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米是我小學(xué)時候的同桌，他家兄弟多，造就了張玉米上躥下跳找東西吃的本領(lǐng)，連我也跟著他吃過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如果你想知道張玉米的事情，你可以去看看那篇以他命名的小說。張玉米一家人的生活，現(xiàn)在想來雖然奇怪但也不乏有趣的成分。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多少都有點奇怪，部分原因是推動這個世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正常運轉(zhuǎn)的人和事，需要態(tài)度端正、舉止穩(wěn)重，于是只好犧牲古怪有趣這些邊緣氣質(zhì)了。

張玉米曾經(jīng)告訴我，自從記事起，他就沒睡過懶覺。這倒不是說他多么勤快而自覺，而是因為天不亮，他爹張春江就把五個兒子挨個敲打起來。張玉米是最小的兒子，也沒有什么特權(quán)，只能陪著幾個哥哥，趕在他家的大公雞打鳴之前穿好衣服，有農(nóng)活的時候去地里干活，沒農(nóng)活的時候則排隊蹲在大門口，可以倚著墻，但絕不能賴在炕上。我聽了有些不相信，張玉米立刻建議我清晨早起去他家大門口看看真?zhèn)?，我有時也想去驗證一下，可惜那時我每天都是被母親推醒才能掙扎著爬起來吃飯上學(xué)，早晨的被窩時光一分鐘也不想浪費。我至今還保持著躺下數(shù)三個數(shù)還沒睡著就算失眠的水平，所以張玉米家清晨早起一事我沒有親自確認(rèn)過，不過“包打聽”鄰居二哥犧牲了好幾個香噴噴的懶覺，證明此事是真的。

接下來，追問并獲得張春江這樣做的原因，就顯得比事件本身更重要。通過反復(fù)詢問張玉米，間接調(diào)查張春江，我最后得出了結(jié)論：張春江的行為與他聽到的兩個故事有關(guān)，而且他對這兩個故事深信不疑。

第一個故事與我們村高壽的張老太有關(guān)。張老太有本小畫冊，每年慶壽都會很寶貝地拿出來，說是幾十年前一個游方先生送給她的，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小畫冊上有不少神奇的故事，其中一個講的是一大群人拖老帶小的穿越沙漠，沒啥可吃的，領(lǐng)頭的得了天啟，說是太陽出來之前可以出去撿美味的小甜餅吃，太陽一出來就曬化了，沒有了?？恐菗靵淼奶熨n之物，那群人最后成功穿越沙漠，進入一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從此過上了豐衣足食的好日子。參加壽宴的人都喜歡這個小甜餅的故事，在食物不充足的年代，甜餅是人們能想象到的最可愛的食物了。再說了，這個小甜餅太陽一曬就化，那一定是非常酥軟的，一入口就會化掉的，大家似乎嘗到了那種美妙的感覺，舌頭上滲出一股甜水。自從十年前在張老太的壽宴上聽了天降小甜餅的故事，張春江就養(yǎng)成了早起撿東西的習(xí)慣。作為一家之長，他覺得有責(zé)任帶著一群人吃飽喝足。

