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鼻》講述了一個“長鼻僧”被自己鼻子的長短所困擾的故事,芥川龍之介以此針砭利己主義泛濫的社會狀況,表現(xiàn)“終末意識”下人們對“自我”的焦慮。小說對“鼻子”的異化描寫富有深意。本文通過探究“鼻”的語義場與其他作家作品對異化的“鼻子”的書寫,揭示“鼻子”不僅是身體器官,也是隱喻自我、權力的象征物和制造荒誕感的符號。
[關鍵詞] 《鼻》" 存在焦慮" 權力" 符號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5-0058-05
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在其成名作短篇小說《鼻》中敘述了一位僧人為自己異于常人的長鼻子所困擾的故事。主人公禪智內供因為有著長達五、六寸的鼻子而出名,并因此感到自尊心受挫。內供嘗試了許多辦法,既沒能找到和自己有相同鼻子的人聊以自慰,也沒能讓鼻子變短。他的弟子在出門辦事的時候得到了使鼻子變短的秘方,并告訴內供使其鼻子成功變短。鼻子變短以后,內供先是感到如釋重負,不久后卻發(fā)現(xiàn)人們反而更加露骨地嘲笑自己,這讓內供再次陷入煩惱。在故事的最后,內供的鼻子再次變長,他又一次感到如釋重負。
這個圍繞“鼻子”展開的故事,帶有辛辣諷刺的幽默感和深厚的意蘊。研究者通常認為小說的主題是芥川龍之介對社會中利己主義現(xiàn)象的批判,這也許是因為芥川在文中寫道:“內供之所以怏怏不快,無非是他從池尾僧俗的態(tài)度中,隱隱覺察出了這些旁觀者的利己主義”[1],研究者遂展開對“利己主義”的闡釋和議論。又或許是由于芥川龍之介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受了來自“利己主義者”所造成的挫折——芥川想向戀愛對象吉田彌生求婚,卻因吉田并非士族出身且是非婚生女,遭到了芥川家族的反對。陷入苦悶的芥川創(chuàng)作了《羅生門》和《鼻》,評論家們大多將這段個人經歷與芥川的文學創(chuàng)作相聯(lián)系。
除了小說主題外,芥川龍之介對于“鼻子”意象的關注也頗具意味?!侗恰凡⒎墙娲☉{空虛構的故事,而是取材、改寫自《今昔物語》卷第二十八《池尾禪珍內供鼻子之事》(池尾の禪珍內供の鼻の語[2])與《宇治拾遺物語》中第二十五篇《長鼻僧的故事》(鼻長き僧の事[3])。無獨有偶,同樣取材于這兩部物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山藥粥》中的主人公五品有著“寒磣通紅的鼻子”,另在《龍》《偷盜》等其他作品中也有對鼻子的描寫,《侏儒警語》中有單獨一節(jié)“鼻”,可見芥川對“鼻子”的選擇并非偶然。
就選擇鼻子進行刻畫的作家而言,芥川并不是個例,俄國作家果戈理也寫過一篇《鼻子》,講述了主人公科瓦廖夫鼻子失蹤的離奇故事;意大利童話《木偶奇遇記》中,匹諾曹會變長的鼻子更是廣為人知;中國新感覺派代表作家穆時英在《夜》中描寫了一個尋找鼻子的醉鬼;印度裔英國作家薩曼·魯西迪的作品《午夜之子》中的主人公也擁有一個巨大且具有魔力的鼻子。由此可以察覺,在“鼻子”的身體器官屬性之下,有著更深層的內涵。反觀《鼻》的內涵,芥川通過“鼻子”想表達的并不僅僅是對利己主義現(xiàn)象的刻畫與諷刺。
一、焦慮:“鼻子”對 “自我”的隱喻
