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立體幾何》作為“恐怖伊恩”的早期代表作之一,一經發(fā)表就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本文跳出了關注作品主題思想、聚焦不可靠敘述、探析符碼秘密、研究非自然敘事的范疇,轉而分析文本的敘事結構。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運用了同構同質的嵌套敘事技巧,而框架敘事與嵌套敘事既有某種對照類比關系,也存在主題對應關系。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在嫌疑人愛好、受害者態(tài)度和嫌疑人手段方面都呈現(xiàn)同構特征。
[關鍵詞] 《立體幾何》" 框架敘事" 嵌套敘事" 麥克尤恩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63-04
《立體幾何》(Solid Geometry)是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早期代表作,收錄于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First Love, Last Rites)中,這部短篇小說集以天才的構思和筆法震驚了文壇,一舉奪得了1975年的毛姆獎?!读Ⅲw幾何》描寫一個男人根據(jù)其怪僻的數(shù)學家曾祖父在日記中遺留的指示,用一種近乎拓撲學中的變形方法讓自己的夫人消失的故事。在目前國內的研究中,學者王悅討論了小說的不可靠敘述,學者尚必武討論了小說的非自然敘事,學者龔曉琳用符碼游戲和悖論空間理論闡釋了小說的反邏各斯中心主義,還有一些研究關注小說思想內容的表達。目前還沒有出現(xiàn)用嵌套敘事對《立體幾何》的研究,而嵌套結構又是小說中不容忽視的一項敘事方法。小說敘述了兩起謀殺事件,第一起是曾祖父利用立體幾何概念“無表面的平面”使好朋友M消失;第二起是“我”用立體幾何概念“無表面的平面”使妻子消失。在這兩起殺人事件中,情節(jié)和過程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也加深了主題的表達。本文將以敘事學理論為依托,分析嵌套敘事在《立體幾何》中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作用。
一、兩個敘事層面的劃分
一般而言,作品的敘述層次被劃分為兩種,外部層次稱為框架敘事(frame narrative),內部層次又稱嵌入敘事(embeded narrative)??蚣軘⑹隆盀槠渌麛⑹绿峁┮环N背景”[1],嵌入敘事指“敘事中的敘事或元敘事”[1],包括文本中人物敘述的故事、夢境、回憶、日記等。約翰·巴斯將嵌入敘事策略解釋為“故事中套著故事的故事”[2]。威廉·內爾斯在《故事中的故事:敘事層次和嵌入敘事》中指出:“故事中的故事”又被稱為“中國套盒”(Chinese box)、“俄羅斯套娃”(Russian doll)[3]。在《立體幾何》中,“我”利用“無表面的平面”讓妻子消失就屬于框架敘事,而曾祖父利用M帶過來的亨特的論文中“無表面的平面”概念使M消失即嵌套敘事,小說中的嵌套敘事由曾祖父的日記呈現(xiàn)出來。
為了形象地闡述嵌套結構的搬移法,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借用紋章設計的一種手法——La mise en abyme(嵌套呈現(xiàn)),在大的紋章中插入一個與之相同或相似的小紋章,在小紋章里又可以插入一個與之相同或相似的更小的紋章,就像一個“回”字,這一手法被馮壽農譯為“回狀嵌套法”[4]。將此手法運用于小說中,就會使一部小說中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故事,并且這幾個故事在情節(jié)內容、思想主旨和象征隱喻等方面存在相似,如常見的戲中戲、書中書、案中案。
