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岡島冠山編纂的《唐語便用》，是江戶時代唐通事學(xué)習(xí)漢語的日漢對音辭書。內(nèi)容充實，注有日語片假名和聲調(diào)，便于音韻研究。文章通過梳理已有的唐通事唐話性質(zhì)研究成果，歸納該書的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將其與漢語南北官話的主要特征進行對比，得出《唐語便用》音系具有非單一性，即以南方官話為主、混有部分北方官話音，強調(diào)日常實用性的同時兼有書音成分。

關(guān)鍵詞 《唐語便用》 日漢對音 唐話 音系性質(zhì)

《唐語便用》由岡島冠山編纂，是江戶時代日本人學(xué)習(xí)漢語的一部日漢對音辭書。本文在梳理聲韻調(diào)基本音系、對比漢語南北官話的基礎(chǔ)上，對其音系性質(zhì)進行了初步探索。

一、 引 言

《唐語便用》等辭書產(chǎn)生的主要目的是作為長崎唐通事學(xué)習(xí)和研究漢語的教科書。中國明清時期曾長期海禁，而日本從1603年德川幕府成立至1868年明治維新，亦實行閉關(guān)鎖國政策。但中日之間貿(mào)易并未完全休止，由中國船只帶來的民間貿(mào)易對接上日本的官方貿(mào)易，長期集中于長崎這唯一的對外開放港口。長崎唐通事應(yīng)運而生，除了擔(dān)任翻譯，也承擔(dān)管理、貿(mào)易、外交等諸多事務(wù)。（李斗石 2019）

《唐語便用》編纂者岡島冠山（Okazima Kanzan）即為日本江戶時代著名的唐通事、唐話教師。岡島冠山（1674—1728），長崎人，曾在長崎港擔(dān)任通事，后辭掉通事工作開設(shè)私塾教授漢語，并主編了《唐話纂要》《唐譯便覽》《唐語便用》《唐音雅俗語類》等一系列漢語教材和詞典。（嚴明等 2019；李無未等 2015）

《唐語便用》聲、韻、調(diào)及詞義、句義標注齊全，是研究近世唐音及當時漢語音韻情況的寶貴材料。五車樓刊本《唐語便用》共六卷三冊、每兩卷一冊，首卷載有大潮元皓作于享保乙巳年（1725）二月的序。序文、每冊題簽及第三卷卷頭均用“唐語便用”，其余卷頭寫作“唐話便用”。前三卷列有二到七字不等的詞句，第一卷每行三個“二字話”、一個“四字話”，第二卷每行兩個“三字話”、一個“五字話”，第三卷每行“六字話”“七字話”各一個。第四、五卷和六卷前半部分為不同場景的日常對話：第四卷分“初相見說話”“平日相會說話”“諸般謝人說話”“望人看顧說話”“諸般借貸說話”，第五卷分“諸般賀人說話”“諸般勸諫人說話”“諸般贊嘆人說話”“書生相會說話”，第六卷會話部分為“與僧家相會說話”。第六卷后半還錄有長短雜話和草木、器用類詞匯。各卷卷首標題之后有“每字點四聲”字樣，正文所列字皆以四角的黑點標記平、上、去、入四個聲調(diào)，字的右側(cè)有日語片假名注音，詞句之下為日文翻譯?！短普Z便用》內(nèi)容充實、轄字多，假名注音和四角聲調(diào)標記貫徹始終，有利于進行唐話語音研究。

二、 唐通事唐話性質(zhì)研究概況

“唐話”“唐音”等名稱有寬窄不同的定義，一般來說指的是江戶時代唐通事、禪宗學(xué)習(xí)和使用的漢語，也可泛指一定時期包括不同方言在內(nèi)的中國話。由于漢語的漢字音被日語學(xué)習(xí)和吸收時會經(jīng)歷較為復(fù)雜的過程，有時性質(zhì)不易界定，所以提到“唐話”時，既可能指的是當時被使用的漢語即相對日語而言純粹的“外語”，也可指被習(xí)得的、成為日語一部分的漢語讀音（類似“吳音”“漢音”）。

