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基于若干指標和數據把中國高等教育置于橫向的世界高等教育體系和縱向的本國高等教育歷程中審視。文章提出，從橫向看，中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已經從世界高等教育的“第四梯隊”躋身于世界高等教育的“第一方陣”；從縱向看，經過10年發(fā)展中國高等教育取得了突破性歷史成就；面向未來，中國高等教育仍處于“戰(zhàn)略機遇期”；從經濟角度看，中國高等教育同時兼具“大國辦強教育”和“窮國辦大教育”的特征。立足于現有國情和歷史方位，建設高等教育強國應實施四大戰(zhàn)略：首先要實施穩(wěn)定與控制公辦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戰(zhàn)略，分類調控高等教育規(guī)模并支持新型高校的探索；其次，中國的經濟條件與發(fā)展壓力決定了必須實施集中和共享資源戰(zhàn)略，優(yōu)先保障國家戰(zhàn)略人才和關鍵項目，以避免資源稀釋帶來的質量危機；第三，實行評價先行戰(zhàn)略，繼續(xù)深化高等教育評價制度改革，發(fā)揮好評價指揮棒的作用；第四，實施戰(zhàn)略定力“制度化”戰(zhàn)略，走好高質量發(fā)展的新道路。

【關鍵詞】 高等教育；歷史方位；教育強國；戰(zhàn)略選擇；教育評價

【中圖分類號】 G640 【文章編號】 1003-8418（2023）05-0030-09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3.05.004

【作者簡介】 任增元（1980—），男，遼寧朝陽人，吉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徐醒獅（2000—），男，湖南益陽人，吉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碩士生。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b6d650e1458c8a772fe7e019a86b632b32738aa31e4873fb0928c31979d749f4：“從現在起，中國共產黨的中心任務就是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保?］高等教育強國既是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有力支撐和必然要求。因此，明確我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和強國戰(zhàn)略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本文在梳理相關文獻的基礎上，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銀行、OECD等機構提供的最新數據，力圖揭示目前世界高等教育體系的整體圖景，為確定我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和強國建設戰(zhàn)略選擇提供參考。

一、關于我國高等教育歷史方位

和強國建設的文獻綜述

（一）我國高等教育歷史方位的研究回顧

通過文獻梳理發(fā)現，學界對我國高等教育歷史方位的判定具有明顯的變化，2010年左右學界的基本思路是根據若干指標，把我國高等教育與若干發(fā)達國家進行對比，重點在于識別我國與發(fā)達國家在高等教育方面的差距。例如李立國和黃海軍通過構建高等教育強國指標體系，分析了我國與G8國家的差距［2］。蘇竣和薛二勇比較了發(fā)達國家與我國的高等教育發(fā)展狀態(tài)，提出了我國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路線圖［3］。高國忠和于文也提出，相比于發(fā)達國家“我國高等教育的質量、結構、管理體制、經費保障以及對經濟發(fā)展的貢獻等都存在差距”［4］。而到2020年左右，多數學者認為我國高等教育已經取得明顯的進步，還形成了比較優(yōu)勢。杜玉波提出從國際水平的坐標看，我國高等教育總體走上世界舞臺，一些領域進入世界前列［5］；邱均平等人比較了我國與五個發(fā)達國家的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科研、社會服務質量和支撐條件，指出我國高等教育發(fā)展迅速，具有規(guī)模優(yōu)勢，但質量與發(fā)達國家仍有差距［6］。孟亞和萬書輝比較了我國與OECD國家高等教育普及、投入、質量和效益的差異，指出我國高等教育“各項主要指標接近、部分指標達到中等偏上發(fā)達國家的平均水平”［7］。馬陸亭認為今天的中國高等教育處于由學習借鑒向創(chuàng)新發(fā)展轉變的歷史節(jié)點［8］。陳偉從更加宏觀的時空與文化角度判定，經過百年的奮斗，我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已從依附轉向自主［9］。

