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生詩會作品小輯

原野的母語，致敬伏生

高 君

1

種子有詩的內(nèi)核，先生，您深知那是潮濕的

那是詞，一粒、兩?；蚋酀h字

組成記憶的酸疼。您看，我們依然選擇

背山面水的沃土，撒下種子，再把籽實帶

回家

“種什么都是種自己”，種子拱破泥土

就像漢字撕開黑夜，把我們從沉睡中喚醒

先生，您走了那么遠的路，是要告訴我們

稼穡是原野的母語？還是要告訴我們

在農(nóng)歷中返青、拔節(jié)、抽穗的事物

離心最近，而時間不過是一張更新記憶的

課業(yè)表

2

“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先生，五谷

是根植于大地的星辰嗎？當我感到光亮

我看見麥苗站在田野上，我看見

田埂上滑倒的母親，風雨中拉車的父親

雨灌滿了車轍，雨從母親的發(fā)梢滴落，雨

反光

而車把上的包漿延伸著祖輩的掌紋

先生，從《尚書》到《詩經(jīng)》，稼穡一直

貼緊低處的原野，可當我用心去聽

高遠的事物

有時高不過五谷甚至高不過一株小草，它們

守著腳下寸土，成長，一次次拔高自己

3

萬物生的大地上，祖輩們用手上老繭

與五谷互換身份。一部《尚書》中

您用生命的守護與每一粒漢字互換身份

先生，我時常以這種對比梳理種子與漢字

的關(guān)系

大地之上，繁茂與遮蔽共生。但凡生長

都將越過春天最初的愛以及滿地霜雪

先生，這個春日的原野，麥苗油綠

麥子活在祖輩們勞作的地方，像兒女

聽命于原野與稼穡的偉大秩序。先生，那

些漢字

一如麥苗的長勢，它們深知，原野咽下過

多少風雨

給孩子講“稼穡”的音形義

馬冬生

“稼穡”二字，都是讀邊音

尤其穡字，不能念成翹舌音

孩子，課堂上老師示范得字正腔圓

回到鄒平老家，回到犁深肥飽的田間

你還要學會用方言讀：稼穡

怎樣土得掉渣就怎樣讀

接地氣的發(fā)音，親切、踏實、溫暖

在故鄉(xiāng)的田字格里

孩子，要寫好“稼穡”的多種書體

稼十五筆，穡十六筆

一定要遵從農(nóng)歷的秩序與章法

左窄右寬，禾字作部首，捺要寫成點

關(guān)于春天的起筆與秋天的收筆

更要面朝黃土，細細揣摩

稼穡，稼是耕種，穡是收獲

孩子，土地是我們最殷實的依靠

種豆得豆種瓜得瓜

養(yǎng)人的飯碗，要端牢

孩子，你無論有多么偉大的理想

這人間最苦的農(nóng)事，不可輕視

在稼與穡之間，切莫撂荒

黃河浪花，源自怎樣的一粒種子

把《尚書》種在哪里，不會失傳

塵世苦旅，如何長成最真實的自己

孩子，這也都是稼穡，你要忠于良心

當我死了，也請把我種進土里

來世，我最想長成什么

春風知道，秋風知道，你更應(yīng)該知道

那些在節(jié)氣里閃亮的事物

梁 梓

如果清明已到，河套地墑情還是過飽

我父親便騎馬種麥，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

撒出麥種的弧線，遠比鐮刀更鋒利

我們和小雨都不肯停下來

我們給玉米地補苗……補小葵花、飯豆兒

也補了掃帚苗兒。父親說，如果不下大

頂雨也要把這塊地補完

溝岸的偏臉地太陡，進不來四輪車

只能靠人力給玉米追肥：由父親刨坑

我點尿素，點尿素，我會想到下雪

三伏天了，別人家都農(nóng)閑了

父親卻領(lǐng)著我們?nèi)S豆地拔大草

我喜歡溜進葵花地，躺在壟溝，看天

我們家地頭兒大概率都是種麻

我從沒問過父親是不是因為那些掌形的葉子

能保護里面的莊稼：玉米、大豆或者煙葉

土豆開花時，星星會特別多

甚至青蛙也會特別多，這是我最好的夏夜

適合我思想的飛蛾到處流浪

割麥子是幸福又殘忍的，我聽見那些草蟈蟈

鐵蟈蟈還有火蟈蟈都在以波浪般的歌聲反抗

而許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那是它們在慶祝

收割葵花的時候

我會看見有被鳥雀啄空的殼散落在地上

它們那么干凈，像一個個音符

收割偏臉地的玉米時

累了，就和父親坐在玉米秸上歇一會兒

我們不說話，有時磨刀，有時不需要磨