第二個故事與我們村迷迷叨叨的朱東來有關(guān)。朱東來快八十了，老婆去世得早，兒女成家后一個人住在村西頭的老房子里，愛喝酒，膽子大，夏天晚上經(jīng)常一個人去幾里外的流沙河洗澡摸魚。據(jù)他說，有一天晚上，他洗完澡在河那邊的沙灘上睡了一覺，醒來后天還沒亮，月亮像個白饃餅貼在天上，他覺得有些餓了，便準(zhǔn)備過河回家。這時有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大哥，我怕水，你能把我背過去嗎？過了河我請你喝酒?！敝鞏|來回頭一看，是個年輕男子，長得挺斯文，穿戴也整齊，手里還提著一個小酒罐。朱東來覺得挺劃算，就答應(yīng)了。他蹲下身子，那男子趴到他背上，朱東來攢足了勁兒猛地一起身，沒想到背上的人特別輕，差點閃了他的腰。他有些奇怪，“大兄弟，你怎么這么輕？”男子笑了，“我平時吃得少，所以不重，這樣大哥你也省點力啊。”朱東來點點頭，“你趴好了，我要下水了?！蹦凶佑秒p手環(huán)著朱東來的脖子，雙腿抬高，盡可能不沾水。兩個人一邊過河一邊說著話，朱東來越走越疑惑，等他在水里看到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影子，心里便有了幾分主意。上了岸，那男子要下來，“大哥，謝謝你啊，你把我放下來吧，酒你拿去喝?！敝鞏|來沒撒手，“反正順路，我再送你一段吧，咱倆聊得挺開心，我一個人走也怪寂寞的?！蹦凶诱f好，于是又同行了一段?！按蟾?，雞快叫了，你放我下來吧！”男子有些著急，朱東來說，“不急，不急，再走會兒！反正順路，你又不重?！闭f著手上又加了點勁兒攬住男子。男子掙扎著，“不行，雞要叫了，你趕緊把我放下來！”朱東來不說話，一個勁兒往前走。那男子用指甲狠狠地抓朱東來的背，朱東來疼也不松手。等到了我們村口，傳來一陣響亮的公雞打鳴聲，男子不再掙扎了，死死地壓在朱東來的背上。朱東來看見村支書在村口蹓跶，連忙叫他，“你快來看看我背上是個什么東西？”村支書過來一看，“老朱啊，你怎么背了塊木板子？”村支書幫他把木板子取下來，木板子上有幾個長鐵釘，生了銹，已經(jīng)扎進朱東來的皮肉里了。其中一根釘子上還掛了一個小酒罐，打開一聞，一股腐臭味。村支書是見過世面的，他考證了一番，“老朱，你背的是塊棺材板兒啊?；逇猓烊恿税??！敝鞏|來把罐子扔了，把板子拿回家，準(zhǔn)備劈了當(dāng)柴燒。沒想到斧子要落下的時候，板子不見了，地上躺著一只秀氣的小白羊，還喘氣兒呢。朱東來大喜，抱著羊去了鎮(zhèn)上，那天是趕集日，賣了個好價錢，換了兩袋子米面，外加一壺好酒和一大塊香噴噴的豬頭肉。朱東來把這個故事講給很多人聽，一般人都當(dāng)奇聞逸事，聽后一笑了之，只有張春江從中看到了微言大義，那就是雞叫以前會有一些神秘的橫財?shù)戎行娜巳?。作為家長，他先從自己做起，天不亮雞未叫就出去撿財；兒子們年輕貪睡，至少要先從被窩里拽出來，蹲在大門口，慢慢習(xí)慣了，也就能繼承他的大業(yè)了。

對聽到的信息進行及時有效的分析和運用，說明張春江是個有思考力和行動力的人，也是有能力改變現(xiàn)狀的。我因此對張春江很感興趣，透過張玉米間接傳遞出的一些信息，加上我自己的推測和想象，逐漸拼湊出張春江的一些撿漏經(jīng)歷。

事實上，這個世界上的東西，遠比我們想象得多，只要你肯用心撿，總是有收獲的。換言之，這個世界不是個光溜溜的球，而是布滿了很多縫隙，每個縫隙里都塞著意外之財，隨便撿撿，就能喂飽一大群麻雀或者麻雀一般的人類。張春江在院子?xùn)|邊靠墻的位置，搭建了一個簡易廂房，專門放他早起撿到的東西。他撿到的很多東西都是不怕化的，比如路邊一塊可以墊雞窩的磚頭，一根從某個筐子里不小心掉出來的玉米棒子，一段被風(fēng)刮掉的可以燒火的干樹枝，一根廢棄的鐵絲……這些東西最大的好處就是不花錢，單憑這一點，它們都是無價之寶。等太陽出來了，大街上人一多，你能看到的東西，別人也能看到，你想去撿的東西，別人也會去撿，這就跟化了也差不多，所以必須要早起，絕不能睡懶覺。張春江的東廂房半年不到就滿了，眼看著東西開始往外淌，他又在靠西墻的位置，搭建了更大更結(jié)實的西廂房。到了年底，西廂房也像福杯一樣滿溢出來了?？粗@些財富，張春江的心快活地跳動著，他覺得自己是雞鳴村發(fā)現(xiàn)了撿漏秘密的人，而這個秘密，是張老太最早無意中泄露給他的，張老太就是他的福星，所以每年張老太過生日，張春江都會送給她一籃子雞蛋。朱東來的故事對這些財富也有貢獻，但朱東來的膽子太大了，撿財?shù)姆绞讲皇且话闳四芊滦У模贿^每年春節(jié)張春江也給朱東來送瓶酒，順便聽聽他其他的故事，從中得點可借鑒的經(jīng)驗。

