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南總里見八犬傳》（以下簡稱《八犬傳》）為研究對象，研究《八犬傳》中的忠孝的特征，選取《八犬傳》中具有代表性的忠孝故事，分析故事中出現(xiàn)的君臣、主從、父子等關系，探究《八犬傳》的忠孝觀與江戶時代的忠孝觀的一致性。

一、《八犬傳》的介紹

《八犬傳》共九輯，九十八卷，一百零六冊，作者是曲亭馬琴。曲亭馬琴從文化十一年（1814年）開始創(chuàng)作，歷時二十八年完成了這部長篇巨著。它以室町幕府末期動蕩戰(zhàn)亂的時代為背景，講述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故事，受眾主要是當時的庶民百姓。這些故事中包含了江戶時代人們對于儒學的理解。小說故事情節(jié)突出強調“勸善懲惡”和“因果報應”的思想主題，著力宣揚儒家道德。曲亭馬琴在談到創(chuàng)作《八犬傳》的目的時說：“由此可勸于善，亦足以懲惡?！鼻ゑR琴筆下的八位犬士，他們的名字和所持的明珠中，分別有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的一字，正是儒家八種道德觀念的具象化。

二、《八犬傳》的先行研究

國內方面，中國知網(wǎng)上可見《八犬傳》相關論文42篇，主要分為五個方向：與《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等中國古典名著作對比的文學研究，對《八犬傳》的主題思想研究，對《八犬傳》的人物塑造研究，對曲亭馬琴的文學地位及作品影響研究，對作品中的漢語修辭研究。關于主題思想研究的論文代表性的有以下3篇：陳淑華通過對故事情節(jié)設定的分析，提出《八犬傳》勸善懲惡的思想，受當時幕府統(tǒng)治的影響，帶有功利性；胡秋香對比了《水滸傳》《三國演義》《八犬傳》的“忠”“義”“孝”，認為在三部作品中“孝”都凌駕于“忠”“義”之上，是衡量人的行為的主要道德標準；李東軍認為八犬士沒有愚忠，而從自我安全的角度進退自由，曲亭馬琴的“勸懲說”中具備超越時代的人文主義思想的萌芽。

外國方面，在日本數(shù)據(jù)庫CiNii上檢索《八犬傳》有800多個相關結果，整理歸納后總結了1980年以前的相關論文190篇，主要分五個方向：《八犬傳》思想主題的研究，人物形象的研究，藝術性研究，對比文學研究，白話語義以及對于假名漢字的語言學考察的研究等。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國內外關于《八犬傳》主題思想的研究主要側重于和中國文學的對比，罕有把作品中的忠孝觀念放在時代背景中討論的論文。

三、江戶時代以及江戶以前的“忠”“孝”觀念特征

（一）“忠”的體現(xiàn)

推古天皇時期，當時的圣德太子積極引進中國儒學，頒布了《十七條憲法》和冠位十二階，由此確立了其國家“忠”的思想。平安時代到鐮倉時代，武家社會中主君和家臣的關系具有契約性與互惠性。平安時代，臣子對主君的“忠”是以主君的“恩賞”為交換條件的。最早的武家政權鐮倉幕府登上歷史舞臺后，武家政治的基礎就是通過“御恩”和“奉公”結成的將軍和御家人的主從關系。進入戰(zhàn)亂連連的室町時代后，主從關系發(fā)生了變化，強調臣下對主君的絕對忠誠和獻身精神。

在江戶時代，德川幕府為了維持自己高度的集權統(tǒng)治，以幕藩體制嚴格的等級制度，以及朱子理學的對君主宣誓絕對忠誠的名分論，構筑了臣子對主君絕對忠誠和獻身的武士階級的上下關系與秩序。在武士之間，有“父子是一世，夫妻是二代，主從是三世”的說法，也許主從關系正是德川時代政權長期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之一。而且進入江戶時代，武士之間的主從關系代代世襲，除了經(jīng)濟利益以外，逐漸形成了“情”的關系。有時主君的“情”甚至超過了主君的物質恩惠，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武士因為獻身于“情”，所以盡忠于其主君大名，而不是幕府。

（二）“孝”的體現(xiàn)

在奈良時代，統(tǒng)治者在學習唐朝政治制度的同時，開始重視利用孝養(yǎng)觀鞏固統(tǒng)治，建立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和上下尊卑的封建秩序。奈良時代由于佛教盛行，孝道中混入了很多佛教觀念，進一步闡述了“恩”的作用，認為子女孝敬父母是報答父母的“恩”，“恩”是孝順的前提。在鐮倉時代、室町時代，隨著權力斗爭的激烈，統(tǒng)治階層意識到宣揚孝道對維持統(tǒng)治起著重要作用，于是開始宣揚孝道。這個時期，“忠”和“孝”哪個更重要，還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和規(guī)范。到了戰(zhàn)國時代，武裝勢力在爭奪領地的過程中占有絕對重要的地位，主從關系比家族關系更為重要。

