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代西方國家出于建立民族國家及開展海外殖民的需要,創(chuàng)立了“科學種族主義”的理論體系。這一體系提出了一種以“白種人優(yōu)越論”為核心的人種等級秩序,并賦予了日本人“黃種人”這一全新的身份。圍繞是否接受這種人種等級秩序,以及是否接納“黃種人”身份這兩個關鍵問題,明治時期日本思想界出現(xiàn)了四種傾向:“人種改良論”“日本人種白種論”“亞細亞主義”以及“保守的人種論”。這四種傾向最終歸結于兩種身份認同,其一是作為與“白種人”相抗衡的“黃種人”或“有色人種”,其二則是獨一無二的、優(yōu)于周邊民族的“日本人種”。這兩種身份認同彼此影響又互相矛盾,對后來日本的自我認識與世界認識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人種;自我認識;人種改良;亞細亞主義;記紀神話
中圖分類號:K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4)05-0036-11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4.05.004
有關“人種”的理論與思想,構成了近代西方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自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提出依照膚色劃分人類的分類法后,近代意義上的“人種”概念便逐漸在西方普及開來。1795年,布魯門巴赫(Johann Friedrich Blumenbach, 1752—1840)在其著作《人類的自然種類》(De generis humani varietate nativa)中第一次提到了為當代人所熟知的“蒙古人種”及“黃色人種”等概念,并開始通過頭骨測量等方式,對不同人種進行優(yōu)劣比較。至19世紀,亞瑟·德·戈比諾(Joseph Authur de Gobineau, 1816—1882)的《論人種之不平等》(An Essay on the Inequality of the Human Races)等著作則進一步完備并推廣了近代“科學種族主義”的思想。如今,人們已經認識到,這些圍繞“人種”展開的“知識”從一開始便很難被稱作是“科學的”,它們大都與西方國家在啟蒙運動以后建立民族國家以及推行殖民擴張的需要緊密相關,被用來為歐美國家對內實行種族歧視與迫害、對外實施殖民統(tǒng)治提供理論依據(jù)①。
然而,“科學種族主義”理論思想的輻射范圍并非僅限于西方世界。隨著西方的殖民擴張,這套“種族主義”話語體系也對其他國家產生了深遠影響。就近代日本而言,在“文明開化”的口號下,日本大量攝取了西方有關“人種”的理論知識,這些理論知識使日本人的世界觀發(fā)生了巨大變革。日本的知識精英與政治家們將不得不在這一全新的理論框架內探尋日本人所處的位置,并對其做出回應。由此,日本對于這套“種族主義”話語體系進行吸收與改造的過程,就成了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關于近代日本思想史上“人種”概念的產生及其發(fā)揮的作用,前人已有研究國內研究方面,許賽鋒.人種論與一戰(zhàn)后日本的對外政策[J].世界歷史,2016(3):19-33;許賽鋒.甲午戰(zhàn)爭后中日“黃種聯(lián)合”的政治想象[J].史林,2014(6):88-96,182;孫江.人種[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3;王屏.近代日本的亞細亞主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潘米奇.大國競爭與種族主義的交織:1922年小澤孝雄訴美國案及其影響[J].世界歷史,2022(4):30-46,152,等。國外研究方面,家坂和之.日本の人種観[M].東京:弘文堂,1980;竹沢泰子.人種概念の普遍性を問う[M].京都:人文書院,2005;松田京子.帝國の視線:博覧會と異文化の表象[M].東京:吉川弘文館,2003;真嶋亜有.「肌色」の憂鬱:近代日本の人種體験[M].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4;小熊英二.単一民族神話の起源——日本人の自畫像の系譜[M].東京:新曜社,1995;駒込武.植民地帝國日本の文化統(tǒng)合[M].東京:巖波書店,1996;等等。。然而,關于圍繞“人種”這一概念展開的討論在日本不同時期呈現(xiàn)的不同形態(tài)及其背后的影響因素等問題,鮮有專門的梳理,這導致學界對“人種”這一概念在近代日本所發(fā)揮的作用仍缺乏全面、清晰的認識。例如,山室信一在其著作中一方面將“人種”概念,特別是“黃種人”身份視作作為思想空間的“亞洲”觀念產生的重要“基軸”之一,然而在具體闡釋時,山室信一卻也注意到了近代日本的“人種”觀念包含“亞洲的”和“日本的”兩種相背離的價值取向[1]。又例如,真島亞有從微觀情景分析入手,把握住了近代日本精英階層所普遍面臨的基于人種認識的“自卑感”[2]。然而,真島已經注意到卻沒有展開論述的是,近代日本的“人種”體驗并非只在與“歐美”的互動中產生,在日本同殖民地及周邊國家的互動情景中,關于“人種優(yōu)劣”的對比同樣在悄然上演。在日本人遭受到來自歐美國家種族歧視的同時,自身也在對其他人施以種族歧視的目光。近代日本人的“人種思想”絕非僅限于“自卑感”,他們通過“人種”這一透鏡,究竟看到了怎樣的自我形象?為了更全面地回答這一問題,需要回到“人種”概念在日本得到初步傳播的明治時期,重新梳理近代日本圍繞“人種”討論的展開過程。
