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萌
詩話的原初目的是“以資閑談”,[1]這從兩方面塑造了詩話的本質特征,從表面形態(tài)看,“閑談”意味著自由體式,似乎雜亂無章,毫無系統(tǒng)性可言,從內在機理看,“閑談”意味著人際傳播,并且暗含構建精英共同體的旨趣,故而信息是精挑細選的結果,絕非隨意為之。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相反相成的特質,是因為“閑談”注重即時性、互動性與傳播性,受眾的期待視野也被納入文本范疇。這反過來促使作者通過議題設置等方式主動調節(jié)接受過程以獲得預期的傳播效果,從而在表象與內里的矛盾張力之間找到平衡。雖然隨著詩話形態(tài)的不斷豐富,“閑談”漸被黨爭與詩論等取向沖淡,但議題設置反而被運用得更加嫻熟。就像人工渠,以潛在的力量將自由奔放的洪流化作堪為所用的涓涓細流?,F(xiàn)有研究多是條分縷析式,以某個問題為中心集合起相關條目,對議題設置的潛在話語意圖則語焉不詳,而這關乎深度理解宋代詩話的文本生成機制與傳播路徑選擇。大致而言,宋代詩話的議題設置及理論指向可分為以下四種類型:閑談導向的身份建構、黨爭導向的話語博弈、詩論導向的烘托新見、總集匯編的追隨輿論。它們既有歷時的承續(xù)性,又有共時的部分重疊性。
詩話的“閑談”并非街談巷議或道聽途說的瑣事,而是知識精英切磋學問的輔助性途徑。唐宋詩有抒情與知識的分野,詩話正是宋詩學問化傾向的學理性呈現(xiàn),并為其調適自身發(fā)展方向提供理論支撐,由是成為知識精英尋求詩學共識的平臺。正因如此,“閑談”導向的議題設置主要著眼于兩種身份的建構:有別于非學問性閑談的精英身份與探尋宋詩獨特道路的詩人身份。這是《六一詩話》《溫公續(xù)詩話》《中山詩話》等詩話的顯著標志,常用方法是前置議題的優(yōu)先排序,因為從作者的角度來說,心目中分量最重的內容自會被置于前列,這是排座次的文化傳統(tǒng)使然,從受眾的角度來說,閱讀經史會細究字句,對詩話則幾乎是興之所至,文本屬性與接受方式的差異會隱性引導作者在編排內容時區(qū)分輕重緩急。
與新聞的頭版頭條一樣,詩話的首條話題同樣有亮相與定場的作用,作者往往借此開門見山地宣示意圖或偏好。當然,詩話的自由體式不傾向于直接申述主旨,而是以弦外之音見長,將核心信息包裹于合適的話題之中?!伴e談”類詩話慣以朝堂故事,尤其是本朝帝王的詩歌形象起筆。本來,帝王的功業(yè)在國家管理而不在文學藝術,盡管宋朝有重文輕武的國策,帝王們對文藝亦有諸多政策支持與實際參與,可是除了宋徽宗的書畫成就以外,其余都無法與文人等而視之。與現(xiàn)實相反的是,本朝帝王的詩歌故事頻見于諸家詩話的顯要位置,除了政治正確的通用訴求以外,對“閑談”類詩話而言主要是宣示身份,對黨爭類詩話而言則是申明立場。