（二）高等教育強國建設戰(zhàn)略的有關文獻

學界關于高等教育強國建設戰(zhàn)略的研究文獻主要關注兩方面的話題：一是如何界定高等教育強國，二是如何建設高等教育強國。

關于如何界定高等教育強國，此類研究通常涉及規(guī)模、質量、公平等多個維度。瞿振元認為，高等教育強國的本質是一個強大的高等教育系統，涉及規(guī)模、質量、效益、結構和公平五個基本變量［10］。胡建華指出，高等教育強國的內涵是高質量的人才培養(yǎng)、世界級的科學研究和卓越的全球影響力，其本質包括先進的高等教育理念、發(fā)達的高等教育系統和良好的外部適應能力［11］。張德祥等人提出，“高等教育強國之強指的是高等教育在結構、質量、公平、國際化和治理現代化等諸方面表現的綜合水平”［12］。

關于如何建設高等教育強國，學界也進行了多樣化的探索。賀祖斌認為，高教強國建設要以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大學為主體目標，以“九個堅持”為重要遵循，以立德樹人為根本任務［13］。申怡和夏建國指出，建設高教強國要以“雙一流”建設為抓手，以提高教育質量為核心，以“立德樹人”為根本宗旨［14］。劉國瑞提出，推進高等教育強國建設，要認識高教強國建設的使命與任務；貫徹新方略，堅定正確的方向和道路；聚焦新需求，創(chuàng)新建設思路和舉措［15］。胡建華指出，應從創(chuàng)新高等教育理念、完善現代大學制度、協調區(qū)域發(fā)展、優(yōu)化結構體系、提高人才培養(yǎng)質量和高校辦學水平六個方面建設高教強國［16］。杜玉波強調，建設高教強國應堅持黨的領導，服務國家和區(qū)域經濟社會發(fā)展需要，提高質量和加快推進“雙一流”建設［17］。

（三）已有研究的貢獻與拓展的空間

學界已有的研究從不同的視角出發(fā)，揭示了我國高等教育所處的歷史方位和高等教育強國的建設戰(zhàn)略，不僅促進了高等教育理論的發(fā)展和完善，也為我國高等教育發(fā)展戰(zhàn)略的制定提供了有益的參考。然而，已有成果還存在進一步拓展研究的空間：第一，從黨的十八大到二十大成功召開的十年中，我國高等教育事業(yè)突飛猛進，但是目前還缺少從時間、空間、發(fā)展趨勢、經濟基礎等多維度評估當下我國高等教育所處歷史方位的研究，從多維度的、全面綜合的視角評估歷史方位依然必要。第二，在提出高等教育強國的建設方略時，要基于低生育率、經濟增速放緩、中美國際關系等新因素、新態(tài)勢、新方位進行分析。這也是本文將繼續(xù)深入探討的問題。

本文遵循慣例，依據更豐富的指標，從多元視角審視世界高等教育格局和我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而這種劃分依然還是大致、粗略的界定，并不能作為一種絕對、固化的界定。雖然從若干指標認識判斷我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但不能把 “參考指標”當作直接追求的“辦學目標”。

二、我國高等教育所處的歷史方位

黨的十八大以來的十年，我國高等教育迅猛發(fā)展，規(guī)模持續(xù)擴大、實力不斷增強，種種事實表明我國高等教育已經站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方位。下面，我們從橫向上我國在世界高等教育體系中所處的位置、縱向上過去十年我國高等教育取得的成就和面向未來我國高等教育面臨的戰(zhàn)略機遇三個方面來分析我國高等教育所處的歷史方位。

（一）從橫向上來看，我國高等教育已進入世界高等教育“第一方陣”