“人種”通常被認為是依據(jù)血統(tǒng)或膚色等生理特征將人類劃分出的特定群體。然而在近代,不同“人種”的劃分標準事實上早已超出了“生理特征”這一范圍。某一群體的“人種”屬性同“文明”“優(yōu)劣”等概念掛鉤,成為一種排斥他者、論證本群體優(yōu)越性的意識形態(tài)。
早在江戶時代,日本人便已經知曉了依照“膚色”對人類進行劃分的“人種”概念。例如,蘭學家渡邊華山便在其著作《慎機論》中談道:“一地球之中,人質分四種。一為韃靼種、埃塞俄比亞種、蒙古種、高加索種也。又有名李希烏斯原文為リヒウス,此處為筆者音譯。者,分人為七種,推之,諸種之中,以韃靼、高加索為最。西洋為高加索種,我國即屬韃靼種。”[3]可見,渡邊華山不僅已經知曉了西方學者的人種劃分法,甚至已經產生了強調日本人在人種上不輸于西洋,“韃靼人種”與“高加索人種”同為最優(yōu)秀人種的意識。明治維新以后,隨著日本對西方學術知識的大規(guī)模引進,近代西方的“人種學”理論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在1869出版的《世界國盡》中,福澤諭吉便介紹了世界上“白黃紅黑茶”五色人種,并對其進行了詳細介紹[4]74。1871年內田正雄翻譯的地理學教材《輿地志略》中也對世界“人種”進行了介紹:“世界之人民,其外貌骨骼不同,雖有許多種類,其大綱可區(qū)別為五種:其一莫古種,其二高加索種,其三以日阿伯啞種,其四巫來由種,其五亞米理加種等?!保?]隨著人種相關知識的豐富,日本學者自身也展開了與人種相關的研究工作。1886年,東京帝國大學教授坪井正五郎創(chuàng)建了東京大學人類學會,標志著近代日本“人種學”研究的正式展開。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近代意義上的“人種”概念逐漸為日本知識界所熟知,而“日本人種”在世界之中所處的位置也逐漸受到關注。
近代西方國家出于建立民族國家以及實行殖民統(tǒng)治的需要,構建了一套以“白種人優(yōu)越論”為核心的人種等級秩序。依據(jù)這套人種等級秩序,日本人被賦予了全新的“黃種人”的身份,并被認為是較之白種人更劣等的人種。這種將文明程度同血統(tǒng)、膚色建立聯(lián)系的觀點給近代日本知識分子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本文將主要圍繞兩個重要概念,即“白種人優(yōu)越論”以及“黃種人身份”,分析“種族主義”理論在明治時期(日俄戰(zhàn)爭以前)日本人的身份認同構建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何種作用。
一、“黃色”的焦慮:福澤諭吉的“日本人種改良論”
如前所述,早在1869年,福澤諭吉便已在其著作《世界國盡》中對人種劃分進行了介紹。該書對生活在不同大洲的各色人種進行了描述。在談到非洲黑人時,福澤諭吉指出其“無慈悲之心,易于迷失于事物,不知曉人道,更有甚者,有食人肉之事”[4]159。在描述美洲印第安人時,稱其“性質殺伐,不知文字”[4]118,而在描述“歐羅巴洲”的居民時,福澤諭吉則談道:“非但有文明開化中心之名,其實亦施行人教,修習德誼,開啟智慧,盡文學技藝之美,于諸方設立學問所,都鄙無別,其數(shù)不知有幾千萬。”[4]97可見,福澤諭吉在吸納西方知識的過程中,同樣接受了近代西方賦予不同“人種”不同的“文明程度”的思想。
這種對文明程度與“人種優(yōu)劣”間關聯(lián)的關注,在福澤諭吉后來的著作中得到進一步明確。1881年出版的《時事小言》中,福澤諭吉引用了達爾文的表親、近代優(yōu)生學創(chuàng)始人弗朗西斯·高爾頓(Francis Galton,1822—1911)的著作《能力遺傳論》(Hereditary Genius: An Inguiry into its laws and consequences),進一步確認了能力強弱同“天賦”“血統(tǒng)”之間的聯(lián)系:“人的身體強弱既然出于天賦,那么人心的強弱也應當出于天賦。如今世間之教育家為了獎勵教育之方便,憚于公開表達事實,致使天賦論被抹殺并被普遍遺忘……原本人生天賦的此種差異絕非偶然,而是來源于父母祖先的血統(tǒng),草木之種子、魚鳥之卵、種馬、種牛等事實即可作為證據(jù)。”[6]159可見,隨著閱讀經驗的增加,福澤諭吉明確了“能力”與“血統(tǒng)”的關系。血統(tǒng)的差異導致了不同人群之間能力上限的差異,這種差異是單靠后天教育所無法抹平的。盡管福澤諭吉在此處引用高爾頓的觀點主要是為了論述優(yōu)待本國“士族”的必要性,其著眼點放在“國內”,但無疑,若是沿著這一觀點推導下去,就很容易得出以下結論:不同國家的不同人種之間,由于其血脈的不同,必然導致其能力、天賦的不同,此種能力上的差距同樣是無法單靠后天教育就能縮小的。更加“優(yōu)秀”的人種將單靠其“優(yōu)秀”的血脈便能維持其在文明上的優(yōu)越地位。故而,如果較為“劣等”的人種想要在文明成就上實現(xiàn)徹底趕超,就不僅僅需要在器物制度上向“文明開化國”學習,還必須實現(xiàn)血統(tǒng)上向“優(yōu)秀人種”靠攏,或曰“人種改良”。
那么,日本人在近代西方設定的人種階層中位于何種位置呢?在《世界國盡》中,福澤諭吉提到“亞細亞人種色稍黃”[4]74,可見其將包括日本人在內的亞洲人均囊括在“黃種人”這一新身份下。在此基礎上,福澤諭吉又將不同人種構成的國家依照文明程度劃分為“渾沌”“野蠻”“未開或半開”以及“文明開化”四個等級。其中,同日本人外貌文化相近的中國被劃分到了“未開或半開”一級[4]156,然而日本具體屬于哪一等級,福澤諭吉卻并未明說。這背后反映了何種心態(tài),頗為值得玩味。不過,在1875年出版的《文明論概略》中,福澤諭吉則明確將日本同中國并列作為“半開化國”看待[7]21??梢?,福澤諭吉在介紹西方思想文化的時候,全盤接納了西方國家的“種族主義”理論。在這種學說下,人種的優(yōu)劣與國家的文明程度之間存在對照關系。歐美國家作為“文明國”的地位同白色人種作為“優(yōu)秀人種”的地位相對應,同樣地,日本作為“半開化國”的地位則與日本國民在人種上的“黃種人”身份相匹配。日本人“黃種人”的身份注定了其相較于歐美人為“劣等”,這種“劣等”由于“血統(tǒng)”的原因實現(xiàn)了恒?;?。無論日本人如何在表面上模仿西洋的文物典章,只要日本人仍然具備“黃種人”的血脈,就永遠無法實現(xiàn)超越歐美。正是在這種極度的自我認同焦慮下,福澤諭吉提出了“日本人種改良論”。