《六一詩話》是詩話的定調之作,雖成書于歐陽修晚年“退居汝陰”[1]時期,但作者身份仍是朝廷重臣與文壇領袖,日常視野及于帝王與廟堂盡在情理之中。全書首敘宋太祖功業(yè)之盛,切入點不是史筆,而是李昉《永昌陵挽歌辭》,這既符合追述宋朝輝煌起點的政治正確,又采用詩歌勘誤的敘述視角,在某種程度上中和了政治性與文學性的矛盾。畢竟詩話并非以道德教化為首務,而是以觀念傳播為中心。推而廣之,第二條實為第一條所附,李昉詩風效法白居易,故而論及時人學白詩而致淺陋之病。第三條將視線下移至兩京官員的工作常態(tài),第四、五條才敘及全書的靈魂人物梅堯臣及其作品,通過這位詩友數次出場,歐陽修闡述了全書的理論精髓。若按詩學次第,當以梅堯臣居首,而現(xiàn)有序列切合作者的身份定位,因為“學而優(yōu)則仕”[2]是士大夫的通行觀念,歐陽修的自我認知亦是官員身份先于文人身份。至于李白、杜甫、韓愈等前代經典詩人,雖有論及,但非理論重心所系。
作為《六一詩話》的續(xù)篇,《溫公續(xù)詩話》仍始于朝堂舊事。司馬光的功業(yè)與歐陽修不分伯仲,這種承繼既是對文體固有內涵的堅守,也是近似身份的不謀而合?!读辉娫挕吩诿穲虺紬l之后錄文僧贊寧善對之事,《溫公續(xù)詩話》則在第二、三條錄詩僧惠崇抄襲公案與梅堯臣之卒,亦有默契的對應關系。同時,《溫公續(xù)詩話》的布局謀篇也延續(xù)《六一詩話》以當世知識精英為主,而以前代經典詩人為輔的格局,即使某些知識精英并不以詩歌名世,前代經典詩人也僅及杜甫而已。
劉攽是司馬光修史的助手,《中山詩話》始于宋太宗與宋仁宗之作,又按時間順序錄劉筠、宋授、梅詢三位名臣之詩,再論惠崇抄襲公案,自是回應前兩者之意。而且,謀篇布局的思路也大體相似,只是韓愈的分量大為提升,說明關于詩學偶像的話語博弈日漸顯露。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閑談”導向的議題設置在詩話史上呈緩慢淡化的趨勢,但仍長期作為底色而存在。例如《冷齋夜話》在黨爭中站位元祐派,而惠洪是兼跨儒釋的詩僧,這種二元身份使得全書也被均勻地分為兩部分:前五卷以士人的詩歌故事為主,后五卷以僧人的詩歌行跡為主。惠洪在宏觀層面運用“閑談”與身份建構的模式結構全書,把有文學屬性的僧人納入知識精英的范圍,并使之成為造就全書獨特性的主體元素。又如《優(yōu)古堂詩話》重在論述詩法,而開篇四條仍有故事痕跡,所舉分別為丁謂、趙令畤夫人、白居易、王欽臣四人的作品,白居易是前代經典詩人,趙令畤是宗室文人,丁謂位極人臣,王欽臣是知名學者。吳幵的政治品性固然不佳,但同樣秉持知識精英的視角,并將其作為全書的主流筆調。這種承襲既是共同身份意識的自然流露,也是文體固有內涵的持續(xù)顯現(xiàn)。
詩歌與政治向來是強關聯(lián),故而黨爭對詩話的滲透在所難免,只是依托于詩歌的外衣,表述得相對含蓄而已。不過,司馬光與劉攽雖在元祐黨籍,但因所作屬較早,故能嚴格遵守歐陽修的設定,有政治視域而無黨爭痕跡。后來詩話則漸次被黨爭浸染,因為宋詩已自立門戶,詩話不可能對王安石、蘇軾與黃庭堅等極具傳播力的當世名家完全視而不見,這便注定難以置身于黨爭之外,只是牽涉程度有所差別而已。無論是熙寧派還是元祐派,黨爭導向的議題設置可視作政治博弈在詩學領域的延續(xù),常用方法則是前置議題的優(yōu)先排序與詩學偶像的競爭性闡釋相結合,后者是指策略性選擇于己有利的材料并作發(fā)散式提升,因為經典詩人堪稱承載詩學理想的最佳載體,也是理論建構的恒定支點,所以常被作為闡發(fā)新見乃至結構全篇的支柱。當然,競爭性闡釋并非全是正向,有時通過或隱或顯地貶斥詩學偶像,也能獲得同樣的預期效果。這類詩話在本朝帝王敘事與建構詩學偶像兩方面爭奪話語主導權的角力最為激烈。
