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東方語文學;東方學;語文學;翻譯;比較文學
近年來,中國學界對“東方學”的研究逐漸深化,對歐美學界“回歸語文學”理論思潮的譯介、對“語文學”的推崇和提倡逐漸增多,而“東方語文學”一詞也在一些場合被提及。“東方學”和“語文學”兩個學科之間本來就具有深刻的關系,即通過相互作用與相互影響的耦合關系,生成“東方語文學”概念。作為一個創(chuàng)生性的新概念,“東方語文學”是對東方學學科內容與方法的一種概括,它是如何形成的?應該如何理解和界定?它與東方學、語文學、翻譯學、比較文學等學科是什么關系?它的學術價值與理論意義又是什么?這些都是很有價值的學術議題。
一、“東方學”與“東方語文學”
長期以來,中國的東方學學者們專注于問題本身的研究,而對于東方學學科理論本身的思考與討論甚少。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學者薩義德的《東方學》一書的中文版,特別是簡體字版在20世紀末出版后,隨即成為關注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關心東西方問題的一般讀者的必讀書。該書的大量發(fā)行和廣泛傳播,一方面使得當代學界開始關注“東方學”這個概念,但另一方面也帶來了接受與理解上的偏頗。在中文語境中,“東方學”是“學”,應該屬于學術形態(tài),而“東方主義”則是思想主張,應該屬于意識形態(tài)。然而,西方“東方學”的學術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卻是混為一體的,這就容易引起讀者對該學科的誤解。許多并不直接從事東方學及東方語言文學、東方文化研究的學者,有時會將作為一門學科的“東方學”與薩義德所說的“東方學”不自覺或下意識地等同起來,以為所謂“東方學”就是西方學界對東方世界進行的烏托邦式的、想象性的美化,或者反面烏托邦式的歪曲丑化。在此之前的幾十年間,或許由于這種誤解,或許由于普通讀者不夠熟悉,在本應該使用這個概念的場合卻往往回避使用。
進入21世紀后,隨著我國東方學研究的展開,人們才意識到東方學并不只有“西方的東方學”,也有“東方的東方學”,更有“中國的東方學”?!爸袊臇|方學”源自本土,并形成了獨自的學術傳統(tǒng)。從學術史上看,中國不僅是世界上最早對亞洲展開調查研究的國家,同時也是最早形成印度南亞研究、日本研究、南洋研究、“天方學”及中東研究的國家。此外,晚清的邊塞研究作為國史研究的自然延伸,又形成了中國的東北亞、中亞研究的傳統(tǒng),還影響到了日本的“東洋學”及“東洋史學”。若把這些關于亞洲區(qū)域研究的學術成果綜合起來,賦予它一個學科名稱,那就非“東方學”莫屬。近二十年來,“東方學”這一概念被正常使用起來,陸續(xù)出現了研究東方學的論文和著作,一些大學成立了“東方學研究院”等研究機構,國家社科基金的多項課題也以“東方”“東方學”為關鍵詞。這是學術上的正常的、必要的歸位。
中國的東方學與西方的東方學,根本的不同在于西方的東方學是將東方視為“他者”,將“非西方”視為“東方”,并在與“東方”的辨異之中,強化西方世界的認同。但是中國的東方學從來都沒有這樣的出發(fā)點與戰(zhàn)略。中國的東方學雖然也包含著對于“東方共同歷史”的確認和“東方共同文化”的認同,但這一切都是從客觀地認識東方、研究東方出發(fā)的,而不帶有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指向。從根本上說,中國的東方學是學術形態(tài)的、學問意義上的東方學,屬于“知識東方學”,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東方學”;屬于文獻文本的東方學,而不是理論形態(tài)的東方學;屬于“科學的東方學”,而不是想象的、烏托邦式的東方主義的東方學。