張春江漸漸意識到，對一個喜歡撿漏的人來說，太陽每天過于盡職盡責(zé)了，難得熬個陰天下雨下雪天，難得等個街上沒人的時候。他希望村里所有的人都晚睡晚起，晚睡是為了漏掉東西，晚起是為了沒人跟他爭著撿東西。隨著這個意識越來越強，他對村子里人群的好惡也日益清晰。那些喜歡吃了晚飯就早早休息、吃了早飯就趕緊下地干活兒的人，是保證村子繼續(xù)延續(xù)下去的主要力量，也是大家認(rèn)可度很高的“正經(jīng)人兒”。以前搞集體生產(chǎn)的時候，這些人是給各個生產(chǎn)大隊掙工分的中堅力量，現(xiàn)在各家各戶單干了，他們也是每個家庭的頂梁柱。但這些人在張春江眼中，幾乎沒有什么意義，他對他們也談不上明顯的好惡，因為他們不能為他財富的積累提供價值。不過這群老實認(rèn)真的人，個個小算盤都打得又穩(wěn)又準(zhǔn)，想讓他們從手指頭縫里漏點東西真是太難了，張春江有時也難免對他們有點怨氣，甚至覺得從撿漏的角度而言，這簡直就是一群吃白飯的廢物。

真正對張春江有價值的一群人，是一群看起來不那么靠譜的村民。自從開始撿漏大業(yè)，張春江就特別喜歡那些手不牢靠丟三落四的村民，比如村東頭的朱有德和村西頭的王大滿。朱有德是我們村有名的酒鬼，他老婆讓他去村里小賣部買東西，他總是先買一小瓶老白干，然后邊喝邊提著袋子往家走。在我印象中，我們村有很多酒鬼，我始終搞不懂他們?yōu)槭裁疵詰倌屈c辣水，結(jié)果被辣水捉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有鑒于此，年少的我便決心活成一個理性克制的人，不迷戀任何事、物或人，每當(dāng)我感到有什么在強烈吸引我的時候，我自覺關(guān)閉心門，后退三步，避而遠之。這樣做的好處是，我活了幾十年都還皮肉完整，靈魂也大致保持平靜，基本沒讓父母和單位領(lǐng)導(dǎo)操過心；如果說有什么不好處，那可能就是我失去了體驗人類某些深刻情感的機會，不過我堅信老祖宗的教訓(xùn)是有道理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太貪心。何況越深刻的體驗要交的學(xué)費也越高，我們村那些酒鬼為了得到那種欲仙欲死的體驗，都是早早就交出了自己的性命。

等到老白干下了肚，朱有德就開始發(fā)飄了，他看起來像是走在新棉被鋪成的路上，而且新棉被不止一條。柔軟舒適的新棉被，是每個人都渴望的。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新棉被出現(xiàn)最多的場合就是娶新媳婦的時候。新媳婦被接到新房子結(jié)實的新炕上，坐在一堆紅紅火火的新被子中間，頭上沒有小說里寫的紅蓋頭，一堆人擠在炕沿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根本不管她害不害羞。她周圍的新被子越多，越會得到觀禮人的羨慕，因為這些被子代表了她娘家和婆家對她的重視程度。我記得有一個新娘子只有簡單的三五床薄薄的被子陪著，臉色發(fā)黃，像根豆芽菜佝僂著背。身旁的山子媽小聲評價她絞在一起的手像雞爪子，并說這種人是沒有福氣的。隔天有一個新娘子則坐擁兩大摞高高的新棉被，新棉被蓬松柔軟，過一段時間就要歪倒，她只好不時起身重整一下，但她一點兒也沒生新棉被的氣。她的臉圓圓的，粉嫩嫩的，像村東果園里那些特等級別的紅蘋果。她兩只胖胖的小手?jǐn)n在一起，像個白白的饅頭。有個大娘羨慕地說：“你們看，新娘子是個有福氣的！她的手小而厚，這種手是抓寶手；不像那些大而薄的雞爪子手，那是抓草的?！贝蠹衣犃?，都低下頭暗暗檢查自己的手。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然是大娘所說的抓寶手，伸直了之后，手背上還有一些肉窩窩，這著實令我得意了好一陣子。我的思緒回到朱有德，他看起來像是走在數(shù)條新棉被鋪成的路上，那種感覺是美妙的，騰云駕霧一般。手提的袋子變成了可厭的累贅，于是大多東西都被甩出去了。等他走遠了，這些滾到地上的東西就變成公共的了，尾隨著他的孩子們一哄而上，毫無負(fù)擔(dān)地分而拾之。作為成年人，張春江不會參與現(xiàn)場撿拾，但他會等沒人了再去事發(fā)地細(xì)心找找，說不定在路邊的草叢或土堆里就會有意外收獲。這種發(fā)現(xiàn)的樂趣，常常遠大于那些發(fā)現(xiàn)本身。