描繪中國高等教育的橫向方位，主要是把中國高等教育置于世界高等教育格局中進行橫向對比，首先要建構合適的維度與指標體系。本文參考沈文欽等人的研究成果，從規(guī)模和質量兩大維度描述高等教育的橫向方位［18］。在規(guī)模維度，選取高等教育在學人數和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兩大指標。在質量維度基于10個方面的數據，在世界高等教育的格局中判斷我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這些數據包括生均高等教育經費指數（生均高等教育經費/人均GDP）、高等教育科研經費投入總額、全球人才競爭力指數、擁有世界前200和前500名大學數、“世界一流學科排名”上榜學科數、高被引學者數、SCI論文數、全球創(chuàng)新指數、留學生在高校學生中的比例、留學生數量。

從高等教育規(guī)模來看，2021年中國高等教育在學人數為5382萬人，位居世界第一［19］；根據世界銀行提供的最新數據，中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為64%，與歐盟平均值（75%）和OECD成員國平均值（78%）還有一定差距，但已經接近日本（65%）、英國（69%）和法國（69%）等發(fā)達國家［20］。

從質量來看，2018年我國高等教育生均經費指數為48%，高于OECD國家平均值（37%）和歐盟國家平均值（35%），在高等教育經費投入上具有超前性［21］。2020年我國高?？蒲薪涃M投入為435億美元，相當于歐盟27國總和（855億美元）的一半，在OECD提供的數據中僅次于美國（747億美元）［22］。2022年我國的全球人才競爭力位于世界第36名，在參加排名的133個國家中位于中等偏上水平，其中我國的人才培養(yǎng)能力（Grow）和正規(guī)教育 （Formal Education）兩項子指標分別位列世界第8和世界第2［23］。2022年中國大陸擁有世界前200名高校26所，世界前500名高校71所，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TOP200高校62所，TOP500高校127所）［24］。2022年中國大陸“世界一流學科排名”上榜次數為2686次，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4714次）［25］。2022年中國大陸高被引學者人數為1169人，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2764人）［26］。2021年中國的SCI論文達到61.23萬篇，占總數的24.5%，位居世界第一［27］。2022年，我國的全球創(chuàng)新指數為世界第11位，高于日本（13位）和法國（12位）［28］。2019年，我國高校學生中留學生占比為0.43%，這一比例低于同年OECD國家的平均值（6%），也低于美國（5%）、日本（5%）等發(fā)達國家［29］。盡管留學生在我國高校學生中的比例較低，但是從留學生數量來看，2019年，中國接收了20.1萬名留學生，有著龐大的留學生規(guī)模，接近同年法國（24.6萬人）、日本（20.3萬人）的水平［30］。

十年前，沈文欽博士曾經撰文將世界高等教育劃分為“五大梯隊”［31］，其中第一梯隊的唯一成員是美國，第二梯隊的成員包括英法德日等老牌發(fā)達國家，第三梯隊也由發(fā)達國家組成；我國與俄羅斯、印度、巴西等國同屬第四梯隊；第五梯隊由亞非拉發(fā)展中國家組成?！暗谒奶蓐牎眹腋叩冉逃奶卣魇谴蠖粡?。在五大梯隊的語境中，本文發(fā)現經過十年的發(fā)展，我國在高等教育毛入學率、世界前200/500名大學數量、高被引學者數量和全球創(chuàng)新指數等各項指標上增長迅猛，已經成為第二梯隊的核心成員，由原來的“大而不強”轉變?yōu)榻裉斓摹耙?guī)模大、實力強”。教育部副部長吳巖曾經從數量指標和品質指標對我國高等教育進行基本判斷，2022年撰文提出中國高等教育已經進入了世界高等教育的“第一方陣”，即高等教育實力處于世界197個國家的前10%［32］。無論是“第一方陣”還是“第二梯隊”的定位，這兩種基本判斷并沒有實質差別，都是對我國高等教育實力的肯定與確證。立足這樣的橫向歷史方位，我們應“走好人才自主培養(yǎng)之路，我們得有自信，得有底氣，這就是我們的自信所在和底氣之源”［33］。

