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看客形象是魯迅筆下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以小說《采薇》為代表,魯迅通過講述作為看客的周王朝臣民與被觀看者的伯夷、叔齊之間發(fā)生的故事,進行看客書寫,以周王朝臣民作為看客心理原型對中國古代和國民黨政府的暴政統(tǒng)治進行了批判。
[關鍵詞] 《采薇》" 看客" 暴政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75-04
看客形象書寫是魯迅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獨特貢獻,他以啟蒙的眼光在看客與被看者的二元對立關系中審視民眾的精神冷漠,意在通過喚醒個人主體意識來救治國民的愚弱,實現(xiàn)“立人”與“立國”的目的。魯迅在小說《采薇》的敘事中具有明顯的“看與被看”的模式,通過作為看客的周王朝臣民與被觀看者的伯夷、叔齊之間發(fā)生的故事來進行看客書寫。同時,文中的看客形象是以暴君的臣民為心理原型,“看與被看”中隱喻著文本與民國讀者之間的文化寓言,批判當時國民性的冷漠,追溯其來源于暴君統(tǒng)治下臣民世代相傳的文化心理。
一、看客形象
魯迅塑造出多位具有典型意義的看客形象,這些看客形象都有著虛偽、愚昧的共同特征。在小說《采薇》中,魯迅通過運用社會群像和單個典型相結合的手法來塑造看客的庸眾形象,并將被觀看者伯夷、叔齊作為價值倫理的參考維度,以此來揭露這些看客思想的愚昧性和道德的虛偽性。
魯迅采用漫畫式、速寫式的手法對文中看客的思想愚昧且精神麻木的特征進行夸大,形成一群集體無意識的庸眾形象,以達到滑稽嘲諷的藝術效果?!袄笠粋€事件或人物的特點固然使漫畫容易顯出效果來,但廓大了并非特點之處卻更容易顯出效果?!盵1]在小說《采薇》中,魯迅將單個典型的看客與社會群像的看客朝著整體的看客群像來塑造,因為這些看客并沒有獨立的精神,他們的行為只是一種意識上的盲從。在武王伐紂和定居首陽山的情節(jié)中也描繪了一大批“看客”,等“大軍過去之后,什么也不再望得見,大家便換了方向,把躺著的伯夷和坐著的叔齊圍起來?!辈氖妪R在首陽山定居的時候,“也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鄙踔猎诓氖妪R餓死在山洞時,“這消息一傳到村子里,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盵2]人類的姓名是作為身份認同的象征,而這些看客并未冠稱代表自己身份符號的姓名,而是以群體性名稱稱呼這些“無名看客”,例如:看客、看他們的人、參觀者、一大批來看的人等詞語。
在《采薇》中,魯迅也塑造了小丙君、阿金姐等具有典型性的單個看客形象,但是這些看客依然如群體看客般扮演著庸臣依附庸君、庸婢依附庸主的角色。魯迅將小丙君和阿金設定為主仆的關系,作為周王朝新晉臣子的小丙君借著討論文學的借口來到首陽山“看”伯夷、叔齊,實則是想為周武王被兩人叩馬而諫后出氣。隨后闊人女婢阿金也來“看”伯夷、叔齊,所說的“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圣上的嗎!”[2]和小丙君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形成了互文,揭露出阿金不過是主人小丙君的庸仆,而小丙君不過是周王朝的庸臣,他們并沒有自主的意識和獨立的精神。龐勒的《烏合之眾》書中提及:“群體的個人不但在行動上和他本人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甚至在完全失去獨立性之前,他的思想和情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是如此深刻?!盵3]當一個人置身于某個群體之后,就很容易失去個人的本質(zhì),其個人的利益目標、自我意識、社會責任和道德約束力等都會降低,成為服從在群體情緒暗示下行動的“無名之人”,這也是魯迅通過將單個典型看客與社會群像看客整體塑造成集體無意識庸眾的緣由。