中國東方學的這種知識東方學、學科東方學的屬性,從古至今,一以貫之地體現于學術史當中。例如,晉唐時代對于印度的研究,從“取經”開始,取來經典,然后就進行翻譯,所以中國的印度研究是“翻譯驅動”的印度研究。對于阿拉伯世界的研究,也是以“天方詩經”“天方夜譚”“天方典禮”的翻譯與研讀為基礎的。中國日本學的開創(chuàng)者黃遵憲雖然身居日本多年,但他在《日本國志》中對于日本的研究也不是靠道聽途說或耳聞目睹,而是基于文本文獻,特別是日本古典文獻而完成的。這種不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而是基于文本翻譯、文獻資料進行的實證性的東方研究,實際上就是“東方語文學”的研究。中國的東方學所具有的“東方語文學”的本質屬性,在古代的“五天竺”研究、佛學研究以及“取經”與譯經的傳統(tǒng)中就已經形成了。
在中國現代的東方學研究即學科理論中,關于“東方語文學”的話題實際上已經被觸及。在羅振玉、陳垣、傅斯年等中國東方學家的學術活動較為活躍的20世紀30年代前后,“東方學”本來就是作為一個客觀的、科學的學術概念而提出來的,所以當年傅斯年才有“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1](157)這樣的呼吁。既然是“科學的東方學”,言下之意也還有“非科學的東方學”。傅斯年雖然沒有具體解釋,但他對西方的東方學顯然是了解的,應該是知道西方有“非科學的東方學”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傅斯年想用“科學的東方學”這個概念,來改造中國的“國故”和“國學”。傅斯年反對當時所謂“國故”“國學”的概念,明確提倡中國學者要突破國學研究的界限,這樣就得提倡作為區(qū)域(傅斯年稱為“地域”)研究的東方學。在區(qū)域研究的視野之外,傅斯年還主張使用“歷史學和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在他看來,只有運用所謂“歷史學和語言學”研究方法的東方學,才是“科學的東方學”。而所謂“歷史學和語言學”,根據傅斯年對當時他主持建立的“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名稱的英文翻譯,其中的“語言研究”或“語言學”譯為“Philology”,而不是 “l(fā)inguistics”(語言學)。而“Philology”正是我們現在所普遍認可的譯詞“語文學”(傅斯年有時也寫作“語學”)。也就是說,傅斯年所謂“科學的東方學”,指的就是“歷史學和語言學的東方學”, 因為“Philology”這個概念自身就包含了歷史文獻的研究,正如馬克斯·繆勒所言:“語文學云云,即是一門歷史科學?!盵2](54)所以,“歷史學和語言學的東方學”簡言之就是“東方語文學”。總之,在傅斯年那里,“東方學”是超越“國學”的,“科學的東方學”就是“歷史學和語言學的東方學”,亦即“東方語文學”。其中,“東方學”是學科范疇,而“歷史學和語言學”亦即“語文學”是研究方法。兩者合一,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東方語文學”,也是中國的“東方語文學”。
最早明確使用“東方語文學”這個詞的是黃振華。他在1960年出版的譯著《十九世紀末以前的語言學史》(威廉·湯姆遜著)中,將第34節(jié)的標題譯為“東方語文學的研究”。近年來,沈衛(wèi)榮教授在談到西方的東方學的時候指出:“它們無一例外都屬于語文學研究范疇。這些學科通常也都被歸屬于廣義的東方學(Orientalistics)研究領域之內,從其學術特點來看,大部分又都屬于東方語文學(Oriental Philology),或者東方文本語文學(Oriental Textual Philology)的分支學科。”[3](25)這里所說的是西方的“東方語文學”。王向遠在談到中國的東方學時寫道:“東方學的許多理論與實踐問題,特別是由東方學與周邊學科的關系而形成的課程,例如‘東方比較文學’‘東方翻譯學’‘東方語文學’等,都值得進一步探索研究”[4](596),認為由東方學與文學兩個學科之關系形成了“東方語文學”。