在江戶時代，幕府在“武家諸法度”和“諸士法度”中，加入“激勵文武忠孝，糾正禮儀”“若不忠不孝之者，可為重罪事”等內容，在制度上，要求武士履行孝道和鼓勵平民孝道。因此，“孝”中包含的“善父母之事”思想被公認為美德。對于忠和孝的關系，主張主從制比家長制更重要。德川幕府頒布的公文中寫道，“雖為父子兄弟，如有不利于兩公（家康、秀忠）者，或違法亂紀之輩，應如實上報”。德川權力集團確立了士農(nóng)工商的社會階層制度，主從制絕對化，“忠”重于“孝”。另外，江戶時代的孝養(yǎng)觀認為孝順就是報答父母的恩情。“孝”以“恩”為前提，無論父母如何，作為子女必須盡孝道，必須償還父母的債務。

四、《八犬傳》的“忠特征”和“孝特征”

（一）《八犬傳》的“忠特征”

進入江戶時代后，“忠”的思想又向前邁進一步，轉變?yōu)閷χ骶^對的、無條件的獻身。這種特征的形成離不開江戶時代的政治體制和社會狀況。江戶幕府實行高度集權的政治，是掌握全國武裝力量的軍事指揮機關，也是高度集權的統(tǒng)治機關。但是幕府政權不能直接支配全國的土地和人民，而是通過地方大名，以間接的方式實現(xiàn)支配。也就是說，大名直接管理藩內的土地和領民，支配屬于自己的武士、俸祿。

《八犬傳》所表現(xiàn)的江戶時代“忠”的特征主要有三個。第一個特征是主從關系牢固?！栋巳畟鳌分械墓适码m然講述的是室町時代的故事，卻在江戶時代創(chuàng)作，反映了江戶時代人們的想法、思想以及社會狀況。八犬士的忠誠在作品中得到了印證。誕生于江戶時代之前的《平家物語》《太平記》也一直強調武士的忠，但主從關系并不那么牢固，背叛主君的武士也沒有受到強烈譴責。在《八犬傳》中，背叛主君不僅會受到譴責而且都不會有好下場。萎毛酷六是神余的老臣，深受神余的器重，但在神余被奸人害死之后，投于逆賊。孝吉是這樣評價他的：“爾深受厚祿，養(yǎng)育著妻子老小，不但未能為忠義而死，反而諂媚逆賊駐守東條，虐待百姓，天理難容，如今城陷，還想逃跑嗎？”萎毛不僅受到了強烈的譴責，被砍下了頭顱，而且他的妻子也粉身碎骨、死于非命。害死神余的奸臣山下定包，殺害主公，奪取領地，雖得一時富貴，但不出百日，又被其家臣所殺，也是惡有惡報。

第二個特征是忠臣不事二主?！栋巳畟鳌分小爸摇钡墓适碌闹饕砣宋锸羌页己筒肯拢砉适率墙鹜氚死尚⒓托♂|良的故事。他們“忠”的對象是直接隸屬于自己的主君或大名，而不是幕府。例如，金碗八郎孝吉，盡管他的舊主神余長狹介光弘昏庸無道、酗酒好色、親佞遠賢，但當聽到舊主被奸人所害，依然覺得肝腸寸斷，痛入骨髓。他為了給舊主報仇不惜改變容貌，使自己成為滿身膿包的流浪漢，時刻都在尋找機會為主君報仇，終于在和里見義實的合作下，大仇得報。然而面對里見義實的賞賜，他猶豫了，被勸說后才最終接受。他說：“如不接受而辭退，似乎有些固執(zhí)己見，是不知禮遇。如果接受，則是對舊主的不忠。既接受又不接受是我孝吉對時君和先主君盡忠的態(tài)度?！闭f完這些話，孝吉便剖腹自殺了。小幡東良的故事也表現(xiàn)了他對主君的絕對忠誠。他是鐮倉領主定正的家臣，在主君死后，他被敵人俘虜，敵人想重用他，他卻寧死不屈，面對高官厚祿也不動搖，一心為舊主盡忠，最后自殺。