此外,魯迅還將被觀看者伯夷、叔齊和觀看者周朝臣民對倫理道德的踐行進行對比,使看客的“看”從原本視覺行為的生物性上升到帶有情感評價的倫理性,以此來呈現(xiàn)這些看客缺乏道德同情心的虛偽形象?!皞惱碚撸q言人人當守其為人之規(guī)則,而各遵其秩序耳。蓋人與人相接,倫理始生?!盵4]人倫之理是社會群體內(nèi)在的道德理想與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而在《采薇》中的看客與被觀看者都遵守著“先王之道”所代表的倫理道德,但是兩者對其內(nèi)涵的理解卻不同。前者的確是“誠心誠意主張讀經(jīng)”的笨牛,后者卻是“掛招牌”“通體都是矛盾”的闊人。對于被觀看者的伯夷、叔齊而言,他們所信奉的是“神農(nóng)虞夏”圣人般的先王之道,否定“為了樂器動兵”“以下犯上”“老子死了不葬”“臣子想要殺主子”,堅守的倫理價值觀是“仁愛孝順,反對暴力,上下有序”,小說中遜位讓王、叩馬而諫、不食周粟、餓死首陽等情節(jié)也彰顯其懿德高行。對于觀看者的周朝臣民而言,他們所持守的周文王的先王之道,堅守的倫理價值僅停留在敬老,但是他們卻是虛偽的。小丙君在眾人面前賣弄“溫柔敦厚”的道德學問,卻在背后諷刺伯夷、叔齊不仁孝;華山大王小窮奇也揚稱遵先王遺教,卻干著搶劫伯夷、叔齊的行為;其余的看客也強調(diào)“照文王敬老的上諭”,但是他們卻強迫伯夷、叔齊喝辛辣的姜湯,圍觀伯夷、叔齊吃薇菜的生存困境。這些看客的“看”沒有煥發(fā)出道德的光輝,而是具有侮辱性和虐殺性,因為他們?nèi)狈Φ赖律系耐硇?,無法將自己的命運與被觀看者的命運進行情感共鳴。魯迅以伯夷、叔齊以身殉道的悲慘命運來表達其對持守倫理道德的決心,同時又深刻地反映出這些看客在道德實踐上的虛偽。
二、看客原型
魯迅在《采薇》中之所以將看客形象塑造為虛偽、愚昧的庸眾,原因在于他是以暴君的臣民作為心理原型。榮格在《神話人格》中提及“原型可以被設想為一種記憶蘊藏,一種印痕或者記憶痕跡,它來源于同一種經(jīng)驗的無數(shù)過程的凝縮。”[5]魯迅在文本中將周武王在傳統(tǒng)文化中英明神勇的君主形象進行顛覆和解構,重構成一個專制無道的暴君,而在文中的看客都有著周王朝臣民的政治身份特征,通過暴君的臣民更殘暴的現(xiàn)象來揭露看客在暴政統(tǒng)治下的心理狀態(tài)。
魯迅提及創(chuàng)作《故事新編》的目的是“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6],所以他小說中的人物都有歷史原型可以追溯。他曾在文章中將周朝比作“王道的祖師而且專家”,而周武王則是以討伐的名義進入當時的殷國,因為這兩個國家“連民族也不同,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那可是侵略者”[7]。在文本中,魯迅通過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武王伐紂的情節(jié)來塑造周武王偽善殘暴的君主形象。魯迅在《暴君的臣民》一文中指出統(tǒng)治者的虛偽性:“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擬罪很嚴重,‘圣上’常常減輕,便心里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盵8]在經(jīng)典的情節(jié)叩馬而諫中,當伯夷、叔齊當著周武王游街的盛大場面上以“仁孝”質(zhì)問其“恭行天罰”的合理性,面對此尷尬場景是姜太公稱贊他們?yōu)榱x士作為借口進行圓場,在百姓面前塑造周武王寬容仁愛的君主形象。但是從小說中武王伐紂的細節(jié)可以看出,周王發(fā)私下其實是一個殘暴的君王,他對已經(jīng)自尋短見的紂王補射三箭,并砍下對方的腦袋掛在大白旗上,之后還去虐殺紂王的兩個小老婆?!恫赊薄分械目纯投加兄餐恼紊矸萏卣鳌芡醭济瘢斞刚J為“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盵8]雖然周武王在叩馬而諫后并未置伯夷、叔齊于死地,但是作為看客的周王朝臣民卻通過“看”對伯夷、叔齊進行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虐殺,先是官民們送時局消息迫使他們離開養(yǎng)老堂提供的“周家烙餅”,陷入“不食周粟”的物質(zhì)生存困境,后來到首陽山又受到絡繹不絕的看客圍觀吃“薇菜”,最后在小丙君、阿金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輿論下被摧毀精神意志,只能用以身殉道來維護自己的忠孝節(jié)義。