第一,從本朝帝王詩歌形象的話語博弈來看,雖是沿襲“閑談”類,但為黨爭所用則成為雙方爭奪的話語資源,因為本朝帝王是合法性的來源,無人敢否定,闡釋者由是獲得充足的話語依據。熙寧派的《臨漢隱居詩話》以吹捧宋神宗之作起筆,此條被《冷齋夜話》轉載,兩相對照可知,轉述者僅將其置于卷三而非卷首,而且刪去了“天縱圣智,旁工文章”[3]1這類大而無當的頌圣之詞,只是就詩論詩,雖難免過度拔高,但范圍與程度已然縮小?!杜R漢隱居詩話》接下來數條均是圍繞詩學偶像杜甫與韓愈展開,而將宋神宗首條獨出,政治隱喻大于詩學價值,因為宋神宗是新黨的根柢所在。在這面旗幟之下,作為曾布內弟的魏泰用黨同伐異的方法進行話語建構,凡涉新黨的議題皆不吝贊詞,例如王安石被捧到了接續(xù)孟子的儒學地位,變法受到批評是曲高和寡的緣故,甚至愛屋及烏,王安石夫人、妹妹、女兒、侄女的作品均受到稱贊,而稱章惇“有仙風道骨”。[3]118對舊黨則反之,例如極力貶低黃庭堅,將其塑造成見識狹窄、浪得虛名的負面形象。這些非黑即白的議題散布于全書各處,傾向鮮明,雖有失公允,卻極易引發(fā)身份陣營的內部共鳴。
《西清詩話》相對復雜,首條大肆吹捧宋徽宗之作,兼及與蔡京君臣唱和,除了宋徽宗是新黨的后盾之外,還有自耀門楣之意,第二、三條述及詩學偶像杜甫與王安石,開門見山地申明政治與詩學立場。然而,編書目的出于蔡京“知公議之不可以久郁”而“欲為他日張本”,[4]意思是說,蔡京敏銳地察覺到新黨掌控的話語權暗流涌動,黨禁難以持久,故而未雨綢繆,為未來的政治博弈埋下伏筆。全書雖高揚王安石,但并非一邊倒,而是對蘇軾與黃庭堅有所兼顧,甚至還刻意營造王安石與蘇軾是惺惺相惜的知己這等假象。這種雖分主次而有意調和立場的議題設置方法原本是為兩面示好,以便在話語博弈中始終占據主動,最終反而落人口實,蔡京之子蔡絳作為主編被“落職勒?!保琜5]說明處身黨爭的話語建構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熙寧派選擇支持新黨的帝王作為開篇,元祐派則反其道而行之,《冷齋夜話》卷一《宋神宗詔禁中不得牧豭豘因悟太祖遠略》用禁苑養(yǎng)豬這件小事暗喻宋神宗變更祖宗之法實誤?!逗笊皆娫挕返牟呗允侵厣曜孀诔删鸵允痉磳ψ兎ㄖ?,雖然首條仍是宋太祖懾服南唐的詩歌故事,但陳師道沉淪下僚,所述又年代久遠,故而并非折射作者的身份意識,而是意在說明祖宗功業(yè)極盛,無人能及。況且第二、三、四條圍繞詩學偶像杜甫與黃庭堅展開,第五條再回敘宋太祖收復后蜀的詩歌故事,反復呼應旨在強調祖宗文治武功無人能及,故而無可改易。元祐派慣用隱喻手法,敘述口吻也較溫和,這不是調和立場,而是歷經黨禁的生存策略及慣性延續(xù)。同樣地,陳師道屬江西詩派,宗黃庭堅,評述王安石雖非《后山詩話》的中心議題,但較有學理依據,并無明顯的意氣之筆。
《庚溪詩話》的策略則是有意忽略支持新黨的帝王以示否定之意,開篇詳述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共七位本朝帝王的詩歌履歷,對“前人之述備矣”的宋神宗與宋徽宗反而付之闕如。若單論詩歌水平,后兩者不輸前七者,這種選擇性漠視顯然有針對性,是基于政治而非詩學立場的結果。相應地,陳巖肖推尊蘇軾,對王安石的貶抑還算克制,對其他新黨之徒則痛加貶斥。雖不敢直接指斥本朝帝王,但對新黨兩位總后臺的態(tài)度不難推知。
