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女兒紅

在一棵古老的宋桂樹下

我親手封起一壇黃酒

渾圓的罐身，仿佛一個

完滿愿望，飽含著糖分

以紅布三緘其口

相較于傳統(tǒng)

她更像是一門心學

不出意外的話，罐中清亮酒液

將迅速陷入深沉睡眠

神思在浩渺天空中遨游

廬頂下，雨絲傾斜

軟糯春風拂起無形的手指

白鳥收起翅膀，低低地隱入森林

藍莓，百香果，稻田，河流

漸漸，上升的體溫

喚醒了青春記憶

發(fā)酵，猶如所有幻覺

在一起膨脹。你自成世界

愛，尚是一個人的事

還不曾經歷破碎。直到有一天

我究竟要不要

打開這封口呢？

小雪日無雪

每當她認真地從他身上

攫取快樂，就十足真切地

收割到痛苦

到底有多久沒有這樣肩靠著肩

如同一個答案，遇上另一個

十一月雨絲有細碎涼意

執(zhí)念是唇邊呼出薄薄水汽

還未在空中形成固態(tài)的白色的飛翔

她不肯接受這遲來禮物

也不肯白白虛擲，孩子般

賴進折疊世界中盼著

雪就此從消弭

秋日謠

河水從河道消失了

屋檐外野姜花還在瘋長

矢車菊把黃顏料灑在傍晚草坡上

夕陽下山鷓鴣隱沒于搖晃的樹枝

如若你細聽，升降機

正把水泥板運往高處

腳手架上，工人在秋風里彎腰

誰都知道，窮人的薪水

已買不起腳下的立方米了

而水泥叢林，越長越高

白晝般的探燈在夜色里起舞

第一場雪也在趕來途中

這人間，處處上演著

一派命運的交響。該離開的已經轉身

留下的，還在起勁地歌唱

舊縣詠嘆調：江色，雨

1.

富春江流速深緩，但足以

穿越人類不斷更迭的朝代

為何從無人透過微涼皮膚

觸碰你持續(xù)躍動的心臟？

要積淀多少隱逸的

源源不斷的情緒

這一江碧綠才得以構成？

江水埋葬去者。亦鑒今人

江水浩蕩自有它涌動的萬古悲傷

只是它不說

我有一樹鳥鳴

換你一瓢江水飲

我有嘩嘩流動的青翠和輪回

與你相和

2.

夜幕降下來的時候

陣雨剛好也落滿了江面

晚歸的鄉(xiāng)賢，從少年，到中年

都撐起祖籍般的油紙傘

雨，敲打竹林，陶罐

也敲打鄰人的墨瓦灰檐

蛙聲交織成一張雄辯的網

穿麻質軟衫的釀酒師

再一次

選擇了濕漉漉的孤獨

（孤獨是另一種富足）

身影融進傾斜雨線中

在路燈橘黃光暈下閃亮

每一滴雨，都飽含了虔誠

攜聚著舊縣連綿不盡的煙火

（痛苦此時不足道也）

它們一頭撲進青石板和土地的縫隙

歡樂而滿足

這快速完成的一生將在

黎明前浩大的江水中再次蘇醒

今夜是一個抽象的時刻

風從入海口來。那匯聚了雪山

崩解后，略帶寒意的吹拂

此時在郵輪上，和詩人，法語

舌尖上跳躍的瓊漿

穿行在蕩漾的夜色中

所有的燈亮了

這座城，格調從不打烊

艙內喜悅的流光

點燃了詩人們瞳孔里的江水

那晶瑩的豪放的抒情之火啊

乘上繆斯女神的羽翼

押著吳儂軟語的韻腳

散發(fā)金錢氣息的金融中心

仿佛也感染了古典主義的風寒

笑聲是綠色的，充斥在兩岸

躍上屋脊的月亮像白色的貓

有足夠的魅惑，邀請星星

加入這場芬芳的朗誦

今夜是一個抽象的時刻

詩的時刻，酒的時刻

今夜，身體的熱量在升高

奔流的黃浦江在加速。今夜

請你暫時鎖住激越的心事

和我一起，回到

那如影隨形的平行時空

夜幕下，江水浩蕩，那孤獨的形體

將一個個朝代拋在身后

流落民間的清朝龍鳳椅

琺瑯，景泰藍，寶石鑲嵌

整塊墨玉或紫檀上

精雕細刻的游龍戲鳳

飛舞在固態(tài)的祥云里

這是一批下野的龍椅

象征皇權的寶座。那曾

端立在紫禁城里生殺予奪

令人戰(zhàn)栗的威儀，此時在

鋼筋水泥的二層展廳

泛著奢華的幽光

它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動蕩

從萬人跪拜的驕矜到

遠離京畿的異鄉(xiāng)？ 空氣中

凝結著靜默的追問

它替主人承受了跌落的命運

但它有靈魂嗎

是否感覺到痛楚

當高鐵時代的月光溫柔地

舔舐著冰涼的龍骨

它從沉睡中醒來。夢中

最后一滴

集權的血，仍在廝殺