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啊
五老爺有個外號叫“好啊”,這源于他的口頭語,平時不管說什么,他習(xí)慣說一聲“好啊”。后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不叫他五老爺,直接稱呼他為“好啊”,很多人就不知道他的名字了。這個時候,也從不見他生氣,而是趕緊笑瞇瞇地應(yīng)答,“好啊”就被叫得更廣。
多年前還是大集體的時候他五十多歲,這天正在東嶺干活,有人從村子里急火火跑來報信:“五老爺,五老爺,不好了,你孫子掉井里去了,剛撈上來。沒有什么大礙,你快去看看吧……”來人跑得氣喘吁吁,臉有些發(fā)白,出了一層汗珠。
“好啊?!蔽謇蠣敯咽种械牟聊槻歼f給他讓他先擦把汗,隨即又小聲嘟囔道,“掉井里去了,好啊……”
“掉了井里去,還好???”報信人一邊擦汗,一邊疑惑、愣怔著。
五老爺不再說話,在鞋底上磕磕煙袋鍋,悠蕩悠蕩地向村子里走著看孫子去了。
再往前幾年,兒媳婦剛?cè)⑦M家門,還沒有分家,五老爺?shù)郊先ベI回來一小推車糠準(zhǔn)備喂豬。這里的糠是干地瓜葉打成的小碎片;干地瓜藤蔓敲掉葉子放入粉碎機粉碎后,那個也叫糠。他們一家人湊了兩塊兩毛錢,才買回來這么兩簍子糠。那個時候生活困難,村子離集市二十多里路,來回很累他都沒舍得在集上喝一毛錢一碗的蘿卜丸子湯。饑腸轆轆地推回來,肚子饑餓但心里高興,他仿佛看到自家的豬正在噌噌地生長。他在門口正從車子上往下搬簍子,家后的寡婦三大娘走過來:“您五哥,你去趕集來???”
“三大娘啊,我去趕集來呢,這不是買了一車子糠喂豬啊?!蔽謇蠣敓崆榈卣泻糁?/p>
三大娘吭哧吭哧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俺家里那個殼郎豬沒糠喂了,你給我一簍子吧?!?/p>
“好啊,”他趕緊答道,“你先回去,我放下俺家這一簍子,一霎兒就給你搬過去。”
三大娘扭著小腳踽踽地往回走去。
兒媳婦在門里聽到這段對話,覺得自己的公爹也就是說說而已,一簍子糠一塊多錢,一塊多錢能割二斤牛肉或買幾十個雞蛋呢,他哄走三大娘還不就把另一簍子也搬進來。
可是,兒媳婦發(fā)現(xiàn)公爹連汗也沒顧得擦一把就真兩手費力地端著把另一簍子糠往三大娘那里送去了。
在他回來吃飯的時候,兒媳婦小心翼翼地問道:“爹啊,咱怎么真給三大娘把糠送去?那可是咱們家喂豬的飼料呢,怎么說送人憑一句話就送了?”
他笑笑:“好?。∧憧丛奂屹I了飼料,喂豬就有的喂了,這不是很好嗎?她家里的豬沒有營生吃,咱送給她家一簍子糠,她家的豬就有的吃了。兩家的豬都有吃的了,好??!”
剛進門不久的兒媳婦,被他這么三繞兩繞,只好閉嘴不再說話,但心里總感到不服氣,但又不能再說什么。
他家種了一畦子蕓豆,嫩嫩的還沒長全身量就開始丟失,他過去看看,架子上確實經(jīng)常少一些,幾次后他就有點迷糊,覺得自己是不是多心,好像沒見誰來偷著摘過,怎么就好像少了呢?他蹲在一架蕓豆下,反復(fù)地瞅著上面,時間長了腿就蹲麻木了,想起站起不來,最后干脆坐在地上,伸開腿好好休息,等變回靈活再說。恰在這時,有一位鄰居走到這兒,開始用手指輕輕地掐著,掐幾個放到一個席角帽子里去,掐幾個放進去。
五老爺看到這種情況后,就想趕緊站起來躲開一些,別讓他看見自己尷尬,臉面上不好看相兒。
可還是慢了一步,那個人一看到他臉就臊得通紅想趕緊離開這兒。五老爺抬眼看一下四周,并沒有其他人在眼前,就趕緊小聲說道:“你再摘上一點吧,這樣回去炒不足一盤,吃不著啊?!闭f著趕緊往下撕巴,快速向他的帽子里裝著。
那個人最后不好意思地囁嚅著:“這……這……”
五老爺趕緊擺手:“好啊,這些都是嘴頭子上的東西,種了就是吃的,你趕緊回家歇歇吧,都干了一天活兒了,也夠累的了?!?/p>
多年以后,已經(jīng)長大的孫子問他:“孫子掉了井里去,老爺你怎么還說好?。俊?/p>
“當(dāng)時說撈上來了沒有什么大礙,”五老爺笑笑,“我是說這個事兒好啊,不是說你這個傻小子掉井里好!”