第二,從隱秘建構詩學偶像的話語博弈來看,推尊陶淵明與杜甫是宋人通識,反而不必開宗明義,若作者另有所許,尤其是在黨爭中不便明言者,則需深藏弦外之音。熙寧派的《石林詩話》誠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言是“于公論大明之后,尚陰抑元祐諸人”,[6]1783葉夢得與蔡京、章惇淵源匪淺,只是迫于輿情已全面反轉,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只得用暗置褒貶的議題設置方法隱晦地傳達立場。全書以趙抃的德行與政績起筆,可是趙抃并不以詩文名世,而且他先后在宋英宗朝與宋神宗朝兩度主政成都,此條重心反而在后者,并詳述其面見宋神宗的情景,意在暗示宋神宗知人善用,等于間接為新黨翻案。第二條敘述劉攽與王安石交游,暗貶舊黨劉攽的品性,無形中抬升了新黨領袖王安石。第三、四條敘及晏殊與王琪、歐陽修與梅堯臣相得之事,皆由第二條延伸而來,若按時間順序則當前置,后置說明實為第二條所附。第五條述及章惇居所來歷,甚無謂,或是與葉夢得有姻親之故。第六、七條論述隱秘偶像王安石詩妙處,第八條才及杜詩,為新黨辯護之意甚明。至于對蘇軾與黃庭堅,雖有少量泛泛而論的贊語,但同時指出作品有大量不妥乃至錯亂之處,與王安石的詩歌成就不可同日而語。葉夢得基于特殊語境而將用意隱藏極深,故而全書的意旨籠罩著一層令人迷惑的外衣,近世的翻案文章[7]多是尋求外在間接證據的隔靴搔癢,倘若回歸文本細讀,便不難識破那些障眼法。
元祐派的《冷齋夜話》持論相反而境遇類似,全書多處并舉王安石、蘇軾與黃庭堅作為典范宋詩的例證,但惠洪的隱秘偶像是與之交游的黃庭堅,只是《冷齋夜話》成書于黨禁時期,蘇軾與黃庭堅屬于政治不正確的禁區(qū),故而惠洪以神怪故事起筆,用貌似荒誕的筆調曲折地傳達了宗黃之意。又由黃庭堅推及蘇軾,除了第三條是自我夸耀以外,第二條敘述蘇門交游及學風,意在表明黃庭堅等人師承淵源的正統(tǒng)性,第四條給蘇軾怨懟宋神宗的坊間流言正名,重申蘇軾的政治品格,第五條以蘇軾詩作為用典范例,這些全面展示了元祐派在政治、學風、詩風諸方面的獨特面貌?;莺橛弥辉霾粶p的議題設置方法應對理想與現(xiàn)實相沖突的話語難題,算是黨爭博弈中有可行性的折中之道吧。
黨爭的介入使得詩話淪為政治工具,這與自由體式的內在訴求相抵觸,再加上政治禁區(qū)極大地壓縮了“閑談”的存在空間,回頭路也變得極為狹窄。為了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面,政治立場超然的詩話逐漸轉向純粹詩論,向《詩品》這樣的傳統(tǒng)詩學形態(tài)回歸,這是詩話的突出特征。例如《彥周詩話》對詩話的定位是“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8]將詩話的承載量擴展至詩法、歷史、政治、閑談、考據五方面,并將詩法前置而閑談后置,說明許顗的認知有別于歐陽修,詩論已上升至主導地位。不過,“閑談”的固有底色使得詩論導向的詩話并非按照概念邏輯成篇,而是基于詩史的引申與升華,故而議題設置的常用方法是前置議題的優(yōu)先排序、詩學偶像的競爭性闡釋以及詩學熱點的創(chuàng)造性分析,后者是指追蹤延展性強的舊話題或時效性強的新話題,鮮明地傳達作者的獨立見解,從而為詩學史注入新活力。當然,每個作者的認知不同,對熱點的界定也有差異,由是顯示出詩話的自有特色及詩話史的理論變遷態(tài)勢。這類詩話力圖在述評作品、細節(jié)考據或理論建構等方面有新的立意與見解。
