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思樓，寬闊而光潔的額頭，飽滿而富生氣的臉龐，雙眼常露出寧靜聰慧而溫善的笑意，活脫脫一位壯碩而令人親切的教授。他在北愛爾蘭的個人版畫展覽開幕式上，當?shù)氐漠嬂壤习鍧M懷敬意地發(fā)問：“你的父親是一位教授嗎？你的母親是畫家吧？”向思樓平靜地回答：“我父母是中國的農民?！?/p>

是的，這位享譽國內外的實力派版畫家，是從大巴山的偏僻鄉(xiāng)村，走出來的農民孩子。川北通江縣的虎臺溪，邊遠、閉塞而又貧窮，山鄉(xiāng)的水土哺育了幼小的向思樓，饑寒、貧困和責任，過早地落在了他稚嫩的肩頭。五歲喪父的傷痛，更深深刻印在他心靈的屏幕上。他的五個兄弟姐妹，如一群待哺的雛鳥，緊緊依偎在母親身旁。童年的時光里，他伴母親砍柴、碾米，陪母親趕早場、走親戚，后來便進入了村民勞作的行列，上山修田打堰，下地春種秋收。許是母親在鄉(xiāng)鄰中，被人稱譽的剪紙、繡花的技藝，早已融入少年向思樓的血液中，他較小年紀便有了寫寫畫畫的習性和天分，隨后調來學校的岳老師，多次肯定并表揚他的喜好寫畫，以至生產隊里辦黑板報、寫標語之類，都派在向思樓的頭上。再后來，老師畫領袖像，勾線、填色之類，向思樓成了得力助手。在進入西南師范學院學習三年后，向思樓離開家鄉(xiāng)，進入小縣城，擔任縣師范學校的美術課教師，從此開始了他的教壇生涯。

在那簡陋的住室，他滿懷激情，甘作蠟燭，精心準備每一堂教學。他仍存有對畫畫的執(zhí)著，但窄小的住室又令他不能有畫油畫的環(huán)境，他心湖極不平靜，就隨意找來木板，開始了黑白木刻的創(chuàng)作。故鄉(xiāng)的歲月，山鄉(xiāng)的風光，鄉(xiāng)間的民俗，鄉(xiāng)野的故事，漸漸進入了他的版畫中。他的勤奮，他的忘我，他山民一般的堅守與期待，換來了初期一批批的版畫作品，其影響已遍及川北的地、縣以及省級報、刊。記得當時筆者與向思樓曾一度同在小縣城工作，雖見面不多，卻不時在地、縣報紙、刊物的同一期文藝版上，有向思樓的版畫和我的小散文刊載。隨后，向思樓進入了地區(qū)所在地城市的一所師范學校。其間，他再次返回西師大學習，且是一邊完成師范學校的教學，一邊完成西師大自己的學業(yè)。那是疲勞的奔波，那是時間的爭分奪秒，他慶幸年輕力壯，精力充沛，學有所獲。向思樓講，那是一頭牛闖進菜園、餓漢見到食物的時期，他貪婪已極，如饑似渴，又不知疲倦，直到后來向思樓提著蛇皮口袋，裝滿自己心愛的版畫作品、獲獎證書，走進四川師范大學，直至登上大學美院的講臺時，他仍顧不得擦擦額頭的熱汗，或撫慰一下指頭的厚繭，他要在這里，在這高校的教壇，再次起步，繼續(xù)跋涉。他自己把這以前走過的路，叫作版畫作品進入省級水平，而后還有國家水平、國際水平等待自己去攀登。

盡管他對油畫、水彩、素描、攝影等藝術門類均有愛好，但他仍然執(zhí)著于版畫，他決心在版畫的天地里，繼續(xù)探尋自己的路，繼續(xù)嘗試，在木板上展示自己的思索，在刻刀上變幻生活中的千姿百態(tài)，把心血注入一幅又一幅作品中。其間，在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的進修，給他的高校教學、為他進入版畫新領域，注入了新鮮的養(yǎng)分、蓬勃的活力。這一年中，他課余竟然先后在北京觀看美展160多場（次），他在歲月的流逝中，逐漸向自己的目標靠近。從國內的參展、獲獎，到國外的畫展、講學，他邁開成熟的腳步，露出剛毅的身影、欣慰的微笑，時光鑄就了他在國際國內版畫界的成就，他實現(xiàn)了自己起步時的愿景：“我的作品要讓老百姓看得懂?！薄耙屓澜缍加腥耸詹匚业淖髌?。”