第三個特征是為“情”效忠。無論是孝吉還是小幡東良都是為“情”而死。孝吉的舊主昏庸無道，相信奸佞小人，而且孝吉俸祿低微，能夠為舊主復仇，完全是為“情”效忠?！栋巳畟鳌分羞@樣的故事不勝枚舉。武士們不僅僅因為俸祿和恩賜效忠主君，更多的是為了代代世襲的“情”。

（二）《八犬傳》的“孝特征”

到了江戶時代，延續(xù)著以“恩”為前提的孝養(yǎng)觀，即子女的孝是報父母之恩，“孝”是以“恩”為前提的。另外，中國在封建社會前期，“孝”和“慈”并舉，既重視子女對父母的孝敬，又強調父母的慈愛，即“父慈子孝”。但是，到了封建社會后期，往往片面地強調子女對父母的孝順，而不再強調父母之慈，更有“天下全是父母的”“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的口號。這種東西是封建思想惡性發(fā)展的結果，絕非孝道之本。但是，江戶時代在對孝道的吸收和提倡時，只接受了“子孝”而排斥了“父慈”。江戶時代的統(tǒng)治階級對“忠”的宣傳遠遠超過了“孝”。武士在忠孝難兩全的時候往往會選擇盡忠，甚至在父母的逼迫下放棄孝道。

《八犬傳》所表現(xiàn)的江戶時代“孝”的特征主要有三個。第一個特征是以“恩”為前提的“孝”，代表故事是信乃和山林的故事。信乃是八犬士之一，在他十歲那年，母親病重，他每天都用心照顧母親，甚至去瀑布沖水為母親祈禱，希望母親的大病早日康復，被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被凍得奄奄一息，這種做法雖沒能換回母親的健康，卻也解開了母親的心結。山林的父親誤殺了領主光弘，山林又陰差陽錯娶了領主近臣的侄女，為了彌補父親的過失，他想要幫助藏在妻子娘家的犬士，用自己的血去救其他犬士，卻誤殺了妻子和兒子，并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第二個特征是“子孝”的絕對。小說中的代表性故事是犬村角太的故事。犬村角太不知父親是妖怪變的，真正的父親早已被妖怪殺死。犬村角太從小便忍受著“父親”的折磨，遵守孝道，被“父親”奪走家財也忍受了，還被“父親”逼著和妻子離了婚。后又因為“父親”的眼傷，要求妻子取出腹中五個月胎兒的苦膽，不得已看著妻子剖腹倒在了血泊中，不會因為“父不慈”而“子不孝”。

第三個特征是“忠”重于“孝”。代表故事是力二郎和尺八的故事。力二郎和尺八為了盡忠，撇下妻子和父母，最后失去了生命。他們生逢亂世，是領主家仆的孩子，兵敗家亡落得妻離子散，后來為保全少爺（道節(jié)），死在了敵人的弓箭下，只化作兩團鬼火與家人短暫地團聚了一個夜晚，父母妻子都悲痛欲絕。曳手對二人的行為是這樣評價的：“我能理解男人有一顆堅強的心，為了忠義而不照顧母親和妻子?！?/p>

《八犬傳》中關于“孝”的故事都符合江戶時代的特征，認為父母對自己有恩情，子女為了報答父母的恩情必須盡孝?！白有ⅰ笔墙^對的，不能忤逆父母。“忠”的地位高于“孝”，把盡忠作為武士的職責，武士在忠孝難兩全的時候往往選擇盡忠。

五、結語

胡秋香認為，“在《水滸傳》《三國演義》《八犬傳》三部作品中，‘孝’都凌駕于忠、義之上，是衡量人的行為的主要封建道德標準”，本文和她的研究結果不一致。通過本文分析，可得出《八犬傳》中“忠”是第一位的。

《八犬傳》中第一位出場的人物便是信乃，信乃的全名是“犬冢信乃戍孝”，是孝字寶珠的持有者?！靶ⅰ笔前傩兄?，然而八位犬士作為道德的化身，通過與各種邪惡作斗爭，成為仁義明君，建功立業(yè)，目的是盡忠，“忠”依然是第一位的?！栋巳畟鳌分兴憩F(xiàn)的江戶時代的“忠”是對主君絕對的忠心，有著牢固的主從關系，忠臣不侍奉兩主，是為了代代世襲的“情”盡忠，可以為追隨主君而死?！栋巳畟鳌分小靶ⅰ钡谋憩F(xiàn)也符合江戶時代的特征。為報父母之恩，贍養(yǎng)父母，尊敬父母，背負父母的債務。父不慈，子也要盡孝。“忠”比“孝”更重要，主從關系比家族關系更重要。

（長春工業(yè)大學）

作者簡介：戴婧文（1999—），女，吉林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語言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