第一,從述評作品的新見闡述來看,典型作品始終是詩話的根本所系,而從個體創(chuàng)作實踐歸納通用型理論是詩論的常見路數,正反兩面的典型都有可能涉及,因為教訓與經驗有類似的詩學價值。按照所評作品的年代歸屬,有些詩話主要依托于述評歷史作品,例如《對床夜語》前兩卷大致按時間順序選評《詩經》至唐詩,后三卷側重從范例、文體、內容等方面分述唐詩特征,這是因為宋人的參照系主要是唐詩,而杜詩是重中之重。這雖是老生常談,但范晞文巧妙地將杜詩與諸如情景交融等既有理論有機結合,推進了對杜詩與情景論的雙重認知,獲得并蒂蓮的效果。又如《?溪詩話》首條評述漢高祖詩,意在重申詩歌本于真情性,第二條評述柳公權續(xù)唐文宗詩,意在強調作詩與用詩皆有正道,第三條綜論杜詩的詩史特質,開篇從本源、路徑、范例三重角度闡明提倡風雅比興的詩論取向,而杜詩是這類理論的最佳載體,故而成為全書的中心。雖有論及王安石與蘇軾等當世名家之作,大體是本于杜詩的推演。黃徹用諸如原心之法揚杜貶李,給舊有話題增添了新色彩。
有些詩話主要依托于述評當世作品,例如《藏海詩話》首兩條評述明不虧、葉集之詩,吳可用非名家之作說明講究句法與用字已深入宋詩骨髓,隨處可見,第三、四條論及杜詩,這是因為吳可認為杜甫與蘇軾、黃庭堅是體用關系,前者妙處難及,后兩者有門徑可窺,故而全書重心在于參照唐詩以解析宋詩法度,為時人提供可資借鑒的創(chuàng)作認知。諸如由體用之說推及詩歌正經與兼經的關系論、反駁元稹揚杜貶李之說,俱為有得之見。又如《紫微詩話》通篇圍繞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展開,因為呂本中實為他們的中堅人物。雖然黃庭堅頻見于諸家詩話,近似立場者亦有數家,但此書詳論江西詩派諸人的作品,兼有時效性與范圍特色。
有些詩話主要依托于述評歷史及當世作品,例如《彥周詩話》首條點明蘇軾等人對《詩經》的繼承,第二條考證李白詩有道教淵源,第三條細繹杜詩的政治內涵,第四、七條舉王安石、蘇軾、黃庭堅詩為用典范例,第五、六、八條舉韓愈等人之詩為用語造句諸種層次的范例,開篇已大致列出全書的中心人物,亦可見出作者獨有的選詩眼光與解詩心得。雖然許顗持元祐派立場,但黨爭色彩已大為沖淡,對蘇軾與黃庭堅的評析注重從作品推演理論,而非用立場統(tǒng)攝一切。當然,對于蘇軾怨懟宋神宗的坊間流言,茲事體大,也是詩話熱衷傳播的議題,惠洪托借夢境說明君臣深為相得,許顗則用作品細讀的方法為之辯護,辟謠的目的一致而路徑有異。又如《艇齋詩話》首條補充說明韓愈詩用典,第二、三、四條分別聚合同類秀句,并涉及呂本中與王安石,第五、六、七條專述徐俯的詩歌評論,第八條考證杜詩用字,開篇展示出曾季貍作為江西詩派的詩學取向,即基于徐俯與呂本中的理論視角,主要圍繞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展開。與持近似詩學立場者不同的是,曾季貍并無明顯的黨爭偏向,對王安石詩予以同等重視與客觀評價?!秺蕰迷娫挕穭t較為龐雜,前兩條分別考證許渾詩、古樂府所涉地理與名物,第三條敘述蘇舜元詩的背景故事,第四條補充說明文與可詩,第五、六條考證靈澈與黃庶之詩的用典出處,第七條述評李建中詩,這些大致涵蓋全書以評述為大宗的主體指向,間有前人較少留心者。