鼻,在日語詞典《廣辭苑》中的釋義為:“(最初義)哺乳動物面部中央隆起的器官,控制呼吸和嗅覺,并協(xié)助發(fā)聲,或指鼻的功能和形狀;自己(根據(jù)指著鼻子表示自己的習慣),指自己的詞?!盵4]《大辭林》《大辭泉》中也有相同的解釋。而從漢字角度考察,“鼻”的初文即“自”,許慎的《說文解字》將“鼻”解釋為:“自,鼻也,象鼻形。”由于古人“中央優(yōu)于邊緣”的認知原則,人們會以鼻子轉喻指自身,從而產生了作為第一人稱代詞“自己”的用法[5]。從戰(zhàn)國開始,結合“畀”聲,分化出形聲字“鼻”承擔鼻的具象意義,即作為器官的鼻子[6]。查詢英文詞匯“nose”的詞源,也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中古英語中鼻子就與人在精神、性格方面的個性特質相聯(lián)系:“In Middle English,to have one's spirit in one's nose was to‘be impetuous or easily angered’(某人的精神在他的鼻子中:如易怒的)”。西方世界的一些帶有單詞“鼻子”的俚語,如英語中的“count noses(點人數(shù))”,俄語中的“Водить за нос(愚弄,牽著鼻子走)”,德語中的“die Nase hochtragen(目中無人)”等,也都有以鼻子指代個體的特點。由此可以看出,鼻子因其位于人的五官乃至臉部的中心位置,與人的存在之間具有能指與所指般的特殊聯(lián)系,具體到日本大和文化、漢文化圈,鼻子對個體存在的指代又更具體地表現(xiàn)為對自我的隱喻。
鼻子的語義場中很明顯存在“自我”這一內涵。在此前研究《鼻》的論文中,已有不少學者指出了《鼻》中的“鼻子”隱喻主人公的“自我”,鼻子的變形則表現(xiàn)出了自我乃至自尊的喪失[7]。除此之外,現(xiàn)代以來,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關注鼻子也與時代賦予作家的人生體驗相關。可以說,作家對“鼻子”意象的關注體現(xiàn)了處于現(xiàn)代性變革下人們對“自我”的焦慮。
“自我”的焦慮首先體現(xiàn)為自我主體意識的喪失。在《鼻》中,“長鼻子”給禪智內供造成煩惱的最主要原因不是生活不便,而是其自尊心被刺傷,究其根本是他將自尊心建立在他人對自己的看法之上。即使成為僧人沒有妻室已成既定事實,內供仍然會因為旁人議論他是因怪異的鼻子難以找到老婆才出家而感到煩惱。即使在鼻子變得與正常人無異后,他的自尊心仍受到他人的影響,盡管他已經感悟出那不過是利己的、惡意的笑。最后鼻子恢復原樣,他第一時間的想法竟然是自己不會再被嘲笑了。
在芥川龍之介取材的兩部物語中,“長鼻僧”的故事原型都側重于描寫事件和人物的實際行動以及表現(xiàn)禪智內供的可笑和僧童的機智。但在《鼻》中,芥川則豐富了禪智內供的內心世界,對其心理變化進行了大量的書寫,側重于表現(xiàn)人性的幽微,在描寫池尾寺僧俗們的利己主義行為時更展現(xiàn)了禪智內供復雜的自我焦慮。正如魯迅等評論家所說:“芥川龍之介的歷史題材小說具有‘在過去的故事中注入現(xiàn)代人的心理’的特點”[8]。芥川借內供的“鼻子焦慮”表現(xiàn)的是日本近代社會巨大變革下個體的自我焦慮——一種感到主體性無可把握的焦慮。在芥川龍之介所處的大正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日本出現(xiàn)了壟斷資本主義,雖然產業(yè)和經濟都有所發(fā)展,但物價上漲,資產階級發(fā)財致富的同時,平民階層生活困頓,階級矛盾極度激化。在利己主義的社會風氣下,人性的自私和冷酷展露無遺,社會陷入了思想混亂的狀態(tài),出現(xiàn)了被日本學者稱為“終末意識”的思潮?!叭绻f終末意識是對作為個人的主體性、人間性被剝奪的社會的否定和詛咒的話,那么其中也肯定隱含著找不到自我定位的排擠感、虛無感以及對自身消亡的預感?!盵9]內供所展現(xiàn)出的自我主體意識的喪失,反映出芥川龍之介對現(xiàn)實中個體主體性被吞噬的悲觀預感,且這種預感在《山藥粥》中被描繪得更加細致。