孫子愣一下,隨即笑起來:“是啊,老爺說的對,太對了!好??!”
幾年后,五老爺?shù)搅孙L(fēng)燭殘年,眼看就要不行了,全家人都圍在一起,兒媳婦不住地擦眼抹淚,孫子在那里哭著:“老爺,你可不能……”
他呼吸都很困難了,但憋半天,還是說出一句話:“人啊,一茬茬,就像割韭菜,哪有不死的老妖精?輪到我了呢……好??!”大家看到,他的臉上滿是平靜的笑容。
至今,歇后語“五老爺?shù)膶O子掉井里去了——好啊”還在村子里流傳著。
不 易
李寶三年齡已不小,時常會搬著一個小凳子慢騰騰走出來,到街頭巷尾找年齡差不多的人湊群兒,隔大老遠往往有人就招呼他:“不易出來了,來來來,這里坐!”
他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彎腰把凳子放下,然后慢慢地坐下,和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很多人叫他不易,也是源于村子里關(guān)于他的一個歇后語:“李寶三吃那豬肉——不易!”
至今,李寶三吃豬肉那件事兒沙汀村所有人都能說個大概。
那還是在四十多年前的困難時期,整年難見到油水。只有村里有紅白公事時候,主家再窮也得在席口上擺大碗肥豬肉片,參加這種場合的人也才能放開肚皮大吃一頓解解饞,所以每逢這個時候,就是死了人的場合,也會顯得其樂陶陶。
那次是村里一個喜慶結(jié)婚場合,大家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隨意地拉著呱兒,氣氛輕松愉快,做菜的席棚子底下熱氣騰騰,肉香味四下里飄散著,缺少營養(yǎng)的肚子真是不爭氣,特別是胃部總是不自覺地一陣陣痙攣,很多人眼光會輕飄飄不自覺地轉(zhuǎn)向那里,但僅僅是用眼角輕掃一下馬上就收了回來。
到了太陽偏東南的時候,酒席就開始了。大家興奮異常,話語黏稠。上了幾個菜后,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一大碗帶著褐色豬皮的肥豬肉片端上來,潔白的肥肉膘油汪汪的,下邊還帶著一小半的瘦豬肉。這種燉豬肉片是當(dāng)年這兒席口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火候恰到好處,熟而不過,用筷子夾起來放入口中,一咬還比較有嚼頭,咀嚼一下噴香的油汁就在口中散開來,那是越嚼越香,真能解饞。并不像后來興起的扣肉那么軟糯,能入嘴就化。
李寶三和大家一樣,這道菜一上來眼光就變得油亮亮的。幾乎同時拿起筷子,并一起呼應(yīng)著:“咱們來吧?來來來。”李寶三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在把夾起來的肥肉片放入口中以前,很有感慨地說了一句:“不易??!”然后才放入嘴中開始吃起來,并且一邊吃著還又重復(fù)幾遍,“不易啊,真不易啊,一年也就這么幾回!”
他說的是一句實話,大家心里都很認可。但是話說的遍數(shù)多了,就不但引起大家的注意,何況這種場合往往會有一些好事者,這個桌子上也不例外。在他咽喉部位蠕動過程中,有人接過話茬:“不易就多吃點唄?!薄笆前∈前。瑏韥碓蹅兌?!”
一碗豬肉片擱不住一桌人幾筷子?,很快這個碗就見底了。但大家還都意猶未盡,心中況味復(fù)雜。這個時候,有人說話了:“不易是不假,但今天是大喜事,肥豬肉可以管夠?!薄袄顚毴?,打個賭吧,你吃一塊肉,我就喝一杯酒,看看最后誰先變熊,這樣行吧?”