縱觀學術史,從近一百年前傅斯年提倡“科學的東方學”,到現在明確提出“東方語文學”的概念,并主張“東方的語文學”“中國的東方語文學”,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的。這意味著我們既要學習借鑒西方的東方學,又要與西方的東方學,特別是與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東方主義的東方學區(qū)分開來。眾所周知,作為理論形態(tài)的“東方主義”與學術研究形態(tài)的“東方學”在西語中是合為一詞的。但是在中文語境中,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可以分化為“東方學”和“東方主義”兩個譯詞,并能以此將“東方主義”與“東方學”兩個詞做科學的、嚴格的區(qū)分。在這里,從“東方語文學”概念創(chuàng)生的角度進行區(qū)分,我們可以把“東方主義”的東方學稱為“意識形態(tài)東方學”或“理論東方學”,而把“知識東方學”或“科學的東方學”稱為“東方語文學”。
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東方學”或“理論東方學”的研究主體是哲學家、美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學家、法學家等,如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提出的“東方專制主義”論、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提出的“東方無歷史”論,馬克思提出的“亞細亞生產方式”論,都屬于理論假說或者思想建構,一定程度上依賴于“東方語文學”所提供的文本材料,但又不受限于“東方語文學”。他們進行的是思想生產,是理論體系的建構,所使用的基本方法是邏輯思辨與理論演繹。他們通常不做具體的語言文本的研究,而是利用語文學家們提供的材料,做思想理論的建構。對他們而言,語言文本只是利用的工具手段之一,而不是研究對象本身。在學科歸屬上,“理論東方學”一般屬于哲學,在學術史上則被劃分為思想史。非語文學的東方學屬于“東方主義”的范疇,或者說屬于東方學思想史的范疇,而不屬于狹義的“東方學”學術研究,即不屬于西方的“東方語文學”的范疇。
基于語文學的語言文本研究的“東方語文學”,是西方的東方學的主干部分。18世紀之后,在英、法、德等歐洲國家出現了一批東方語言學家、東方文學翻譯家與研究家、東方歷史與考古學家等,例如,英國的威廉·瓊斯、馬克斯·繆勒、理雅各、翟理思,法國的雷慕沙、儒蓮,德國的衛(wèi)禮賢,等等,都屬于“東方語文學”家。他們的研究包括了對東方區(qū)域如東亞、西亞、南亞、中亞、中東等的研究,對東方國別之學如漢學(中國學)、梵學(印度學)、阿拉伯學、伊朗學、日本學等的研究,還有對東方民族之學如藏學、蒙古學,乃至對東方特有的文化領域如佛學、敦煌學的研究。歐洲的東方語文學家們最早破譯了古典東方的象形文字、楔形文學,最早構擬出突厥語、雅利安語(印歐)語系,最早對東方經典文本,包括猶太教與祆教經典、阿拉伯古代詩歌、印度兩大史詩等,進行版本???、整理、翻譯等等?!皷|方語文學”始終是歐洲的東方學的基礎,而歐洲的思想家、哲學家們關于東方的思想,亦即意識形態(tài)東方學,都是建立在“東方語文學”基礎之上的。
二、“語文學”與“東方語文學”
以上主要是從“東方學”的角度論述了“東方語文學”的生成。接下來還需要從“語文學”的層面進行闡述與說明。