二

筆者近兩年來到錦城，有幸和向思樓教授相逢，也因此讀到了向教授的文集、畫冊，對這位喜獲豐收的老鄉(xiāng)，甚感欣喜。

閱讀向思樓的文集，我想到荷蘭后印象派畫家梵高，當初進入畫界，他常給弟弟寫信，講自己在夜以繼日地讀書，讀世界名著，由此我想到畫家們對讀書是須臾不停的。在向思樓的生活中，讀書始終成為他從教從藝途中的必然功課，他除了到學校進修學習專業(yè)知識外，在對詩歌、散文、戲劇、小說等文學、文藝理論書刊的閱讀也絲毫沒停止過，他讀莎士比亞，讀雨果，讀狄更斯，讀巴爾扎克，讀魯迅，讀茅盾，讀沈從文，如桑蠶面對桑葉，咀嚼、消化，孜孜不倦，并不斷地將所見、所聞、所感抒寫出來。這些年來，向思樓先后發(fā)表、出版詩歌、散文、小說多部（集），近二十萬字。這既是他閱讀的結晶，也是他行進教壇、畫壇的足跡。其文筆清新、凝煉，充滿鄉(xiāng)土氣息，有著濃濃的沈從文色彩，許多讀者愛不釋手，如觀看他的畫作一樣，興味盎然。

請看向思樓的散文“我的母親”：

當母親病危之時……“在一種情感的強烈驅使下，我開始創(chuàng)作版畫《母親》……我每天不停地畫呀刻呀，眼淚不住地流，心口悶得慌，似乎是刻的母親的肖像，也似乎是給我母親刻的遺像，心想，如果母親一去，她的肖像將永存。在那一個月的日子里，我的全部精力，全部情感和全部愛都注入到《母親》的創(chuàng)作之中。由于獨特的經(jīng)歷和不平靜的心理，使我的新作《母親》在技藝上有很大的突破，作品先獲得全國版畫展覽銅牌獎，后被四川美術館、歐洲版畫基金會等多家博物館及數(shù)十位海內外收藏家收藏，《母親》在英國幾乎是家喻戶曉，由于人們的喜愛，我一版再版，前后一共刻了四版，后有理論家說，人們愛你的《母親》，收藏你的《母親》，是收獲了你的情感，收藏了你的愛心……”

筆者在向思樓的母親耄耋之年，曾親見老人家身體健旺，精神矍鑠。現(xiàn)讀到散文“我的母親”，并看到多次參展、獲獎的版畫《母親》，想到中國畫壇上，羅中立的油畫《父親》，已成里程碑式的作品，而向思樓的版畫《母親》，通過國際國內的多場畫展，也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這兩幅畫，如姊妹篇，被寫進了中國畫壇的史冊。奇巧的是，羅中立的《父親》原型，就在向思樓的故鄉(xiāng)通江毗鄰的平昌縣境內，兩幅名畫的人物都來自大巴山相鄰兩縣的鄉(xiāng)野之中。

在美術理論領域，向思樓深深地被羅丹 、珂勒惠支及魯迅、古元、王琦等先輩的著術所吸引，他把這些閱讀，看得比自己的構思、草圖、刻版、拓印還重要，他在這字里行間，眺望到了畫海的群峰、攀登的梯步，他在跋涉的長路上似乎見到了期盼的霞光。他一路走來，這些年里，寫出了一批有建樹有分量的論文，“論魯迅的美術教育思想”“論中國民間年畫的造型美和色彩美”“中西古代版畫之異同”等論著分別發(fā)表在大學學報、《美術》《美術觀察》等國內核心學術期刊，其二萬多字的長篇論文“論王琦版畫的藝術特色”，經(jīng)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原黨組書記、副主席，中國版畫家協(xié)會主席王琦的親自審定和肯定。

難怪，在學校教壇，在學術界，人們稱向思樓教授為學者型版畫家！

三

向思樓的版畫作品，從家鄉(xiāng)的故土起步，到跨出國門，不斷被國內外觀眾收藏，這坎坷而漫長的版畫之路，讓這位來自山鄉(xiāng)的畫家，著實收獲了種豆得豆的喜悅。