1885年,福澤諭吉出版了《日本婦人論》。該書開篇便言明:“關于人種改良,諸如內外雜婚之方法,乃我輩時常贊成之事,來自各方的書信也不在少數(shù),這些書信每每都刊載在我《時事新報》之上?!保?]12可見,為了對日本人的人種進行改良,福澤諭吉積極主張日本人與外國人通婚,通過融入外國人的血液使日本人原本擁有的“黃種人”血統(tǒng)得以“提升”。而從“來自各方的書信也不在少數(shù)”等語句中也能看出,彼時持和福澤諭吉相似觀點的人不在少數(shù)。除了內外通婚外,福澤諭吉還主張通過改善日本人,特別是日本婦女的體質實現(xiàn)“人種改良”:“通過內外雜婚,想方設法引入異種之男女,此固然是值得獎勵之事,不過此乃依靠他力的改良法,而自力之法亦不能等閑視之。此即通過改良國內男女之體質以求完全之子孫的方法?!保?]12由此,在《日本婦人論》中,福澤諭吉還詳細探討了改善婦女生活條件,實現(xiàn)男女平等的方法及必要性。盡管福澤諭吉對于女性權利的重視包含著近代啟蒙運動思想的影響,但其最終的落腳點還是在于日本人種的長遠利益上:“我輩立論之本意,并非為當今女性代言,而同男子爭權,吾人所期待的目的乃是人種改良,想要依靠今日之婦人去求得優(yōu)良之子孫,終究是無益之冀望,故而必須首先使婦女之身心得以活潑。”[8]5253可以說,《日本婦人論》較為集中地展現(xiàn)了福澤諭吉有關“人種改良”的期望與思考。
福澤諭吉的“人種改良論”在其晚年的著作《福翁百話》中得到了進一步擴展。該書中,福澤諭吉在強調血統(tǒng)重要性的基礎上,進一步談及了自身對“人種改良”方案的“暢想”。福澤諭吉認為,為了實現(xiàn)“人種改良”,應當避免強弱、智愚者之間的“通婚”,并對“劣等者”實施避孕,而對于“優(yōu)秀者”,應當加速其子孫的生育,為此,打破通常的婚姻制度,實行一男數(shù)女乃至一女數(shù)男的生育方式都是可以接受的。通過這種徹底的優(yōu)生學,終將實現(xiàn)“優(yōu)良者”的批量化生產:“若需要道德,則使天下人皆為釋迦、孔子、耶穌;若需要物理學家,則可生產幾千萬個牛頓;而若需要武人,則可到處見到加藤清正、本多平八郎?!保?]215在福澤諭吉看來,這種看似違背日常倫理的行為,恰恰才體現(xiàn)著“思想之廣”與“膽力之大”。然而,如上文所述,福澤諭吉對于“人種改良”顯示出的此種急不可耐的態(tài)度,背后反映出的,實則是其對“人種等級秩序”的確信以及在這種確信之下對“黃色的”日本人“劣等性”的深刻焦慮。福澤諭吉的“人種思想”建立在對“白種人優(yōu)越性”與“黃種人身份”的全面接納上,由此,作為“黃種人”的日本人便天然地較之“白種人”具備了劣等性。正是由于福澤諭吉全面接受了“文明”同“人種”的聯(lián)系,才會導致其提倡不擇手段地實行“人種改良”。而在福澤諭吉之后,他的“人種改良”思想為近代日本形形色色的優(yōu)生學運動所繼承了下來,產生了重要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在《福翁百話》中,福澤諭吉還談到了“人種改良”與“大屠殺”之間的關系。福澤諭吉引用美國的馬匹改良顧問提出的想要徹底實現(xiàn)北海道的馬匹改良,就必須先將北海道原有的劣種馬殺光的建議,稱具備此種思想之人乃是“絲毫不受世俗情感之害,增進文明進步之材料”[9]217的偉人。近代日本在推行對外侵略的過程中,不乏對其他國家人民的屠戮行徑。而從福澤諭吉這里,我們看到了此類行為的一個可能的思想來源。由西方國家創(chuàng)設的人種等級制度,將不同膚色、血統(tǒng)的人群的生命視為非等價的,并賦予制度化的“種族屠殺”以“合理性”。
二、“白且光滑的皮膚”:田口卯吉的“日本人種白人說”
福澤諭吉作為明治時期日本“文明論”思想的代表人物,全面接納了近代西方人種思想中的“白種人優(yōu)越論”,以及這一思想賦予日本人的、具有“劣等”隱喻的“黃種人”新身份。在此基礎上,福澤諭吉產生了對自我認同的深刻焦慮,由此提出了激進的“日本人種改良論”。然而,并非所有日本人都對西方的人種理論采取了全盤接納的態(tài)度。與福澤諭吉同樣作為“文明論”代表人物的田口卯吉,便在對西方“種族主義”理論進行取舍的基礎上,建立起自身獨特的身份認同。
田口卯吉(1855—1905)是近代日本著名的經濟學家以及“文明史家”。其所著的《日本開化小史》及《中國開化小史》等著作在日本以及中國都非常有名。田口卯吉對日本人種問題的關注,始于1892年的久米邦武事件。該年,作為神道家代表的倉持治休等人對東京帝國大學教授久米邦武的文章《神道乃祭天之古俗》發(fā)起攻擊,指責該文內容多有對天皇的“不敬”。在倉持治休等人列舉出的諸多“不敬”之中,便有“皇祖忍穗耳命自朝鮮渡來”[10]7一條。在倉持治休等人看來,久米邦武將“記紀神話”中皇祖的起源地看作是歷史上的朝鮮等外國,而非按照字面意義理解為自天上降下,乃是“舊幕府時代之腐儒所提倡”[10]7的觀點,是將“我親愛之同胞的祖先,視作從荊蠻地方之污穢人種”[11]28的充滿不敬的說法??梢姡叭朔N”概念以及日本人種的構成,由于涉及日本人的“優(yōu)越性”問題,從而同樣引起了政治立場保守的神道家們的關注。