馮壽農按情節(jié)和主旨的異同把回狀嵌套法分成了四個類別:一種是形式上不同而內容上相同,這是異構同質的嵌套;第二種是在形式上相同而內容上不同,就是同構異質的嵌套;第三種是在形式上和內容上都相同,就是同構同質的嵌套;最后一種是“部分與部分的全息對應,這種對應具有象征性和暗示性的特征,抽象部分暗示著具體部分?!盵4]
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便屬于同質同構的嵌套敘事。小說中的嵌套敘事部分為:曾祖父獲得M關于立體幾何概念的論文后,以慫恿的方式讓M參與了一場科學實驗,把M送到另一個次元。小說中的框架敘事為:男主人公發(fā)現(xiàn)曾祖父日記里立體幾何概念的秘密后,采取欺騙誘惑的方式將妻子送入了另一個次元。
二、兩個敘事層面的情節(jié)同構
《立體幾何》本質上就是一個殺妻故事,殺妻故事構成了小說的框架敘事,它不像《一千零一夜》,嵌套敘事才是小說的主體,但是曾祖父使M消失這個與框架敘事?lián)碛胁煌F(xiàn)實體系、不同敘事者和不同觀察視角的嵌套敘事仍然在小說中占有很大的篇幅,這篇小說是同質同構的回形嵌套敘事,下文將分析嵌套敘事與框架敘事如何實現(xiàn)情節(jié)同構。
1.嫌疑人的愛好同構
在嵌套敘事中,曾祖父喜歡做馬糞、性愛姿勢和某船長陽具方面的研究。他喜歡寫日記,寫了45篇日記;作為一個業(yè)余數(shù)學家,對數(shù)學理論頗有興趣。一次的機會,M給曾祖父介紹了亨特神秘消失的奇聞,曾祖父便央求M把有關立體幾何理論“無表面的平面”的論文拿來一看,曾祖父幾天推演琢磨之后,在一張紙上試驗并獲得了成功。
在框架敘事中,男主人公的愛好是把自己關在盥洗室里研究曾祖父的日記,發(fā)現(xiàn)M神奇地消失后,他根據(jù)曾祖父在日記里遺留下來的圖解符號和“瑜伽姿勢”破解了M消失的秘密并在紙張和妻子梅茜身上重復試驗且獲得成功。
在框架敘事和嵌套敘事中,曾祖父和男主人公都是通過他人留下的紙質資料獲得謀殺的手段,亨特消失的故事屬于元敘事,為曾祖父謀殺M提供手段;而曾祖父謀殺M又為男主人公殺妻提供了手段,所以嵌套敘事為框架敘事的男主人公殺妻提供了謀殺手段。從元敘事到嵌套敘事再到框架敘事,分別對應紙張消失、亨特消失、M消失和妻子消失,使得不符合物理邏輯和科學規(guī)律的“無表面的平面”理論在小說中具有了藝術真實性。
2.受害者的態(tài)度同構
在嵌套敘事中,M曾對曾祖父說:“美國人,經常沉迷于荒誕的妄言中。”[5]其中,“荒誕的妄言”就是指亨特有關“無表面的平面”的論文,并且M認為這篇論文“毫無意義”[5],M對于“無表面的平面”的理論能夠使亨特消失這一論斷是持懷疑和否定態(tài)度的。
在框架敘事中,梅茜對男主人公說:“你只有書。像蒼蠅一樣在糞堆里爬來爬去?!盵5]梅茜不僅認為男主人公珍愛的曾祖父的日記毫無價值,貶低男主人公的興趣愛好,而且把男主人公比喻成“蒼蠅”,對男主人公進行人身攻擊。
在框架敘事和嵌套敘事中,受害者梅茜和M對日記論文都持貶低或懷疑態(tài)度。梅茜和男主人公之間相互貶低,導致夫妻關系惡化,男主人公為了結束這種乏味的婚姻關系,便對妻子實施了謀殺。M對曾祖父研究的論文持懷疑態(tài)度,曾祖父為了向M驗證自己的發(fā)現(xiàn),即使知道實驗結果會如何,仍然慫恿好朋友M參與了科學實驗,致其消失。男主人公和曾祖父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便殺死受害人,他們都不允許身邊有異己聲音和異己力量的存在。小說中人物的消失就是我者對他者的謀殺。
3.嫌疑人的手段同構
在嵌套敘事中,M是在曾祖父的慫恿下才參與科學實驗,M作為一個懷疑論者,質疑亨特寫的立體幾何理論,并不相信實驗帶來的可怕后果,也沒有做自己會消失的心理預期與心理建設,但曾祖父已在白紙上試驗并取得成功,曾祖父知道實驗會導致M消失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上,所以曾祖父的慫恿實質上就是一種欺騙。
