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在美學和文藝理論研究領(lǐng)域躬耕數(shù)十年、卓有建樹的學者，如今，錢念孫更響亮的頭銜是“當今君子文化研究和傳播第一人”。近十年，沉潛于純學術(shù)研究之余，基于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觀照，錢念孫從浩瀚的傳統(tǒng)文化海洋中擷取了“君子文化”這顆璀璨的明珠，對之進行了深入的內(nèi)涵挖掘與現(xiàn)代闡釋，并且身體力行地引領(lǐng)、倡導君子文化研究。與此同時，在基礎(chǔ)教育領(lǐng)域，乘著“傳統(tǒng)文化進校園”的勁風，不少學校亦在實踐中探索君子文化與德育的融合，打造以君子文化為核心的校園文化。那么，君子文化之于當今時代、現(xiàn)代教育究竟有何功用，如何善加利用？本刊邀請錢老進行了分享和解讀。

君子文化是應對當代精神和價值危機的傳統(tǒng)良方

◎ 《教育家》：請您結(jié)合對社會生活的最新觀察、體悟，以及當代人的精神危機、價值危機等，簡要談一談激活和倡行君子文化的時代與實踐意義。

錢念孫：近些年來，伴隨我國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和物質(zhì)生活的不斷改善，當代人確實出現(xiàn)了一些精神危機和價值危機問題。在精神危機方面，如信仰缺失、道德迷失、行為失范，以及人們常常談論的消極“躺平”等，都是比較明顯的存在；在價值危機方面，如金錢崇拜、權(quán)力崇拜、明星崇拜等甚囂塵上，社會上傍大款的“追款族”、追逐官位和圍獵官員的“追權(quán)族”、追慕虛榮和模仿明星生活情狀的“追星族”等屢見不鮮。至于我們購物時隨時可能遇到假冒偽劣產(chǎn)品，步入社會“江湖”時一不小心可能被坑蒙拐騙，以及潛伏或竄入手機中五花八門的電信詐騙陷阱等，更是由精神危機和價值危機導致行為失范的典型表現(xiàn)。

面對這些狀況，國家這些年來不斷加大反腐敗和懲治社會不良現(xiàn)象的力度，一直注重精神文明和思想道德建設(shè)，注重培育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包括在大學、中學、小學加強思政教育等，雖然取得了一定成績，但總體上成效不盡如人意，社會風氣仍有待改善。如何改善？喊口號、加大宣傳力度，在大街小巷張貼體現(xiàn)規(guī)范要求的精致標語，雖然可以營造聲勢浩大、轟轟烈烈的氛圍，但難以真正喚起人們內(nèi)心的共鳴，難以入心入腦。

人是有文化的高級動物。博大精深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千百年來通過祖祖輩輩體驗、篩選、認同和積累，傳承下來一些為人處世的基本經(jīng)驗和做人道理。這些經(jīng)驗和道理構(gòu)成我們做人做事的底層邏輯，也制約和影響著我們對社會變化、人生遭際的應對措施與價值取向。習近平總書記之所以強調(diào)“培育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須立足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正是因為“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層的精神追求，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提供了豐厚滋養(yǎng)”。一句話就是，“牢固的核心價值觀，都有其固有的根本”，我們只有從根本上下功夫，才可能達成好的預期，取得好的收成。

我們今天加強精神文明和思想道德建設(shè)，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關(guān)鍵是要激活、喚起人們內(nèi)心由傳統(tǒng)文化長期熏陶而形成的價值理念和道德情懷，簡言之就是對以“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為典型特征的君子人格的尊崇和追求。君子人格是中華民族千錘百煉的人格基因，是中華文化反復雕刻和塑造的中國人的集體人格。由此人格而衍生出的一系列文化現(xiàn)象，如“君子比德如玉，溫潤而澤”，“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奪人所好”，把梅蘭竹菊比作“四君子”，尤其是《周易》爻辭所說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等等，都對我們今天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是診斷和治療諸多社會不良現(xiàn)象的傳統(tǒng)良方。

做君子在于每一次崇德向善的選擇

◎ 《教育家》：當今社會的君子是什么樣的人？對于這個問題無論是學界還是民間都眾說紛紜。在您的心目中，古往今來的哪些人物堪稱君子典范？新時代的君子又應是什么形象？

錢念孫：我認為傳統(tǒng)君子與今天倡導的君子，雖然因社會發(fā)展階段不同、面對的時代條件和要求不同，各自所包含的內(nèi)容自然頗有差異，但內(nèi)在精神和底層邏輯又基本一致，彼此貫通。