近代以來,“Philology”在中國有各種不同的譯法,包括文字學、語言學、比較語言學、歷史語言學、文獻學等,在日本則有“語學”“文獻學”等。這些譯詞固然體現出這門學問的某些重要方面,但都不盡完美?!缎掠h詞典》(1975年初版,此后多次再版)中的“Philology”的第一條釋義是“語文學”,第二條釋義是“語文文獻學”,[5](979)這就為“語文學”這個譯詞的確立奠定了基礎。
關于什么是“語文學”,迄今已有種種不同的定義,表述也不統(tǒng)一?!罢Z文學”之所以難以界定,一是因為其范圍較為寬泛,二是因為在德語、法語、英語中,對這個詞的理解和用法不統(tǒng)一。但是,我們可以綜合中外學術史的理論與實踐,嘗試對“語文學”做出明確界定。19世紀盛行于歐洲的語文學,是從語言文本出發(fā),以實證研究為特色的人文研究模式,偏重于客觀的知識生產,帶有準科學的、科學主義與實證主義的時代色彩,和中國清代的奉行“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的考據學相通。同時,“語文學”也強調個性化閱讀與創(chuàng)造性闡釋,并且和中國經學的“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相通。中外“語文學”都是語言學與文學的統(tǒng)一,人文主義與文本主義的統(tǒng)一,人文性與科學性的統(tǒng)一,考據學與義理學的統(tǒng)一。這樣界定的“語文學”在被“東方”限定后形成的“東方語文學”,其含義就變得很明確了。
進入20世紀后,在歐洲,隨著學科建制的細化,宏觀性的東方學研究模式逐漸被分解為東亞研究、東南亞研究、中東研究等東方區(qū)域研究模式,更有了中國研究、日本研究、印度研究之類的國別研究模式,“東方學”這一概念逐漸虛化,成為東方研究及東方國別區(qū)域研究的總稱。因為學科細化的原因,作為語言與文本研究的語文學,成為文史哲研究的共同基礎,于是語文學也相對式微。進入21世紀前后,習慣以“否定之否定”來推動學術思想發(fā)展的歐美學界的一些學者,又提出“回歸語文學”,其動機與目的各有不同,大體存在兩種對立的取向:一種是文化學的取向,主張以19世紀語文學的人文主義來消解當代人文學科中的學科細化;另一種是文本化取向,強調文本細讀和文學研究中的語文學基礎。
無論如何,對于西方一些學者重提“語文學”和“回歸語文學”的主張,國內一些學者也有呼應。例如,2006年童慶生在北京大學開設“語文學與世界文學”的課程。2009年,沈衛(wèi)榮提出“我們鼓勵采用實證的語文學、文獻學,亦即西方所說的philology的方法”[6](163),他將philology同時譯為“語文學”和“文獻學”,后來他只譯為“語文學”,并以“語文學”作為書名的關鍵詞出版了論文集《回歸語文學》(2019)和翻譯文集《何謂語文學》(2021)。最近十多年來,又有張春娟、童慶生、張谷銘、賈晉華、王小林、郝嵐、郭西安、張一博、趙丙祥等學者撰文主張語文學,或推介西方的語文學。
毋庸諱言,由于“語文學”及其理論方法的討論時間不長,迄今為止的相關文章主要是對西方語文學理論與方法的論述,并且以此來評論或評價陳寅恪、王國維、傅斯年等中國現代學者,或者以語文學的名義來研究中國傳統(tǒng)的國學。然而,在談西方語文學的時候,相關文章很少聯(lián)系與之關系密切的西方的東方學,也很少論及語文學與周邊學科的關系,沒有出現關于語文學的原理性的專著或專文,未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建構。
要使語文學成為一個具有旺盛的知識生產、思想生產力的學科領域與學科范疇,我們要從譯介的立場轉變?yōu)閯?chuàng)生的立場,這樣就不能將“語文學”只看作“Philology”的譯詞,也不能僅僅將“東方語文學”理解為“Oriental Philology”的譯詞,而應該理解為中國立場和中文語境中的“語文學”和“東方語文學”概念?!皷|方語文學”指的是東方各國在語文學方面的相互翻譯和相互研究,亦即具有東方區(qū)域性的語文學。它既與世界學術相通,又是一個基于現代中國學術傳統(tǒng)與學科史而形成的學科概念。