針對倉持治休等人的攻擊,田口卯吉為久米邦武進行了辯護。1892年4月,田口卯吉在《東京經濟雜志》上發(fā)表了名為《答倉持治休氏》的文章。其中就“人種”問題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田口卯吉指出,承認日本人的祖先曾經“野蠻”沒有任何“侮辱”可言。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祖先均是“野蠻人”,其歷史上均有明確記載,然而這并非對于其國的侮辱[11]29。既然如此,承認日本人曾經野蠻,承認“我邦古代之文明實受到中國、印度之恩惠,向其表達謝意,有何不可呢?”[11]29此外,日本人富有忠愛之氣性,在吸納鄰國文明的過程中,逐漸實現(xiàn)了對朝鮮、中國、印度的“凌駕”,“這明確體現(xiàn)出我日本人種乃是優(yōu)等人種,古代如何野蠻又何足以為恥呢?”[11]29
在田口卯吉看來,既然歐美國家都不屑于否認自身曾經的野蠻,那么日本人也同樣不用畏懼于此。從這種向西方看齊的態(tài)度中,不難體會田口卯吉作為和福澤諭吉一樣的“文明論者”對西方的敬仰。不過,不同于福澤諭吉對日本人“低劣性”的焦慮,田口卯吉在此時便已指出,日本人種同樣是“優(yōu)等人種”,其證據(jù)就在于,日本在“文明”程度上實現(xiàn)的對周邊國家的“超越”。這種有關日本人優(yōu)越性的論證在日后得到進一步闡發(fā),成為所謂“日本人種白種人論”。
田口卯吉認為,如今生活在日本列島上的日本人種主要由三種成分構成,分別是“蝦夷人種”“外國人種”以及“天孫人種”(有時亦被稱作“天降人種”)。其中,“蝦夷人種”是最早定居在日本列島上的人種,他們“愚蠢”且無歷史,后通過“天孫人種”迎娶了其“女兒”而融入日本人種[11]386?!巴鈬朔N”則是日后從大陸陸陸續(xù)續(xù)定居在日本的各種族群。而“天孫人種”則是日本人種的主要構成部分,是日本上層社會“華士”“富商”等群體的主要人種構成[12]485486??梢钥吹?,在田口卯吉有關“人種”的敘述中,還摻雜著父權思想以及將社會階級差異合法化的企圖。無論如何,在田口卯吉看來,“天孫人種”正是當今日本人種的主體構成部分,這一人種通過同化“蝦夷人種”以及“外國人種”,從而最終形成了今日之日本人種。
那么,這一“天孫人種”從何而來呢?在1895年發(fā)表的《日本人種論》中,田口卯吉通過對語言、外貌、智力水平等方面的分析,指出日本人不僅語言與中國不同,而且智力水平也“高于”中國人(這體現(xiàn)在甲午戰(zhàn)爭的結果上),故而中、日國民不可能屬于同一人種。田口卯吉特別指出,日本人中具備“社會勢力”的群體,其皮膚“白且光滑”[12]478,不僅“勝過”中國人,甚至較之“雅利安人種”多毛且粗糙的皮膚也稱得上是優(yōu)秀。故而,日本人不可能是“黃色人種”,而是屬于其他人種。田口卯吉通過對日本出土的某些古代遺物的材質原產地入手,指出這一人種乃是匈奴人[12]481。同時,田口卯吉利用彼時流行的將匈牙利人視作匈奴人后裔的說法,將匈奴人同土耳其、匈牙利人建立了聯(lián)系。在1902年出版的《古代日本的研究》一書中,田口卯吉進一步發(fā)展了自身學說,對彼時流傳于歐洲的“圖蘭語族”的學說提出質疑,指出所謂“圖蘭人”并非傳統(tǒng)上認為的土耳其、匈牙利人,反而是使用俄語、日耳曼語法的族群,而日本人,以及語言語法上同日語相近的朝鮮人、波斯人、匈牙利人,乃至于拉丁人、希臘人,才是真正的“雅利安人種”。由此,田口卯吉通過“語言學分析”,在“日本人”與“雅利安人”之間連綴起了一條歪歪扭扭的橋梁,日本人也就這樣在田口筆下成為了“白種人”。
毫無疑問,田口卯吉的分析是極其牽強的。在其論述當中可以見到大量非常主觀的判斷。例如其將“天孫人種”同匈奴人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根據(jù)僅僅在于二者共同具備“勇猛”的特質[12]481,又例如其將日本人同“拉丁人種”建立聯(lián)系的根據(jù)在于田口卯吉認為日本人“活潑堂堂”,故而其祖先必然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種才對[12]513。事實上,已有學者指出,田口卯吉有關日本人種的論述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導向,與其謀求日本實行更加開放的移民政策有關參見李凱航.田口卯吉における人種論の展開[J].史學研究,2017(297):47-72.。同時,在美國排日運動興起、國際上“黃禍論”甚囂塵上的背景下,田口卯吉提出“日本人種白種人論”,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消除國際上對日本的負面輿論,為日本謀求實際利益。
盡管如此,仍然可以說,田口卯吉在“種族主義”理論的陰霾下為明治時期的日本人提供了一種不同于福澤諭吉的建立身份認同的典范。如果說,福澤諭吉是站在文明論的立場上,對近代西方賦予日本人的“白種人優(yōu)越論”以及“黃種人身份”進行了全盤接納,并在此基礎上,為了突破“黃種人”所帶來的恒常化的“劣等”詛咒而呼吁日本實行“人種改良”,那么同樣持“文明論”觀點的田口卯吉,則是在承認“白種人優(yōu)越論”的同時,通過否定自身“黃種人”身份,避免了縈繞在日本人身上的“黃種人”焦慮。正如上文所顯示的,田口卯吉在論述過程中特別強調了日本人“白且光滑的皮膚”,以此來證明日本人種的優(yōu)秀。可見田口卯吉完全接納了在“膚色”與“文明”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人種學說,并因此極力強調“白”這一文明的象征同樣出現(xiàn)在日本人身上。之所以說田口卯吉所構建的身份認同是一種“典范”,是因為在此后,通過將日本人同某種具備更悠久歷史的人種/民族建立聯(lián)系,以此暗示日本人優(yōu)越性的思想,作為一條暗線在日本流傳了下來。
就在田口卯吉竭力否認日本人“黃種人”身份的同時,另一群日本人則欣然接受了這一身份。這些人試圖從根本上否認近代西方帶來的“人種等級秩序”,并試圖建立在田口卯吉看來是“愚舉”[12]485的“黃色人種同盟”,以反抗來自“白種人”的侵略。