唐話材料的音系性質(zhì)，尤其是其基于的漢語情況，編寫者偶有提及，但未必與實際吻合。在此大致梳理對唐通事唐話語音系統(tǒng)“定性”的一些說法。

（一） 材料自注及日本學(xué)者的音系性質(zhì)討論

首先來看唐話材料的序言及標注對自身音系性質(zhì)的界定。部分材料注有“某音”之類的說明，如岡島冠山（1726）《唐譯便覽》每卷首寫有“每字注官音并點四聲”，注明其所記之音為“官音”。朝岡春睡（1722）《四書唐音辨》卷頭記有“右注南京音左注為浙江音、又有訓(xùn)異音異者”。（轉(zhuǎn)引自張升余201351，137）多數(shù)唐話材料并未標明所示漢語性質(zhì)，有標記的也較為籠統(tǒng)。

后續(xù)日本學(xué)者亦探討過部分唐話材料的音系性質(zhì)。藤堂明保（1980）認為黃檗宗傳入日本的接近南京官話，長崎通事傳播的則包括江南杭州、南京的語音等。湯澤質(zhì)幸（1987）《唐音の研究》提出近世唐音的依據(jù)主要考慮杭州音與南京官話。（轉(zhuǎn)引自林慶勛2013）六角恒廣（1992）264，270提道：“唐通事的唐話是中國語的口頭語……有南京口、福州口、漳州口三種方言……在這三種方言中，南京口與福州口、漳州口相比，具有在更廣的范圍內(nèi)通用的性質(zhì)。”此時期日本學(xué)者的研究已表明，唐通事唐話與南京、杭州、福州等地的方言或官話密切相關(guān)。

（二） 中國學(xué)者對唐話音系性質(zhì)的研究

針對不同材料，中國學(xué)者對唐話性質(zhì)少數(shù)持單一方言說法，多數(shù)認為反映了以官話為主的混合音系。主要觀點可歸納為以下幾種。

其一，南京音或杭州音為主說。曹保平、楊金彩（2013）比較了《華語官話語法》與《唐話纂要》的社交用語，認為兩書皆以南京官話為基礎(chǔ)。陳輝（2015）提出以1716年《康熙字典》這本官方標準辭書的刊出為界，岡島冠山1716年之前用“俗話”（杭州音）編注《唐話纂要》、之后用“官音”（南京音）編纂《唐譯便覽》《唐音雅俗語類》《唐語便用》等。李無未（2014）將新井白石《東音譜》的標音與現(xiàn)代杭州音比較，認為當時杭州音已具備杭州吳語特色，但與南京音不同，反駁了森博達所判斷的“杭泉漳福各州音”與岡島冠山的“官音”符合、實質(zhì)是官音而非方音、杭州音就是“正音”也是“南京音”等說法。唐話語料確實可能以方音為主，尤其是同時標有多地音的材料，《東音譜》即是新井向唐通事逐字問來的使用度較高的方言，（林慶勛 2013）但具體性質(zhì)與所記名稱不一定匹配，未必是純粹的方言。

其二，南京官話混有其他方言說。吳麗君（2006）指出唐通事唐話在語音上有南京口、福州口和漳州口之分，實際以南京話為主，夾雜福建各地方言。張美蘭（2011）認為唐通事唐話“相當于當時中國的南方話，包括南京話、福州話等?！捎谶M出長崎港的以南京船為最多，因此，大多數(shù)通事所講的‘唐話’就是南京官話”。張升余（2013）144-145，185

對大量唐通事材料進行觀察后，認為其中官話與俗語、南京音與杭州福州音等各種地方音混在一起，又指出以南京官話為主，兼有杭州、寧波、福州、漳州等地的方言。孫韜（2020）考察了《唐話纂要》詞匯的地域性，認為其基礎(chǔ)方言是吳語及官話區(qū)部分方言，以明初廣義的南京官話為標準語，又具有鮮明南方話特色。

第三，南方官話或通語說。楊春宇（2007）認為黃檗宗與唐通事唐音所依據(jù)的都是明末清初文語性質(zhì)濃厚的“南方官話”（而不是南京官話），即當時通用的是“基于傳統(tǒng)讀書音的各地官話方言的變體”。陳慧源（2012）研究了《唐話纂要》的部分詞語，認為岡島的“唐話”是能跨方言區(qū)交流的通語，可能是比北京官話理解范圍更大的南方官話。葉曉芬（2016）分析《唐語便用》止攝字注音后，認為其反映共同語性質(zhì)又夾雜閩語特征。李寧（2021）則通過比較《唐話纂要》的語音系統(tǒng)與吳語、杭州音的關(guān)系，認為其音系為“吳式官音”，即“吳語區(qū)知識分子所說的、帶有強烈吳語色彩的官話音”。