魯迅通過臣民比暴君更殘暴的現(xiàn)象,進一步呈現(xiàn)了這些看客的病態(tài)心理,使他們的“看”從精神虐待上升到精神虐殺,從冷漠麻木的看客轉變?yōu)闊o名字無意識的殺人工具,這種角色的演變加劇了伯夷、叔齊的悲慘命運。最初這些看客的心理特征是“看著高興,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8],主要體現(xiàn)在社會群像的看客身上,將伯夷、叔齊作為賞玩的工具。伯夷、叔齊在叩馬而諫后被推倒在大街上是作為示眾材料被人圍觀的開端,后來到首陽山再次受到看客圍觀。這些看客有的把他們當作忠孝節(jié)義的名人,有的將他們當作迂腐守舊的老古董,有的將他們當作吃薇菜的怪物。這些看客在觀看時,并沒有看到伯夷、叔齊遭受的屈辱和無奈,也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看”對伯夷、叔齊是一種精神虐待,因為他們只在乎被看者的悲慘事跡能夠給他們提供瞬間的愉悅。
其實,魯迅在小說《采薇》中對單一典型看客的塑造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自己對社會、人生更深層次的思考,他在描述社會群像看客的心理特征時多了一層拿殘酷做娛樂的深意。從周王朝臣民討論武王伐紂的情節(jié)中便可以看出這些看客內(nèi)心隱藏的嗜血欲望,當他們從伐紂返回的傷兵口中得知血流漂杵的戰(zhàn)爭場面時,這些人只關心紂王自焚時留下的珠寶如何處置,并對紂王的小老婆品頭論足,他們把那些人物悲慘的命運當作娛樂自己的故事。小丙君借“討論文學”的幌子來拜訪伯夷、叔齊,盡管魯迅沒有對他們相見的場景進行具體描寫,但是從小丙君回家后帶有貶低性的言論中,可以推測他為了維護周武王的合理統(tǒng)治與伯夷、叔齊發(fā)生了爭執(zhí),隨后派出奴婢阿金再次上山,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制造絕食輿論,最終伯夷、叔齊在兩個典型看客的精神虐殺下走向餓死于首陽的結局。在伯夷、叔齊死后,阿金還用食鹿肉的謠言將兩人以身殉道的崇高解構為兩個小丑的插科打諢,而聽這些故事的看客“感覺肩膀一松”,將伯夷、叔齊的死亡當作閑暇的娛樂,甚至準備立個石碑作為今后娛樂的遺址。
三、看客寓言
美國學者詹姆遜認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力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jīng)_擊的寓言?!盵9]魯迅的文學作品《采薇》帶有明顯的文化寓言性,其通過周王朝臣民的“看”與伯夷、叔齊的“被看”之間的故事來批判以周王朝為代表的暴政文化。魯迅始終帶著啟蒙的眼光賦予文學戰(zhàn)斗的力量,看客書寫來源于自身的個人體驗與民族屈辱,文本中的故事與民國讀者形成另外一層文化寓言,他想以“暴君的臣民”的看客原型來喚醒當時的國民在暴政統(tǒng)治下的獨立精神。
魯迅在《采薇》“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中滲入了政治力量,而由政權主導的“看與被看”之中存在示眾的暴力機制,這使被觀看者的伯夷、叔齊與作為看客的周朝臣民之間形成明顯的暴力特征,從而揭露伯夷、叔齊悲劇命運的實質(zhì)是強權政治對弱者施暴。在小說中,被觀看者伯夷、叔齊與觀看者周朝臣民具有象征意義,他們在小說周商政權交替的歷史語境中處于一種“逆民”和“順民”相對立的狀態(tài)。作為觀看者的小丙君、阿金等人的政治身份屬于周朝的臣民,這些看客代表強大的周王朝政權,而作為被觀看者的伯夷、叔齊明顯處于弱勢地位。因為伯夷、叔齊不僅沒有在周商政權的抉擇中明確自己的政治身份,而且還對周武王“以下犯上”的政治權力持否定的態(tài)度,認為其是強盜代替強盜的暴政統(tǒng)治。對于當時政權強盛的暴君周武王而言,于小丙君是“投奔明主”的王道點綴品,而伯夷、叔齊則是專制主義統(tǒng)治下的反叛力量,于是周武王及周朝臣民為排除異己,選擇通過“看”的方式實施政治暴力,通過對伯夷、叔齊的欺壓來證明周武王伐紂所確立政權的合法性。