第二,從細節(jié)考據的新見闡述來看,宋人重視學問,故而呈現(xiàn)出《滄浪詩話·詩辨》所言“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9]的詩歌特征,以及深究字句與用典出處等諸種細節(jié)的詩論形態(tài)。例如《竹坡詩話》首條考證宋人誤解杜詩用典,第二條考證王安中用典之誤,第三條補充說明蘇軾與詩僧交游的逸聞,第四條考證蘇軾詩所用故實,開篇奠定了全書以考辨字句與補充逸聞為主的傾向。除了周紫芝與江西詩派交往密切而重視詩法以外,《六一詩話》首條在追溯歷史時已含考證,《竹坡詩話》可謂傳承有據。諸如辨析《韓愈集》中的偽作以及魏泰將“群兒愚”指向元稹并不符合韓愈原意,皆是有所啟迪的新知。又如《二老堂詩話》通篇以考辨為主調,誠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言,周必大“學問博洽,又熟于掌故,故所論多主于考證”。[6]1787然則諸如《陸務觀說東坡三詩》在維護蘇軾之時,把王安石比作王莽與董卓,則屬過激之論。
第三,從理論建構的新見闡述來看,這類詩話已從“閑談”底本徹底轉向案頭文本,作品仍是主角,但屈居于服務理論的從屬地位。按照兩者依存的關系模式,有些詩話主要依托于從作品推導理論,例如《觀林詩話》首條辨正應制詩的題中應有之義,第二條比較謝靈運等人之詩的用韻工拙,第三條考證陸龜蒙詩用典出處,第四、五條用德誠詩與時人的淺陋認知作為用語高下的正反例證。這些暗含全書的兩條主線:探求宋詩法度與考察詩歌出處,吳聿用的是作品歸納法,故而考察詩歌出處是為探求宋詩法度夯實立論基礎。諸如將王安石的政治作為與詩歌成就分開對待,則是拋開了用人品一票否決作品的傳統(tǒng)觀念,也給客觀認識被黨爭糾纏的宋詩提供了切實可行的方法?!墩\齋詩話》的理論性更明顯,前兩條比較原作與杜甫、王安石、黃庭堅的化用而論句法,第三條比較蘇軾與王安石同類題材之詩而論風格,第四條并舉李、杜、蘇、黃之作而論典范詩體,第五條駁論唐五代詩格舊說,第六條以來多為正面闡述,諸如細繹七言詩句法,若非楊萬里這類創(chuàng)作有成者,恐難道盡。
有些詩話主要依托于用理論統(tǒng)攝作品,例如《珊瑚鉤詩話》首敘文學簡史以確立詩文典范,第二條辨正杜甫與杜牧用典之誤以強調詩法,第三、四條錄蘇軾地理與歷史之論,兼及王安國對變法的態(tài)度,申明宗蘇貶王的立場,這些大體展示出全書的基本架構:以詩論帶詩評,以考證佐評論,以故事為補充。諸如對杜詩的細讀與總結,多有深論。《唐子西文錄》本是強行父對唐庚論詩文之語的重新整理,故有排序的潛在意識,開篇大致按時間順序,自漢樂府論至詩學偶像杜甫與蘇軾,并以兩人為支點架構全書。諸如所言蘇軾主張詩律從嚴,有補于他家之說。又如《韻語陽秋》自序:“凡詩人句義當否,若論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輒私斷臆處而歸之正。若背理傷道者,皆為說以示勸戒。”[10]全書二十卷,體量龐大而排列有序,源于葛立方以“歸正”之道一以貫之,開篇即論推陳出新、平淡、感物,提倡創(chuàng)變而不為奇、平淡出于組麗、詩心著于物境等詩學主張,均有現(xiàn)實針對性,并且及于詩學偶像陶淵明與杜甫。至若《白石道人詩說》通篇均是論斷,短小精悍而為姜夔有得之論。嚴羽《滄浪詩話》尤以系統(tǒng)性見長,近于純粹理論專著,“以禪喻詩”更是聞名遐邇。
