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攝影給人以畫面感,詩歌也能給人以畫面感。欣賞攝影要靠視覺、感覺、知覺、直覺,欣賞詩歌有時也要靠視覺、感覺、知覺、直覺。有的人寫詩,靠的是理性思維,詩中除了概念邏輯推理等就沒有其他了;有的人寫詩,靠的是視覺思維,視覺、感覺、知覺、直覺等是他們寫詩的思維利器,他們的詩中未嘗沒有理性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呈現(xiàn)出一幅幅可視的畫面,或是呈現(xiàn)出一些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妙意象及意境,從而給人以美的享受??戳藯钌旱摹渡墓φn——楊珊攝影詩集》這本書,使我更堅定了以上看法,視覺思維在本書詩歌中的運用無疑相當成功。
阿恩海姆認為:“一切知覺中都包含著思維,一切推理中都包含著直覺,一切觀測中都包含著創(chuàng)造。概念思維與人的視覺活動水乳交融,并不是一條單獨的至上的線路?!彼€說:“藝術(shù)活動是理性活動的一種形式,其中知覺與思維錯綜交織,結(jié)為一體,然而思維與知覺的這種結(jié)合并不是單單是藝術(shù)活動特有的……在任何一個認識領域中,真正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都是通過‘意象’(指視覺意象)進行的。”而視覺思維、感知覺等無一不是把意象作為自己的思維載體,可以說視覺思維的過程即是意象流動的過程。由此看來,知覺、直覺、思維本就是密不可分,三位一體的,而過去那種把知覺、感覺和思維切割開來的認識無疑是錯誤的??墒撬囆g(shù)創(chuàng)作不同于科學研究,它往往并不需要把握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相反,藝術(shù)創(chuàng)作恰恰更青睞于對事物表象的捕捉與表現(xiàn),更多關注事物的外在形狀、色彩、動態(tài)等,而不是對事物本質(zhì)與內(nèi)在規(guī)律的呈現(xiàn)。因之,視覺思維那種對事物表象的感知與捕捉,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必不可少的手段。
易經(jīng)曰:童觀。釋義是像兒童那樣幼稚地觀察,我更愿把它解釋為視直覺,即視覺思維對事物的直接感知。感覺也好,知覺也好,視覺思維也好,離開了客觀存在的物象或內(nèi)心的意象,就失去了感知與思維的對象。邏輯思維是從抽象到抽象,視覺思維卻是從形象到形象,它有時也從形象中抽象出一些形象的部分特征,比如點線面、色彩等,但這些點線面和色彩仍然是附離于形象而存在的。
二
我已很久沒怎么閱讀現(xiàn)代詩了,但看到楊珊的《生命的功課——楊珊攝影詩集》,不禁眼前一亮,滿滿的畫面感撲面而來,這畫面,不僅是書中一幀幀的攝影,而且來源于書中一首一首的詩。
《小棗,快跑!》是一幅攝影,也是一首詩,但詩明顯對攝影作了升華,攝影呈現(xiàn)了小棗迎著光奔跑的背影,詩卻以視覺觀照了兩個不同的時空:面朝曙光,背對晚照。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是不可能在攝影中同時存在的,要么是曙光,要么是晚照。而詩中曙光和晚照前輝后映,小棗沐浴在輝光中,奔跑在被交錯而拉長的時空中,這是一幅超越現(xiàn)實的畫面,只存在于作者與讀者的視覺思維與心靈思維中,但給人以美的遐想。
攝影往往把一瞬間或一個特定的場景定格下來,視覺思維的取景也有同樣的妙用。楊珊在很多詩中都運用了這種手法,她常選取一個特定的空間,視覺的焦距只對準這個特定空間的某一個事物,使得這個事物無所遁形地突顯在讀者眼前,令人印象深刻。《左窗》就是一例,太陽被框定在一扇小小的窗子里,窗子之外的一切都與讀者的視野無關,都被屏蔽掉了,而這唯一的一扇窗是讀者的全部視野。太陽出沒在這個小窗大小的視野里,它哪怕往左往右偏移一點或起落一點,都逃不過眼睛的明察。而太陽在窗中的偏移起落是光陰,是季節(jié),是歲月,是人生印跡在我們心靈上的投射。
除了對空間的選擇框定,楊珊還非常善于捕捉某一特定的時刻,把特定的物象框定在特定的時刻,這一刻就是永恒,而這永恒是定格在特定時間刻度的畫面中的。在《茉莉花開時節(jié)》中,她把一只喜鵲雛鳥的殤定格在重瓣茉莉綻放和飄落潔白花朵的時刻,綻放何嘗不寄托著對生命的希望,飄落又何嘗不訴說著對生命逝去的無望。古人所說的以樂景寫哀情、以哀景襯哀情,在這里被通過畫面作了形象的闡釋。