不磨刀我們就會注視一會兒下溝里的河水

河水是水，河是河，河遠比河水更豐富

鄒平，齊魯大地的山水頌章

王志彥

1

在丁公遺址，一只鬼臉式鼎腿的黑陶

是龍山文化保留在時間深處的一棟住宅

一粒粟，像一個古老的夢想

在陶罐中變?yōu)榛斕炜諒脑萍y中回歸

又像一只鳥，從梁鄒大地升起

2

《尚書》之再造，如稼穡之艱辛

煙塵上的教誨，是華夏文明長河中

不可或缺的啟示，仿若低于草木的春風

在伏生故里，構(gòu)建出另一片星空

草木葳蕤，像來自久遠的敬畏

3

鄒平的土地，盛產(chǎn)舌尖上的豐厚滋味

綠水青山間的修辭，摹寫季節(jié)的更替輪回

南山，北水

已成為齊魯大地的山水經(jīng)典

澎湃的大河和疊秀層巒，遙相成輝

4

醴泉寺的飛檐頂著落日的鼙鼓

水波捻動候鳥的佛珠

直抵《尚書》源頭

魚米傳承塵埃，草木舞動春風

淳樸與澄明，呈現(xiàn)在土地與流水之上

一輪旭日

正在為鄒平的山水卷軸，落款、鈐印

生而有翼

宗小白

我也有數(shù)小錢的快樂。像我的外婆一樣

不曾有過在地里種下什么

就能收到什么，然后拉著堆得尖尖的板車

出陳家門，過團結(jié)河，馱進城市清晨的人不知道那種快樂

不曾有過用手掌邊緣

最厚實的部位，把皺巴巴的分幣、角幣

一張張捋平，用橡皮筋箍成一摞，想想

又從中抽出一張，第二天用這張

紙幣換回一大塊麥芽糖餅的人

不知道那種快樂

不知道這種快樂的人，不會知道

河塘里，傻愣愣撲水的鴨子為什么永遠

不可能溺水

不會知道螢火蟲漫天飛來飛去

為什么尾巴一亮一亮的，它是要把誰的

淚滴送到天上去？

也不會知道，毛絨絨的蒲公英到處都是

但最經(jīng)不得風吹。只是輕輕一吹

就會和外婆一樣，讓人找不著它們最后

到底去了哪里？

更不會知道，這些挽留不住的事物

其實生而就有翅膀

春風是初生的牛犢

王愛民

春風是初生的牛犢，把羊角吹彎

把一棵樹吹斜，把一個人的影子扶正

道路盤旋，一座橋像扁擔

蛾子出繭，石頭是誰下的蛋呢

三月的風天天吹我

我有一棵稗子的天下之憂

一聲聲牛哞，對唱馬打響鼻

羊叫聲清澈見底。一群螞蟻

要把天大的云朵，拖進洞去

草回到胃，欠春天的還給春天

摸野花的臉，跟一條冒綠的小路走

春聯(lián)上的詞很大

缺水的人，念一念就發(fā)芽

春水如醒世良言

讀燕聲，諺語一樣干凈

蹲下身去，翻出土里的驚雷

一?；ò那南蛲夤傲艘还?/p>

離天，只有三尺三

梁鄒冊頁 "山村簡史

董 劍

沒有人記得最后一盞馬燈是何時熄滅的

那時祖輩們，還在打谷場用石碾與木杈翻

曬人生

那時沒有樓房，網(wǎng)絡(luò)，無人機，新能源

沒有一體化收割機，轟鳴著

掠過沃野，翻卷出泥土的浪花

偏重于安身立命的人們，習慣看天吃飯

如苦藤一樣等候雨水，他們會在農(nóng)諺中等

候太陽的光線

挪進內(nèi)心，催開麥花上的粉蕾

我曾沉迷于尋找這些用舊的光陰，老屋里

一把斷齒木梳就讓往事漏風，帶有毛刺的

清貧

當我看著麥芒由綠至黃，抵近六月的天空

看著莊稼與鄉(xiāng)人們遵循古老的秩序，用成熟

獻出秋天的金箔。我深知，只有這些

才是泥土永恒的禪意，那也是梁鄒平原變

遷中

一座村莊最為古典的抒情與繁衍的內(nèi)核

在大叔承包多年的山里，時間輕易就快過

時代

如今汽車已能開上陡峭半坡，柿子樹，山

楂樹，花椒樹

蓊郁成林。打井隊在一百二十七米的巖層

探到水脈，僅僅是

一個碗大的眼，就能在旱年為一山莊稼帶

來充沛的活路

我確信，他早已不在一把鋤頭上與自己內(nèi)耗

這一切就像山風，真實地吹在臉上

或者，只有在一架老式相機里

才能找回一些滄桑的風景，那些收起鋒芒

的農(nóng)具

證物一樣，活在灰塵與歷史的罅隙中

始終以消失的哲學存在

就像我用眼光觸摸一架年輪中高掛的犁鏵

我們長久交換沉默，直至把彼此望出一種

深意

它仿佛在說：田野太大了，那些相互攙扶

的汗?jié)n，銹跡，命途

即便隱入塵煙，也有不可消磨雪亮的一生

父親的麥子

劉平平

父親的麥子是他的白天，也是

他的夜晚。麥子也搖曳在他的夢里

他的前程需要麥子

他鹽堿的土地沒有好的收成

他年年播種。麥子生根、長葉、分蘗、拔節(jié)