王大滿也喜歡喝酒，而且喜歡用大瓶，這導(dǎo)致他走路時丟東西的概率更高?；蛟S酒鬼之路并非都是鋪滿新棉被的，王大滿一喝醉了，就走上了一條布滿荊棘的艱難之路，扎得他痛不欲生，以至于他走著走著就哭起來。先是過門曲般的抽泣，等到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時候，他干脆站在路中間，嚎啕大哭起來。后來覺得光流眼淚也難以表達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便索性躺在地上，像烙餅似的一邊翻滾一邊嘟嘟囔囔地哭訴，很快便成了個土人。他買的東西也趁機滾了一地，那些沒有被撿拾的，在王大滿被家里人架走后，有的也成為張春江的意外收獲。

總之，張春江的撿漏大業(yè)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院子四面都蓋起了廂房，擴大了容納空間。張玉米和哥哥們每天放了學(xué)，其中一個任務(wù)就是把里面的東西分門別類整理好，等周末的時候集中送到鎮(zhèn)上的廢品收購站，換來的錢貼補家用。樹大招風(fēng)，村里其他人也看到撿廢品的效果，早起的人逐漸多起來。張春江及時調(diào)整了思路，他聯(lián)系鎮(zhèn)上的廢品收購站，申請在家里建起收廢品的分站點，取名“張家廢品站”，大門口掛上醒目的大鐵牌子，每天接收村民們送來的廢品，賺取中間的差價。漸漸地，名聲打出去，四周的村民們也來他家送廢品。等到大兒子能獨當(dāng)一面了，張春江就放手讓兒子繼承“張家廢品站”的事業(yè)，自己在旁邊照應(yīng)著就行。兒子心疼他，讓他不用起那么早，可惜他腦子里的定時鬧鐘已經(jīng)扎下了根，根本不容許他睡懶覺。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張玉米和幾個哥哥在他爹的耳濡目染之下，都成了村里的能人。張玉米的大哥繼承父業(yè)，成了我們那一帶有名的廢品大王，生意擴大到縣城。聽說縣城里新開的商業(yè)街每天清理的廢紙箱子就是一筆大買賣，張玉米的大哥在商業(yè)街旁邊設(shè)了一個點，又在縣城南邊建了一個紙箱加工廠，形成循環(huán)賺錢路線，很快就循環(huán)出了一棟別墅；二哥成了我們雞鳴村的村支書，兼顧全村的廢品收購業(yè)務(wù)；三哥在村南開了個加工廠，負(fù)責(zé)給我們當(dāng)?shù)刂幕ㄉ椭圃焐烫峁┴浽?，鄰居二哥咂巴著嘴，羨慕得兩眼放光：“張家老三每天機器一開，感覺就跟鉆了一口錢井，咕嘟咕嘟直往外冒錢??！”四哥為了逃避早起蹲墻角，下決心熱愛學(xué)習(xí)，占用了家里最好的一間房開展晨讀，聲音大到鄰居都沒法睡懶覺。好在他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學(xué)并留校任教，娶了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同學(xué)，生了一個據(jù)說一目十行的天才兒子，一下子把我們整個村的文化拔高了一截，其昔日擾民行為也逐漸演化成知識改變命運的美談。張玉米跟我同桌的時候，就帶頭組建了找吃小分隊，體現(xiàn)了領(lǐng)導(dǎo)才能，我有時也會加入。后來他雖然沒上大學(xué)，但投奔四哥站穩(wěn)腳跟后，在省城搞了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旅游公司，我打算過兩年跟著他出去周游全國甚至列國，他許諾我可以白吃白喝，以報答小時候我給他吃過的那些小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