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界定。吳曉琪（2009）通過分析《唐譯便覽》的聲類，得出其反映明清江淮官話但雜有吳方言的結(jié)論。林慶勛（2012，2013，2020）對多種唐語材料進行了音韻細節(jié)的研究，對于唐話性質(zhì)的判定隨著研究發(fā)展也有調(diào)整。觀察匣母得出《唐話纂要》依據(jù)杭州音、《唐譯便覽》和《唐語便用》依據(jù)南京音標示的結(jié)論。而研究《唐詩選唐音》的輕唇音時認為主要與杭州話讀音相同或相近，探討《唐詩選唐音》的牙音又提到近世唐音由杭州音、南京官話音及少數(shù)北京官話音傳入。這說明唐語材料很可能具有混合性質(zhì)，對音韻細節(jié)的探討能看到不同來源的語音情況。

上述分類只是暫時性劃分，實際上唐話性質(zhì)的判定涉及很多概念界定的問題。比如當時的“南京官話”應(yīng)該不是南京一地的方音，范圍不一定小于“江淮官話”。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南京話”“南京官話”“南方官話”再加上“杭州音”“江淮官話”及材料中注明的“官話”“正音”等，在研究者認知及實際語音特征方面未必能截然區(qū)分清楚。實際使用時“南京”一般指的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南京，而可能是當時的南京直隸，甚至將“南京” “杭州” “中國”都混為一談。本文只是大致梳理各種觀點，不糾結(jié)于概念認定，更關(guān)注材料反映的具體語音特征，爭取在紛雜概念中對音系性質(zhì)做出符合特征的基本判斷。

三、 《唐語便用》對音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

通過將《唐語便用》所收之字標注的片假名轉(zhuǎn)寫為羅馬音（一假名一音），再結(jié)合漢語發(fā)音特征歸納為國際音標，得到其基本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日語片假名音值與漢語無法完全對應(yīng)，因此轉(zhuǎn)寫及歸納的注音結(jié)果主要展現(xiàn)音類分合，實際音值并無定論。轉(zhuǎn)寫所得羅馬音及國際音標應(yīng)帶有“*”表示并非某種實際讀音，為行文方便暫省。另外，本文暫不討論字形，所舉原書字例若涉繁體、異體已轉(zhuǎn)為簡體。

（一） 《唐語便用》對音聲母系統(tǒng)

《唐語便用》聲母有17個（含零聲母）。其中，［b］、［z］等屬濁音清化的殘留，未系統(tǒng)出現(xiàn)，但仍有一定數(shù)量例字，放入括號，不計數(shù)。另外，漢語［f］、［h］都會用日語ハha行對應(yīng)，但日語讀音是否可分存疑，暫時分列。詳見表1所示：

聲母系統(tǒng)的基本特征有：

（1） 唇音有輕唇、重唇之別。幫組對日語パpa行、マma行讀雙唇音［p］、［m］，非組非、敷、奉母對日語ハha行讀唇齒擦音［f］或喉擦音［h］，微母是零聲母。

（2） 全濁聲母未系統(tǒng)保留、多數(shù)清化，但仍有少量變化中的殘留。濁音清化是主要趨勢。古全濁聲母基本用日語清音標注，僅存在少量例字標濁音或有清濁兩種讀音，如“熟”（禪母）ジヨツ［zio?］/シヨツ［sio?］。日母、疑母有較為明顯的濁音讀法，如“人”（日母）有258例讀ジ［zi?］、7例讀シン［si?］，“熬”（疑母）有2例讀ガ?ウ［ɡau］、1例讀カ?ウ［kau］。

（3） 無論清濁聲母都沒有送氣與不送氣的區(qū)分。日語中無送氣音，片假名注音亦不能體現(xiàn)送氣與否的差別。

（4） 泥、娘母不分，但與來母有別，即［n］、［?］可分。

（5） 知二莊與精組字主要對應(yīng)日語ツtu/サ?sa?、スsu、セse、ソso，即漢語［ts］、［s］類，知三與章組字主要對應(yīng)日語チti、シsi，即漢語［t?］、［?］類。