三、“興亞”:“人種同盟”與日本“亞細亞主義”
福澤諭吉與田口卯吉站在文明論的角度,對近代西方傳來的以白種人為頂點的人種等級秩序予以全盤接納,并試圖在這一既定的人種秩序內尋求解決日本人自我認同困境的方法。盡管兩人對日本人優(yōu)越與否的認識具有差異,但兩人均把“黃種人”視為“劣等”的象征,并極力希望擺脫這一身份。然而,并非所有日本人均將“黃種人”身份視作一種恥辱。明治時期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們非但不忌諱這一全新的“黃種人”身份,甚至還積極主張以亞洲各國共有的“黃種人”身份為媒介,建立對抗歐美白種人的“人種同盟”。與之相應的,這些“亞細亞主義者”們也并未如同文明論者一樣,將“白種人”視為“文明”“優(yōu)越”的代名詞,而是結合國際局勢與“物競天擇”思想,賦予了“白種人”以“侵略者”“異己”的全新想象。
如竹內好所言,“亞細亞主義”并不特指一套能夠加以客觀限定的、成體系的思想,而是更多地作為一種“傾向性”在近代日本發(fā)揮作用[13]12。簡單來講,所謂日本“亞細亞主義”指的是近代日本出現(xiàn)的一種試圖通過聯(lián)合日本以及亞洲諸國,共同抵制歐美國家侵略的思想。這一思想的持有者來自五湖四海,各持不同政見立場,這導致“亞細亞主義”這一詞匯之下所包攝的內容極為寬泛。然而,明治時期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們具有一個普遍的特點,即利用“人種”概念對國際局勢進行解釋,從而論證“東亞聯(lián)合”的必要性。
例如,早期日本“亞細亞主義”的代表人物樽井藤吉,便在其著作《大東合邦論》中談及“人種”與東亞聯(lián)合之間的關系。在樽井藤吉看來,“觀世界競爭之大勢,當同亞細亞同種之友國相合,并同異人種相競爭”[13]124。人種之間的親疏遠近被直接同對國際關系的理解聯(lián)系起來。在“亞細亞主義”的視角下,近代西方國家的殖民行為,并非“資本主義”擴張的結果,而是“白種人”奴役、消滅其他人種的邪惡計劃的一部分。樽井藤吉表示:“彼白人欲殄滅我黃人之跡歷歷可證。若我黃人未能取勝則將成為白人之餌食。而勝白人之道,唯在修養(yǎng)同種人一致團結之勢力而已……內欲與同種人親和,外欲與異種人競爭,此亦世運之自然也?!保?3]129正因當前世界局勢的本質乃是“白人”對“黃人”系統(tǒng)性的“殄滅”,故而“黃種人”必須實現(xiàn)同種之間的聯(lián)合,以抵御“白人”的侵略。在《大東合邦論》中,樽井藤吉制定了有關“黃種聯(lián)合”的宏偉藍圖,指出日本需與朝鮮合并,共同組成一個全新的“東國”,并使其與清朝實現(xiàn)“合縱”,“以御異種人之侮。”此外,清朝和“東國”還可共謀拓殖南洋,對當?shù)貙嵭形拿鏖_化,最終形成一個名為“亞細亞黃人國”的聯(lián)邦[13]129。
可見,樽井藤吉所認為的“黃種人”,其所分布的范圍甚廣,從日本、朝鮮到南洋地區(qū)均被納入其中。與福澤諭吉和田口卯吉不同,在樽井藤吉看來,“白種人”不是“優(yōu)越性”的代名詞,而是“侵略者”的代名詞。與之相應的,“黃種人”也不再意味著“劣等性”,而變?yōu)榱嗽诎追N人侵略的背景下東亞諸國聯(lián)合的一種“生物學”上的依據(jù)。
類似的表述同樣出現(xiàn)在近衛(wèi)篤麿的著作中。近衛(wèi)篤麿曾擔任東亞同文會會長,是近代日本早期“亞細亞主義者”的代表人物。體現(xiàn)其“亞細亞主義”思想的主要著作是1898年1月發(fā)表在《太陽》雜志上的《同人種同盟 附中國問題研究之必要》一文。該文中,近衛(wèi)篤麿較為詳細地闡述了自身關于東亞局勢的認識。同樽井藤吉一樣,近衛(wèi)篤麿同樣將國際局勢置于“人種競爭”的大框架之下進行解釋。在近衛(wèi)篤麿看來,“東洋之前途終不免于人種競爭之舞臺??v使依照一時之外交政略生出何種變態(tài),也僅僅是一時之變態(tài)而已。最后的命運乃是黃白兩人種之競爭,在此競爭之下,中國人也好日本人也好,終將共同將白種人視作仇敵”[14]62。歐洲各國之政略,大抵都是以“異種人征服”為目的。早期,由于歐洲人所接觸到的都是一些野蠻民族,其“優(yōu)劣懸隔太甚”[14]62,致使歐洲人較為輕易地得手。然而,甲午戰(zhàn)爭以后,歐洲人在觀察到日本人的優(yōu)秀戰(zhàn)略戰(zhàn)術后,“俄然知曉黃人人種之難以侮辱,反而有了對黃種人大感畏懼之色”[14]62。于是,東亞之局勢遂成黃白二人種決戰(zhàn)之勢。然而,中國國土幅員遼闊,想要輕易分割絕非易事,“故而,中國分割實現(xiàn)之日,即列國同盟成立之時。列國同盟分割中國之時,即黃白兩人種競爭之終局。日本人于此終局之中的命運,豈可于人種競爭之廝殺以外成立乎?”[14]63由此,近衛(wèi)篤麿強調,在甲午戰(zhàn)后日本人切不可對中國產生驕慢之心,而是應當意識到中國人同日本人同為“黃種人”,以友情對待之,并促使中國的進步。
與樽井藤吉一樣,近衛(wèi)篤麿將東亞局勢的本質看作是人種間的競爭。通過甲午戰(zhàn)爭結果所體現(xiàn)出來的絕對實力,近衛(wèi)篤麿宣稱黃色人種乃是“難以侮辱”且令歐洲人感到“畏懼”的優(yōu)秀人種,這種對“黃種人”身份的坦率接納以及對黃種人優(yōu)越性的信心,與同時期對“黃種人”身份感到憂慮,以至謀求“混血”與“改良”的福澤諭吉等人形成鮮明對比。同時,近衛(wèi)篤麿還對白種人的優(yōu)越性進行了相對化處理,而這一處理得以實現(xiàn)的關鍵在于“人種競爭”這一充滿進化論色彩的概念的使用。通過這一概念,原本作為西方人所創(chuàng)設的靜態(tài)的、教條化的“白種人優(yōu)越論”,被一種動態(tài)的、不斷變化的情景所取代。白種人的優(yōu)越性從來不是永恒不變的,只要積攢實力,黃色人種同樣可以擊敗白種人,實現(xiàn)人種秩序的變革。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近衛(wèi)篤麿并未否認人種優(yōu)劣本身。他仍然承認人種間“優(yōu)劣懸隔太甚”乃是導致早期歐洲殖民毫無阻攔的原因。近衛(wèi)篤麿所強調的,僅僅是黃種人并非劣等人種。