大家已經(jīng)有酒意,都不自覺興奮起來,開始起哄:“好!”“比一比,看看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很多桌酒席就擺在院子里,這樣一吆喝,其他人也被吸引湊上來看熱鬧,有人端起空碗跑到做菜的席棚子底下向廚師又要來一碗肥豬肉片子,這個時候的氣氛更加熱烈了,廚師也變得很大方,給盛上冒尖的一碗端了上來。
李寶三知道對方的酒量不是很大,自己借此機會多吃點豬肉應(yīng)該也不成問題,在大家的慫恿下他答應(yīng)了這次特殊比試?!澳阆葋怼!崩顚毴寣Ψ较群染啤D莻€人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滿白酒,端起來“吱溜兒”一聲下了肚。不用說,李寶三夾起一塊肉也放入嘴中。大家都不出聲地看著,氣氛一下子沉靜下來。
就這樣,倆人你一杯酒我一口肉地拼著,喝酒那人的一個親戚也在這里,他看到這種情況,再去拿一壺燙好的酒時偷著給換上白水,有人看見了但并沒有說破,大家的心態(tài)是希望看到比賽輸贏,而不是希望兩敗俱傷,那樣就沒有看頭。這個人端起酒杯來喝入口中的時候,知道已經(jīng)換成白開水,卻顯得更加像模像樣地做出難以下咽的樣子,說道:“啊喲,太辣,太辣!”看到比賽快要出結(jié)果,場面更熱起來了,大家不斷吆喝著。李寶三覺得已經(jīng)吃不出肥豬肉的香味,看到對方也快堅持不住,就不動聲色地又夾起一塊豬肉片放入嘴中。
那人盡管喝水,但前期喝的就已經(jīng)夠多,已經(jīng)顯出醉意,但還是堅持著。李寶三又夾一塊豬肉吃上,他覺得都到了喉嚨眼的感覺,這時他大模大樣地站起來,拍了拍肚皮:“容易嗎?不易,不易?。 比缓舐D(zhuǎn)身走去,一點也沒有失態(tài)。
大家在背后看著他穩(wěn)當(dāng)當(dāng)向遠處走去,整個場面是那么安靜,人們什么話也不說。
吃了那么多肥豬肉,沒有出一點洋相,從那以后在村子里大家都更尊敬他,他的沉穩(wěn)顯示出的氣度震撼了所有人。
但是也有一些年輕人不理解,有時候問他:“李大爺,吃個豬肉怎么就不易了呢?豬肉根本不缺???”
他端坐在小凳子上,抬起眼皮看一眼,然后小聲嘟噥一聲:“那時候缺?!贝蠹揖筒辉僬f這個話題了。
不來份兒
“不來份兒”包含的意思是“沒戲了,及時停下來了”等,代表的人生態(tài)度是淡泊、機智、大度地對待某件事兒等,是村里的一句有自己特色的方言。村人口中說某件事兒的時候,如果洽情洽景的話,就會這樣說:“于大全潑那個魚——不來份兒?!睍r間長了,就成村子里的又一句歇后語。
于大全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主要職業(yè)是種莊稼,實行分田到戶以后,不用像生產(chǎn)隊時期那樣按時出工收工,種地自由很多,閑暇時間就多起來,大家碰到一起經(jīng)常會停下來說話拉呱,神情都很輕松。
村子?xùn)|南角是一片小荒嶺,多少年中全村的百姓從這里取土。取的土主要有兩個用途:一是墊豬圈,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養(yǎng)豬,需要取土撒進豬圈里去,讓豬將自己的屎尿和新墊進去的土踩踏攪拌,過一段時間挖出來就是重要的農(nóng)家肥,生產(chǎn)隊里會收了頂工分分配糧食;二是為墳頭添土也都是從這里取土,每個家族的墓地都從這個地方取土,時間長了用量也是很大的。慢慢的這個小嶺被削平,由于下面還是黃砂土,大家覺得取用方便,就繼續(xù)往下挖,最后形成一個不小的汪塘,常年存水。
秋天,收了莊稼,又是一個豐收年。于大全心里很恣,看到汪塘里的水變少,他突然覺得水里面應(yīng)該有魚,就想在汪塘里把水面分割開來,把一個區(qū)域的水潑到另一邊去,等水變少撿魚。走到村頭碰到三個老伙計,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說,那仨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都附和著說:“水存這么長時間,里面肯定有魚?!薄棒~都是螞蚱子變的,邊上草棵里螞蚱不少,水里魚也應(yīng)該不少!”說著,就都摩拳擦掌起來。
四個人說干就干,他們拿上鐵锨、?頭、筲桶和土筐,一塊兒向汪塘走去。在路上他們商量:“這事兒好辦,不管抓到多少魚,咱們四個人平均分就是了?!?/p>
到那兒后,有的從一邊刨土,有的用筐往水中挎土,一趟一趟慢慢把這個汪塘一角的水圍了起來。等這段新筑起來的小土壩到一定高度,于大全提起筲桶下水,一筲一筲往堤壩外潑去;另外一個人拿起自己的筲桶也潑起來。水聲嘩嘩響著,發(fā)出美妙的聲音,就像為他們勞作伴奏似的,他們干得更有勁頭了。不斷攪動,水變得更加渾濁,但水面逐漸下降,離希望出現(xiàn)的情景越來越近。這時候,另兩個人下水接過了筲桶,他們就這樣兩班倒著輪流干起來。
汪塘這一角的水越來越少,站在岸上的于大全不禁皺起眉頭,水變得這樣淺了竟然還不見有一條魚跳動。他在心里開始畫橫兒,看這個情景不像有魚的樣子啊。越看越覺得不對頭,他輕輕搖搖頭,轉(zhuǎn)身向一邊走去。那兩個人都聚精會神地干著活,另一人不眨眼地看著汪塘,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于大全已經(jīng)向回村的路上走去。
到村東頭碰到幾個人,他們聽說有人去潑魚了,又看到于大全還挽著褲腿腳,就問他:“怎么,你們不是去潑魚了啊?”