（二）從縱向上來看，我國高等教育十年來取得了歷史性成就

縱向歷史方位，主要審視我國高等教育自身取得的成就和所處的發(fā)展階段。十年來，我國高等教育滿足人民接受高等教育需求的能力、人力資本的開發(fā)程度、科學研究實力和服務社會發(fā)展的水平不斷提升，實現了跨越式發(fā)展，取得了歷史性成就。首先，高等教育滿足人民接受高等教育需求的能力持續(xù)增強。根據我國政府的統計口徑，中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從2012年的30%上升到2021年的57.8%，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口徑，中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從2012年的29%上升到2021年的64%，民眾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與以前相比大幅增加，在規(guī)模擴大的前提下，2021年全國普通高等學校生均經費增長到2011年的1.5倍，“辦人民滿意的教育”的理念得到較好的貫徹。其次，高等教育對人力資源的開發(fā)程度不斷提高。2021年我國勞動年齡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達到10.9年，相較于2012年增加了1年，每萬名就業(yè)人員中研發(fā)人員數量從2012年的42.6人增加到了2021年的75.3人。再次，高等學校開展科學研究的實力大幅提升。從投入端來看，科研投入不斷增加，科學研究有了更好的物質基礎，全社會研發(fā)經費從2012年的1.03萬億元增長到2021年的2.79萬億元，研發(fā)經費投入強度由2012年的1.91%增加到2021年的2.44%，投入結構也得到了優(yōu)化，基礎研究經費占研發(fā)經費的比例在2012年至2021年間由4.84%增加到6.09%，基礎研究受到更大的重視。從產出端來看，我國的高被引論文數在2012年至2021年由7920篇增加到42920篇，十年間增加了四倍。最后，高等教育服務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水平持續(xù)上升。我國的全球創(chuàng)新指數排名在2012年、2021年和2022年分別為全球第34名、第12名和第11名，高校專利轉化金額從2012年的8.2億元增長到2021年的88.9億元。

（三）面向未來，我國高等教育處于戰(zhàn)略機遇期，須走出一條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的新路

從宏觀來看，“中國的發(fā)展，正處在由大變強的關鍵期，處在走進世界舞臺中心的關鍵期，處在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關鍵期。我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接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接近世界舞臺中央”［34］。與宏觀的歷史方位一致，我國高等教育也取得了歷史性成就，正處于現代化的戰(zhàn)略機遇期。未來的十年是中國重要的戰(zhàn)略機遇期，這一點既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審時度勢做出的判斷，也是將中國視為戰(zhàn)略對手的美國官方的共識。2022年10月美國白宮發(fā)布了《國家安全戰(zhàn)略》，該報告將中國視為唯一同時具有重塑國際秩序的意圖和能力的競爭對手，并認為未來十年是與中國競爭的“決定性的十年”［35］。因此，未來十年對我國的發(fā)展非常關鍵，戰(zhàn)略機遇期也充滿挑戰(zhàn)，將關系我國未來長遠的發(fā)展。經過長期的快速發(fā)展與建設，從綜合指標來看我國已經躋身于世界高等教育的第二梯隊。作為中等收入國家，我國正在舉辦著世界規(guī)模最大的高等教育，這是偉大的成就也是巨大的責任。目前高等教育的機會和規(guī)模比較充分，主要矛盾在于如何實現高質量發(fā)展和高等教育的現代化。然而高等教育現代化道路并沒有現成模板，無論是在宏觀道路模式上還是具體路徑上，很多方面我國與世界發(fā)達國家處于并跑、領跑并存的時代方位，簡單的模仿、復制是不行的。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人民大學考察時所指出的：“我國有獨特的歷史、獨特的文化、獨特的國情，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不能跟在別人后面依樣畫葫蘆，簡單以國外大學作為標準和模式，而是要扎根中國大地，走出一條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的新路?！保?6］