“東方語文學”是由區(qū)域概念“東方”,加上學科概念“語文學”整合而成。從東方學學科的內在構造來看,“東方學”是由“對象面”與“學科面”兩個方面構成的。“東方學”的對象面,就是直接以東方各區(qū)域、各國為對象,進行超學科、跨學科的綜合整體研究,從而形成了“區(qū)域國別東方學”的學術形態(tài);同時,東方學又在“學科面”上形成了東方語言學、東方文學、東方史學、東方哲學、東方美學等分支學科的形態(tài),亦即“分支學科東方學”。對象面是不分學科的,學科面又是分學科的,這就形成了一對矛盾。而最能體現東方學的這種“對象面”與“學科面”之對立統(tǒng)一的,就是“東方語文學”。
換言之,“東方語文學”中的“語文學”是將東方語言學、東方文學、東方史學、東方哲學、東方美學等分支學科統(tǒng)合為“語文學”的。這些學科雖然在20世紀后的現代學科劃分中各有畛域,各有其對象與方法,但它們有一個共同性,那就是都屬于人文學科領域,都以語言文本為存在形態(tài)。也就是說,它們都屬于“語文學”,都可以用“語文學”這個概念統(tǒng)而括之。這樣一來,東方學在“學科面”上,就被整合為“東方語文學”。這個“東方語文學”,既標注了區(qū)域——東方,也標注了學科——語文學。然而在這里,“東方”并不是直接的“對象面”,而是以“東方”來限定的“學科面”,即語文學。而這個“語文學”又是非學科的學科,是現代人文學科細化之前的綜合性學術領域,于是,“東方語文學”就在“對象面”與“學科面”上融為一體,達成了對立統(tǒng)一。
需要明確的是,“東方語文學”不是東方各國、各民族語文學的總和或總稱,而是指具有區(qū)域性、東方性的語文學?!皷|方語文學”對于東方而言,也應該具有“東方”的區(qū)域特性。東方國家對自身的民族文化進行的研究,只有在具備東方區(qū)域文化的共通性的時候,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東方語文學”的范疇。東方各國的“民族語文學”與“東方語文學”是有區(qū)別的。前者是各民族語文學的研究,屬于各國的本國研究即“國學”范疇;后者是區(qū)域性語文學的研究,屬于東方學的范疇。例如,中國傳統(tǒng)的“小學”“樸學”,伊朗學者對祆教文化典籍的研究,日本學者對神道教典籍的研究,就屬于“民族語文學”的范疇。但是,站在東方學的區(qū)域研究立場上研究自身民族的語文學,研究民族語文學之間的關系,卻屬于“東方語文學”的范疇。例如,研究中國的“小學”與“樸學”如何影響到日本與朝鮮的“語文學”,就屬于“東方語文學”。本質上,“東方語文學”就是研究“東方”何以成其為“東方”的學問。例如,漢語研究固然屬于中國的國學、中國的語文學,但站在對東亞各國的影響角度研究漢語,就屬于“東方語文學”;近代日語的“翻譯語”研究固然屬于日本的語文學,但是,研究日語翻譯語如何進入現代漢語并豐富了現代漢語的詞匯,則屬于“東方語文學”的研究。
三、翻譯、比較文學與“東方語文學”的形成
在東方歷史上,中國和印度是兩個原生態(tài)文化中心,也是“東方語文學”的原典文本的生產者。漢學、梵學不僅是東方的“東方語文學”研究的重心,也是西方的“東方語文學”研究的重心。中國的經學、儒學及其經學文獻學、儒學文獻學,超越了中國的國學范疇,而成為東亞之學。儒學典籍的??薄⒎g、闡釋成就了東亞各國的語文學。梵學超出了印度國學的范疇,而成為南亞東南亞之學,成就了南亞東南亞各國的語文學。中國與印度的佛學,以其佛典結集與佛典翻譯,成為影響整個東方世界的“東方學”之核心。這些都構成了“古典東方語文學”?!肮诺鋿|方語文學”作為一種學術傳統(tǒng),一直賡續(xù)至今。雖然其學科理念、學術方法實現了現代化,但研究對象和研究內容沒有變化。而“東方語文學”發(fā)展到現代,又具備了新的對象與內容,形成了“現代東方語文學”?!肮诺鋿|方語文學”研究本身,又成為“現代東方語文學”研究的對象,屬于“研究之研究”。如此,“東方語文學”從古典到現代,形成了一以貫之的歷史傳統(tǒng)。