在無意識中以暢食山藥粥為目標的紅鼻子的五品武士,看似以出乎意料的輕松方式實現(xiàn)了愿望,但又有種“覺得時間慢得讓人望眼欲穿,同時,又覺得天明——享用山藥粥的時刻最好不要太快到來”[10]的矛盾心理。暢食山藥粥愿望的輕易實現(xiàn)實際上是處于上位者的利仁對處于邊緣地位的五品武士個體追求的打壓,五品愿望實現(xiàn)的同時,其個人追求和人生意義也隨之幻滅,而五品并不自知。芥川以故事敘述者的旁觀視角,通過描寫五品與利仁的行動和旁白來表現(xiàn)五品無法把握個體的主體性,以及其主體性被社會壓抑乃至消滅的狀況。
處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上海,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則感受到了身處新興都市之中的現(xiàn)代性與自我之間的張力。他在《夜》中塑造的尋找鼻子的醉鬼,雖能直面?zhèn)€體欲望、縱情享樂,卻無法在這種現(xiàn)代性張力下找尋到自我的主體性。被遺失的鼻子即現(xiàn)代性下的自我主體,而可能尋回卻無法知曉的“家”即個體的精神家園。自我意識并未喪失,但自我意識被知覺的同時又難以被確定,因此,當時以新感覺派為代表的都市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化都市助力下張揚個性的同時又感受到了主體與資本主義都市之間的割裂和沖突。
鼻子所表現(xiàn)的“自我”的焦慮也表現(xiàn)為自我與時代中的群體之間的矛盾。在芥川的《鼻》中,這種矛盾從 “取笑”與“被取笑”兩種角度體現(xiàn)。無論內供的鼻子是長還是短,被取笑的狀況并未發(fā)生改變。在鼻子變短之前他因為異于常人的長鼻子被取笑;鼻子變短之后,又因這種“正?!睜顟B(tài)與人們對他的固有印象相違背而遭到取笑。無論是內供原本的“長鼻子”,還是他的正常鼻子,都是其個性與自我的不同形式的呈現(xiàn),人們的取笑實際上是時代群體對凸顯個性的個體的排斥和對違背集體認知的變革的排斥,本質上是群體對個體自我顯現(xiàn)的壓抑。
處于時代變革之際的知識分子,正如池尾寺的禪智內供和尋找鼻子的醉鬼,在精神世界里無可避免地要面對個體與時代間的沖突,并由此產生自我的現(xiàn)代性焦慮——存在的焦慮。
二、壓抑:“鼻子”與權力隱喻
除了“自我”,鼻子也與“權力”相聯(lián)系,含有對權力的隱喻,既表現(xiàn)為權力的壓抑也表現(xiàn)為受壓抑的權力。
在《侏儒警語》中,芥川龍之介引用了法國哲學家布萊士·帕斯卡的名言:“假如克婁巴特拉的鼻子是彎的,世界的歷史或許將為之一變?!盵10]埃及艷后的鼻子形狀其實暗指的是愛欲與權力。??略凇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中寫道:“人的鼻子是朱庇特的權杖和墨丘利的神杖的縮影?!盵11]可見,鼻子具有明顯的權力隱喻內涵。
在對《鼻》的研究中,日本學者篠崎美生子在《君主的“人間宣言”能否得到認可——從芥川龍之介的〈鼻〉切入》一文中指出:“池尾寺可以被看作一個共同體,長鼻子則可解讀為權力的象征。眾僧俗們的嘲笑,無疑是對權力者的一種批判?!盵12]中國學者李征也提出:內供鼻子的長短變化實際喻指權力的在位與不在位,以及池尾寺內部微觀的政治結構調整[13]。但鼻子除了作為能指對權力進行直接隱喻外,鼻子對于權力的隱喻還表現(xiàn)為權力對個體或群體的壓抑作用。