建設高等教育強國是我國未來發(fā)展的長期戰(zhàn)略目標。與發(fā)達國家不同的是，中國作為一個發(fā)展中國家，擁有巨大的人口規(guī)模，高等教育規(guī)模位居世界第一，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進程有其獨特性和復雜性。在人均收入較低和人口規(guī)模巨大的現實條件下，不可能走與西方國家相同的道路，而必須從中國的實際情況出發(fā)。這就要求我國在發(fā)展理念上保持高等教育的戰(zhàn)略定力，在資源配置方面必須進行理性權衡，確保有限的資源能夠發(fā)揮最大效益。

三、中國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四大戰(zhàn)略選擇

在許多指標上，中國已經超過了部分發(fā)達國家，高等教育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量化的指標只能從某些側面反映高等教育的發(fā)展狀況，這些指標只是我們前進道路上的坐標與參照物，而不能當作追求的目標。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道路選擇和戰(zhàn)略安排是一個復雜的系統，涉及多個方面、主體和理念，立足我國高等教育目前的歷史方位和現有基礎，就其根本和重點而言應實施以下四大戰(zhàn)略。

（一）穩(wěn)定公辦高等教育規(guī)模戰(zhàn)略：分類調控并支持新生力量的探索

我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世界第一，要建設高等教育強國必須穩(wěn)定和控制高等教育總規(guī)模，尤其是傳統公辦高等教育的規(guī)模，這樣才能防止教育資源的稀釋，從而保證高等教育的質量和效率。

具體而言主要出于以下四點考慮。首先，當前我國高等教育已經實現了普及化，建成了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的高等教育體系，高等教育的規(guī)模和數量已經不是主要矛盾，質量和功能成為高等教育的主要矛盾；公辦高校主要靠政府財政投入而運行和維系，如果繼續(xù)擴大高等教育規(guī)模難免會稀釋高等教育資源，從而難以保證高等教育質量。其次，現在不宜急劇擴充規(guī)模，因為2021年中國出生人口只有1062萬［37］，預計到2039年將會出現高等教育生源驟降的局面，屆時高校必將因為縮招而面臨校舍、師資、社會保障等方面的轉型和再調試。第三， 由于受到疫情和國際環(huán)境影響，我國經濟下行的壓力較大，經濟增長速度和財政收入總量都存在變數，有限的資源能夠保障有質量的高等教育規(guī)模也是有上限的，否則會違背高質量發(fā)展的理念，也是缺乏戰(zhàn)略定力的一種表現。第四，從歷史上其他國家高等教育大眾化和普及化的經驗來看，美國用了半個世紀的時間實現高等教育 “精英化—大眾化—普及化”的跨越，而英國、日本的高等教育大眾化和普及化進程則表現出增長期和停滯期交替出現的特點，無論是哪一種方式都表現出穩(wěn)健性［38］，近二十多年來我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都處于高速增長的狀態(tài)，速度和規(guī)模發(fā)展過快，需要穩(wěn)定一段時間進行觀察和調試，從而讓高等教育有足夠的時間消化規(guī)模擴張帶來的各種問題。

調控高等教育規(guī)模是必要的，但不能一刀切，而應以分類定位和分類調節(jié)作為基本思路。在屬性類型方面，主要是要嚴格控制精英類型高等教育的規(guī)模，否則就會難以保證精英屬性，不利于拔尖和創(chuàng)新型人才培養(yǎng)。在辦學主體類型方面，主要是控制公辦高等教育規(guī)模，而對于民辦高等教育則應指導其在理性預測的基礎上進行自主決策。從高等教育機構類型上，要鼓勵和支持新型高等教育機構的發(fā)展［39］ ，比如南方科技大學、西湖大學、福耀科技大學、東方理工大學，鼓勵和支持這些探索新體制、新機制的新興大學進行大膽嘗試，為探索高等教育辦學模式積累經驗。