東方各國的民族語文學之所以能夠形成這樣的具有東方區(qū)域性的“東方語文學”,依賴于民族語文文本的東方化,依賴于民族語文文本轉化為東方區(qū)域性的共有文本。推動“東方語文學”形成發(fā)展這個歷史過程的,是兩種活動或兩個契機:一個是翻譯,一個是比較研究,特別是比較文學。通過翻譯,原典文本成為翻譯文本,民族語文學的文本成為“東方語文學”的文本;通過比較研究,特別是比較文學的研究,“東方語文學”在求同辨異中顯示出其內在的關聯(lián)性、整體性。
先說翻譯。若沒有翻譯,那就只有民族語文學,而不可能有“東方語文學”。這里所說的“翻譯”,是廣義上的文本生產行為與結果,既包括不同語言之間的轉換而形成的文本,也包含一種語言文本的域外讀解方式而形成的文本,如日本對中國文獻的“漢文和讀”法、朝鮮的“諺解”法之類。在“東方語文學”史上,發(fā)生了三次影響東方文化進程的翻譯運動:一是中國的佛典漢譯,從漢代持續(xù)到宋代,歷時九百多年,不妨稱為“千年佛典漢譯運動”,奠定了以漢譯佛典文獻為中心的“東亞語文學”的基礎;二是阿拉伯阿拔斯王朝時期對古希臘羅馬文獻進行的“百年翻譯運動”,促進了東方與西方“古典語文學”的聯(lián)系互動,奠定了“阿拉伯語文學”研究的基礎;三是歐洲11世紀末至13世紀末翻譯希臘文、阿拉伯文、希伯來文典籍文獻的“二百年翻譯運動”,奠定了西方的東方學及“東方語文學”的基礎。更不用說19世紀后,東西方各國文學之間的翻譯、東方各國文學之間的互相翻譯,不是以翻譯運動的方式,而是以常態(tài)活動的方式,持續(xù)不斷地進行著。這些翻譯運動、翻譯活動及產生的譯本,都是“東方語文學”研究的對象?!皷|方語文學”對翻譯的研究,主要不是文化研究層面的“譯介學”的研究,而應該是對譯文本體的研究,亦即以譯本、譯文為對象的“譯文學”的研究,不僅要對譯文生成的過程方法做出分析判斷,還要對譯文做出文化學、語言學、文學美學的評價??梢哉f,“東方語文學”研究的首要對象,就是譯文或譯本,而應使用的學術方法,就是翻譯學特別是翻譯學中的“譯文學”。在譯文讀解、譯文評價意義上,“東方語文學”就是“東方譯文學”。
再說比較研究與比較文學?!皷|方語文學”是區(qū)域性的語文學研究,區(qū)域的形成則需要建構和認同,建構與認同的必要途徑和方法就是比較。比較文學是“東方語文學”題中應有之義。只有通過比較研究,才能使“東方語文學”成為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整體。通過比較文學的傳播研究、影響研究,可以揭示“東方語文學”的相互交流與相互影響的事實;通過比較文學的平行研究,可以揭示“東方語文學”之間超越事實關系的邏輯關系、同構關系、對比對照關系;通過比較文學“超文學”的跨學科的比較,可以揭示“東方語文學”在語言與文學、文化與文學之間的超學科的整體關系、連帶關系?!皷|方語文學”與比較文學的結合,在文學研究的意義上可稱之為“東方比較文學”。事實上,“東方語文學”的形成與發(fā)展,必然與“東方比較文學”相輔相成??梢哉f,沒有“東方語文學”這一概念,比較文學就難與“東方學”發(fā)生直接關聯(lián);沒有“東方語文學”的概念,作為研究對象的“東方文學”與作為學術研究形態(tài)的“語文學”就不能產生直接關聯(lián)。