雖然同樣有著“特別的鼻子”,《鼻》中的禪智內供和《山藥粥》中的五品武士所面臨的狀況卻大不相同。雖然內供因為鼻子感到自尊心受挫,但實際上池尾僧俗除了嘲笑與議論內供之外無法對其造成真正的影響,甚至于對內供有所畏懼——他們只在背后而非當面議論與取笑;而五品卻受到實質性的排擠與蔑視。這與兩人身份的不同以及鼻子在兩人身上喻指的意義不同有關。禪智內供作為朝廷選拔后供職于宮內道場的高僧[1],實際是池尾寺內最高權力的擁有者。正如篠崎美生子所言,鼻子的異??梢灾复鷥裙┥矸莸奶厥庑裕⑶蚁笳髌渌莆盏臋嗔?。而五品武士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武士,甚至于名字也未寫明,只能用其官職代稱為“某位五品”。五品武士的鼻子并不與他的特殊身份相聯(lián)系,而只是作為他滑稽、潦倒形象的一個補充,文中每每提及五品的紅色酒糟鼻都是在他遭遇“不幸”的時刻,刻畫其“流著鼻涕”“像是擦不干凈的鼻涕”“抽了下寒磣通紅的鼻子”的狼狽形象。與內供相比,五品毫無權力可言,在五品身上權力的隱喻表現(xiàn)為權力對個體的壓抑,即隱喻的權力并不被個體所擁有,反而對這一個體造成壓抑。具體表現(xiàn)為作為上位者的利仁對于五品的蔑視,以及其看似好心幫助五品實現(xiàn)愿望的行為,實質上是以權力壓抑個體的追求,甚至帶有侮辱的意味。例如,準備過量的山藥粥、在五品表示無法繼續(xù)食用的時候變相要求他繼續(xù)吃,而五品只能懦弱地服從:“五品本來就紅彤彤的鼻子,現(xiàn)在越發(fā)紅了,將鍋里的粥盛出一半倒在大土缽里,閉著眼睛,硬著頭皮喝了下去。”[10]五品感受到的壓抑與芥川龍之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體會到的壓抑是相似的,就芥川龍之介的人生體驗而言,他似乎經常在心中遭遇來自他人精神世界的挫折,從而感受到人生的逼仄和個人的壓抑。
對鼻子的塑造有時也體現(xiàn)為對權力的反向隱喻,即權力并不直接參與隱喻,而是潛藏于受壓抑的個體形象之下。例如,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對于女性鼻子的描寫大大少于對男子鼻子的描寫,對眼的描寫有“杏眼”“鳳眼”等,嘴有“櫻桃小嘴”,眉有“柳葉眉”“遠山黛”,手有“柔荑”等,而處于女性面部中心位置的鼻子卻被忽略了。對男性的鼻子卻有“一鼻孤懸如玉柱”“鼻似懸壺”“鼻準豐隆朝四岳”“棱棱乎鼻如懸準”“蠶眉獅鼻”等諸多描寫[14]。這與時代意欲塑造的女性形象有著密切關聯(lián),不描寫女性鼻子意在不塑造女性面部過于突出和強烈的特征——因為在傳統(tǒng)審美中這樣是不美的。這種時代審美對應著社會對女性個性特征不能突出、不能強烈,而是要求低眉順眼、溫和等,而男性則要氣質突出,性格強烈,兩相對比之下,表現(xiàn)出男性更為強勢的社會地位。再與“鼻”的語義場中的“自我”內涵相聯(lián)系,顯然,對女性鼻子的不關注或者說有意忽略是由長期以來社會形成的對于女性自我意識、個體意識的忽略與壓抑的集中體現(xiàn),反映出父權社會對于女性的壓制和異化。
在意大利作家卡爾洛·科迪洛所寫的童話故事《木偶奇遇記》中[15],匹諾曹的鼻子則是以神權對于人性的壓抑隱喻成人世界對于兒童世界的規(guī)訓。仙女賦予匹諾曹人的特質,卻讓他的鼻子會因說謊而變長,這讓匹諾曹無法撒謊——因為他撒謊是顯而易見的,所以謊言無法成立,表現(xiàn)了成人世界對于誠實品質的要求和對兒童的教育,也在無形中反映出由成人書寫的童話故事對于兒童自我性的忽略和對兒童內心世界的強制展示。會因說謊而變長的鼻子成了對兒童道德教育的戒尺,同時也是壓抑和規(guī)訓兒童權利的戒尺。會變長的鼻子長在作為兒童的匹諾曹臉上,無形的權力卻握在了看得見鼻子的成人手中。
三、荒誕:“鼻子”與人的符號化