（二）集中和共享資源戰(zhàn)略：優(yōu)先保障國家戰(zhàn)略人才和關鍵項目

需要承認的是，高等教育所承載的基本價值之間是存在沖突的［40］，比如公平與效率、平等與卓越之間的沖突在一定的條件下是難以避免的?！叭姘l(fā)展”聽起來很美，但容易導致全面的平庸，在關鍵階段應該抓住主要矛盾，高等教育強國建設應實行質量、能力和效率優(yōu)先戰(zhàn)略，“卓越”高于“均衡”。我國高等教育的“重點”（高校、學科、項目）的范圍具有不斷擴大的趨勢，一定程度上實行了協調發(fā)展，但也存在“失去重點”的風險。而這一現象還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世界其他國家的“窮單位”同樣具有一種強烈而持久的愿望，即要求與“富學校”平起平坐，“在公共管理部門，平分一切的概念無所不在”［41］。守住重點的范圍，也是守住質量與創(chuàng)新的警戒線，一旦重點的范圍無序擴張必然稀釋資源，留下全面平庸和貽誤戰(zhàn)機的隱患。立足于我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和現實條件，這一點就顯得更加重要。

以往談及國情，經常講我國是窮國辦大教育。目前我國屬于中高收入國家行列，但是與歐美等發(fā)達國家相比，“窮國”辦大教育的國情并沒有實質性的改變，同時兼具“大國辦強教育”和“窮國辦大教育”的雙重特征。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2021年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和日本的人均國民總收入分別是中國的5.92倍、3.82倍、4.29倍、3.69倍和3.58倍［42］，在這樣的經濟基礎上建設高等教育強國不得不集中力量干大事。高等教育系統的效能既取決于資源的投入量，也取決于資源配置的方式和格局。世界上人口最多的發(fā)展中國家、中等收入國家、人均資源占有量低，這些國情決定了我國建設高等教育強國必須集中優(yōu)勢資源，保障關鍵項目和關鍵群體獲得突破性發(fā)展。將有限的資源用于最急需和關鍵領域，從而防止 “平均主義”“大水漫灌”的風險與危機。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以國家戰(zhàn)略需求為導向，集聚力量進行原創(chuàng)性引領性科技攻關，堅決打贏關鍵核心技術攻堅戰(zhàn)”。集聚優(yōu)勢資源是打贏關鍵核心技術攻堅戰(zhàn)的必備條件，而要集聚優(yōu)勢資源必須有相關的制度進行保證，將資源集中到最急需的地方。從院校范圍看，應該集中資源保障“雙一流”建設高校，且不宜再擴大范圍，防止由于大眾化普及化浪潮帶來的精英大學的“失守”。就科研群體而言，關鍵性的基礎研究和技術突破并不是全體科研人員完成的，而是由少數戰(zhàn)略科學家、科技領軍人才、青年科技人才完成的，所以要優(yōu)先保障關鍵群體。相對于已經取得正式職位的教師和科研人員，應優(yōu)先、全面提升全日制博士生的補助水平，這樣才能保障博士生群體安心地投身科研。

一方面資源稀缺和有限，另一方面資源閑置浪費、不能共享的問題依然嚴重，繼續(xù)激活與共享存量資源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比如中小學校舍在寒暑假期間學生、公民不能使用；大學校園和圖書館也不能對外開放，公民的學習空間非常匱乏——社區(qū)圖書館和公共活動空間極為有限?！敖ㄔO全民終身學習的學習型社會、學習型大國”是黨的二十大報告對教育提出的要求，高等教育應當在學習型社會的建設中充分發(fā)揮其作用，完善高等教育與社區(qū)資源共享機制，充分利用高校智力資源共建學習型社會。