（6） 見組、精組拼細音未發(fā)生顎化，精組讀［ts］類、見組讀［k］類。

（7） 讀零聲母的主要是微、影、云、以母，疑母合口字與開口二等、部分開口三等，曉、匣母的少量字等。

（8） 日母讀音分為兩類，止攝開口對應(yīng)ルru，其余對應(yīng)ジzi、シsi、セse，即一類對應(yīng)［?］，一類對應(yīng)［?］、［?］或［s］等擦音。

（二） 《唐語便用》對音韻母系統(tǒng)

《唐語便用》韻母可歸納為51個。部分讀音例字較少，在系統(tǒng)中或可看作其他韻母的變體，加括號暫列其中。如［a??］、［e??］、［iu?］有同位置非長音的讀法，［ei?］、［eiu?］、［ue?］等讀音可再討論。詳見表2所示：

韻母系統(tǒng)的基本特征有：

1. 陰聲韻

（1） 果攝一等歌戈韻不區(qū)分開合口，主要對應(yīng)［ou］。

（2） 假攝開口麻韻二等與三等分立。麻三對應(yīng)［ie?］，麻二開口對應(yīng)［a?］、［ia?］，麻二合口對應(yīng)［a?］、［ua?］，與蟹攝佳韻（對應(yīng)［ai］、［iai］）不相混。

（3） 遇攝魚虞合并，與模韻主要讀音分立，少量讀音合流。模韻主要對應(yīng)［u?］，魚虞韻主要對應(yīng)［iui］。魚虞模部分讀音與果攝合流對應(yīng)［ou］。

（4） 蟹攝開口一二等與合口二等（主要對應(yīng)［ai］等）、蟹攝開口三四等與止攝開口（主要對應(yīng)［i?］）、蟹攝合口一三四等與止攝合口（主要對應(yīng)［ui］、［oi］）分別有部分讀音合流。

（5） 效攝主要對應(yīng)［au］、［iau］，流攝主要對應(yīng)［eu］、［ieu］、［iu］。

2. 陽聲韻

日語假名ン?在不同語境中有［-m］、［-n］、［-?］或鼻化元音等實際音值，但注音中僅靠假名無法區(qū)分，因而《唐語便用》可見陽聲韻不區(qū)分前后鼻音或鼻化韻，韻尾都為ン?。

（1） 咸山攝合并，宕江攝合并，咸山宕江舒聲主元音部分合流。咸山攝一二等與宕江攝主要元音為［a］，咸山攝三四等主要元音為［e］。

（2） 深臻曾梗攝舒聲主元音部分合流，表現(xiàn)較復(fù)雜，主要為［e］、［i］類。

（3） 通攝主要對應(yīng)［o?］、［io?］ 、［uo?］，與臻曾梗攝舒聲部分讀音合流。

3. 入聲韻

（1） 咸山攝入聲合流，一二等主要對應(yīng)［a?］、［ia?］，三四等主要對應(yīng)［e?］、［ie?］。

（2） 深臻曾梗攝入聲開口主要元音部分合流，主要為［e］、［i］類。

（3） 曾梗攝合口與宕江通攝入聲部分讀音合流，主要對應(yīng)［o?］、［io?］。

（三） 《唐語便用》對音聲調(diào)系統(tǒng)

《唐語便用》所記錄的聲調(diào)不含調(diào)值，僅有調(diào)類，主要有平、上、去、入四種。平聲不分陰陽，入聲清濁皆保留入聲調(diào)。中古全濁上聲大半仍歸上聲、小半讀去聲，不少例字兼具上去兩讀，亦有部分清上、次濁上聲字亦讀去聲。