“東方語文學”與比較文學的互動,一直貫穿于東西方學術史。本來,在西方,無論是東方學,還是古典學或者語文學,實際上都包含著比較研究。東方學不必說,古典學中的比較研究是逐漸強化的。作為傳統(tǒng)學問的“古典學”是從語文學的角度專門研究古希臘羅馬,很少展開跨文化的比較研究,但進入20世紀后,古典學向東方學移行和拓展。例如,法國的古典學家讓-皮埃爾·韋爾南“創(chuàng)立的法國的‘古代社會比較研究中心’,不僅是古希臘研究的重鎮(zhèn),而且廣泛包括埃及學、亞述學、漢學乃至非洲學等各方專家,在空間上大大突破了古希臘羅馬的范圍”。[7](3)由此促進了古典學與東方學的合流,也促進了跨越東西方文化的比較研究。
另外,語文學(Philology)這個詞本身就包含著“比較研究”的意思,所以有人譯為“比較語言學”。語文學之所以在19世紀盛行,并成為古典學的基本方法,就是因為那時比較的方法是一切科學領域通用的方法。語文學含有比較,是因為那時各種東方語言及其文本,都成為學者研究的對象,從而突破了此前以希臘羅馬語言文本為對象的古典學。語文學學者認為,只有廣泛的比較,特別是東西方之間的比較,才能得出普遍有效的科學結論。東西方各種語言、語系的比較,是當時語文學的精髓??恐@種比較研究,語文學繁榮起來了,“東方學”也繁榮起來了。這里不僅實際上形成了今天我們所說的“東方語文學”,而且也推動了比較文學學科的形成與發(fā)展。兩者形成了一種互生、互動的關系。
西方是這樣,東方也是這樣。在東方的比較文學發(fā)展史上,“東方語文學”作為東方各國文學的統(tǒng)一體,其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必然伴隨著比較。例如,在阿拉伯帝國時代,由于各民族文化的融合、東西方之間的交流,以及翻譯運動的推動,阿拉伯人的國際視野與比較意識最為深遠,“東方語文學”的意識也最為明確和自覺。阿拉伯的比較文學與阿拉伯的“東方語文學”互生互動、共同發(fā)生。他們以語言文學尤其是詩歌的比較評論為中心,不僅對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乃至中國人的詩歌及其特點,都做過精彩的比較評論,而且還將東方語言文學與西方的希臘、羅馬的語言文學進行了比較。再如,朝鮮與日本的語文學深受中國語文學的影響,并通過中國的語文學接受了印度佛教文學與文化的影響。沒有中國語言文學及文本的參照與影響,朝鮮、日本的民族語文就無以產生,從根本上說,朝鮮、日本的傳統(tǒng)的語文學,就是民族語文與中國語文相融合的“東方語文學”。他們傳統(tǒng)的比較文學,首先就是他們的民族文學與中國文學進行比較研究的“東方比較文學”。
浩瀚的漢譯佛典在中國的形成,是梵漢語文相融合的產物,其產生的過程,就是“東方語文學”在中國的形成過程。同時,這些漢譯佛典文獻又流傳到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使之更具有了“東方語文學”的特性。加之,在不同歷史時期流傳到朝鮮與日本的漢籍,都是“東亞語文學”研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在“東方語文學”形成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著比較文學。而中國最早的跨文化的比較文學,是佛典翻譯家鳩摩羅什等對中印兩國語言文學的不同特點的比較。日本最早的東方比較文學,是江戶時代學者富永仲基在《出定后語》中對中國語文學、印度語文學、日本語文學的各自特點進行的比較與概括。朝鮮比較文學的源頭,是崔致遠提出的“東人西學”(東人是朝鮮人自稱,西學指的是中國之學)論。
到了現代,“東方語文學”對比較文學學科產生的作用更為顯著。在歐美,“東方語文學”的研究推動比較文學由早先的歐洲內部的比較文學,延伸為從歐洲到亞洲、從西方到東方的“東西方比較文學”的模式,并由東西方比較文學走向世界文學。由此,美國學派取代了法國學派。在中國,“東方語文學”的研究模式,隨著20世紀后期印度研究、阿拉伯研究、日本研究等“東方學”的提倡,隨著“東方語文學”研究的深入和影響的擴大,20世紀初以后一直盛行的“中西比較文學”的模式、比較文學中的“中西中心論”逐漸被打破,在中西比較文學之外,形成了“東方比較文學”。中西比較文學與東方比較文學的融合,形成了真正具有世界文學意義的“東西比較文學”。