較之單部詩話的原創(chuàng)性,總集匯編雖屬二次創(chuàng)作,但在主導理念、材料取舍、排序規(guī)則等方面仍有一以貫之的選擇權,同樣可以完整實現(xiàn)編者的詩學意圖,甚至可以說,重組使舊材料煥發(fā)新面貌。宋代詩話總集以《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詩林廣記》最有代表性,四者體例各異,但都旨在總括諸說并形成一家之言,而牽動全書的隱形線索在于輿論風向。為了全書的整體效應,四者所涉內容相當廣泛,但話題之間的冷熱度差異很大,這正是編者選擇偏向與理論重構的具體呈現(xiàn)。除了單部詩話所用的議題設置方法以外,總集匯編還會利用文本間性以引導話題熱度,強化某種取向,乃至建構新型認知,在追隨之際進而左右輿論。所謂文本間性,是指相較于所取材的單部詩話或已有總集的同類話題而顯現(xiàn)出來的闡釋路徑與價值導向的異同。
《詩話總龜》以主題為綱,前集共四十七門,主要包含六大主題,自圣制至投獻共十三門為詩歌之用,排列宋人眼中詩歌的主流內容及相關際遇,阮閱順承宋人的詩學意識,強調詩歌對政治與人生的深度參與,意在無形中提升人們對詩歌地位的認知,而諸如盛唐詩中蔚為大宗的邊塞詩與山水詩均未入列,大抵是因為宋人對它們已有不同的理論認知與創(chuàng)作路徑;自評論至警句共四門為詩歌賞析,這是詩話本有的核心話題;自唱和至故事共十門為詩壇掌故,這是對創(chuàng)作緣起與詩歌“本事”的補充說明,有助于知人論世,與詩歌賞析相表里;自詩病至詼諧共八門為詩歌偏失,從不同側面舉證諸種失誤;自樂府至傷悼共四門為宋人流行主題;自隱逸至佞媚共七門為非常規(guī)詩人之作,以備周全;惟以琢句收束全書,似是點題而已。這種架構堪稱北宋詩話主流詩學觀念的全面呈現(xiàn),即重視詩歌的政治性與藝術性,熱衷探究創(chuàng)作動機與詩法,把日常書寫視作宋詩的顯著特征等。而且,阮閱雖未有按語直接評述,但剪裁組合已見用心,例如“詩讖”之說,諸種詩話連篇累牘舉例證明,然則實屬無稽之談,《詩話總龜》用兩卷的篇幅專列此門,而《冷齋夜話》極有見地的駁論反被置于評論門的末尾,并未受到足夠重視,因為惠洪勘破時論之言可謂鶴立雞群,阮閱仍是從眾之意?!对娫捒傹敗泛蠹菚荒7虑凹?,更傾向于迎合輿論喜好,所列六十一門,所含主題及重組規(guī)則與前集大致無二。