梅祖麟（2010）認為“全濁上歸去，次濁上不歸去”是官話方言的必要條件。吳語、閩語等八調(diào)制方言，平上去入四聲皆按照清濁一分為二，次濁跟隨全濁，不會存在濁上變?nèi)ルA段?！短普Z便用》雖然變化并不徹底，但不能否認與官話方言濁上變?nèi)ケ憩F(xiàn)方向一致。更像是體現(xiàn)了全濁上聲向去聲演變的中間過程，濁上變?nèi)サ牟蝗缛员Ａ羯下暤谋壤?。這種變化遵循詞匯擴散原則，不是突然全部都讀去聲，而是漸變性的，在演變過程中由于不穩(wěn)定，可能會吸引少量清上、次濁上聲字摻入其中。與已經(jīng)完成平聲分陰陽、全濁上聲歸去聲的官話方言相比，《唐語便用》表現(xiàn)的聲調(diào)情況有一定滯后性，處在中古向近代演變過程中。當然也要考慮聲調(diào)對音刻意存古的可能，但保留全濁上歸上不徹底，很難說是有意處理的結(jié)果。

四、 《唐語便用》與南北官話

（一） 日本學(xué)者對官話的認識

唐話辭書編者及日本同時期研究者對漢語的“官話”“通語”及“方言”“俗語”應(yīng)有基本的認知和區(qū)分。

文雄（1752）《三音正訛》分析“長崎舌人家”所學(xué)漢語有“官話杭州福州漳州”的區(qū)別，同時將當時的中國音分為中原正音（雅音）與四方俗音（鄉(xiāng)音）兩種。中原之音分官話（讀書音）與俗話（平常言語音），官話又分兩種：一則“立四聲” “全濁為清”；一則“不立入聲、不立濁聲、唯平上去”，被稱為“中州韻”，“用為歌曲音”。而俗話即是杭州音，也叫浙江音。在文雄的認識里，漢語首先有通語與方言的差異，通語又有文白之別，讀書音全濁已清化。

再看更多相近時期日本學(xué)者的觀點：西川如見（1708）《增補華夷通商考》稱，日本人讀漢語明顯以南京（直隸）音為基準，南京官話是當時中國南方的通用語。太宰春臺（1728）《倭讀要領(lǐng)》也強調(diào)南京官話是“天下的正音”。（轉(zhuǎn)引自張升余 2013137）

由此可見，在《唐語便用》成書前后，日本學(xué)者已經(jīng)有了漢語官話與方言或正音與俗音有別的概念。但日語編者對漢語語音的認識未必準確，往往需要較為細致的比對分析，才能判斷實際反映的漢語音系性質(zhì)。

（二） 《唐語便用》音系與南北官話特征對比

為更好地探索《唐語便用》音系性質(zhì)，接下來參考幾種已有的南北官話特征研究，進行針對性的比較和分析。

黎新第（1995）從李登《書文音義便考私編》等材料推斷出明代南系官話方言的語音特點如下：（1） 仍有獨立入聲，收［?］尾；（2） 可能尚有全濁聲母，平聲中聲調(diào)陰陽還不是區(qū)別特征；（3） 中古莊組字聲母較多并入精組，部分并入章（知）組；（4） 寒桓分韻，寒山合口與桓歡的唇音和牙喉音字讀音有別；（5） -ng、-n韻尾的相混從梗、曾臻攝字擴大到宕、山攝字。又根據(jù)《五聲反切正韻》《古今中外音韻通例》及《五方元音》《李氏音鑒》梳理清代南北音系差別，在上述5點之外增加了：（6） 區(qū)分尖團否、（7） 古泥來二紐相混否、（8） 有無翹舌聲母、（9） 有無卷舌韻母幾項。

對比《唐語便用》：（1）完整保留獨立入聲喉塞尾及入聲調(diào)；（2）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濁音聲母讀法，但與清音相混明顯、全濁聲母系統(tǒng)不完整，濁音在消失邊緣且平聲不區(qū)分陰陽調(diào)；（3）知二莊與知三章分立，知二莊基本讀同精組，莊組江開二、效開二初母及宕開三字讀同知三章聲母；（4）寒桓不分韻，桓韻與刪山韻合口都讀［a?］、［ua?］；（5）日語統(tǒng)一的鼻尾假名ン?無法判斷對應(yīng)漢字韻尾是否合并；（6）見組讀k類未顎化，不存在尖團相混；（7）泥母［n］與來母［?］不混；（8）知二章聲母讀舌葉音［t?］類，但日語本身無翹舌聲母，無法確定對音聲母是否翹舌；（9）止攝兒系字與日系字分立，“兒”類讀ルウruu。