“是啊。”他眼中有些茫然,心里還在奇怪水里為什么會無魚。
“怎么樣?潑著魚沒有?”大家都眼光亮亮的,想知道結(jié)果。
他擺擺手,轉(zhuǎn)身向家中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看是不來份兒啊,真的不來份兒啊?!?/p>
“不來份兒?”大家聽后有些疑惑,但也就笑笑,隨即各忙各的去了。
和于大全一起去潑魚的那三人,還在撅著腚使勁干活兒,直到把這一角的水幾乎潑干,才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一條魚。他仨人轉(zhuǎn)頭一看,早已不見于大全的身影。他們也才明白,這是于大全早看出道道兒來抽身而退了。三人先是有些生氣,怎么也不說聲自己就走了。又一想,這半天光知道潑水,就是水再渾也應(yīng)該有魚亂竄啊。心里有點不高興,又不能使勁嚷嚷這個事,自己就是比于大全缺少心眼,于是也趕緊悄悄回家去。
于大全說的那句話本來是一句自創(chuàng)的方言,并沒有什么具體意思。但是因為潑魚這件事,將其醞釀升華起來,有了多重意思。大家想表達某個方面的意思的時候,都會隨時引用一下?!安粊矸輧骸痹诖遄永锞土鱾鏖_了,老少都會說。慢慢的,就發(fā)展成了歇后語。
于大全已經(jīng)去世多年,在一個四千多人口的大村,他至今還能被時常說道起來,他也活得值了。
驢蹄子命
一大早,高元征就起來了,村子里鞭炮聲此起彼伏,這里響的聲音大一些,那里響的聲音小一點,空氣中飄蕩出一股鞭炮炸裂后時濃時淡的火藥香味。他忍不住使勁吸幾下鼻子,覺得有點沁人肺腑的感覺,雖說日子過得不是多么富裕,大年初一的年味還是很濃烈。
高元征人長得不孬,但因父母去世早,住的兩件小趴趴屋也不像樣子,家里又窮,一直沒能說上個家口結(jié)婚過日子。
他最想的就是能找上個媳婦,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兒啊??粗遄永镆患壹叶歼^得熱氣騰騰,他一直羨慕得不得了,并在言談舉止中流露出這種強烈愿望。所以,很多人都知道他想媳婦的事兒。
這里有個風(fēng)俗,大年初一早上要“發(fā)紙馬”。年集上有賣“紙馬”供燒掉的,但很多人并不認可,覺得應(yīng)該是“發(fā)芝麻”。所以早上在敬拜天地的時候,弄一捆芝麻秸和燒紙等一起燒掉,寓意為一年的日子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隨即在灶王爺和天地牌位前供奉上過年物品,再燃放一串鞭炮就行了。燒芝麻秸這個做法是后來才產(chǎn)生出來的,但流傳開也就成了風(fēng)俗,賣紙馬的徹底銷聲匿跡?!鞍l(fā)紙馬”這個風(fēng)俗曾被禁過,但總是禁而不止。
高元征先打紙,整整齊齊一沓黃燒紙就很有規(guī)律地錯落開,然后把它們五六張一伙兒折疊成元寶形狀,以備過會兒點燃用。
說起他說媳婦的事兒就是一個笑話。很多人和他開玩笑,要給他介紹個對象,問他是不是有這個意思。他就滿臉堆笑,趕緊湊前一步,高興得不得了:“啊喲,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等一會兒后,看那人不再說這個話茬,他只好再挑起這個事兒來:“人家女方是哪個莊里的?就是不知道人家看得上咱了吧?”那人往往就會說得天花亂墜,信口胡謅一番,其實一點影兒都沒有。高元征可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就會常到這人家去問這個事兒的進展。不過,這些人也有辦法,胡亂編個理由將他搪塞過去。
有人看不下去,就會勸他幾句:“我說元征啊,他們就是糊弄你的,你怎么偏就信他們哄呢?”
