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牛國棟 圖丨牛國棟提供
自清初開始,在旗人準許下,山東人在北京從事著三項具有壟斷式經(jīng)營的買賣,一是碓房,即舂米作坊;二是肉鋪;三是官井,俗稱“井窩子”,即北京內(nèi)城各街坊供旗人專用的水井。
前兩項買賣很好理解,第三項指的是,為保證飲用水安全,每口飲水井都由山東人看守,用水者按水桶或水車計量繳費,費用歸看井人所有。碓房與肉鋪的專營,為山東人后來在京城經(jīng)營飯館打下堅實基礎(chǔ)。
出身清朝“十二鐵帽子王”之一的順承郡王勒克德渾家族的文史專家愛新覺羅·瀛生與他人合著的《京城舊俗》中講述道,北京內(nèi)城當年只住旗人,他們對食品的喜好分為三類,一是關(guān)東貨,主要為東北所產(chǎn)野味;二是牛羊肉,主要依靠口外供應,最看重“西口大羊”;三是豬肉,全靠山東人開的肉鋪供應。用他的話說:“老北京腦子里似乎將‘老山東兒’和肉鋪融合為一體,形成了一個概念”。
一
早年間北京城東西各有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豬市,東城的在東四牌樓西面的豆腐巷,西城的在西四牌樓北側(cè)的糖房胡同。這兩個地方有很多屠戶湯鍋,所謂“湯鍋”,指的是宰殺好的豬都要用大鐵鍋在滾燙的開水中脫毛,干這行的大都是山東人。每天早晨到豬市買肉的只有肉鋪專營者,也多為山東老鄉(xiāng)。
山東人所開肉鋪布滿京城,既有位于大街鬧市的,也有不少開在胡同口。前門大街東側(cè)有條肉市街,只看街名便知其當年的主要功能,街兩旁扎起的席棚里都是一個連一個的肉攤,里里外外擺滿了掛肉的杠子。肉鋪除主營豬肉外,還賣雞、鴨、魚、蝦等。
肉鋪一般都是生、熟肉兼營,賣熟肉的鋪子有兩種,不設(shè)烤爐的叫“盒子鋪”,每家店里都有直徑一尺左右的刷紅色油漆的木制圓盒,人稱“蘇盒”,盒內(nèi)用木板隔成幾個花瓣形,中間有圓形似花心,顧客購買的各類熟肉制品如醬肉、香腸、小肚、熏雞、雞凍、魚凍等分類放置于不同的格子中,北京人稱這種器皿裝的菜叫“盒子菜”,封蓋后送到顧客家,類似當下的外賣送餐。盒子鋪在冬季還銷售“肉鍋子”(即火鍋),也屬外賣,客人叫菜后,店家將鍋、木炭及涮品一股腦送到家。
清乾隆三年,山東人劉鳳祥在西單東北角開了一家有著兩層小樓的豬肉鋪,屬于盒子鋪,名“天福號”,主營醬肘子。其醬制的豬肘子外皮紫紅發(fā)亮,肥肉不膩,瘦肉不柴,口感軟爛,入口即化,醇香四溢。老北京因此還產(chǎn)生了一句歇后語:“天福號的醬肘子—真爛。”相傳慈禧太后愛吃這口兒,后來天福號醬肘子遂成為貢品。
二
有烤爐的肉鋪叫“爐鋪”,盒子鋪能做的爐鋪都能做,烤爐是用來烤肉的,這種烤肉故名爐肉,烤整豬叫燒豬,烤整鴨叫燒鴨子,這里的“燒”絕非今天餐飲圈里所謂“紅燒”的“燒”,而是“燒烤”的本義。當下,爐肉在京城罕見,燒豬變身烤乳豬成為粵菜頭牌,燒鴨子改名為烤鴨后,其江湖地位不斷攀升。
烤鴨有中國“第一菜”之說,不僅百姓愛吃,皇上也愛吃。在清宮御膳房檔案《膳底檔》里,皇家菜譜里鴨子出現(xiàn)的頻率極多,乾隆就是位典型的“愛鴨人”。用鴨子與燕窩蒸,用熏蘿卜和白菜燉,加豆瓣做湯,用掛爐烤等等,無所不盡其能。慈禧不僅喜歡吃肘子,也極愛吃鴨子,如炒鴨丁、燒脆皮鴨等,還喜歡用鴨肉做餡料的包子。