此外還需注意的是,盡管近衛(wèi)篤麿著眼于人種間關系,呼吁人們重視“人種競爭”以及對中國的“扶持”,然而其最終的著眼點仍然是日本自身的利益。他明確指出:“中國政府之興亡,固然無法感知日本人之喜憂。然而中國人民之存亡,絕非他人之休戚,而是與日本人自身的利害相關。”[14]62可見近衛(wèi)篤麿終究還是以日本的國家利益為導向。從這種表態(tài)之中也可以看出明治時期日本“亞細亞主義”思想的復雜性。
總而言之,通過對樽井藤吉以及近衛(wèi)篤麿思想的分析,可以看到近代日本人依托西方“種族主義”理論所構建出的第三種身份認同。明治時期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們,在認可了日本乃至東亞人共同的“黃種人”身份的基礎上(盡管這種身份本身乃是近代西方所創(chuàng)造的),通過進化論中的“物競天擇”思想,否定了白種人優(yōu)越的神話,在承認黃種人同樣是優(yōu)秀人種的基礎上,試圖實現(xiàn)“黃種人的聯(lián)合”或曰“東亞的聯(lián)合”,以此對抗白種人的侵略。
四、純凈的日本人:穗積八束的家族國家觀與日本人種認識
以上討論的三種思想的代表人物,對于源自西方的“種族主義”理論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采納。福澤諭吉徹底接納了“白種人優(yōu)越論”與日本人的黃種身份,并寄希望于通過“人種改良”實現(xiàn)日本人的進化;田口卯吉雖否定了西方人賦予日本人的“黃種人”身份,但其同樣承認白種人的優(yōu)越性;樽井藤吉與近衛(wèi)篤麿等“亞細亞主義者”與田口卯吉相反,在否認白種人優(yōu)越性的同時,又接受了黃種人這一新身份,并試圖對其加以利用,構筑起廣泛的“黃種人同盟”。
然而,在近代日本,還存在另一種對“人種”問題的認識。這種認識雖然同樣接納了近代西方傳來的“人種”概念,然而它卻對包括“白種人優(yōu)越論”以及“黃種人”身份在內的西方“科學種族主義”采取了全面拒斥的態(tài)度,轉而試圖利用日本神道思想,構筑獨特的有關日本“人種”的身份認同??梢詫⑦@種獨特的身份認同稱之為“保守的日本人種論”。
事實上,在前文有關久米邦武事件的論述中,已經接觸到了此類“保守的日本人種論”。如前所述,在1892年發(fā)生的久米邦武事件中,以倉持治休為代表的神道家們對于久米邦武在著作中將“記紀神話”中的“皇祖降下”理解為日本人祖先,尤其是皇室祖先來自朝鮮半島的觀點表示強烈抗議,認為將皇室祖先的血統(tǒng)同“異族人”建立聯(lián)系乃是極其不敬的行為,同時也是對“記紀神話”原文的“曲解”。可見,在這些神道家們看來,日本人的“血統(tǒng)”問題,涉及對“記紀神話”的理解問題,是同日本人的優(yōu)越性與天皇的神圣性密切相關的問題?!叭毡救恕弊怨乓詠肀闶恰叭毡救恕?,這一“神圣的血脈”容不得“外來者”的玷污。而作為久米邦武事件的最終結果,久米邦武被迫撤回了自己的論文,并被撤銷東京帝國大學教授的職務。這一結果一定程度上表明倉持治休等人的觀點得到了日本官方意志的擁護,日本人血統(tǒng)上的“純粹性”問題由此同近代日本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產生了聯(lián)系 不過,盡管如此,久米邦武在經歷了這一事件后并未放棄自身關于日本人種起源問題的思考。事實上,此后,以久米邦武為代表的“日鮮同祖論”,經由鳥居龍藏、喜田貞吉等學者發(fā)揚光大,成為近代日本“人種論”下的又一重要理論。這一理論影響極為深遠。2001年,平成天皇生日答記者問時,曾直言:“對《續(xù)日本紀》記載桓武天皇的生母是百濟武寧王的子孫,感到與韓國的因緣?!保▽m內庁.天皇陛下の記者會見)這也可視作“日鮮同祖論”的影響力在今天的延續(xù)。不過,“日鮮同祖論”正式形成,并作為一種學術政治雙重話語發(fā)揮作用,尚需等到日俄戰(zhàn)爭以后。故而本文暫且擱置對其討論。關于“日鮮同祖論”及其發(fā)展脈絡,可參見:工藤雅樹.日本人種論[M].東京:吉川弘文館,1979.。
在明治日本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構筑者當中,同樣有對于人種問題頗為敏感之人。這些人積極利用“記紀神話”中的文本,試圖拋卻西方有關人種的理論思想,構筑屬于自身的、獨特的有關日本人種的認識,穗積八束便是其代表者。
穗積八束(1860—1912)是日本著名的法學家,曾擔任東京帝國大學法學教授以及貴族院議員。作為法學家,穗積八束積極主張“天皇主權說”,與美濃部達吉的“天皇機關說”相對抗,是明治時期保守思想的代表人物。穗積八束對于日本人種的認識同其“國體論”以及“家族國家觀”的思想緊密相關。穗積八束認為,國家的產生源自祖先崇拜,或曰“祖先教”,這一點適用于世界萬國。然而,在西歐國家,基督教的傳入破壞了西方傳統(tǒng)的祖先崇拜思想,致使西歐的“祖先教”衰弱。于是,西歐國家的“國體”便只能依靠武力、偶發(fā)事變,或者民眾間的契約維系。此種國體依據(jù)利益維系,人們缺乏對其的崇敬之心[15]258。而日本則與之不同。穗積八束援引“記紀神話”,指出天皇乃是日本民族的共同祖先,日本人乃是“具有同一祖先的同一人種”[15]889。天皇通過這一民族共祖的身份,一方面獲得了日本國家的主權,另一方面,又成為全體日本人共同的“家長”。于是,通過這種萬世一系綿延下來的血統(tǒng)關系,“家”與“國”融合成了一體,日本的“祖先教”得以維系下來,日本也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依照“祖先教”原理成立的“家族國家”。