總的來看，《唐語便用》符合黎氏歸納的南系官話特征有獨立入聲、有全濁聲母且平聲不分陰陽、原莊組字多并入精組、分尖團這幾項，又與北系官話寒桓不分韻、泥來不混一致，另有幾項特征無法確定。因而根據(jù)以上標準，《唐語便用》以南系官話語音特點為主，也摻有少量北系特征。

董建交（2021）支持北方、南方、中原官話三分說，根據(jù)音韻演變將近代官話發(fā)展歷史分為近代早（晚唐五代到兩宋之間）、中（南宋、金、元到明代前期）、晚（明代中后期到清代中期）三期，并詳細梳理了各時期的分類標準?！短普Z便用》成書時間屬其劃分的近代晚期階段，但由于近代晚期標準發(fā)生較晚，“對于確定方音親疏關(guān)系的重要性更低”，因此從中期開始對照。按照重要性，近代中期音韻區(qū)別分為主要與次要兩類。

對照近代中期主要音韻區(qū)別，《唐語便用》的情況是：（1） 知莊章分合類型屬昌徐型，知二章與精組合流讀［ts］類、同知三章［t?］類分別，與北方、中原官話一致；（2） 宕江通攝入聲字韻尾為［?］，與中原、南方官話一致；（3） 曾開一德韻和梗開二陌麥韻都主要讀［e?］、［ie?］、［o?］，主元音基本合并，與南方官話一致；（4） 德、陌二麥韻的韻尾為［?］，與南方官話一致；（5） 曾梗攝、深臻攝陽聲韻尾分合無法判斷；（6） 入聲調(diào)合一，與南方官話一致。

而對照近代中期次要音韻區(qū)別，《唐語便用》與南方官話一致的特征是：（1） 疑母細音除了零聲母，比中原、北方官話有更多比例的字混入泥娘母；（2） 禪母平聲讀擦音（基本為si［?］）多于中原、北方官話；（3） 邪母平聲存在“辭涎徐旋”等讀塞擦音ツtu［ts］與從母合流的層次；（4） “浮”（フヱ?ウ［fieu］）等流攝侯、尤韻唇音字還有未變?nèi)胗鰯z的讀音；（5） 遇攝明母字與果攝合流讀モウ［mou］，但不同的是沒有像南方官話一樣與流攝侯、尤韻唇音（如“貿(mào)”メ?ウ［meu］）也合并；（6） 存在部分蟹止攝唇音重紐合流的讀音（重紐四等“比彌寐”與重紐三等“被備鄙皮秘”等讀［i?］、重紐三等“美眉薇”等讀［ui］）?！短普Z便用》與北方或中原官話一致，不具備的南方官話特征有：（1） 寒、談銳鈍分韻，覃談有別；（2） 通攝合口一等入聲與臻攝合口一等入聲不同音（《唐語便用》兩類都有［o?］、［uo?］）；（3） 梗開二喉牙音“粳硬杏”等字沒有-j-介音，保持洪音；（4） 陰陽去對立（另有一特征由于《唐語便用》缺少深臻攝開口三等入聲字而無法比較）。

接著以近代晚期特征作為參考，《唐語便用》與南方官話相符的特征還有區(qū)分尖團音、果攝一等喉牙音開合口韻母合流等，不合的則有泥來母不分等。

將近代中期及晚期的各種檢驗標準綜合來看，《唐語便用》在宕江通攝喉塞入聲尾、德陌二麥韻合流、入聲調(diào)合一、疑母細音有較多［n］、邪母存在塞擦音與從母合流、流攝侯尤韻唇音字部分未入遇攝、遇攝明母字與果攝合流、部分蟹止攝唇音重紐合流等方面與南方官話一致，而在知莊章分合類型、寒談銳鈍不分韻且覃談合并、通合一與臻合一入聲基本合流、梗開二喉牙音有-j-介音、去聲不分陰陽等方面與北方或中原官話相近。就南北而言，同樣是主要體現(xiàn)南方官話性質(zhì)，雜有少量中原或北方官話特征。

五、 《唐語便用》音系的非單一性

由于近代漢語官話的南北系、官話與方言、口語與書面語等概念的分別沒有具體而明確的標準，模糊之處甚多，本文對《唐語便用》音系性質(zhì)的判斷只能在比對各種音韻特征之后，試圖得出一個相對合適的判斷。