市面上專做烤鴨的店鋪,則始于原址在宣武門外菜市口米市胡同的便宜坊,這也是京師飯館業(yè)的“祖師爺”,始建于明永樂十四年。舊時店門口有副對聯(lián)很具誘惑性:“聞香下馬,知味停車。”其匾額上冠有“金陵”二字,昭示著該店傳承自南京。
坊間流傳的“沒有一只鴨子能活著離開南京”的說法,看似笑談,卻屬實情。南京人不僅嗜食板鴨、鹽水鴨,古時還愛吃烤鴨。南北朝慈溪鳴鶴(今寧波市慈溪市觀海衛(wèi)鎮(zhèn))人虞悰所著《食珍錄》中便有建康(今南京)烤鴨的記載,只不過當時稱其為“炙鴨”。據(jù)說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曾“日食一鴨”?!把嗤酢敝扉次换实酆螅瑺I建紫禁城,遷都北京,烤鴨技藝與填鴨飼養(yǎng)也隨著京杭大運河傳到了燕京。
如果說北京的“八大樓”、“八大居”舊時由福山廚師壟斷,豐澤園曾經(jīng)由濟南師傅掌控,那么京師烤鴨行過去主要由榮成人把持。清道光元年,便宜坊隔壁一家饅頭店的一位年僅14 歲的榮成小伙計孫子久進入該店。由于他聰明伶俐,吃苦耐勞,什么活都干,很快掌握了烤鴨的各道工序。后來他盤下便宜坊,雇傭老家員工,并對烤鴨工藝進行改良。
民國時期的天宜坊豬肉鋪
客人就餐時廚師現(xiàn)場片鴨
正在掛爐前烤制鴨子
便宜房烤鴨用的是燜爐,烤爐上用爐門關(guān)閉爐孔,爐內(nèi)燃料主要是秫秸稈,靠燒熱的爐壁將鴨子烤熟,燜爐的磚都為特制,尺寸、厚度均有嚴格標準,掌爐者必須學會控制爐內(nèi)溫度,保持相對恒溫,鴨子才能烤好。
經(jīng)過孫子久等幾代人努力,便宜坊生意如日中天,效仿者也趨之若鶩,有的甚至直接冒用便宜坊字號,在清代,京師曾有32 家便宜坊,直到民國年間還有9 家,而這些店都是清一色的燜爐烤鴨。無奈之下,米市胡同的便宜坊老店只好在字號前加了個“老”字。1937 年老便宜坊不幸倒閉,京師烤鴨的頭把交椅落在全聚德名下。
全聚德創(chuàng)立于清同治三年,最初位于肉市街東的井兒胡同。創(chuàng)始人楊全仁來自冀縣(今衡水市冀州區(qū)),原來以賣生雞生鴨為主。開店之初,他到東安門大街路南的金華館“挖”來了福山人孫師傅,孫氏曾在清宮御膳房包哈局當差,所謂“包哈”是滿語“酒肴”的意思,包哈局便是制作酒肴的專門機構(gòu),又分葷局、素局和點心局。
孫師傅在葷局里負責烤鴨烤豬,他到全聚德沒用便宜坊那種燜爐,而是采用自己得心應手的御膳房常用的掛爐(也稱大爐),據(jù)說掛爐最初是滿族人日常做飯的爐子,爐身有爐孔沒爐門,燒棗木、梨木等果木,見明火,炙烤鴨子時需用桿子挑著不斷轉(zhuǎn)動,使鴨身均勻烤熟,這樣烤熟的鴨子皮肉更加酥脆,帶著果木熏烤后特有的香氣。
舊時江湖上流傳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之說,為維護本店自身利益,掌柜的不允許師傅帶徒弟,以防止徒弟跳槽,包括往鴨子里吹氣等獨門絕技都秘不示人,防止外傳,因此只要師傅能干就要堅持下去。
孫師傅晚年體力不支,便將手藝傳給了同為膠東老鄉(xiāng)的榮成東山蒲家莊人蒲長春,因其排行老九,人稱蒲九師傅。蒲師傅烤爐技術(shù)好,干活麻利,用半小時一爐可以烤出十六七只鴨子,他一天可烤出三百只鴨子,酥脆均勻,色澤統(tǒng)一,賣相極佳。蒲師傅晚年請辭回老家,將手藝傳給了店內(nèi)同樣來自榮成的張文藻。
