他在中國讀者心中并非一位文學家。法朗士晚年加入法共,這使得他被中國文學革命家塑造成同野蠻和戰(zhàn)爭抗爭的“斗士”形象。41這也就注定,法朗士的文學家身份在大陸文學環(huán)境中被低估,而其社會主義信仰卻得以反復強調。沈雁冰早在1920年代就介紹過法朗士的“社會主義者”形象:法朗士本來是一個自由思想者,他的懷疑論頗接近于無政府主義,所以此案起,他也就站在急進派的一邊,他漸漸地由贊成社會主義而進為信仰社會主義,后來就成為明顯的社會主義者。42
顯然,法朗士的形象在中國發(fā)生過轉變,這種改變是中國社會文化語境的產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文藝政策使得讀者更不易發(fā)掘法朗士的文學性。法國文學本應被視為資產階級腐朽文學,但法朗士之所以繼續(xù)得以譯介,是因為他在中國語境中被賦予了資產階級反對派的形象??梢哉f,在大陸很少有讀者關注法朗士的文學性,他在中國大陸的形象往往是“社會主義者”、“共產黨”或者“資產階級陣營的叛徒”。顯然,出于構建文學形象的愿望,《人人文學》無法移植法朗士長期以來的“社會主義”斗士形象。所以,《人人文學》雖然以抄襲的手段翻譯了法朗士的作品,卻重新書寫了譯者的話。在介紹法朗士時,刊物首先否定了他已有的政治形象:
他在哲學上是個存疑派,在政治上是個社會主義者??墒撬?,并不相信社會主義能解救人性的卑劣,他對現實是不滿的,作品中充滿了幻想與諷刺,他承襲了蒙田(Mountaigne)和伏爾泰(Valtaire)的衣缽,他嘲諷權威,嘲笑許多世人公認的信仰與觀念。43
在否定法朗士的“社會主義者”身份后,《人人文學》接著從文學性的角度肯定法朗士,贊美他“文筆總是那樣清新,并且也總是那樣含蓄”44。不過,由于編者通過大陸出版的譯本或者評論家的言論了解法朗士,《人人文學》無法對法朗士作品的文學性進行進一步分析。甚至引文的前兩句有自相矛盾之處,為什么政治上的社會主義者不相信社會主義?《人人文學》無法給出進一步解釋。可見,《人人文學》受制于大陸的評論話語,無法形成自身對法朗士的認識。所以,在短暫、粗疏的文學評價后,《人人文學》對法朗士的介紹仍然不能不借助大陸論者的論述:
然而,法郎士的作品并非一無肯定。諷嘲的反面,正是同情。哪里有諷嘲,哪里也就有同情。盡管他認為把猩猩和人分開是件不公道的事,可是,對于那些無權無勢的人,他是寄與極端同情的。45
法朗士“諷嘲”與“同情”的形象早就出現在大陸革命者的論述中。沈雁冰在《法朗士逝矣!》中分析過法朗士思想變化的四個時期,其中第一時期的關鍵詞便是“嘲諷”與“同情”:
我們看見第一期的法朗士是一個優(yōu)雅和善而且對人同情的詩人。他的冷靜的頭腦和銳敏的眼光,早看透了人世間的種種不合理;他說人生尚可耐者,有幸有憐憫與冷諷;憐憫時的熱淚使人神圣,而冷諷時的微笑是人生溫馨。46
可見,由于法朗士在大陸的政治形象鮮明,《人人文學》不得不通過重寫譯者言,以此符合刊物的文學形象。盡管刊物編者對法朗士的評價始終無法脫離大陸論者的言論,他們依然試圖通過翻譯副文本向讀者傳遞法朗士的文學貢獻。
(二)強化文學性
除了削弱前人譯文中的政治性外,《人人文學》建構自身文學形象的另一途徑是通過修改前人譯文副文本強化刊物的文學性。與同時代其他文人不同,《人人文學》重視翻譯的作用。但是,根據讀者來信可知,1950年代的香港讀者并不喜歡翻譯,而是更傾向于閱讀海內名家的作品。47如前所述,《人人文學》刊物并無意順從讀者的閱讀趣味,所以編者沒有刪除翻譯內容,反而想方設法讓讀者接受翻譯文章,從而學習西方作家的寫作技巧。編者黃思騁認為介紹外國作家的長處并且介紹翻譯文章所講何事有利于讀者增加對翻譯文章的理解與興趣,48翻譯副文本為實施這一嘗試創(chuàng)造了空間。
如表1所示,《人人文學》修改了很多譯作名。前文已經指出,刊物將曼殊菲兒的《白麗爾小姐》改為《寂寞》,這一舉動出于對讀者的考慮:
這篇《寂寞》是她代表性的典型作品,本名《白麗爾小姐》,因為作者的丈夫茂萊(也是一位名作家)曾說,這篇是描寫一個老處女的寂寞心境的,現在為使讀者易于了解起見,特改譯為《寂寞》。49
從引文可知,《人人文學》通過修改譯作名可以向讀者傳達這篇譯作的主題與內容,從而讓讀者更好地理解譯文。此外,刊物修改梅里美《蔚藍的房子》的篇名也出于同樣的理由。《人人文學》第19期刊登了法國作家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 1803-1870)的The Blue Room。該譯文抄襲了1936年李青崖的譯本。李青崖將標題直譯為《蔚藍的房子》,而《人人文學》卻改之為《虛驚》,改動后的標題更能體現文章的主題以及情節(jié)。
增加讀者對翻譯文章接受度的另一方法是為沒有譯者言的譯文添加介紹性文字。對于沒有附譯者言的前人譯文,《人人文學》會自行增加編者的話,用以介紹作家和文章的內容。比如上文提及的《蔚藍的房子》,原譯者李青崖并未對戈蒂耶的作品或是文章的情節(jié)進行梳理,《人人文學》則增添了一則編者言,介紹戈蒂耶的文學成就,并強調其“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理念。50