在穗積八束看來,血統(tǒng)的純凈性乃是維持日本國體不變的重要條件。天皇作為全體日本人共同的祖先,贏得了日本國民的崇敬,日本的一切法律制度都以此為起點才得以建立。為了使得這一尊貴的“國體”得以延續(xù),日本人是,且必須永遠是“具有同一祖先的同一人種”。一旦這種脆弱的血緣鏈接被打破,日本的國體便將受到威脅。穗積八束在解釋為何歷史上佛教大規(guī)模傳入日本未能像基督教之于歐洲那樣影響日本的“國體”時,就曾寫道,盡管佛教傳入了日本,但信仰佛教的“佛教人種”并未進入日本[15]259。在日本發(fā)揚佛教的,仍然是“我祖先教之民”,故而佛教思想也順應日本人的特點發(fā)生了改變,成為適合于日本的宗教。可見,“人種”一詞在穗積八束等保守思想家看來同樣是一個重要的概念。由綿延不絕的血統(tǒng)所塑造的純凈的日本人種,其重要性較之文化、宗教而言更甚。只要日本人的血統(tǒng)未被污染,日本的“國體”與“祖先教”便可得到延續(xù),日本之所以為日本的獨特性與優(yōu)越性也可得到維系。而從這種思想出發(fā),穗積八束也對明治時期“外教的人種”進入日本持警惕態(tài)度。這種觀點與積極倡導內外通婚以實現(xiàn)“人種改良”的福澤諭吉可謂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穗積八束僅僅接受了作為血緣共同體的“人種”概念,而包含“白種人優(yōu)越論”以及“黃種人”在內的西方“種族主義”理論學說,則完全不見諸其著作。穗積八束依照“記紀神話”中的記載,創(chuàng)立了自身獨特的身份認同。這一身份認同將日本人視作與世隔絕的、獨一無二的人種。天皇成為這一獨特人種的共同祖先,以此實現(xiàn)對日本國民的統(tǒng)合。作為近代保守思想家的代表,穗積八束對于日本人種的認識具有重要意義。通過“家族國家觀”這一紐帶,日本人種的構成問題同近代日本的天皇制意識形態(tài)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如同久米邦武事件所體現(xiàn)的那樣,在這種微妙的聯(lián)系之下,任何對日本人種“純潔性”的質疑,都有可能被視為對天皇的污蔑以及對國體的不敬,而招致官方的打壓。
結 語
“人種”如今在國際學術界已普遍被視作一種偽科學的概念而被拋棄。然而,在近代,圍繞“人種”展開的各種理論、思想、話語曾一度成為一種廣泛傳播的、涉及不同人類群體優(yōu)劣等級的意識形態(tài)。經由林奈、布魯門巴赫以及戈比諾等人建構出的“科學種族主義”思想,不僅成為歐洲人賦予殖民統(tǒng)治乃至種族屠殺合法性的理論依據(jù),還伴隨著歐洲的殖民擴張傳播到了諸如日本等后發(fā)國家,從而深刻地影響了這些國家民眾的世界觀以及自我認同。
對于明治時期的日本人而言,這一“種族主義”理論體系將他們編入了一套由歐美國家劃定的“人種等級秩序”之中。在這套秩序下,“白種人”占據(jù)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這種優(yōu)勢地位來源于“白種人”在生物學上展現(xiàn)出的優(yōu)良性狀,并體現(xiàn)在“白人國家”在軍事、文化上取得的成就。而日本人則被賦予了較為劣等的“黃種人”身份。近代世界建立民族國家的需求,要求日本人建立對自身的身份認同。因而,如何回應“種族主義”這一披著“科學”外衣的強勢話語體系,就成了明治日本知識分子們必須面對的問題。以福澤諭吉為代表的“文明論”者,全盤接納了近代西方的“種族主義”思想,故而也接納了帶有“劣等”隱喻的“黃種人”身份。出于對本國人民“劣等性”的深刻焦慮,福澤諭吉提出了“日本人種改良論”。而同為“文明論”者的田口卯吉,則在接納西方“種族主義”理論劃定的“人種等級秩序”的基礎上,試圖將日本人拔高為“白種人”,并將其作為新的日本人身份認同。與之相對,早期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們,對由西方強加的“人種等級秩序”本身提出質疑,借由“物競天擇”的思想主動接納了“黃種人”這一全新身份,并試圖利用這一“共同身份”,建立起反抗“白種人”侵略的“人種同盟”。最后,明治時期受國家神道熏染的保守主義者們,則在接納“人種”這一概念的基礎上,全面拋卻了西方的“種族主義”理論體系,轉而依托“記紀神話”,試圖維系傳統(tǒng)的神國思想與本民族認同。
無疑,這幾種對于“種族主義”的態(tài)度以及由此誕生的身份認同,彼此之間是相互沖突的。這體現(xiàn)了不同知識分子之間基本立場的不同,也展現(xiàn)了這一時期日本社會思想的紛繁復雜。然而,這些知識分子的行為并非沒有相似性。他們對于來自西方的“種族主義”理論并未予以全盤接納,即便這一理論打著“科學”的旗號。面對這一全新的思想體系,日本人并非處在完全被動的位置上。他們發(fā)揮著自身的能動性,對這一知識體系進行取舍、改造。而在這一過程中,“人種”概念逐漸同“文明”“民族”乃至“天皇”等概念產生互動,并與這些概念一道,成為近代日本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主題。
此外,通過對以上幾種構建身份認同嘗試的分析,能夠發(fā)現(xiàn)這些身份認同還具備兩個共同特征。一方面,是對于本國國民在“人種”上優(yōu)越性的確信。田口卯吉和近衛(wèi)篤麿均模仿西方種族主義者的口吻,試圖通過日本在文明開化、對外戰(zhàn)事上取得的成就,論證日本人的優(yōu)越性,而穗積八束則通過與天皇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將這一點視作不證自明的。而另一方面,則是對日本人同“白種人”之間緊張關系的強調。“亞細亞主義者”自不必說。穗積八束將“外教的人種”進入日本視為值得警惕的事態(tài),福澤諭吉呼吁“人種改良”的最終目的也是同西洋抗衡。甚至主張“日本人種白人說”的田口卯吉,也將日耳曼人歸為“圖蘭人種”,將歐洲人置于作為“雅利安正統(tǒng)”的日本人的對立面[12]422。