“夕陽滑落地平線的一刻你露出了笑顏?!痹凇稛o根的葫蘆藤》中她這樣寫道。相信不必列出詩句后面的內(nèi)容,讀者已在腦海中展開了一幅葫蘆藤花開在黃昏薄暮中的畫面,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種對一閃而逝的美的留戀與惋惜,是不是昭示了葫蘆藤的最后命運了呢?詩的結(jié)尾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闪粼谧x者腦海中的,卻是葫蘆藤花開的笑顏定格在夕陽滑落地平線的那一刻的畫面。這種畫面最終升華為意象,熔鑄成意境,成為美的欣賞對象。而作者對于特定時刻巧妙捕捉的匠心也就可見非同一般了。
她把冰凌花的美定格在“黑與白瞬間碰撞出的黎明”,這是一早醒來就得到的從天而降的禮物,若在中午則少了分驚喜,若在傍晚則顯得太遲了。冰凌花的美確實只屬于“黑與白瞬間碰撞出的黎明”那一刻,而這一刻,被楊珊以敏銳的視覺感捕捉到了。
她似乎對某些特定時刻有著異乎尋常的直覺感,總想捕捉到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幻美,以畫面定格它們的永恒。她在小樹林中尋找冬至日一陽復生的臨界點,就是這種敏感直覺的驅(qū)動使然。她甚至把自己內(nèi)心聲音的吶喊“安排”在牽?;ㄅ诺南奶炷莻€五彩繽紛的時刻,這吶喊是穿透,也是定格,定格在牽?;ㄅ诺漠嬅胬?,這是視覺思維與聽覺思維的結(jié)合。
三
自意識流理論產(chǎn)生以來,相關文學作品曾風靡一時。經(jīng)曰: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既然有意識流,視覺、聽覺、味覺、觸覺也可以“流”,相應地也應該有視覺流、聽覺流、味覺流等,事實上也正是如此?!端疂G傳》中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那一段非常精彩,鄭屠被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這五彩斑斕的顏色不正可看作一股視覺流嗎?至于被打得“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自然可看作一股聽覺流了。而被打得“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fā)都滾出來”,不是一股味覺流又是什么呢?這里專談視覺流。
打鄭屠那一段,“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紅、黑、紫還都是抽象了的色彩,這樣的色彩在視覺的流動中已讓人覺得畫面感十足了,而換了具體的形象流動于視覺中,恐怕得鋪排出一場劉姥姥進大觀園或杜麗娘游園驚夢那樣的視覺盛宴了。楊珊在她的多篇詩作中就展現(xiàn)出了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
在《沒有人知道的狂歡》中,她充分調(diào)動野外的各種動植物,讓它們隨著視覺的流動而流動,在窩里收起尾巴露出腦袋的喜鵲啦,聳入云霄的楊樹啦,表演著絕技的蜘蛛啦,踮起腳跟的地膚、豚草啦,與灰蝶耳語的葎草啦,像紫色的云的紅蓼啦,這一切景象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它們共同匯成了一股視覺洪流,具有電影一般的流動性,使人身臨其境。這不禁使我想起魯迅筆下的百草園來,碧綠的菜畦,高大的皂莢樹,光滑的石井欄,伏在菜花上的肥胖的黃蜂……
前面說過楊珊非常善于捕捉特定的空間和特定的時間中的特定物象,其實,她還很擅長把特定空間與特定時間交錯變幻,使不同的時空交替切換,而時空中不同的物象也就變歷時性為共時性,化為一股視覺流動的畫面。在這種交錯的時空里,開句玩笑說,可能會出現(xiàn)關公戰(zhàn)秦瓊的畫面,當然,這只是個比喻。但這恰恰說明,與意識流一樣,視覺流也是不受時間空間限制的,而這正是其魅力所在。
四
我一直認為視覺是等同于直覺的,或者說視覺就是直覺,而直覺是不用經(jīng)過思維的,視覺也似乎不用思維,在視覺產(chǎn)生知覺的同時伴隨著思維的產(chǎn)生。直覺往往又是靈感的催化劑。在量子世界里,如果沒有人的觀察,相互關聯(lián)中的粒子是處于混沌不分的狀態(tài)的。而人的觀察猶如盤古開天辟地的利斧,把世界從混沌中解放出來。正如王陽明所說: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它的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它的深?鬼神萬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它的吉兇禍福?