在框架敘事中,當男主人公解開M消失的秘密,并用一張A4紙實驗成功,證明了立體幾何理論后,婚姻的疲憊感讓男主人公心生一計,即用立體幾何理論讓妻子梅茜消失。于是男主人公假意原諒梅茜的道歉并緩和關系,假意與妻子共赴云雨,在情意綿綿的氛圍和妻子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中,不費一刀一槍就讓妻子從自己的世界中徹底消失。
在框架敘事和嵌套敘事中,M在曾祖父的慫恿下參與了實驗,梅茜在男主人公制造的溫情幻象中消失不見,曾祖父的慫恿和男主人公的欺騙都是為人所不齒的手段。曾祖父拿多年的好朋友做實驗,男主人公處心積慮、不動聲色地殺死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漠視生命的基因在血緣中一脈相承。
總而言之,嵌套敘事和框架敘事在情節(jié)和人物等方面都貼切契合,兩者之間形成某種照應類比關系。嵌套敘事交叉在框架敘事中,隨著男主人公和妻子的矛盾一步步惡化升級,M消失的秘密也一步步浮現(xiàn),兩條敘述線索并行不悖,相互纏繞。作者有時會隱藏敘述層級轉移的標識,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要自己判斷嵌套敘事和框架敘事并區(qū)別敘述者,這也增加了讀者的閱讀樂趣。
三、兩個敘事層面的主題同質
根據(jù)熱奈特對敘述層次關系的分類,《立體幾何》中的嵌套敘事復制框架敘事,敘事層次之間存在著主題關系,即嵌入敘事和框架敘事之間存在主題對應關系。
在嵌套敘事中,M被曾祖父利用實驗而消失的事并不是在日記中直接呈現(xiàn)出來的,是男主人公通過日記中的蛛絲馬跡推斷出來的,“毫無疑問在我曾祖父的慫恿下,他以一個懷疑論者的姿態(tài)參與了那天晚上的科學實驗?!盵5]從此,M就從日記里消失了,曾祖父對M之死只字未提。對曾祖父來說,剝奪好朋友的生命僅僅像做了一場科學實驗一樣,M的消失同樣意味著曾祖父道德的淪喪與消失。
再看框架敘事,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回顧式視角,這種敘述視角拉近了讀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創(chuàng)造了一種沉浸式體驗。當“我”講述和妻子之間的矛盾時,讀者會傾向于站在“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我”更容易得到讀者的理解和信任。比如文中說到梅茜“常常在睡夢中大喊大叫”[5],她通常都在“我”專注于日記整理時打斷“我”,跟“我”講所做的噩夢;梅茜不上班,一躺一上午;迷信塔羅牌,認為一副塔羅牌就可以獲知一切;梅茜喜歡做心理分析,但榮格的書一個月只讀了12頁;梅茜因“我”占用廁所,就用高跟鞋砸“我”的頭;梅茜無端打碎“我”視為唯一精神支柱的曾祖父的遺物——某船長的陽具,“我努力不讓我對梅茜的怨恨充斥我的大腦”[5],面對梅茜的道歉和示好,“我”沒有一句爭吵和責罵便大度地既往不咎了。讀者通過“我”的敘述視角看到妻子梅茜是一個敏感暴虐、神經質、迷信、無所事事、膚淺無聊的女人。在“我”的敘述視角中,我是一個寬容、理性、有節(jié)制的人,似乎我和梅茜之間的夫妻關系出現(xiàn)問題都是因為梅茜的性格缺陷造成的。
事實真就如此嗎?麥克尤恩在小說中要求讀者在閱讀時進行雙重解碼,“一是解讀敘述者的話語,其二是脫開或超越敘述者的話語來推斷事情的本來面目?!盵6]如果跳出主人公“我”的視角又會看到不一樣的面目。往下看故事的結局,讀者會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文本敘述中那種令人同情的形象,而是冷漠的暗藏殺機的兇手?!拔摇币驗閷橐龈械狡v而對妻子暗起殺機,而曾祖父的日記中“無表面的平面”的論文則為“我”提供了不被法律制裁的謀殺方法。當“我”揭開了“無表面的平面”的秘密后,通過折疊姿勢就讓妻子從自己的世界中徹底消失,男主人公恐怖的手段比起他一面之詞的敘述中煩人的妻子更讓人震驚。