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中國歷朝歷代多將值得推崇和效法的仁人志士稱作君子，從“戰(zhàn)國四君子”到“戊戌變法六君子”“抗戰(zhàn)六君子”等，舉不勝舉?？疾鞖v代杰出君子的所作所為，明顯體現(xiàn)出三大特質(zhì)：一是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為重點的擔當精神和家國情懷；二是以仁義共濟、立己達人為重點的互助理念和社會關(guān)愛思想；三是以正心篤志、崇德弘毅為重點的修身要求和向善追求。這三大特質(zhì)，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倡導的“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國家層面價值目標、“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社會層面價值取向，以及“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個人層面價值準則，完全是一脈相傳、互為映照，乃至可以對接打通的。

不僅如此，我們今天所挖掘和宣傳的“精神譜系”，不論是革命文化中的紅船精神、井岡山精神、長征精神、抗戰(zhàn)精神、延安精神等，還是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中的雷鋒精神、鐵人精神、焦裕祿精神、小崗精神、女排精神、抗洪精神等，都并非無根之木，不是一蹴而就形成的，而是植根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沃土之中，是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熏染、錘煉、鍛造而成的偉大民族精神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shè)中的時代表現(xiàn)。譬如抗戰(zhàn)精神，我們現(xiàn)在多概括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視死如歸、寧死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不畏強暴、血戰(zhàn)到底的英雄氣概，百折不撓、堅忍不拔的必勝信念”。這實際上是精忠報國、頑強拼搏、無所畏懼、共御外侮的古老民族精神在抗戰(zhàn)特定時期的迸發(fā)與升騰。其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里的各種精神亦是如此，也都能在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母本前身，至少是雪泥鴻爪。

至于做君子的標準，每個人的心目中大體都有桿秤，但很難劃定一個具體的尺度，符合這個尺度就是，不符合就不是。人生是復雜的，君子、小人并不一定是截然對立和分割的兩個人。作為一種人格劃分，每個人身上都既有君子的成分，也有小人的因素，很難說某人就是絕對的君子或絕對的小人。一個人可能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高風亮節(jié)堪稱君子，也可能在另一件事情的處理上卑鄙齷齪，是個十足的小人。

唐太宗在《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中說：“君子、小人本無常，行善事則為君子，行惡事即為小人?！边@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做君子還是做小人，與身份、地位無關(guān)，關(guān)鍵在于你為人處世時的一次次選擇。因之，我們需要“吾日三省吾身”，需要將修身作為終身課程，需要不斷地集小善為大善，這樣才能稱得上真君子。就此而言，君子既是一個做人的低標準，又是一個做人的高目標：為人處世中的每一次崇德向善的選擇，都是在行君子之風和君子之道；但必須在人生長途中堅持不懈地修身，做出許許多多崇德向善的選擇，才堪稱真君子。

在我心目中，古往今來被人們推崇為仁人志士的人物都堪稱君子。新時代的君子當然要具備一些新的特點，但最基本的還是那句老話，即要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方面有所成就，尤其要在修身、齊家方面有所追求，至于能否為治國、平天下做出貢獻，要看各人所處的崗位及是否有合適的機遇和平臺。

倡行校園君子文化當以文化人、以情動人

◎ 《教育家》：目前，全國多所中小學在積極探索打造以君子文化為內(nèi)核的校園文化。您曾主編《君子與時代新人叢書》，參與以“立德樹人與君子文化”為主題的第六屆君子文化論壇研討。就您的了解，一些學校的君子文化建設(shè)是否存在誤區(qū)或不足？將君子文化融入學校教育有哪些可以依循的路徑？

錢念孫：近年來，全國有不少學校把君子文化作為校園文化的內(nèi)核，通過學習、推行內(nèi)容豐富和底蘊深厚的君子文化，引導學生在繼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培育和完善君子人格，爭做新時代的君子。這種情況在大中小學以及中專職業(yè)學校里都有，其中以中小學為多。如上海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山東青州市旗城學校、遼寧朝陽市建平縣第三小學、四川宜賓市筠連縣希望小學、廣東深圳市黃埔學校中學部、安徽銅陵市銅官區(qū)全區(qū)各學校、湖南諸多市縣的學校等，均以推行君子文化來輔助和加強學生道德素養(yǎng)提升，取得了較好的效果，也受到學生、家長的肯定和歡迎。

