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明
我的出生地在河南北部的一個小村莊,距離縣城算不上十分遙遠,但在20世紀90年代,騎自行車或是趕馬車都需要半個上午才能抵達。因為交通不便和觀念上的差距,農(nóng)村人很少進城,城市里的人也很少過來。
我們家住的胡同里有四戶人家,除了我們之外,其他三戶鄰居都有城里的親戚。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時不時有汽車開進胡同。這是胡同最熱鬧的時刻,車子像是一條橫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界限,車屁股后面汽油尾氣的味道,是我最早理解的城市味道。它像是注入小村莊的興奮劑,刺激著我身體內(nèi)部的每個細胞。
每次車子離開,我們都會追著汽車跑出去很遠,直到看不見車子的尾燈,才意猶未盡地停下腳步。我們追的不是汽車,而是對城市的向往。
城市到底什么樣?有高山嗎?有河流嗎?需要日復一日下地干活嗎?走進城市之前,這些好奇一直充斥在我的腦海里。
五六歲的時候,得知有一個姑姑生活在寶雞,雖然在這之前我壓根沒見過她,但并不影響我因此產(chǎn)生的興奮和躁動。我終于跟城市產(chǎn)生血脈上的聯(lián)系,雖然遙不可及,但內(nèi)心的渴望始終狂喜不已。
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不上學,我都會守在胡同口,期盼有一輛冒著尾氣的汽車從遠處駛來,拐進胡同,“嘎吱”一聲停在我家門口。有一次,汽車在前面飛奔,我光著腳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追。車子拐進了胡同,開到第一家的時候,我祈禱,往前開,往前開;開到第二家的時候,我祈禱,往前開,往前開;開到第三家的時候,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臉也開始紅熱起來,肯定是我姑姑來了,停下吧,停下吧。車子真的停下了,不偏不倚地停在那個破舊的院落門口,車還沒停穩(wěn),我就站在了車門位置,汽油味撲面而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跟城市的關(guān)系那么密切。
車里的人沒下車,隔著窗戶問我,你知道哪個是某某家嗎?我像是從美夢中驚醒一樣,整個身體都處于麻木狀態(tài),伸手指了指胡同最里面一家。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有這么個姑姑,一次又一次跟父親確認,父親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姑在寶雞。
直到一個陌生女人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父親熱情地往家里迎,并催促我“趕緊去給你姑倒水”,我才算真正見到傳說中的姑姑。同來的還有一個男人,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我姑父。他們沒有開車,是步行過來的,這讓我有些失望。城里的人不都是開汽車的嗎?我的這點失望很快被另一種興奮點燃,姑父說,他是開火車的。
那個我第一次見的男人,形象瞬間高大起來。很短的一段時間,我姑父會開火車的消息傳遍了胡同,傳遍了我所在的村莊。從此,我走路的姿勢自信起來,我不但有了城里的親戚,還有一個會開火車的姑父,足以讓全村同齡的小伙伴投來羨慕的目光。甚至有人想欺負我的時候,會有人主動替我說話:“別惹他,他會叫他姑父拉一火車人來揍你?!?/p>
比姑姑到來還要讓我興奮的,是他們想把我?guī)ё?。這不是官方消息,只是聽一個鄰居說的。姑姑結(jié)婚幾年,一直沒有孩子。我們兄妹三個,我排行老二,他們想把我?guī)У綄氹u去,當作自己的孩子。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絲毫沒有要背井離鄉(xiāng)的苦悶和要被父母遺棄的痛苦,內(nèi)心反倒夜以繼日地充滿期待。
我終于要離開農(nóng)村了,要去那座叫寶雞的城市,終于不用追著汽車才能聞到那令人心馳神往的汽油的味道。我要扔掉母親用紅色的花布給我縫制的棉布書包,把腳上那雙被大拇腳趾頂破的布鞋扔進村口填滿垃圾的小河,我不要再穿帶著補丁的衣服。我將有一個帶著雙肩背帶的書包,穿上一雙潔白的旅游鞋,每天把頭發(fā)洗得柔軟蓬松,用牛奶和面包代替早上的玉米糊糊。
姑姑走后卻再也沒有回來。我說出去的那些引以為傲的話,變成了笑話。我又聽說,是母親不同意姑姑把我?guī)ё撸瑸榇宋覛鉀_沖地推開家門,質(zhì)問正在搟面條的母親,憑什么不讓姑姑帶我走。母親停頓一下,不急不惱:“別聽村里人瞎說?!?/p>
種子一旦發(fā)芽,便開始瘋狂成長,那種成長是野蠻的,沒有章法的。在當時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母親都心懷抵觸,在心里埋怨她為什么不讓我隨姑姑去城里生活。直到我自己有了子女,才算真正理解母親,為人父母,誰會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養(yǎng)呢?