綜上所述,通過對前人譯文副文本的修改,《人人文學》希望讓讀者意識到這些外國作家及作品重要性,并且為讀者學習文學技巧掃清文化和語言上障礙??飳η嗄曜x者的用心正能展現其塑造文學的自我形象的意圖。
五、結語
形象學與翻譯研究的交匯為審視《人人文學》中的翻譯副文本提供了有力切入點。通過對比及分析原譯文與《人人文學》抄襲的譯文,本研究發(fā)現《人人文學》對前人譯文副文本進行了大量修改,這種修改是刊物制定和宣揚文學自我形象的策略。政治和商業(yè)因素的共同影響了1950年代香港的文學格局,致使純文學發(fā)展受到制約。面對來港后的經濟困難,知識分子或依附于政治勢力,或迎合讀者口味創(chuàng)作通俗小說??疾臁度巳宋膶W》翻譯副文本揭示了1950年代香港文學圖景的另一面。通過塑造文學的自我形象,《人人文學》編者不僅為其文學理念筑造了避風港,還找到了廣泛吸引目標讀者的方法,從而建立了一種可以對抗政治和商業(yè)的自我意識。
① 參見李波:《20世紀50年代香港的綠背翻譯——以鄺文美的美國文學中譯為例》,《東方翻譯》2013年第3期;王梅香:《隱蔽權力:美援文藝體制下的臺港文學》,新竹:臺灣清華大學博士論文,2015年。
② 劉韻柔:《香港學生的寫作范本:香港〈人人文學〉外國文學翻譯研究(1952-1954)》,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論文,2021年。
③19 劉韻柔:《閱讀與翻譯:黃思騁的閱讀史與〈人人文學〉的翻譯選材》,《翻譯學報》2022年第1期。
④12 Doorslaer, Luc van, Peter Flynn, and Joep Leerssen, eds. Interconnecting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Imagology.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6.
⑤ 巴柔:《從文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載孟華(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0-148頁。
⑥⑧ Beller, Manfred. “Perception, Image, Imagology.” In In Imagology: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s, edited by Manfred Beller and Joep Leerssen, Amsterdam: Rodopi B.V. 2007, pp.3-16.
⑦ Doorslaer, van Luc. Embedding Imagology in Translation Studies. Slovo ru Baltic Accent. Vol.10, No.3(2019), pp.56-68.
⑨⑩ Tymoczko, Maria. Translation in A Post-Colonial Context: Early Irish Literature in English Translation. Manchester: St. Jerome. 1999.
11 Venuti, Lawrence. 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 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13 顏健富:《穿越黑暗大陸:晚晴文人對于非洲探險文本的譯介與想像》,臺北:臺灣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
14 Valdeon, Roberto A.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mages through News Translation: Self-Framing in El Pais English Edition.” In Interconnecting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Imagology, edited by Luc van Doorslaer, Peter Flynn, and Joep Leerssen.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6.
15 Arrabai, Ali M.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 Kent State University. 2019.
16 Summers, Caroline. Examining Text and Authroship in Translation. What Remains of Christa Wolf?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7.