“唉,都怪我這驢蹄子命,家里窮人家看不上咱,那有什么辦法,怎么能說人家是糊弄咱呢?!笨此粠樵傅南敕?,勸他的人搖搖頭離開了。
他還在那里自己嘟囔:“說不上指望哪塊云彩下雨,反正人家都是好心?!?/p>
下一次,別人再說給他介紹對象,他還是那么認真的對待,在一邊的人光想笑也只能強忍著。
再后來,他已經(jīng)是接近六十歲的老人,又加上家庭條件這樣寒磣,說對象是更加難上加難,很多人變得不忍心再和他開這樣的玩笑,他反而覺得有些失落。
蹲在地上打完燒紙,他直腰站起來。昨天已經(jīng)貼在門口的花紙為自家這個寒酸小院增加不少喜氣,他準(zhǔn)備好的水餃早已擺到天地牌位和灶王爺像前。三支冒著細細煙霧的香插在那里,不斷飄散著松香的氣味。他看一圈,覺得一切都可以了,又回到打紙的地方,拿出早準(zhǔn)備好的一捆干透的芝麻秸,解開捆著它們的小細繩兒,慢慢點燃起來,把燒紙也點上。走到不遠處的小樹枝上掛一串鞭炮,順手點燃,噼噼啪啪炸響起來。
回到點燃芝麻秸的地方,用根小棍兒慢慢撥弄著,適時地挑弄一下讓它們?nèi)紵酶映浞??;鹧鏁r高時低,他的小腿映著火光也就更暖和起來。
往前伸一下頭,伸一下手,還有前身后身,都讓火光烤一下。據(jù)說這樣烤烤,不論烤到哪個地方,哪里就會在新一年里不生毛病。
隨后還得說道一番,就是祈求上蒼保佑。高元征也就說開了,都是一些現(xiàn)成的話,他從父母那里從小就聽?wèi)T了,能張嘴就來說得很順溜。說著說著,觸動了自己思想深處一些切身體會,就不自覺地嘟囔起自己的真實想法來:“你說說我這叫什么驢蹄子命,一輩子連個家口也沒說上,俺這一支到我這里就算是不傳了,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列祖列宗啊?!闭f著說著,最后使勁一跺腳,“唉,你說說這叫什么驢蹄子命??!”
也不知怎么他就發(fā)明了一個“驢蹄子命”的說法,什么叫驢蹄子命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平時說還引不起別人的注意,這次是過年恰巧讓從他家跟前經(jīng)過的人聽見,一下子就流傳開來,慢慢在村里形成一個新的歇后語:“高元征過那年那話——什么驢蹄子命啊?!?/p>
他盡管這樣念叨和抱怨自己的驢蹄子命,但隨后只要有人要給他介紹對象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認真對待。實行生產(chǎn)責(zé)任制后,他把土地侍弄得不錯,可惜不久就無風(fēng)無火地去世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竟然還時常有人會說起他來。有次我到這個村里采訪,幾個小孩子在打打鬧鬧,突然從一個孩子嘴里冒出一句:“這是高元征過那年那話——什么驢蹄子命啊?!蔽液闷娴貑柶饋?,人們就給我講了這個人物的情況。
住了團瓢
“我叫你跑!我看你往哪里跑!”一個身架高大的女人手里攥著一塊石頭,一邊吆喝著,一邊追趕前面快速跑動的男人。
一會兒,就有些村民互相傳著:“快去看啊,大洋馬又斷她男人了?!薄皵唷笔沁@兒的方言,就是追趕。大洋馬是外號,也不知為什么,自從見過日本鬼子的馬匹以后,這兒就管身架高大的女人叫大洋馬。其實這不準(zhǔn)確,但都這么說,慢慢也都認可了。跟著看的人越來越多,大洋馬可能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結(jié)果讓男人跑得更遠,她只好轉(zhuǎn)身返回。很多人覺得失望,但也只能回家了。
男人叫劉金海,在村子里經(jīng)常被妻子追趕著到處跑。發(fā)生這樣的事兒次數(shù)多,大家對這一大風(fēng)景就見怪不怪,后來很少有人跟著看了。