視覺思維特別強化視覺而弱化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等覺,但有時也與后者相結(jié)合,形成一場融合了色聲香味觸法的立體動畫盛宴?!洞簳酝挕氛沁@樣一首詩,豬籠草、九尾狐、孔雀、獵鷹無不以各自的動態(tài)挑動著讀者的視覺神經(jīng),這也是股視覺流。
記得之前看過一篇詩論,主張欣賞詩歌首先要抓住詩中的意象,意象是一首詩的靈魂。古體詩是這樣,現(xiàn)代詩更是如此。而意象又是怎么來的呢?要有意象便得先有形象,而形象的存在又依賴于視覺的觀察,觀察本身包含著思維,這種感官思維與心靈思維對形象經(jīng)過加工升華,便形成了意象。意象本身就是一幅畫面,形象也是,區(qū)別在于有無感官心靈對它的思維加持。把視覺轉(zhuǎn)化為文字并非難事,而把文字轉(zhuǎn)化為視覺就需要敏銳的感覺和相當?shù)奈淖止αΑ?/p>
《我們的對白》并沒有對任何形象的描繪,整首詩從頭到尾只有“我”和“你”兩個人的對話,從語言上看是純抽象的文字,從內(nèi)容上看是以聽覺為載體的意義傳達,但就是這樣一段純對話的文字,能外化為一幅讓人產(chǎn)生想象的畫面,似乎對話的兩個人就站在讀者面前。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既聞其聲,便不由自主想象這個聲音所屬形象的樣子,這是化聽覺為視覺、化文字為畫面很成功的
例子。
一般來說,視覺思維多從整體上把握形象,但有時視覺也只著眼于形象的部分特征,或色彩,或形狀,或動態(tài),甚至把完整的形象割裂開來,只關注于點線面的組合。
楊珊在她的某些詩中也用了這樣的手法?!冻喑赛S綠青藍紫》即是一例,她把賀歲片的顏色、舊歷與新年的顏色、她母親書信的顏色以及書信中的食物色系統(tǒng)統(tǒng)抽象為七個字:赤橙黃綠青藍紫。這樣一來,又一反我們前面所說的視覺流動,變?yōu)橐曈X凝固,視覺的注意力更為聚焦。
在國畫中,有白描、寫意、潑墨、潑彩等多種表現(xiàn)技法,在油畫中又有抽象的畫法,在視覺思維中,白描、寫意、潑墨、潑彩、抽象等手法也是可以變化運用的。以上這些表現(xiàn)手法都或多或少地在楊珊的詩中有所呈現(xiàn)?!赌裂蛉撕退镍B》《母親的菊花》《海棠花》等都是純?nèi)话酌?,絕少雕飾,但卻感情真摯,質(zhì)樸動人?!兑槐K燈 一場雨 一陣風》更傾向于寫意,這從詩的標題中就可以感受到。《拾掇大地的詩句》則顯得色彩斑斕,仿佛是一幅潑彩的長卷。
總之,讀楊珊的詩,總是會給人帶來視覺驚喜,讀者面對的是一場視覺盛筵,讀罷之后,其中的畫面感仍在腦中不時閃現(xiàn),余味無窮,揮之不去。
五
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過“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傳統(tǒng)的哲學只把視知覺(即視覺思維)作為認識論中的初級階段,認為知覺與感覺只觸及事物的現(xiàn)象問題,而事物的本質(zhì)問題只有通過實踐與理性思維才能解決?!秾嵺`論》中說:“我們的實踐證明: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感覺只解決現(xiàn)象問題,理論才解決本質(zhì)問題。”但實際上,很多研究都表明直覺有時候也能直接抓取到事物的本質(zhì),而且比經(jīng)過理性思維才獲得對事物本質(zhì)的認識更快捷,甚至更為準確。
從廣為流傳的牛頓在蘋果樹下被蘋果砸了腦袋而頓悟出萬有引力的故事來看,視覺思維對科學研究也是大有幫助的。據(jù)說愛因斯坦是把自己想象成騎在一束光上飛行時獲得靈感而提出了相對論,這無疑也是個例證。
分析這兩個故事,無一例外,它們都給人以一種畫面感,都能引起人們無窮的想象。而畫面感正是視覺思維的一個主要特征,在文學藝術(shù)領域更是如此,古往今來萬千的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或有意或無意地運用視覺思維的畫面感這一手法,創(chuàng)作出大量優(yōu)秀作品,也使得視覺思維在文學藝術(shù)領域大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