17 Kung, Szu-Wen. "“Paratext, An Alternative in Boundary Crossing: A Complementary Approach to Translation Analysis.” In Text, Extratext, Metatext and Paratext in Translation, edited by Valerie Pellatt, Newcastl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3, pp.49-68.
18 lt;E:\2024\華文文學202406\華文文學202406\單詞.tifgt;. “What Texts Don’t Tell.” In Crosscultural Transgressions: Research Model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2: Historical and Ideological Issues, edited by Theo Hermans, Manchester: St. Jerome Publishing. 2002, pp.44-60.
20 編輯部:《編輯部小啟》,《人人文學》1953年10月。
21 張揚:《“前線”外交:冷戰(zhàn)初期美國在香港的文化活動初探》,《美國問題研究》2015年第2期。
22 盧瑋鑾:《青年的導航者:從〈中學生〉到〈中國學生周報〉》,《香港故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23 黃萬華:《跨越1949:戰(zhàn)后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文學轉型研究》,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
24 力匡:《關于阿黃——黃思騁》,《香港文學》1986年第22期。
25 Richard M. McCarthy, “Book Translation Program (ICD),” UD2689, RG84, p.6, National Archive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USA.
26 林以亮:《西洋文學漫談(一)》,《人人文學》1953年4月。
27 黃思騁:《文學要注重創(chuàng)造》,載1953年7月10日香港《中國學生周報》。
28 黃思騁:《小說的形式和內容》,載1953年10月30日香港《中國學生周報》。
2941 黃思騁:《文藝欣賞和文藝寫作》,載1953年8月1日香港《中國學生周報》。
30 黃繼持:《導言·香港小說的蹤跡——五、六十年代》,黃繼持、盧瑋鑾、鄭樹森(編):《香港小說選1948-1969》,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31 編輯部:《編后》,《人人文學》1952年7月。
32 編輯部:《編后》,《人人文學》1952年5月。
33 編輯部:《編輯部小啟》,《人人文學》1953年1月。
34 編輯部:《作文是生活的一面》,《人人文學》1953年5月。
35 黃思騁:《你是別字大王嗎?》,載1955年5月8日香港《中國學生周報》。
36 慕容羽軍:《悼念幾位搖筆桿的朋友》,《香港文學》1992年第4期。
37 張詠梅:《北窗下呢喃的燕語》,香港:香港中文大學未出版碩士論文,1995年。
38 編輯部:《文教界及社會名流》,載香港1961年3月10日《中國學生周報》。
39 Batchelor, Kathryn. 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4041 許鈞:《法朗士在中國的翻譯接受與形象塑造》,《外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21期。
4246 雁冰:《法朗士逝矣!》,《小說月報》1924年10月。
434445 法朗士(著)、大正(譯):《布吐瓦》,《人人文學》1953年9月。
47 編輯部:《編后》,《人人文學》,1953年4月。
48 黃思騁:《欣賞小說應有的態(tài)度》,載1953年10月23日香港《中國學生周報》。
49 曼斯斐兒(著)、維摩(譯):《寂寞》,《人人文學》1953年4月。
50 戈蒂耶(著)、青山(譯):《近水樓臺》,《人人文學》1954年4月。
(責任編輯:霍淑萍)
Translation Paratext and The Image
Construction of Everyman’s Literature
Liu Yunrou
Abstract: The intersection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image-construction has garnered significant scholarly attention, primarily focusing on how translation contributes to formation of the image of Other. However, less effort has been directed towards investigating the role of translation in constructing the Self. Drawing on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imagology, this present paper seeks to explore the issue of constructing self-image through translation, with the translation paratexts in Everyman’s Literature as a case in point. In a departure from the conventional translation paradigm, the translated texts within this literary periodical largely replicated those previously published in the Chinese mainland. Through a detailed textual analysis, this study reveals substantial modifications to the existing translation paratexts within Everyman’s Literature, indicative of editorial intervention. Initiated by this finding, this paper continues to scrutinize the underlying motivation driving these editorial adaptions. In line with the theoretical lens of imagology, this paper contends that the periodical’s rendering of pre-existing translation paratexts was a strategy aimed at building a distinctive literary self-image. This strategic maneuver was pivotal in preserving a literary identity capable of countering the prevailing influences of politics and commerce within the 1950s Hong Kong literary landscape.
Keywords: Imagology, self-image, translation paratext, Everyman’s Literature, literary image
(English Translator: Liu Yunrou)
作者單位: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