劉金海認識幾個字,好拽文。又加上有這種奇特事兒,也就算是個人物了。村里和劉金海有關(guān)的一句很有名的話是“瓢團了住”,這幾個字至今還叫人與他被老婆追趕連在一起說道不已。
他眼睛很小,個子不高,其貌不揚。但說上一個好媳婦,小日子過得讓很多人羨慕。幾年后,家里就添上兩個閨女。正當(dāng)兩口子打算繼續(xù)努力生個兒子的時候,妻子卻突然得病撒手而去。
過了幾年,一個外號叫大洋馬的女子走進他的生活,兩個人顯得更不般配。妻子人高馬大,兩人站在一起他個子顯得更矮。大洋馬和他前妻不一樣,在家里很強勢,顯得霸氣十足,什么都是她說了算。劉金海對此毫無辦法,看看妻子堅持的一些事情也并不錯,就逐漸忍氣吞聲,被追趕的時候就越來越少。
這樣鬧騰,兩人之間的感情畢竟也受到傷害,芥蒂也就越來越多起來。好在劉金海心態(tài)很曠達,能經(jīng)常把很多事兒以自我解嘲的方式對付過去。當(dāng)兒女都大的時候,大洋馬也到了更年期。那個時候人們并不知道更年期這個詞,更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這個階段。兩個人之間更說不上話,就分居了。
劉金海很想得開,覺得妻子養(yǎng)兒養(yǎng)女也不容易,不能委屈了她,打算自己搬出去住。在他家東邊有一個閑置的園子,兒子曾在這里建了上下幾層的兔子窩養(yǎng)過長毛兔,兔子窩是用水泥壓制的板塊組合起來的。由于多年不養(yǎng)兔子,這些兔子窩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淘洗得很干凈。劉金海自己扎個團瓢屋頂,以兔子窩為后墻,另外三面用玉米秸勒起來,四面用麥糠泥涂平,留出門窗,自己住進去。
他找來一個燒制的泥罐子,在下面慢慢掏出一個小孔,找點水泥把買來的水龍頭固定住,放在自己團瓢屋南窗下的爐灶附近。由于經(jīng)常燒火做飯,里面的水冬天也不會上凍,誰見誰夸獎他能動心思,他高興得滿臉皺紋笑成一朵菊花形狀。
東墻上貼一張紅紙,上面豎行寫了四句話。有個剛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學(xué)生在這里跑前跑后看熱鬧,這個學(xué)生認為這是橫著寫的七句話,于是念叨起來:“瓢團了住,飲聚卻處……”在場的幾個人都不識字,也不知道孩子嘟囔的是什么。只有劉金海在心里偷笑,覺得這個孩子很可愛。這個孩子念叨半天,越弄不明白了,嘟囔道:“什么意思?。俊?/p>
劉金海指著最南邊的一句告訴他:“你從這邊豎著念念看?!?/p>
“哦,哦,”這個孩子很聰明,馬上念道,“住處汶陽眺青山,了卻恩愛非突然。團聚將成大難事,瓢飲簞食度晚年。哇,原來是一首詩啊?!?/p>
大家聽了,突然就都變得沉默起來,這是劉金海對自己和大洋馬生活的寫照啊。村子附近有一條河叫汶河,村前有座青山,他家在河的北岸,幾句話寫環(huán)境,還寫自己的心情,很是切情切景,里面明顯流露出一絲悲涼。
劉金??礆夥沼行┏翋灒猿暗毓ζ饋?,指著開頭四個字對這個小學(xué)生說:“這樣念念看——”
這個小學(xué)生順著他的手念著:“住——了——團——瓢——”
在場的人也都恍然大悟:“哦,這是一個冠頭詩呢。”
大家明白了,可隨后并不這么傳播,而反復(fù)說的還是“瓢團了住”,然后再從頭說這個人物和故事,所以這句話成了一句俗語,大家津津樂道了很多年。
劉金海老兩口最終也沒有再合起來,兩個人卻過得安穩(wěn)多了,有時候說起這句“瓢團了住”的故事,有的人還會咂著嘴表達遺憾:“再也見不到大洋馬斷他的景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