張文藻獨自完成從活鴨宰燙、制坯、烤制,到片鴨等四大流程。他僅憑眼睛,或用挑桿一掂,就知道烤爐內(nèi)的鴨子幾成熟。他還提出“先右后左再襠脯”的烤制順序,在店內(nèi)推廣使用,使烤鴨過程有了統(tǒng)一要求,質(zhì)量有了保證,生意越做越好。
上世紀50年代初,公私合營后的全聚德老店
上世紀40 年代初,好生意使得張文藻一人烤鴨已力不從心,他將一名剛進店里的榮成成山頭西霞口村的田文寬收為徒弟。田姓是西霞口的大姓,田文寬的祖父和父親都曾是上篇提到的正陽樓的伙計,或許是因為家傳,他的烤鴨手藝進步神速,很快就挑起了大梁,成為全聚德第四代烤鴨名師,后來他還擔任了全聚德的副經(jīng)理。
光緒二十七年,全聚德拆除舊有兩排平房,建成一座兩層小樓,擴大了經(jīng)營,主營烤鴨外還有全鴨菜及其他山東幫菜。楊全仁及其繼任的兒子先后去世,來自榮成馮家莊的李子明從全聚德的二掌柜成為大掌柜,一干就是十幾年。他提出九字“三要”生意經(jīng):“鴨要好,人要能,話要甜?!?/p>
為保證鴨子質(zhì)量,早年全聚德專門成立“鴨局子”,負責收購長大后的活鴨,再由填鴨師傅精心飼養(yǎng)。規(guī)定鴨子由蛋孵到宰殺不能超過70 天,重量要達五至七斤才可以宰殺。為讓客人吃得放心,最初是讓客人在選中的鴨頭上劃記號,后來是在鴨腳上掛銅牌,再后來則是“點鴨坯”,即客人在鴨坯上用毛筆寫劃作為記號。
對于那些吃不起烤鴨,來到店里只買點下腳料或爐油之類回家炒菜、烙餅的黃包車夫,他們也是好臉相迎,從不怠慢,真正做到童叟無欺,豐儉由人。正是李子明在任時,全聚德全面超越便宜坊等京城幾十家烤鴨店成為行業(yè)老大。
烤鴨肥膩,食用時的標配是將片好的鴨皮、鴨肉配上蘸有甜面醬的蔥絲和黃瓜條,用荷葉餅卷成鴨卷,這樣吃下去才覺得爽脆香甜,肥而不膩。而烤鴨用的大蔥便會首選濟南章丘大蔥,而選用大蔥的部位,肯定不是辣味很重的蔥綠,也不是一般人以為香甜的蔥白,而是蔥白與蔥綠過渡的那一段甜辣適中的部分,人們形象地稱之為“蔥褲”。梅蘭芳吃烤鴨卻一直喜歡蘸白糖,據(jù)說是為了保護嗓子。而一些女士吃烤鴨蘸白糖,主要是怕大蔥異味,也許認為蘸醬后吃相不雅。
三
舊時熱鬧異常的前門外不僅有飯莊、酒樓、烤鴨店,還有諸多點心鋪。前門外煤市街路東,有一家制作京味糕點的老字號叫正明齋。北京人管點心鋪又叫餑餑鋪,但這里的餑餑不是膠東人所指的饅頭,就是指各色點心。這個創(chuàng)辦于清同治三年的餑餑鋪專門制作薩其馬(別名賽利馬)等滿式糕點,而創(chuàng)辦人孫學仁卻是位山東人。
不僅如此,從清中期開始,與餐飲業(yè)密切相關(guān)的油、鹽、糧等店鋪經(jīng)營者也大量出現(xiàn)了山東人身影。至民國年間,京城的米面等糧食供應主要由山東人和山西人包攬,山東人負責加工與銷售,山西人負責倉儲和運輸。而芝麻油、豬油(北京人叫白油)、芝麻醬制作,以及水果供應等則基本是山東人的天下,這也為山東菜館繁榮與發(fā)展推波助瀾。
徐珂在《清稗類鈔·飲食類》的記述中涉及山東人的餐飲買賣還有《京師之酒》,他提到北京有三種酒肆,分別為南酒店、京酒店和藥酒店,所謂京酒店,實際多為“山左”(舊時山東別稱)人所設(shè),所售之酒為雪酒、冬酒、淶酒、木瓜、干榨,而又各分清濁……其佐酒者則煮咸栗肉、干落花生、核桃、榛仁、蜜棗、山查(楂)、鴨蛋、酥魚、兔脯。由此可見,這種酒店帶有今日酒吧的色彩,顧客以品酒為主,不提供大菜。只是如今,前述各酒已不再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