（一） 《唐語便用》序所見

《唐語便用》序可為音系性質(zhì)的判斷提供信息。其界定此書內(nèi)容為“中華所談日用言語”，“備之質(zhì)訪而便于日用”，強調(diào)了它的日常實用性質(zhì)。并認為“茲書以盡唐語而唐語盡”，但“其日用之無盡”，即此書的編寫目的是詳盡地記錄“唐語”，不過雖已較為完備，日常使用的語言仍是難以窮盡的。

從序言來看，未提及所記漢語的具體地域背景，但既然是“中華所談”，就更加傾向于綜合性、即時性的官話或通語，而非單一性、歷史性的漢語方言。這符合多數(shù)唐通事唐話材料的基本編寫目的。限于唐通事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及長崎口岸接觸的貿(mào)易需求，他們所認為需要學(xué)習(xí)的日用漢語與中國大陸流傳更廣的“官話”未必一致，但仍可作為研究官話時音的參考。

（二） 《唐語便用》音韻特征與南北官話

據(jù)上文的音系梳理，結(jié)合部分近代官話南北音判斷標準，將《唐語便用》中有代表性的音韻特征列舉如表3所示，并對南北系進行標記。其中皆可能包含中原官話特點，暫不區(qū)分。

由此可見，《唐語便用》多數(shù)音韻特征符合南方官話的性質(zhì)，但又摻雜一定的北方官話特點。再結(jié)合全濁清化還未完成、保留不系統(tǒng)的濁音聲母及平聲不分陰陽、全濁上歸去演變還在進行中等特征，可以看出《唐語便用》音系存在保守殘留，可能反映了所對應(yīng)的漢語中正在進行的變化，也可能意味著有向讀書音貼近的追求。

（三） 《唐語便用》中的口語與讀書音

唐通事唐話中口語與書面語成分存在一定的矛盾性。一方面，唐通事唐話與吳音漢音等保留在日語讀音層較多的存古漢字音不同，主要用于即時的貿(mào)易交流，“便于日用”的實用性追求有其合理性。但另一方面，部分書音特征的存在也有一定價值，唐通事學(xué)習(xí)漢語不僅要進行口語交流，還要處理文件、記錄事件、進行筆譯等，那么學(xué)習(xí)的教材也不應(yīng)是純口語性成分。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根據(jù)六角恒廣（1992）272，唐通事唐話的發(fā)音教育以《三字經(jīng)》《大學(xué)》《論語》《孟子》《詩經(jīng)》等為教材，采用類似中國傳統(tǒng)私塾入門的直讀方法，會接觸書面語甚至古文。這些也可能在教材編纂時留下痕跡，亦造成了《唐語便用》音系的混雜性。

另外，從《唐語便用》詞匯語法等方面可尋找到更多的書音痕跡。其一，南北“們”與“每”存在用法差異。呂叔湘（2017）有一個判斷南北官話的經(jīng)典假設(shè)，宋元時代“北系方言用‘每’而南系方言用‘們’”（“們”亦有“懣滿瞞門”等寫法）?！短普Z便用》中“們”有40例，此類用法的“每”有7例（聲調(diào)一般注平聲，與“每次”意義的“每”注上聲不同）。以此特征判斷《唐語》以“南系”用法為主，也摻雜“北系”讀音。但宋元時南北官話都來自中原，《唐語》中的這種用法可能是南方官話混入中原讀書音的顯示。其二，南北的兒化現(xiàn)象發(fā)展不平衡，現(xiàn)代方言兒化韻南少北多。（李如龍 2020）《唐語便用》存在帶“兒”字的兒尾詞，如“險些兒”“爭些兒”“打牌兒”，但仍是獨立音節(jié)，注音為ルウruu，應(yīng)是未變成兒化韻，也是類似讀書音的用法。

綜上所述，《唐語便用》音系具有非單一性，以南方官話為主、混有部分北方官話音，強調(diào)日常實用性的同時也兼有書音成分。

附 注

［1］ 此處［ɡ］很可能反映對應(yīng)漢語讀［?］。本文不糾結(jié)于難以確定的具體音值，暫作一類音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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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