在小說中,作為周王朝暴政幫閑者的看客最典型的是華山小窮奇,這一人物角色是魯迅虛構的,其身上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魯迅在文中將華山小窮奇的“恭行天搜”與周武王的“恭行天罰”進行戲擬,不僅解構了周朝王道原有的莊嚴感,還諷刺地揭示出兩者帶有霸道的本性和虛偽性,更通過華山小窮奇“看”的羞辱來呈現(xiàn)伯夷、叔齊在周武王統(tǒng)治下的生存困境。無論是文中的群像看客,還是單個的看客,他們身上都代表著周王朝的政權,他們對伯夷、叔齊的“看”是一種暴力機制,而被觀看者則會成為這種暴政統(tǒng)治下的犧牲者。
其實,魯迅在小說《采薇》中“看與被看”的故事之中還存在另外一層文化寓言,即魯迅身處時代中讀者的“看”與所寫文本“被看”之間的寓言,通過周朝看客的故事來批判在國民黨暴政統(tǒng)治下喪失獨立自主意識的中國人。魯迅經(jīng)歷了從清末王朝到由國民黨統(tǒng)治及日本入侵的中國社會,這種歷史語境與小說《采薇》中商周易代有相似之處。青年魯迅早期受清政府派遣赴日本留學,他在經(jīng)歷課堂上中國人看同胞被殺的冷漠事件后,深刻意識到愚弱的國民即使身體健全,也只能做沒有價值的示眾材料和無用的看客。國民在暴政統(tǒng)治下思想愚昧、冷漠殘暴,像看客一般對于個人的尊嚴和民族的屈辱熟視無睹。魯迅認為想要改變看客的愚昧,首要任務便是重塑他們的精神世界,用文學進行啟蒙,于是棄醫(yī)從文。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專制統(tǒng)治,建立了中華民國,然而當時執(zhí)政者卻打著“三民主義”旗號對國民實行專制統(tǒng)治。魯迅曾說,“每當感到比先前更不自由的時候,我一面佩服著陳氏的精通王道的學識,一面有時也不免想,真該是謳歌三民主義的?!盵7]小丙君原先靠著妲己的裙帶關系成為商紂王的祭酒,但是看到商王朝大勢已去便投奔周王發(fā)這個明主,這一人物形象隱喻著魯迅對于當時充當看客且還成為暴君幫閑者的諷刺。作為知識分子的魯迅始終秉持著用文學作為武器的思想,將自己對于國民性的批判和思想啟蒙深植于自己的文學作品中,渴望喚醒國民在專制統(tǒng)治下的個人意識,以“立人”來建立現(xiàn)代性的民族國家。
四、結語
作為五四精英知識分子的魯迅一直肩負著時代賦予他的歷史重任,他以伯夷、叔齊與周王朝臣民“看與被看”的故事來諷刺當時國民思想的附庸性和冷漠性,通過深挖歷史原型來批判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暴政統(tǒng)治。獨特的看客書寫更來源于魯迅的個人體驗,他深刻意識到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國民思想啟蒙的重要性,想實現(xiàn)“立國”的前提是“立人”。
參考文獻
[1] 魯迅.漫談漫畫[M]//魯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2] 魯迅.故事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3] 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4] 劉師培.經(jīng)學教科書——倫理教科書[M].揚州:廣陵書社,2016.
[5] 榮格.神話人格[M].馮川,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
[6] 魯迅.書信——致蕭軍、蕭紅[M]//魯迅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7] 魯迅.關于中國的兩三件事[M]//魯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8] 魯迅.暴君的臣民[M]//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9]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 .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J].張京媛,譯.當代電影,1989(6).
(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張旭慧,西南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