（三）評價先行戰(zhàn)略：繼續(xù)深化高等教育評價制度改革

評價制度為高校教師構建了激勵結構、提供了博弈規(guī)則、劃定了行動邊界，從直接的意義上講，人才培養(yǎng)與科學研究的水平取決于教師的作為，而教師作為在相當的程度上是由評價制度所規(guī)約和決定的。為了發(fā)揮好學術評價制度在建設高等教育體系進程中“指揮棒”與“方向盤”的作用，2020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的《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確定了破“五唯”的戰(zhàn)略目標，提出“到 2035年，基本形成富有時代特征、彰顯中國特色、體現世界水平的教育評價體系”［43］。實際上，教育評價改革的目標應該提前完成，因為評價在教育體系中具有先導性的作用，牽引著教育實踐主體的行為方式，深度影響著高質量發(fā)展和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進程。沒有科學的評價，很難有高質量的發(fā)展和現代化的高等教育。

政府和學界已經形成共識——目前高等教育評價的癥結和最直接的問題就是“五唯”問題，盡管國家已經出臺了相關政策文件對這一現象進行整治，但 “五唯”還沒有真正破除，新的評價體系還沒有建立?！拔逦ā钡钠票煤晚攲訕嬒胍呀洸季?，問題是實踐中改革的效果不明顯，還有一些梗阻因素制約這個改革進程。高校之所以不敢做根本性的改革，主要原因有兩條：一是管理的慣性導致高校習慣于用外在的指標、數字、項目、獎項、帽子等符號做參照物來分配資源和激勵教師，要改變已經習慣的方式會造成無所適從；二是在宏觀的制度設計中還存在高?！安桓腋摹钡囊蛩?，比如說學科評估、“雙一流”評估、博士點申報，上級部門并沒有放棄或者根本改變把這些作為業(yè)績評價標準的尺度。只有政府在資源分配上弱化這些指標的使用，高校才敢放心改革，否則決策者總會懸著“顫抖的心”不敢真正改革。高校普遍關心未來還有沒有“第六輪”學科評估，如果有第六輪學科評估，教育行政部門會強調哪些指標？

學校內部改革是以外部環(huán)境為條件的，而內部改革也是相互關聯的。首先，評價制度與教師薪酬制度是關聯在一起的，世界上少有我國高校這樣的“計件工資”制——按照論文數量和等級對教師進行高額物質獎勵，“計件工資”制度誕生于20年前，已經發(fā)揮了“刺激”生產的作用，但是今天已經不適用于立德樹人和高質量發(fā)展的使命，所以須改成年薪制為主，讓論文發(fā)表回歸到“學術交流”的初心［44］。為了抑制數量、提高質量，在各種評審中應廣泛推行代表作制度，設定代表作的數量上限，否則越多意味著越好，容易刺激學術的“批量生產”。

（四）戰(zhàn)略定力“制度化”戰(zhàn)略：走好高質量發(fā)展的新道路

2022年1月29日，教育部、財政部和國家發(fā)展改革委聯合發(fā)布了《關于深入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將“保持戰(zhàn)略定力”作為“雙一流”建設的基本原則［45］?！兑庖姟分刑岢觥氨３謶?zhàn)略定力，充分認識建設的長期性、艱巨性和復雜性，遵循人才培養(yǎng)、學科發(fā)展、科研創(chuàng)新內在規(guī)律”［46］。實際上，保持戰(zhàn)略定力這一要求不僅要貫徹于“雙一流”建設過程中，也應當落實到整個高等教育系統中，成為高等教育高質量發(fā)展的價值遵循［47］。保持戰(zhàn)略定力是遵循高等教育規(guī)律的必然要求，這意味著杜絕對數字的追捧、對規(guī)模的崇拜和對增長的迷信，糾正急功近利的發(fā)展理念?！鞍盐崭哔|量內涵式發(fā)展要求，不唯排名、不唯數量指標，不急功近利”［48］，保持戰(zhàn)略定力是最符合我國高等教育實際的選擇。在制度與個體堅守戰(zhàn)略定力的前提下，宏觀上應抓住以下主要矛盾。