與此相適應,“東方語文學”的基本方法,也是翻譯學的方法與比較文學的方法。首先是翻譯學的方法。除了使用翻譯文化研究的“譯介學”的方法外,更重要的是要使用一切以文本為中心的“譯文學”的方法。要對譯文生成的過程進行分析還原,對譯文生成做“譯”與“翻”兩個基本策略的判斷,還要做“移譯/釋譯/創(chuàng)譯”三種翻譯方法上的分析,在此基礎上,還要對譯文做出文化上的“歸化/洋化/融合”的判斷,以及語言學與美學上的“正譯/缺陷翻譯/誤譯”的判斷,還要在譯者主體性發(fā)揮的層面上,做出“創(chuàng)造性叛逆”還是“破壞性叛逆”的判斷。
其次是比較研究,特別是比較文學的方法。就是用實證性的“傳播研究”法,呈現東方語文的傳播軌跡;用文本分析的“影響分析”法,分析和確認東方語文文本中的外來影響;用“平行貫通”的方法,對沒有事實關系的東方語文文本現象進行對比研究;用“超文學”的方法,立足于文學,對“東方語文學”中的文學與史學、哲學、美學等相關知識領域之間的關系進行跨學科的研究;用“宏觀比較文學”的方法,將“區(qū)域研究”(Area Studies)與“東方語文學”研究結合起來,對東方語文文本中的民族性、國民性、區(qū)域性、東方—西方性、世界性,進行宏觀的比較研究;用“歷史文化語義學”或“比較語義學”的方法,以具體的詞語為單位,對“東方語文學”進行微觀的概念生成、詞語流變、語言變遷的研究。
總之,“東方語文學”是“東方學”的構成部分,是對“分支學科東方學”(東方語言學、東方文學、東方史學、東方哲學等)進行整合之后形成的一個學科概念,是以“東方”來限定的、以語言文本為基礎的人文學科。作為主體性范疇的“東方語文學”意為“東方的語文學”,不是東方各國各民族語文學的總和或總稱,而是指東方各國在語文學方面的相互翻譯和相互研究,亦即具有東方區(qū)域性的“語文學”;作為對象性的范疇,意為“對于東方語文學的研究”,包括東方國家的相互研究,亦即“東方的東方語文學”,也包括西方國家對東方語文的研究,亦即“西方的東方語文學”。“東方語文學”不只是“Oriental Philology”的譯詞,更應該把它理解為中國立場和中文語境中創(chuàng)生的新的學科概念。在“東方語文學”形成發(fā)展的過程中,翻譯與比較研究是兩種推動力。通過翻譯,原典文本成為翻譯文本,民族語文學的文本成為“東方語文學”的文本;通過比較研究特別是比較文學研究,“東方語文學”在求同辨異中顯示其內在的關聯(lián)性、整體性。
“東方語文學”概念創(chuàng)生的學術價值,在于它有助于擺脫西方“東方學”所具有的意識形態(tài)的、“東方主義”的屬性,而成為一個純學術的范疇。首先,它有助于我們從“東方語文學”的角度重新審視人文科學學術史,建構作為中國人文科學知識體系之構成部分的“東方語文學”的理論體系。其次,它有助于我們在中國立場上強化“東方語文學”共同體、“東方審美文化共同體”的意識,揭示中國文化與其他東方各國文化的交流與關聯(lián),呈現中國文化對周邊文化的輻射力與影響力,發(fā)掘和弘揚中國源遠流長的語文學傳統(tǒng)并進行現代轉化,呈現“東方語文學”在世界語文學中應有的作用與地位。最后,它還有助于我們在吸收傳統(tǒng)語文學并借鑒西方語文學的基礎上進行超越,形成既獨具特色又有普遍價值的中國的“東方語文學”的學術史及其理論體系,進一步消解西方比較文學研究中長期存在的“西方中心論”,并在理論上再次確認“當代世界比較文學的重心在中國”以及“中國比較文學是世界比較文學發(fā)展的第三個階段”的論斷??梢源_信,當“東方語文學”在中國有了明確的理論建構和一定的研究實踐后,完全可以成為一種普遍有效的研究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