在“鼻子”的內涵中,“鼻子”作為符號實現(xiàn)了對人的符號化,這一符號化過程產生了一種荒誕效果,這種效果又反向實現(xiàn)了“鼻子”作為符號的意義——制造荒誕感。所謂“荒誕”,即與“真實”不符合,而真實的本質在于合乎人們所認知的客觀世界和現(xiàn)實規(guī)律,所以荒誕的本質就是與客觀世界和現(xiàn)實秩序的分離。由此來看,無論是芥川龍之介的《鼻》,或是果戈理的《鼻子》都不可謂不荒誕。
《鼻》的故事前身“長鼻僧”和《鼻》中禪智內供觀察人的時候都將視線聚焦于鼻子,尋找是否有長鼻子的人物,對人的感受被過分集中于作為特征的鼻子之上,實質上都是“鼻子”對人的符號化。而在果戈理的《鼻子》中[16],表現(xiàn)的是人的存在價值的符號化,科瓦廖夫的鼻子先是出現(xiàn)在理發(fā)師伊凡的面包中,接著又變成一位坐馬車去教堂禱告的五等文官,而丟失了鼻子的科瓦廖夫為了找回鼻子費盡周折,在這一過程中,“鼻子”的存在價值與人的身份、存在價值相聯(lián)系,進而成了一種符號。
中國古典戲劇中的“丑角臉”也是這樣一種符號?!俺蠼悄槨奔闯蠼堑膴y容,其典型特征就在于:以鼻子為中心,將鼻子及其邊緣部分臉部涂抹成白色,有時還會根據(jù)角色的身份、重要情節(jié)等將白色部分涂成相應的不同形狀。這樣的妝容看上去滑稽可笑,而西方的“小丑妝”也有相似特點,只不過“白方巾”變成了“紅鼻子”。在中國戲曲中,“丑角臉”與滑稽可笑相聯(lián)系,西方“小丑戲”也是以扮丑裝傻、引人發(fā)笑為特點,將“可笑的”與以鼻子為特色的妝容相連接,本質上是將人的多面性、立體性抽象成一個確定的意義,從而完成對人的符號化。正如《鼻》中禪智內供的長鼻子,使人們將注意力集中于他鼻子的長短,而忽視其個人的其他特征,《山藥粥》的情節(jié)則將紅鼻子與五品武士的窘迫相聯(lián)系,而五品的窘迫也遮蓋了個體的其他特質。這種符號化使得個人與個人的行動似乎都被擠壓成一個以某種特征為典型的平面,具有荒誕效果。
文學創(chuàng)作者具有觀察和創(chuàng)作的敏感,以鼻子制造荒誕感,旨在制造一種悲喜劇效果,即故事的基調是滑稽且引人發(fā)笑的,但卻有著較為崇高的深層內涵。芥川龍之介的《鼻》,表面看來引人發(fā)笑,但思考之后卻能夠體會到在“長鼻子”這一特征背后的禪智內供的立體形象和周圍人的微妙態(tài)度,不免讓人感到社會上利己主義泛濫的悲哀。而果戈理則是用看似荒誕的故事描繪當時俄國社會上追名逐利的社會狀況。其次,作品對人的符號化描寫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在社會中生存狀況的思考。鼻子的異常和具有荒誕感的敘事展現(xiàn)了人在時代變革、階級矛盾激化的環(huán)境中,個體的無所適從,與“終末意識”之下尋求生存意義的荒誕。
四、結語
鼻子作為人面部最突出、人體感受點的最前端、位于面部中心位置的器官,鼻子隱喻了人在抽象意義上的“自我”。無論是芥川龍之介的《鼻》《山藥粥》、穆時英的《夜》、果戈理的《鼻子》、意大利童話《木偶奇遇記》,又或者是中國戲曲中的“丑角臉”、西方小丑的“紅鼻子”形象,鼻子的內涵始終沒有偏離其喻指自我的語義場。伴隨著現(xiàn)代化的發(fā)生,鼻子在文藝作品中的象征作用又進一步延伸到對現(xiàn)代性自我焦慮的表現(xiàn)與對權力的隱喻,根本上仍與鼻子的自我隱喻相關聯(lián)。以鼻子作為符號對人進行符號化,鼻子仍指向人自身。現(xiàn)代作家對“鼻子”意象的關注實質是對人的處境狀況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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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蔡怡晶,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