《苕溪漁隱叢話》以人物為綱,胡仔在前集序言中已詳細闡明異于《詩話總龜》的編書旨趣,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內容選擇,《詩話總龜》前集成書于宣和五年(1123 年),時逢黨禁,元祐之學被政治正確地過濾掉了,而《苕溪漁隱叢話》前后集分別成書于紹興十八年(1148 年)與乾道三年(1167 年),元祐之學已是顯學,故而胡仔有意彌補缺失。二是編撰體例,胡仔認為以主題為綱幾乎只是堆砌同類材料,無補于系統(tǒng)性認識詩人及其作品,而以詩人分類,按年代先后排序,既能通過比照諸說而獲得深度認知,又能大致勾勒宋人的詩史觀。基于這樣的參照系,胡仔在后集序言中重申以盛唐李杜與元祐蘇黃為宗,但就實際體量而言,李白兩卷(前后集各一卷)、杜甫十三卷(前集九卷、后集四卷)、蘇軾十四卷(前集九卷、后集五卷)、黃庭堅五卷(前集三卷、后集兩卷),杜甫與蘇軾才是重心所在,兩者合占全書近三分之一,這正是南宋初年詩壇的真實寫照,即前代偶像獨尊杜甫,當世名家蘇軾影響力最著。另外,與《詩話總龜》尤為不同的是,胡仔多有按語評述辨正所引詩話,更有自我表達的直接性與引領受眾的導向性。
《詩話總龜》與《苕溪漁隱叢話》專注于北宋詩話,《詩人玉屑》成書于淳祐四年(1244 年),以南宋詩話為中心,有別于前兩者,又綜合兩家之長,以專題加人物為綱,卷一至卷十一依次敘述詩論、詩體、詩法、詩風、詩病五大專題,而詩法獨占六卷,卷十二至卷二十一依次論述古今詩人,并無明顯偏重。這種編撰體例既平衡了理論與作品的比重,也跳出了北宋詩話陷于黨爭的窠臼,實為宋人崇尚詩法的集大成。魏慶之雖未有按語直接評述,詩學傾向仍清晰可見,例如面對宋人揚杜貶李的詩學主潮,《苕溪漁隱叢話》的體量對比已寓輕重,而《詩人玉屑》予以等量對待,并且對李白的褒詞多于貶詞,還去掉了最激烈的貶詞,這大抵是南宋詩話日漸走出“閑談”而轉向詩論的縮影。
《詩林廣記》以人物為綱,似是回歸《苕溪漁隱叢話》的體例,但每位詩人之下又以詩歌為綱,而將相關議論均附于后,這種以詩帶論而橫向串聯(lián)的方式更契合受眾的閱讀習慣,只是有時需按單篇作品截取或拆分原有詩話的條目,使其完整性或多或少受到破壞。蔡正孫在序言中所定的選詩標準為已有品題的作品,重在接受廣度而非典型與否。《詩林廣記》成書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 年),宋朝已亡十年,雖然仍不免是宋人視角,論詩崇尚有補于世,但又有跳出宋詩而俯瞰詩史的視角,序言所列全書中心為陶淵明、韋應物、李白、杜甫、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陳師道八家,其中唐代三家,宋代四家,除陶淵明以外,前后集分別選唐宋時期各二十九人,極為均衡。全書圍繞詩歌評述展開,而非閑談“本事”、表述黨爭或分析詩法,既有別于前三者的中性立場,又重回以作品為中心的論詩正途,這是追隨宋代詩話主體輿論風氣的回響。
需要說明的是,按照閑談、黨爭與詩論的屬性劃分宋代詩話,是基于觀念演變歷程的總體趨勢,而非詩話出場的絕對次序。由于三種導向不是完全替代而是主次相遞,有時甚至呈現(xiàn)犬牙交錯的狀態(tài),故而有些詩話雖是后出,仍可能秉持前期理念,議題設置的方法也不是更迭而是累積,這使得潛在話語越來越有復調意味。通過對主導基調的細致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宋代詩話在漫談的外表之下有自洽的邏輯與機理,并非對中國詩學的游離或解構,反而是豐富與拓展,故應被視為詩學闡釋的主力而不是補充材料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