我覺得，各地區(qū)各學校把傳揚君子文化與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加強思想道德建設(shè)結(jié)合起來，是對學校德育的一種探索，也可以說是當下學校貫徹立德樹人方針的一種創(chuàng)新。前幾年世界哲學大會在中國舉行，主題是“學以成人”。不論是古代教育還是現(xiàn)代教育，目標都是“學以成人”。我們應成為什么樣的人？除卻難以做到的圣人，不能做的小人和壞人，做人做君子就成為數(shù)千年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選擇，這是我們民族先輩對后輩的寄托和期望，也是今天每個中國人應有、樂有的向往和追求。至于各學校如何推行君子文化，我認為學?？梢試@傳揚君子之風、培育君子人格這個目標，立足自身的地域文化資源、不同年齡階段學生的實際情況等，采取不同的路徑和辦法。也就是說，可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可以條條大路通羅馬。

具體而言，既可以讓師生學習背誦經(jīng)典的君子格言、閱讀豐富多彩的君子故事，對心靈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可以從講禮儀、講規(guī)范的角度，提出爭做關(guān)愛他人、熱心公益的愛心君子，守信重諾、言行合一的誠信君子，勤奮學習、自強不息的有為君子，崇德向善，注重修為的文明君子等，在學校倡揚君子之風和君子之道。當然，像上海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那樣，以“人生教育，君子養(yǎng)成”作為立校之本，著力培育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的“現(xiàn)代君子”，并通過詩教、禮教、樂教、科教、家教“五教”達到君子養(yǎng)成的目標，做了可貴的摸索，值得借鑒。至于一些學校的君子文化建設(shè)是否存在誤區(qū)或不足，我因為接觸中小學不多，還不太了解。我想，不管做什么事，尤其是在學校開展思想道德教育，倡行君子文化，切忌過分講大話、講空話，切忌只做表面文章、搞形式主義，而要通過扎實、深入、細致的工作，以文化人、以情動人，這樣才能也必定會有好的效果。

培育具有君子人格的時代新人和師者

◎ 《教育家》：“傳統(tǒng)君子人格是中華民族千錘百煉的人格基因，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人推崇的正面人格形象?！蔽覀儜绾谓柚游幕玫靥找焙团嘤聲r代“少年君子”，同時滋養(yǎng)師德師風，造就“君子師者”？

錢念孫：《管子·權(quán)修》云：“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毕惹卣渭摇⑺枷爰夜茏犹岢龅摹皹淙恕崩砟?，充分說明培育人才的重要，同時也提醒我們，培養(yǎng)人才十分不易，應為計長遠，久久為功。

中華民族在數(shù)千年歷史的演進過程中，不斷探索和校準立德樹人的目標，其中尤以君子人格受到普遍推崇，成為歷代中華兒女立身行事、師表效法的人格標桿。中國傳統(tǒng)的樹人體系，特別是君子人格的形成與發(fā)展，不僅是一種積淀豐厚、影響深廣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更凸顯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取向和精神追求，對我們今天培育時代新人、塑造完善人格具有可貴的啟示意義。

今天一些中小學陶冶和培育新時代“少年君子”，完全可以吸取古人這方面的體悟和經(jīng)驗。我國歷史文脈在傳承和張揚君子文化方面積累了極為豐厚的資源，在仁義濟世、礪學修身、慎獨操守、氣節(jié)風骨、重誠講信、友善寬容、曠達處世、怡情養(yǎng)性等問題上，有大量精彩的論述和闡發(fā)，歷代先賢更是成就無數(shù)豐功偉業(yè)，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我們只要善加利用，一定能夠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

當然，作為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師者，正人先正己，乃不言自明之理?？鬃釉缯f過：“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痹趯W校倡導和推行君子文化的同時，教師應首先嚴格要求自己，錘煉自己的君子人格，要在有教無類、愛生親徒、誨人不倦、誠實謙虛、以身作則等方面為人師表，身先垂范，這樣才能樹立師德師風，起到風行草偃、蔚成風氣的良好效果。

錢念孫，安徽省社會科學院資深研究員、安徽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安徽省文聯(lián)副主席，安徽省政府參事，安徽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安徽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等。出版著作《君子文化：中華文脈的精神內(nèi)核》《中國文學史演義》《文學的俯察與仰觀》《朱光潛與中西文化》等二十七部，先后五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兩次獲“全國優(yōu)秀暢銷書獎”，三次獲“中國圖書獎”，另獲省部級獎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