孕穗抽穗，然后開花、灌漿，陪伴麥子成

熟的

針一樣的麥芒像他蒼老的胡須

——當年的麥芒

扎在父親身上，而我的心靈還幼小

我還沒有他的疼痛

父親的麥子是不是河姆渡遺址遺漏的那棵

抑或是，青花纏枝花瓶不小心打碎

掉落下來的那棵。都不重要

父親的麥地是鹽堿的。在一座孤墳上

有好看的野花。父親對他的麥子說

你只管生長，向著落日的方向

在心里長出硬骨頭來

如今父親老了，麥子依舊年輕

父親常拿起麥穗在鼻子上嗅聞。每當此時

我都會看見那曾經(jīng)鋒利的麥芒

斂起自己的針刺

露出溫順柔軟的肚皮

而他早年扎在我心上的麥芒

經(jīng)常不自覺地哆嗦一下

又哆嗦一下

春雨綿綿

無聲地落在父親的麥地里

翻 "車

邱保青

仔細看一眼，以便描摹

拉了一車的麥秸捆

被一條小溝弄翻

使勁，使勁

試了多次也沒能推出來

難啊，可是再難

也不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

更不能和大地使性子

散落的生活的重負

還得重新裝車

稼穡的路啊，不會因為我們的停滯不前

而放緩命運的坡度

向日葵

于海棠

這被定義為幸福的花朵，宿命般

輾轉(zhuǎn)在生命深處。那是多年前

在父親棉田的田壟上

兩棵孱弱的向日葵苗，信仰般

站成倔強的姿勢

是飛鳥銜來的種子，還是老農(nóng)

歇息時遺漏的？它們生長的

渴望增加了棉田的明亮

也成了父親勞累時仰望的風景

我多次去過那里，后來它

碩大的花盤太陽般多次照亮我

幾年過去，曾經(jīng)的兩棵向日葵

變成了一片葵花田

葵花一定深藏著巨大的秘密

是在父親那里才有的明亮

讓那些困難的日子因

仰望而變的肯定和幸福

多年以后，父親也老了

棉田早已消失

而那一大片金黃的向日葵

宿命般輾轉(zhuǎn)在生命深處

不時的轉(zhuǎn)動金黃的花盤，提醒著

人世的幸福

從未消失

耬

艾 川

我最初以為耬是一種樂器，被泥土噙著

在農(nóng)耕文明的沃野上拐來拐去，小麥和大豆

是吹奏出的樂曲，綠瑩瑩的、金燦燦的

以及炊煙和農(nóng)事

都與耬的動情吹奏有關(guān)

而吹奏者，不是泥土，不是稼穡

是一個個憨厚的鄉(xiāng)人，他們雙手扶耬

向農(nóng)事深處踽踽而行

與迎面而來的二十四節(jié)氣侃侃而談

猶如雙手握笙的人，與樹上百鳥共鳴

歡暢著吹過農(nóng)俗里的一場又一場紅事、白事

而耬，始終被泥土噙著，深諳人世的溫熱

與嚴寒

耬，是一粒種子抵達遠方必經(jīng)的路口

播下希望也播下苦難。老邁的耬

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走起路來嘎吱嘎吱響

像從破風箱里吹出來的失傳的歌謠

在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今天，木質(zhì)的耬

早已力不從心，早已記憶斑駁、身影暗淡

當我遠眺大地

一步步向傳統(tǒng)的農(nóng)事深處走去

一種舊農(nóng)具散發(fā)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猶如耬齒切開初春的泥土

猶如一粒種子在耬的護送下，抵達遼遠的

夢境

我突然停下腳步，讓搖搖晃晃的耬車駛過

心田

給即將荒蕪的日子，播下新的希望

品

王 鋒

那時候

父親常從櫥柜里取出一個紙包

他珍存的好茶

喜歡與他人分享

寡言的父親和少語的老友

分坐在老式太師椅的兩旁

喝透一壺茶，他們也說不了幾句話

收音機里的一段評書、一出老戲

或者再下幾盤棋

半日時光就悄悄溜走了

母親會在收拾杯盞時

喝上幾杯殘茶

父親和我們，都習慣了母親的忙碌

和照顧

母親說自己，是從上輩子做丫鬟轉(zhuǎn)世來的

如今的我

腳步慢下來了

那茶香里的人生況味

時常彌漫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