時間賦予了人生更多色彩和可能。離開村莊的這些年,我陸陸續(xù)續(xù)去過很多城市,有的久居,有的逗留,也有的僅僅是路過,我是城市的過客,城市也是我的過客。南下北上中,我在走進城市與回到村莊中不斷交替,一次次與城市無限接近,卻始終在鋼筋混凝土中難以尋找到歸屬感的頂點。村莊如同一個收放自如的磁場,時刻保留著將我收回的能力。即便我已在城市安家落戶、娶妻生子,有了與在村莊同樣長達二十年的生活經(jīng)歷,但當別人問我是哪里人時,我依然會下意識說出河南北部那個縣的名字。無論我在城市里被貼上多少種不同類型的標簽,內(nèi)心深處,我生活過的村莊依然具有無法撼動的地位。
我變成了一只風箏,從鄉(xiāng)村的原野飄到滿是高樓的城市上空,煞有介事地認為自己早已脫離了泥腿子的俗氣,卻忽略了村莊是放風箏的高手,任憑我飛得再高再遠,她站在大地上的煙火氣里,每往回收一收手中的線,我就得乖乖跟著她的節(jié)奏一點點降落,最后棲息在長滿莊稼的泥土里。
城市與村莊在長達二十年的斗爭與較量之下,最終以明顯的劣勢敗下陣來。這讓我不得不承認,在村莊的牽絆之中,我始終無法在城市中實現(xiàn)一種精神上的抵達。高樓大廈只是安放了我的時間和肉身,遠去的鄉(xiāng)土卻始終霸占著我的靈魂。疲憊的時候,站在城市的樓宇中,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曾經(jīng)被自己無比嫌棄的那個破敗的庭院,想起平原上那幾畝郁郁蔥蔥的農(nóng)田。
沒有特殊情況,每年我都要從城市回到村莊。這些年,城市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鄉(xiāng)村也沒有停下腳步。每次回到村莊,左鄰右舍都下意識催促我說,你們也是在城市里混的,老家的房子就是臉面,不把房子翻蓋一下,你爸你媽在村里顯得多沒面子。父親也有此意,旁敲側(cè)擊地給我敲邊鼓,我每次都含含糊糊地給擋了回去。
我不同意翻建老屋,不單是因為來自經(jīng)濟上的壓力,更重要的是,我越來越無法回避一個現(xiàn)實,坐落在村莊之中的這幾棟平房,我早已不在此居住,它非但沒有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反倒扮演著一個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尤其是近些年來,我在外面累了、倦了,最想的不是出去旅游,而是回到老院子里坐坐,什么也不用干,也不需要人陪,菜園郁郁蔥蔥,鳥鳴清脆悅耳,所有的苦悶、委屈、不滿,都會像樹上掉下的一片落葉,讓人懂得要學會放下。如果是夏天,擁抱完老屋之后,還可以到田野里走走,風吹麥浪,一片片金黃此起彼伏,腳下泥土豐沃,整個人瞬間就踏實起來。
那一刻,我真正意識到,人和莊稼草木一樣,都是有根的,一旦在某塊土地里扎下了,即便是移栽到別的地方,根系內(nèi)部也永遠保有原有泥土的記憶。這種精神上的抵達,是我與城市之間唯一的縫隙,無論我如何努力,內(nèi)心的歸屬,只能回歸到遙遠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