于是,可以看到,明治時期依托“種族主義”形成的幾種身份認同,正逐漸朝著兩個方向收束。其一是獨一無二的“日本人種”(無論其是“黃”是“白”,也無論評判日本人優(yōu)劣與否的標準是什么),其二則是與“白種人”相抗衡,并與東亞其他國家國民間具備共通性的“有色人種”。這兩種近代日本人自我認識的新趨向,也暗示了此后日本人在認識自我時必將面臨的矛盾。例如, 1919年巴黎和會上,日本代表提出希望將“種族平等”寫入國際聯(lián)盟盟約,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日本人對于自身作為被西方種族主義迫害的“有色人種”一員的自覺。然而,恰在同一時間,日本社會上強調 “日本人種”優(yōu)越性與獨特性的聲音也越來越大。這種自我身份認同上的矛盾,將會貫徹日本近代始終,并對近代日本的國家命運產生深遠影響。
本文雖題為“明治時期”,但主要涉及時段限于日俄戰(zhàn)爭以前。這一時期是日本人依托“種族主義”理論構建自我認同的嘗試時期。而此后,隨著日本同西方國家間實力對比發(fā)生變化,日本海外殖民的逐步展開,日本將面臨越來越多有關“人種”的問題。而日本社會對于“人種”問題的認識及日本人在“人種”層面的自我認識,也將會在明治時期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全新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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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俊華]
Racism and the Identity Construction of the Japanese in the Meiji Period
YAO Ruilin
(Japan Institut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 In Modern Western countries, a theoretical system of “scientific racism” was established in order to build up nation states and carry out overseas colonization. This system provides a racial hierarchy centered on the “white supremacy theory” and gives Japanese people a new identity as “yellow race”. Around the two key issues of whether to accept this hierarchical order of race and whether to accept the identity of “yellow race”, there were four tendencies in the ideological circles in Meiji period of Japan: “racial reform theory”, “whiteJapanese theory”, “Asianism”, and “conservative race theory”. These four tendencies ultimately lead to two types of identity, one being a “yellow” or “colored” race that competes with “white” people, and the other being a unique and superior “Japanese race” compared to neighboring ethnic groups. These two types of identity influence and contradict each other, which have a profound impact on Japans selfunderstanding and world understanding in the future.
Key words: race; self understanding; racial improvement; Asianism; the Kiki Shinwa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多維視角下的日本現(xiàn)代化專題研究”(22JJD770040)
作者簡介:姚睿麟,男,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博士,主要從事日本思想史研究。
①關于近代西方“科學種族主義”對于人類優(yōu)劣等級的主觀建構及其事實上的非科學性,可參見以下著作:阿里亞娜·舍貝爾·達波洛尼亞.種族主義的邊界[M].鐘震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16-20;奇邁可.成為黃種人:亞洲種族思維簡史[M].方笑天,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71-116;斯蒂芬·杰伊·古爾德.人類的誤測[M].柳文文,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93-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