向教授的版畫，充分調動了黑、白、灰三種基本色調，以不同質感的線條，營造出詩一樣的韻律，樂感的節(jié)奏，他以滿腔的氣韻，專注于作品的選題，草圖的繪制，板上的定稿，刻板與上墨及分層拓印。歲月在木板上流逝，青春向著畫面澆灌。五十多年來的2000多幅作品，既富有寫實的功底，又凸顯質樸而簡潔的風格，既有飽滿的激情，又凸顯強大與磅礴。細觀每一幅畫作，有哲人的沉思，又有詩人的情懷，更有舞者的浪漫。特別是畫家后期的作品，無不充滿詩的意境、音樂的旋律。許多觀畫者，特別是古元、王琦、李少言、李煥民等老一輩版畫界的大師們，無不認為向思樓的版畫已不是傳統(tǒng)意義的中國木刻，而是融進了近代中西畫中的先進元素，讓自己的版畫進入了嶄新的天地和境界，不少作品蘊含著對現(xiàn)代人生態(tài)和心態(tài)的哲理思考，因此向思樓后期的作品，主題深邃，構圖新穎，樸拙中透出華美，令人靈魂震撼。

向教授把自己版畫創(chuàng)作歷程分為三個階段，我以為這三個階段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研析，即前期、中期、后期三個階段。這里的前期，是指早先發(fā)表的一批作品，大多注重寫實，定格生活，有著較濃的傳統(tǒng)木刻的印記，諸如《我家通了沼氣》《媽媽給我炕饃饃》《又是第一名》《致富能手》等；而中期的作品，加強了畫面下透視出的詩情和意蘊，刻刀下的線條，著意于意境的營造、畫面的雄渾，其點線面的比例，黑白灰的布局，色彩冷暖和虛實的對比，都大大降低了寫實的成分，如《蜀鄉(xiāng)情》《山澗聽泉》《大巴山的旋律》等；其后期的作品，即現(xiàn)階段的作品，顯然將中西版畫和其它畫種融汲的有益元素，注入自己作品的構圖、線條和意境中，這類作品有印象派畫作的融入，有意識流文學作品的韻味，在抽象、虛幻中仍融入了寫實的印記。近年來向思樓似乎正朝著這個方向探索，而思路、刀法、風格均愈見明晰和趨于嫻熟。這類作品如：《綠色樂章》《靜夜》《花露》《綠風》等。其中，向思樓始終情有獨鐘的人物版畫，深受國內外觀眾喜愛，這一批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向教授特別著力的主題、構圖，而一個又一個人物獨特的形態(tài)和情態(tài)，完整融注了畫家的全部功力，那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那厚重的歲月風霜，那雙雙眼神透視出閱盡人世滄桑，讓人百看不厭，心旌浮動，久久難忘。正因為如此，向思樓的人物畫展，在英國剛貼出海報，那海報上展示的《母親》，頓時讓千家萬戶銘記住了這位中國“母親”的形象，海報上的《母親》成為英國觀眾觀展和收藏該畫的重要引導。

毫無例外，所有的藝術家對于自己的故鄉(xiāng)，即使遠在他鄉(xiāng)，那故鄉(xiāng)也會在心底永遠銘刻，并始終融注進作品。向思樓的版畫中始終沒脫離大巴山的鄉(xiāng)野場境，始終沒脫離農家生活，濃濃的鄉(xiāng)情充溢在他的山水、人物作品中。

如今的向思樓，質樸而沉穩(wěn)，干練而淡定，帶著思路的靈動，思索的冷靜，以及山里人固有的特質，作為一位成果豐碩的版畫家，一位燭光照亮學子的教授，他在孤寂、冷清的畫室中一生辛勞，但也頗感欣慰：出版?zhèn)€人畫冊六部；版畫作品在100多家國內外報刊發(fā)表，19次在國內獲獎，60多次在國內外參展，25次在國內外舉辦個人展，被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收藏；在2008年英國舉辦的“中國文化年”活動中，他作為中國十個優(yōu)秀藝術家之一，受英國政府邀請，在倫敦辦畫展、作演講；英國一年之內，有七個畫廊排隊等候向思樓教授的作品展出；在北愛爾蘭一家有六十年歷史的畫廊，在歐洲經(jīng)濟蕭條中岌岌可危，對方主動邀請向思樓教授的作品入展后，竟使這家畫廊起死回生；在國外的一次畫展中，一對英國老夫妻駕車遠道而來觀展，并指明要收藏作品《母親》……

筆者作為向教授的同鄉(xiāng)，禁不住要為向思樓的累累碩果而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