主人公“我”的敘述視角所敘述的內容以及塑造的妻子形象都是在為自己的謀殺開脫罪名,想利用妻子身上的缺陷和過錯使謀殺變得合情合理。再回過頭來看男主人公和妻子之間的相處,妻子一度想讓丈夫傾聽自己的噩夢并希望他能給予自己安慰,但丈夫置之不理;丈夫嘲諷妻子迷信塔羅牌,把她的生活方式說得一無是處;妻子屢次試圖在沖突后主動示好來修復出現(xiàn)裂痕的夫妻關系,而此前丈夫從未答應,唯一的一次“原諒”卻是為了實施謀殺的陰謀。丈夫并不愛護妻子,不關心妻子的需求,僅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試圖把一切過錯推給妻子,顯示出他極為自私和冷漠的一面。“我”和曾祖父在殺人后都毫無倫理和道德上的愧疚與懺悔,甚至在妻子死前,“我”還在欣賞她的死狀,科學的神奇與魅力反而加重了“我”的冷血和殘忍。
通過敘事視角的轉換可以看出,曾祖父和男主人公其實都是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的兇手,小說表現(xiàn)了他們的冷漠自私和道德感的缺失?!傲Ⅲw幾何”概念就是現(xiàn)代科學技術與知識的代表,作者通過小說表現(xiàn)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對人的壓制與異化,展示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極端演繹下人類如荒原般的倫理道德世界。
四、結語
《立體幾何》在敘事手法上極具創(chuàng)造性,其主要敘事策略是嵌入敘事。內爾斯說:“每一種嵌入敘事都會被認為在結構、喜劇、主題方面具有很大的潛力,僅僅因為嵌入敘事這一事實。”[3]內爾斯的這一論點在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無論敘述者多么狡猾精明地強調科學的發(fā)現(xiàn)和偉大,都無法掩蓋曾祖父和男主人公作惡的事實,作者提出了對人的道德屬性的思考,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一定要靠倫理道德為其保駕護航。麥克尤恩對現(xiàn)代人道德缺失這種社會弊端的鞭撻和抨擊體現(xiàn)了文學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功能,也體現(xiàn)了其本人強烈的社會良知和社會責任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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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John B.Tales within Tales[M].New York:G.P.Putnam's Sons,1984.
[3] Williams N .Frameworks:Narrative Levels and Embedded Narrative[M].New York:Peter Long Publishing,1997.
[4] 馮壽農.法國現(xiàn)代小說中一種新穎的敘事技巧——回狀嵌套法[J].國外文學,1994(1).
[5] McEwan I.First Love,Last Rites[M].New York:Berkley Books,1980.
[6] 申丹.敘事、文體與潛文本——重讀英美經典短篇小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劉廉潔,伊犁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為當代歐美文學;
齊雪艷,伊犁師范大學教授,研究方向為當代英國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伊犁師范大學校級重點項目,麥克尤恩小說中的“越界”研究(2021YSBS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