高等教育戰(zhàn)略定力的承載主體有個體和組織兩類，而這兩類主體既可以自發(fā)地采取行動又可以在制度的規(guī)約與調節(jié)之下而采取行動，為此高等教育的戰(zhàn)略定力最終還是體現在制度設計和制度安排上，這就給高等教育戰(zhàn)略定力的制度化提出了新任務和新使命。既然已經確定戰(zhàn)略定力為基本原則，那么高等教育系統制度轉型的使命之一就是由“功利化”轉向“定力化”。制度是承載戰(zhàn)略定力的載體，定力也應該最終體現在制度設計上。高等教育制度體系非常龐大，其中最為重要的是高等教育管理體制和人才培養(yǎng)制度。在管理體制方面，高等教育戰(zhàn)略定力要求繼續(xù)推進“放管服”改革［49］，讓大學成為真正面向社會自主辦學的主體，同時也要堅決保證省級政府的高等教育統籌權［50］。我國實行中央與省級政府兩級分權的高等教育管理體制，在制度設計上省級政府本應該具有足夠的統籌本省高等教育發(fā)展的權力。而在實際運行之中，由于中央教育行政部門越過省級政府直接干預大學的行為較多，從學科評估、課程建設、項目資助等方式對大學產生的直接影響較大，一定程度上剝奪了高校自主辦學、省級政府統籌高等教育的權限。這樣高等教育越來越難以有區(qū)域特色和區(qū)域定位，特色高等教育戰(zhàn)略和分類發(fā)展的戰(zhàn)略都受到了較大的制約，高校的辦學方向或者追求目標高度雷同。這樣實際上大學自主辦學的能力和意愿都被消解，由此產生重重危機。

高等教育戰(zhàn)略定力“制度化”，也應該在人才培養(yǎng)方面推進。普及化階段高等教育制度更應具有個性化和靈活化的特征，但是目前的專業(yè)與學位制度中多數大學生靈活轉專業(yè)的自由選擇空間有限，與高等教育普及化的階段和性質不相符合。所以，除了少數軍工、國家安全、核科學等特殊專業(yè)之外，多數“大眾化”的專業(yè)應該讓學生自由選擇，比如廣告學、市場營銷、社會學、新媒體運營等等，這樣才能滿足學生個性化的需要。

“當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痹邳h的二十大順利閉幕、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關鍵時刻，本文基于若干指標從縱向和橫向對我高等教育的歷史方位做了一些嘗試性的分析。無論是對歷史方位的認識還是建設高等教育強國都是非常宏大的命題，還有無數具體問題需要同仁們研究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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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2020 年度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新時代大中小學思想政治理論課課程教材一體化建設研究”（20JZD004）；2021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破五唯’：高校學術評價改革的實踐與制度優(yōu)化研究” （21YJA880053）；吉林大學勞動關系專項研究課題“以質量為導向：高校教師評價與勞動分配制度的優(yōu)化研究”（2016LD013）。

Abstract： Based on some indicators and data，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historical position of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both in the world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and in its own development course. We have found that， in terms of the historical position of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world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China has entered "first square"; in terms of the historical position of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in its own development course， after 10 years of development，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has made historical breakthroughs. Facing the future，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is still in a period of strategic opportunities. From the economic perspective， China higher education has bo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unning strong education in a large country" and "running large-scale education in a poor country". Based on the current national conditions and historical position， four strategies should be implemented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a powerful country in higher education： firstly， the scale of public higher education should be stabilized and controlled， the scale of higher education should be under classified management and the exploration of new-type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ought to be supported; secondly， China's economic conditions and development pressure determine that it is necessary to implement the strategy of concentrating and sharing resources and give priority to ensuring national strategic talents and key projects in order to avoid the quality crisis caused by resource dilution; thirdly， priority should be given to educational evaluation， the reform of educational evaluation should be deepened and the baton effect of educational evaluation should be brought into full play; finally， it's necessary to institutionalize strategic determin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and take a new path of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Key words： higher education; historical position; powerful country in education; strategic choice; educational evaluation

（責任編輯 楊國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